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人就像失眠的人,常常会以不幸为骄傲。这种骄傲就像丢了尾巴的狐狸的骄傲,这种情况下,治疗的方法就是让他们明白怎样才能长出一条新尾巴。我相信,若能看到一条幸福之路,少有人会故意选择不幸。我不否认会有这样的人,但一定寥寥无几。因此,我假定本书读者都是想获得幸福而不是甘于不幸。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帮助他们实现这个愿望,但无论如何,这种尝试总是无害的。
这种社会原因对一个时代的情绪所产生的影响要远远大于所谓世界本质的理论影响。尽管除了皇帝和少数贵族之外,令克鲁奇先生痛惜的信仰依然被大多数人坚守,但历史上几乎没什么时代比十三世纪更让人绝望。罗杰·培根因此说:“我们这个时代的罪恶是其他所有时代鲜有其比的。罪恶与智慧水火不容。让我们看看这整个世界,细品每一个地方:我们会看到全面彻底的堕落,君主尤甚……宫廷荒淫名誉扫地,贪得无厌利令智昏……君王如此,下必效尤。看看那些主教:追逐金钱而无视对心灵的救赎……再想想教会,从个体到全部,无一例外地堕落了!新的教士(托钵修士)也已丧失了原有的尊严。整个教会变得自大、荒淫、贪婪:每当他们聚在一起,在巴黎或是牛津,令俗人震惊的都是他们的相互争斗、纠纷及恶行……只要能够满足自己的贪欲,没有人在乎自己在干什么,又是多么不择手段。”
人为什么会看重爱情,这很难言简意赅地说明,但我还是试着说说。爱情之所以被看重,首先因为它本身就是幸福之源,虽然这并非爱情的最大价值,但的确是它其他价值的本质所在。
爱情,他们深深误解了你,
说什么甜蜜就是苦涩,
然而当你的果实这般丰盛,
甘美没什么能比得过。
佚名诗人的这几行诗既不是为无神论寻找答案,也不是在探寻宇宙奥秘,他不过是在自我陶醉。爱情不仅是幸福之源,它的稀缺还是痛苦之源。爱情备受重视的第二个原因,是它能增进各种美妙的享受,比如音乐、山间日出和满月下的大海。一个从未与他所爱的女人共享过美妙事物的男人,断然无法充分领略那些美好事物所能产生的魔力。再者,爱情能打破自我的坚硬外壳,因为它是生物合作的一种形式,其间,彼此的感情对实现双方的本能目标不可或缺。
充满兴奋的生活是使人过度消耗的生活,它需要不断借助强烈刺激来使人激动,让人以为这种激动对于快乐是不可或缺的。习惯了过度兴奋的人就像一个嗜辣成癖的人,到最后,让别人窒息的辣对他来说甚至淡而无味。无聊,有一部分是与避免过度兴奋有直接关系的,过度兴奋不仅会影响健康,还会让人对各种快乐的滋味变得迟钝,渐渐地以隔靴搔痒取代真实深入的满足,用小聪明代替大智慧,用猎奇代替审美。我并不想把反对兴奋推到极端,一定量的兴奋是有益的,但几乎与其他所有东西一样,关键在于度。过少会导致病态渴求,过多又会导致热情耗尽。所以,生活幸福的基础是要拥有一定的忍受无聊的能力,这是一个人年轻时的必修课之一。
所有伟大的著作都有乏味的章节,所有伟人的生活都有无趣的时候。
现代生活中重要的疲劳总是那类情绪性疲劳,单纯的脑力疲劳和单纯的体力疲劳一样,通过睡眠就可以自愈。一个脑力劳动者的工作量再大,比如做复杂计算,只要不涉及情感投入,他都可以通过当晚的睡眠消除当天的疲劳。被认为由过劳导致的危害很少由过劳本身引起,它其实是由某种担心或焦虑引起的。情绪性疲劳的问题是它会干扰休息。一个人越是疲劳就越是无法停止这种疲劳。临近神经崩溃的症状之一,是坚信自己的工作极为重要,认为如果休假就将招致灭顶之灾。假如我是医生,对任何认为自己的工作很重要的病人,我开出的处方都是休假。就我个人所了解的案例来看,看似由工作引发的神经崩溃事实上都是由情绪问题造成的,神经崩溃者原是为了逃避这些情绪困扰才去工作的。他不愿意放弃工作,因为放弃了工作,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避免沉湎于自己的不幸了。当然,他担心的可能是破产,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工作就与他的忧虑密切相关,然而忧虑很可能促使他长时间地工作,以至于神思不明,这种情况下多干还不如少干。无一例外,导致崩溃的都不是工作,而是情绪困扰。
从前,人们只嫉妒自己的邻居,因为他们几乎不了解其他人。现在,通过教育和传媒,他们抽象地了解了社会各个阶层的大量信息,尽管其中的个人他们可能都不认识。通过电影,他们以为自己了解了富人是怎样生活的,通过报纸,他们知道了其他国家的不好,通过宣传,他们以为自己知道了不同于自己肤色的人的恶行。黄种人恨白种人,白种人恨黑种人,依此类推。你或许会说,这些仇恨都是被宣传煽动起来的,但这种解释还是浅了一点。相比于激发友善,为什么宣传在激起人们的仇恨时更容易奏效?原因很清楚,现代文明造就的人的心灵更趋向仇恨而不是友善。它更趋向仇恨是因为它感到不满,因为它深切地,甚至可能是无意识地感到似乎失去了人生意义,也许其他人得到了自然馈赠的为人类带来快乐的美好事物,但不是我们自己。
“良心”这个词包含了几种不同的感觉,其中最简单的一种是害怕被发现。
与此近似的感觉是害怕被群体拒斥。玩牌作弊或拖欠赌账被人发现时,当事人很难在内心找出什么理由来对抗群体的谴责。
罪恶感最重要的形式是某种很深层的东西。它根植于无意识之中,而不像对他人非难的恐惧是出现在意识之中的。在人的意识中,有些行为被标定了是罪恶的,用不着什么显见的理由去证明。人们做了这样的事会有莫名的不自在,他会希望能够逃脱自我认定的罪恶感。他只会在道德上钦佩那些他认为心地纯洁的人。他多多少少会遗憾自己不是个圣人,实际上,他关于圣洁的标准在正常生活中基本不可能达到。他常常带着罪恶感生活,觉得自己配不上那些最好的东西,而他最高洁的时候是脆弱地忏悔自己的时候。
目前的婴幼儿时期的道德教育,很大一部分都缺乏合理基础,并不适用于普通人的日常行为。比如,从理性的角度讲,一个说所谓“脏话”的人并不比不说的人坏多少。但尽管如此,事实上每个人都会把圣人想象为最起码是不骂人的。理性地看,这简直就是愚蠢。喝酒抽烟也是一样。南方各国的民众对饮酒就没有罪恶感,而且认饮酒为犯罪确实含有亵渎神明的成分,大家都知道,上帝和使徒们都喝过酒。因为他们生活的年代尚不清楚烟草的功用,所以我们很容易保持反对抽烟的立场,但它同样没有合理论据。认为圣人不抽烟,这种观点的基础在于,认为圣人不会只为开心就去行某事。通行的道德观中的这种禁欲成分几乎成为一种无意识,但却以各种方式使我们的道德准则变得不理性。
严肃地问问自己,年轻人接受的传统道德教育是否使这世界变得更好了。认真想想,一个世俗的道德楷模包含多少彻头彻尾的荒谬,再反思一下,在假想的道德危险被匪夷所思的愚昧严防死守时,一个成年人所面临的真正的道德危险却几乎未被提及。普通人真正有害行为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商业中那些不违法的狡诈,对员工的粗暴,对妻儿的冷酷,对对手的无情,以及政治冲突中的残忍——这才是那些可尊敬的和被尊敬的公民常有的罪恶行径。通过这些恶行,一个人在他周围播下了痛苦,促成人类文明的毁灭。但是,这一切并没有让他在失意时认识到自己是个无权得到神的恩惠的恶人,这一切并没有让他在噩梦中看见母亲向他投以责备的目光。为什么他的道德潜意识如此背离理性?因为他的童年养育者的伦理观念是愚昧的;因为这些伦理观念不是基于对个人的社会责任的思考;因为这些伦理观念由不合理的原始禁忌拼凑而成;还因为这些伦理观念自身包含着病态因素,这一因素和曾经困扰过垂死的罗马帝国的精神病态一脉相承。
有一种观点认为,如果放任理性发挥作用,它会扼杀一切深层次的情感。在我看来,这种看法是对理性在人类生活中的作用完全错误的认识。激发情感并不是需要理性来完成的工作,尽管理性的一部分作用是寻找阻止情感产生的方法,如果这种情感会危害人的幸福感的话。找到化解憎恨和嫉妒的方法无疑是理性心理学的部分功能。但如果因此认为,在最大限度地减少这些情感的同时,理性并不排斥的那些情感的力量也会被弱化,就是一种误解了。炙热的情爱、父母的慈爱、友爱、仁爱、对科学和艺术的挚爱,理性从未试图去削弱它们。理性的人感受到这些情感的部分或全部时,会因为这种感受而幸福,而不是去贬低它们的力量。这些情感都是美好生活的一部分,正是生活中的这些美好给自己和他人带来了幸福。这些激情中没有任何非理性的东西,而很多非理性的人却只能感受到最平庸的情感。无须担心理性会令自己的生活变得枯燥无味。相反,因为理性存在于内心和谐之中,所以,比起一直受制于内心冲突的人,理性的人能够更自由地观察世界,并凭借自己的力量来实现外部目标。人生最无聊的莫过于作茧自缚,而最愉快的则莫过于把关注和努力都投向外部。
以上论述可以概括为四条一般性准则,充分理解这些准则的真谛便足以防止产生受害妄想。第一条:记住,你的动机并不总像你想象的那么无私。第二条:不要高估自己的价值。第三条:不要指望他人能像你关注自己那样关注你。第四条:不要以为大多数人都怀有特别的意图设法迫害你。
慈善家和行政官员尤其需要怀疑自己的动机,这类人有着关于世界或世界的某个部分应该是怎样的愿景,他们认为,在实现这一愿景的过程中,他们将给全体人类或其中一部分带来福祉,有时这是对的,有时这却是错的。然而,他们没有充分认识到,那些受其行为影响的人也有同样的权利来憧憬自己想要的社会。行政官员类型的人十分肯定自己的设想是对的,而与他相反的设想是错的。但是他的主观确定性并不能证明他的客观正确性。何况很多时候他的信念只是一种保护色,掩盖的是他沉思自己的改革时感到的快慰。权力欲之外,还有一种动机在这类情形中作用强大,那就是虚荣心。参选议员的高尚的理想主义者——我是凭经验说的——听到选民讥笑他只是想在名字前冠以“国会议员”的头衔,一定会吃惊。当结束争辩有机会思考时,他会承认选民的讥笑也许不无道理。
除非自己的生活方式与世界观大致得到了与自己有社会关系,特别是和自己共同生活的人的认同,否则很少有人能感到幸福。现代社会的一个特点是,人们在其中被分成了不同的群体,群体间存在着道德观和信仰上的深刻差异。
有些群体崇尚艺术,另一些群体却视艺术为魔鬼,现代艺术更是绝对的魔鬼。有些群体认为效忠帝国是崇高的美德,另一些群体认为这是邪恶的,还有的群体则认为这是愚昧的。因循守旧的人把通奸看作十恶不赦,也有很多人认为,这种行为即便不值得赞赏也是可以原谅的。天主教徒绝对不可以离婚,很多非天主教徒却认为离婚是救济婚姻的必需。
正是由于这些观点分歧,有某种嗜好和信念的人会发现,自己在本群体中实际上是个异类,但在另一个群体中就完全是一个正常人。绝大多数人的不幸福,特别是青年人的,都是这么来的。
我且深信,凡是当真把自己的不幸归因于自己的宇宙观的人,都是犯了本末倒置的错误:实际上,他们是因为自己尚不清楚的某些缘故而不幸福,但这些不幸福却误导他们聚焦于人世间那些不如意。
我想讨论的这个观点,对于现代美国人而言,是约瑟夫·伍德·克鲁奇在《现代人的性情》中提出来的;对于我们的祖辈而言,它是由拜伦提出来的;对于所有人而言,它则是由《传道书》的作者提出来的。克鲁奇说:“我们的事业是失败的事业,我们在自然宇宙中没有位置。尽管如此,我们并不为生而为人抱憾,我们宁可为人而死,也不愿为兽而生。”拜伦说:
当思想起初的光辉因情感的衰退而暗淡时,
世界给予的欢乐绝不能与它攫取的相比。
《传道书》的作者写道:
因此,我赞叹那些逝去的亡者远胜于那些苟活的生者。
比这两者更好的,是那些从未存在、从未见过阳光之下的罪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