“唉,爸爸!关于我的病情,我知道新来的医生对你讲了些什么……我都看见啦!”伊留莎喊着,又用尽所有的力量,紧紧地抱住他们俩,把自己的脸偎在爸爸的肩头上。
“爸爸,你不要哭……等我死了,你可以再另外弄一个很好的男孩子……你可以从所有的男孩子中间,亲自挑选一个好的,管他叫伊留莎,像爱我一样爱他……”
“闭嘴吧,老头子,你会好起来的!”克拉索特金仿佛生气了似的,突然喊道。
“可是,爸爸,你永远别忘了我,永远别忘了我呀,”伊留莎继续说,“你要常到我的坟上来……爸爸,咱们俩不是常到一块大石头那里去玩吗?你就把我埋葬在那块大石头旁边吧,傍晚的时候,你要和克拉索特金常到那里去看我……还要带着彼列兹汪。……我要等着你们去……爸爸,爸爸!”
他的话音中断了,三个人拥抱在一起,大家都默默无言。尼娜坐在安乐椅上悄悄地哭泣;母亲看到大家都在哭,也突然流下泪来了。
“伊留莎!伊留莎!”她喊道。
我的急于表现自己,并不是由于虚荣,而是不知不觉,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是由于快乐吧,的确,似乎是由于快乐……尽管一个人因为快乐就搂住不管谁的脖子,那是一种十分可耻的脾气。这我知道。但是,我现在深信,您并没有看不起我,这一切是我自己凭空想象的。唉,卡拉马佐夫,我太不幸了。我有时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以为大家在那里笑我,全世界都在那里笑我,在那种时候,我简直准备摧毁世上的一切常规。
“得了吧,您就喜欢斋戒修行和神秘主义。您总该承认,比如说,基督的教义只是为有钱有势的人服务,以便继续奴役下等阶级的,对不对?”
“唉,我知道您这是从哪儿读来的,而且一定有人这样教您的!”阿辽沙叫了起来。
“您算了吧,为什么一定是读来的?也根本没有人教我。我自己也能够……而且您要知道,我并不反对基督。他是一位极讲人道的人物,他如果活在现代,简直会参加革命党,也许还会起明显的作用……这是一定的。”
“十三岁多了,再过两星期就是十四岁,很快的。我先向您坦白一个弱点,卡拉马佐夫,这是只在您的面前说,好让您在初次跟我结识的时候,就马上看出我的整个天性来:我最恨人家问我的岁数,恨得最厉害……还有……比方说,有人糟蹋我,说我在上星期同预备班的学生们做强盗的游戏。我做游戏是不假,但是说我为自己而游戏,为了自己找愉快,这根本就是糟蹋人。我有理由认为这话已经传到您的耳朵里去了,但是我做游戏并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那些小孩才做游戏的,因为他们没有我就什么也想不出来。我们这里总是传播一些无聊的话。我可以对您说,这是一个造谣的城市。”
“即使是为了给自己找快乐而做游戏,又有什么关系呢?”
“嗯,为了自己……可是您总不至于做跑马的游戏吧?”
“您应该这样想一下,”阿辽沙微笑着说,“比方说,大人们常上戏院里去,但是在戏院里演出的也都是各种英雄的冒险故事,有时也有强盗和战争——难道这不是一样的吗?只不过方式不同,实质却是一样的。学生们在课间休息时做战争的游戏,或者做强盗的游戏,这也正是萌芽状态的艺术,是年轻的心灵中正在开始诞生的对艺术的需要,这类游戏有时编得甚至比戏院里的表演还好些,只有一点区别,就是人们上戏院去看演员表演,而在这里,少年人自己就是演员。不过,这恰恰显得很自然。”
有一种人有着很深的感情,但是却因为某种原因受到了压抑。他们的小丑行为就仿佛是对人们的狠狠的嘲讽,因为他们对这些人长期低声下气,不敢当面说实话。克拉索特金,您要相信,这类的小丑行为有时是很可悲的。
“我喜欢观察现实世界,斯穆罗夫,”柯里亚忽然说,“你注意到没有,狗相遇以后,总要互相闻来闻去!在这件事上,它们之间一定有一种共同的自然法则。”
“是的,一种很可笑的法则。”
“并不可笑,你这话说得不对。不管人们抱着怎样偏见的看法,自然界里还是没有一点可笑的地方的。假如狗会议论和批评,那它们一定会觉得在它们的主子——人类相互的社会关系里,有很多它们认为可笑的东西——也许还要多得多,这都很难说的;我要引用这话,是因为我深信我们所做的蠢事,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这是拉基金的见解,一个很有意思的见解。我是社会主义者,斯穆罗夫。”
“可社会主义者是什么?”斯穆罗夫问道。
“那就是要大家平等,财产公有,没有婚姻,宗教和一切法律都随大家的便,此外还有其他的许多主张。你现在还没有长大到能够明白这些,你还早。可是好冷啊。”
“是的,零下十二摄氏度。刚才我父亲看过寒暑表。”
“你注意到没有,斯穆罗夫,在深冬季节,虽然到零下十五摄氏度,甚至零下十八摄氏度,好像也并不很冷,并不比现在初冬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突然来了霜冻,只有零下十二摄氏度,雪还很少的时候那么冷。这就是说,人们还没有习惯。人们在一切事情上都凭习惯,甚至在国家大事和政治方面也都这样。习惯是主要的动力。可是这农民的样子真可笑。”
亚里士多德的宇宙是集中式的。它有一个重力的中心,一个硬核,所有运动都以它为参照。一切有重量的物体都落向中心,一切轻飘的东西,如火和空气,都试图远离中心;而星体,既不重也不轻,属于完全不同的性质,则围绕中心做圆周运动。这个架构的细节无论是对是错,都是一个简单、合乎常理、令人心感安慰的有序架构。
哥白尼宇宙不仅向着无限扩展,同时还是分散化、复杂无序的。它没有一个方向上的自然中心,一个万物可以参照的中心。所谓的“上下”在方向上不再是绝对的,沉重和轻飘也不再是绝对的。之前,一块石头“重”意味着它倾向于落向地球的中心,这就是“重力”的含义。现在太阳和月球成为自己的重力中心。空间中不再有任何绝对意义上的方向。宇宙已经失去了它的核心。它拥有的不再是一个心脏,而是千万个心脏。
稳定、静止、有序而令人安慰的感觉消失了;地球自转、摆动、旋转,同时有着八九种不同的运动。而且,如果地球是一颗行星,变化的月下区域和超凡的天界之间的区别也就消失了。如果地球是由四大元素所构成的,那么行星和恒星也可能有着相同的土、水、火、气的性质。甚至可能有其他类型的人类在上面居住,就如库萨和布鲁诺所声称的那样。在这种情况下,上帝是不是得在每一个星体上都降临一次呢?上帝难道就是为了数以百万计星球中的某一个星球上居住的生灵而创造了这个巨大而多重的世界吗?
所有这些问题都并没有在《天球运行论》中提出,但所有这些都隐含在了书中。所有这些问题都不可避免,迟早会被哥白尼学说的追随者们提出来。
从13世纪起,人文主义者、怀疑论者和改革派开始在这个稳定和静态的宇宙的墙壁上凿洞。他们在各处敲下碎片,放进了气流,松动了框架。但它仍然矗立着。邓恩口中的“小数学家”没有用头撞门,他没有正面进攻,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他是在进攻。他是个守旧者,在中世纪的大厦中感到非常舒适,但他比怒吼的路德更有效地削弱了它的基础。他把无限和永恒变化的破坏性观念放了进来,就像溶解性的强酸一般摧毁了我们熟悉的宇宙。
他并没有说宇宙在空间上是无限的。他以他一贯的谨慎,情愿“把这个问题留给那些哲学家”。但他使地球而不是天空旋转起来,因而在无意中改变了思想的潜意识习惯。只要我们认为是天空在旋转,我们头脑中就会自动假定天空是一个坚实有限的天球——否则它如何能作为一个整体每24个小时旋转一圈?然而一旦天空每日的视旋转用地球的自转来解释,星体就可以存在于任何距离之上;现在再把它们放在一个立体的天球上就变成了一种武断的、没有说服力的做法。天空不再有界限,无限性张开了无边的巨口,帕斯卡的“自由思想者”染上了宇宙的广场恐惧症,将在一个世纪后呼号:“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
无限空间不是哥白尼系统的一部分,但其中隐含了这个概念。它把人的思想不可抗拒地推向那个方向。明显的后果和无意识地隐含的后果之间的区别,在哥白尼对宇宙的形而上学的影响中更加明显。如我们所知,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已经分崩离析,而哥白尼是它的最后一位正统的捍卫者。但是,在一个最基本的方面,它仍然主宰着人类的头脑,就如一个不言自明的命题或一个出于信仰的行动一样,我们可以称之为宇宙的地貌图。而哥白尼,这位亚里士多德的捍卫者,在无意中摧毁了这个基本图样。
住在书堆里的黑猫(书摘/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