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下去了,西方的金色光辉慢慢变为一种清爽透明的青绿。最初,天空中只能看到金星低低地挂在松林上方明亮地闪耀着。随着夜空的颜色逐渐加深,小一些的星星也显出了光辉。新月高悬,犹如一把银色的镰刀。
兔子洞里,兔妈妈比平时还要担忧。任何事情,只要会打乱兔妈妈平静的生活步调,不论好坏,都会让她担忧,眼下极度兴奋的场面让她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兔妈妈已经设想过种种随着新人家的到来可能会一同发生的危险与不快,现在又虚构出新的、不太可能发生的危险与不快。她跟人讨论过关于狗,关于猫,关于雪貂;关于霰弹枪,关于步枪,关于炸药;关于机关和陷阱;关于毒药和毒气存在的可能性。甚至,可能还有男孩!
她好几次说到一个最近尤为盛行的可怕的传言,说的是一个人把一根软管连在汽车的排气管上,另一端则插进小动物的洞穴里。据说好几个家庭的成员都在这样恶毒的暴行中丧生了。
“是的,你总是到处溜达,”菲维回答道,“但是你偶尔也是要吃一点儿菜园子里的蔬菜的,不是吗?”
“是啊,只要吃起来方便。”红鹿承认道,轻轻地嗅了嗅。“我说,菲维,你不介意稍微往背风面挪挪吧?就这儿,好了。多谢。要我说,我确实喜欢吃绿叶菜。像是嫩莴苣,嗯,还有嫩卷心菜。要很嫩的那种,太老的会让我消化不良。但是,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番茄。番茄啊。你要是吃上一口鲜嫩多汁的番茄——”
“你吃吧。”菲维打断他,“就我来说,和你们不一样,我并不在乎他们是不是种植户。菜园对我来说无足轻重。我感兴趣的是他们的剩菜。”
“你确实有那种低级品位,菲维。”红鹿说,“嗯——顺便说一句,风向又变了,你能再挪挪吗?好了,这样就好了,谢谢。要我说——”
“这才不是低级品位!”菲维气愤地说,“你根本就不了解剩菜。剩菜和剩菜是不同的,就像人和人也不同一样。有的人扔的剩菜根本就不是剩菜——这么说吧,说它是剩菜都有些勉强。但另一些人扔的剩菜简直比任何东西都要好。”
“我可不这么想,”红鹿坚定地说,“比剩菜好的东西多着呢。顺便说一下,只是为了换个话题,狐狸指望着这里能有鸡,甚至能有鸭子。你应该对这个感兴趣吧。”
“鸡确实不错——小鸡崽们。”菲维承认,“鸭子也可以。但说回剩菜——”
“哦,天哪。”红鹿叹息道,“风向又变了。”他回树林里去了。
开篇↓
整个兔子坡都沸腾了,四面八方不断传出嘀嘀咕咕、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小动物们都在议论着这个重大新闻。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说起:“有新人家要来了!有新人家要来了!”
小乔治跌跌撞撞地跑回兔子洞,气喘吁吁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自己的父母。“有新人家要来了,”他叫嚷着,“有新人家要来了!妈妈、爸爸,有新人家要搬来大房子了!”
兔妈妈正在搅拌一锅非常稀的汤汁,她抬起头,说道:“是啊,大房子是时候搬来新人家了,早该搬来了。我真希望这次住进来的是些会种地的人,别像之前那些人一样游手好闲。兔子坡的菜园已经荒了三年了,明明是个好园子,却让我们连过冬的食物都存不够。去年的情况是最糟的,我都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撑过来的。如果新来的人家还是不种地,我也不知道我们今年冬天要怎么办。食物越来越少,除了去找路口的胖大叔,哪里都弄不到蔬菜。他老带着那些狗,想要去路口每天还得穿过黑暗小路两趟。我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兔妈妈一向爱操心。……
精神崩溃所指称的,或者毋宁说它所是的,这种虚空所是的,就是死亡,即死亡本能。各种本能徒劳地进行言说,徒劳地制造噪音,徒劳地乱窜乱动,它们不能掩饰这种更深层的沉默,也不能隐藏它们由之所出的和它们所进入的东西:死亡的本能,它不仅是众多本能中的一种本能,而且是精神崩溃本身,所有本能绕着精神崩溃攒动。在塞林纳(Céline)向左拉既深刻又有所保留的致敬中,他找到了弗洛伊德式的语调,以便在各种喧嚣的本能下突出沉默的死亡本能的这一普遍性在场:“当前一致的施虐癖首先来自一种对于虚无的欲望,这种欲望深深被安置在人身上,而且尤其被安置在人民大众身上,一种爱欲的、几乎难以抵制的、全体一致的、对于死亡的焦躁……我们的语词要抵达各种本能,并有时触及它们,但我们同时得知那里永远停留的是我们的权力……在人类的游戏中,死亡本能,即沉默本能,显然被充分地安置,也许被安置在利己主义一边”。但不管塞林纳如何思考,这已经是左拉的发现:好胃口如何绕着死亡本能运转,它们如何通过一种实为死亡本能的精神崩溃蠢蠢欲动,死亡如何在所有固定观念的下面涌现,死亡本能如何在所有本能之下被认知,它如何单独建构强大的遗传性,即精神崩溃。我们的语词只是抵达各种本能,但正是从另一种层级中,也就是从死亡本能中,这些语词获得了它们的意义与它们的无意义以及这两者的组合。在各种本能的所有故事下是关于死亡的史诗。首先似乎是本能掩饰着死亡,并使死亡后移;但这是暂时的,甚至它们的噪音被死亡滋养着。正如《人兽》中就卢波(Roubaud)所写的那样,“从他肉体的混沌昏暗里,从他被玷污和出血的情欲深处,突然矗立着死的必要。”。而且米索尔(Misard)有的固定观念便是发现他妻子的节俭,但只有通过谋杀妻子和拆除房屋才能在一场面对面的、沉默的斗争中继续他的观念。
人们经常强调左拉的科学灵感。但这种来自他所处时代的医学研究的灵感针对着什么?它的确针对着这两种遗传性的差别,即在当代医学思维中被构思出来的差别:一种所谓同源的和被充分规定的遗传性与一种所谓“不同类的或转化的”遗传性,后者具有扩散性,界定着“神经病理学的家族”。这一区别的意义就在于它完全取代了遗传与习得的二元性,甚至使这种二元性不可能发生。实际上,各种本能的这种微弱的同源遗传性能够充分地传递各种习得的特征:在本能的形成与社会历史条件密不可分的范围内,这甚至是不可避免的。至于精神崩溃的强大的、不同类的遗传性,它与习得性具有一种完全不同的、但仍然是本质性的关系:这次涉及的是未被现实化的、扩散的潜力,条件是一种可传递的、具有内在特点与外在特点的习得能够给它提供这样或那样的规定性。换言之,如果各种本能真就只能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形成和发现它们的对象,那么精神崩溃反过来只有与向它敞开路径的各种本能有关时才会继续它的道路,才会铺开它的布景,才会改变方向,才会在每个身体中实现,时而这些本能有点儿与精神崩溃重新黏合,时而延长或挖掘精神崩溃,直到那在此还被各种本能的运行所确保的最后爆裂。因此,当本能变成酗酒且精神崩溃变成决定性的裂痕时,相关性在两种秩序之间是不变的,并达到了最高点。两种秩序紧紧地结合在一起,如同一个更大的环中嵌套着的环一样,但这两种秩序从不相互混淆。
左拉的作品中有两组不平等的、共存的、相互干扰的循环:微弱的遗传性与强大的遗传性,即微弱的历史遗传性与强大的史诗般的遗传性,体质的遗传性与种质的遗传性,本能的遗传性与精神崩溃的遗传性。无论这两者之间的接合是多么地牢固和稳定,它们之间也不会相互混淆。微弱的遗传性是本能的遗传性,这是在祖辈或父母的生命条件或类型可能扎根于子孙后代(偶尔是隔代)并作为本性对之起作用的意义上:例如,健康的底子重新恢复正常状态,或者酒精的损坏在不同身体之间转移,对象-本能之间的综合被传递,同时生命的样式被建构。无论它会引起怎么样的跳跃,本能的这种遗传性传递着某种被充分规定的东西;而且它重现了它所传递的东西,它是相同的遗传性。至于另一种遗传性——精神崩溃的遗传性,情况完全不是如此;因为如前所述,精神崩溃除了自身之外不会传递任何东西。它与这样或那样的本能、内部器官的规定性没有关系,而且不再与某种可能固定对象的外部事件有关。精神崩溃超越了生命类型,因此它以持续的、不可感知的和沉默的方式进行,由此形成卢贡-马卡尔家族的整个统一性。精神崩溃只传递精神崩溃。精神崩溃所传递的东西不会使自身被这样或那样地规定,但必然是含糊的和扩散的。因为精神崩溃仅仅传递自身,所以精神崩溃不会重现它所传递的东西,它不会重现“相同”,它不会重现任何东西,它满足于走向沉默、满足于遵循阻力最小的各种线,它始终是偏斜的,准备着改变方向,使布景发生变化,它永远是他者的遗传性。
正是在《人兽》(La Bête humaine)中出现了这一著名段落:“家族的神经不大正常,很多人都有某种内在的缺陷。他有些时刻对这遗传的缺陷曾有清楚的感觉,这并不是他身体不健康,因为从前只有他不时发觉的恐怖和羞耻,才使他变得很瘦,但是,他的身体内却时常发生平衡的丧失,这仿佛是他的自我逃避他要经过的裂缝或洞孔,他的自我沉入一种要使一切都变形的大烟雾里……”左拉提出了一个重要主题,它将被现代文学以其他形式并借助其他方法重新开启,而且总是在一种与酗酒的特殊关系中被重新开启:精神崩溃的主题(菲茨杰拉德、马尔克姆·劳瑞)。
极为重要的是《人兽》的主人公雅克·朗蒂埃精力充沛,身体强壮,健康状况良好。因为精神崩溃不是指一条标志着身体的、祖传的疾病元素所经由的路径。的确,左拉有时会以这样的方式去表达,不过是出于方便。而且对于某些人物而言的确如此——体质虚弱的人、神经过敏的人,但恰恰不是他们承受着精神崩溃,或不是仅仅由此他们就承受着精神崩溃。遗传性不是经过精神崩溃发生的事情,而是精神崩溃本身:难以察觉的裂缝或洞。精神崩溃在其真实意义上并不是一种向病态遗传性的过渡;只有就其自身,它才是整个遗传性和整个病态。精神崩溃不会从卢贡-马卡尔家族(Rougon-Macquart)的一个健康身体到另一个健康身体传递任何除它自身之外的东西。一切都立基于这种遗传性与其工具或方法混淆在一起的悖论、这种被传递的东西与其传递混淆起来的悖论,或者这种除了自身之外不会传递其他东西的传递的悖论:精力充沛的身体中的大脑崩溃,即思维的罅隙。除了我们将看到的偶然之事,体质(soma)是精力充沛的、健康的。但种质(germen)是精神崩溃,除了精神崩溃,别无其他。在这些条件下,精神崩溃呈现出史诗般的命运的层面,由此从一个故事或一个身体转向另一个故事或另一个身体,形成了卢贡-马卡尔家族的红线。
住在书堆里的黑猫(书摘/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