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战争结束已近十载的某年六月,奈良县蛇迂郡的波美地区发生了神男连环杀人案。记录本案时,我决定基本采取以本人视点为轴的第三人称叙述方式。然而文内表述中,也存在微妙的、以旁人视点进行描写的地方。就这层意义而言,或许该说是不太严谨的自我视点第三人称吧。
不过,取材自宫木正一先生的那部分,分量既多,而且怎么也无法编入主线的记载,于是我尝试了基于他自身视点的第三人称记叙。由此,我想预作声明:相关章节虽以取材笔记为底,但也掺杂了本人的大量想象——其中还包括“这两项记录未必会按时间序列构成”这一事实。
又及,采用与正一先生相同手法描写的人物还有一位(且只有一位),我很自负,对此人鲜活姿态的刻画比正一先生尤佳吧。
昭和某年皋月
东城雅哉 即刀城言耶 手记
“四家神社位于深通川的南侧。除了最里面的五月夜村的水使神社外,其他三家都建在村界上。换言之就是西端啦。在神社附近的河岸上设有樋门——”
“所谓樋门,是指农业用水的取水口。”
……
“波美的四家神社,真正祭祀的——”事不宜迟,阿武隈川打算迅速推进话题。他想赶紧说完令言耶着急上火的核心部分,然后再对波美地区的民俗做一番演讲。
“是名为水魑的神啦。”
然而——
“水魑?是写成水之灵的那个‘水灵’吗?”
“不对。是写成水和‘魑魅魍魉’的‘魑’,合起来叫水魑。这东西的真面目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一种龙神吧——”
“什、什、什么!真相不明的神,名字是写成‘魑魅魍魉’的‘魑’的水魑!”
“笨蛋!别突然叫得这么大声!吓了我一跳——”
阿武隈川的牢骚发了一半,而言耶已是充耳不闻。
“关于水魑,从前《仁德纪》中有记载说‘尝有水魑苦民’。”言耶的口吻明显异于先前,“该生物似蛇却有四足,口喷毒气因而有害。原本是读清音的‘水魑’,‘mi’表水,‘zu’为助词,‘chi’乃灵之意,正是水之精灵啊。汉字写作‘蛟’,在中国被认为是龙的前身。也就是说,升天成龙之前,栖息在水中的就是蛟。”
“喂——”阿武隈川想说句话,但根本无隙可趁。
“龙在中国是四瑞之一、与凤、麒、龟一同被视作神灵。人们认为它常能呼云唤雨,因此水之灵的水魑被说成是龙的前身倒也能接受。此外又有一说,所谓蛟龙是指有鳞的龙。不过,可以这么说吧,相比中国的神龙思想,日本的水魑概念有点含糊不清。水神这东西,当佛教传入时就成了引发水灾的邪神,有时又被拿来称呼同为水灵的河童,着实变化多端。”
“我说你——”
“还有一种说法,有人认为八岐大蛇是大规模洪水,把除掉它的素戋呜尊视为水神,即大蛇与龙的对决。也有人说素戋呜尊是风雨之神,所以当成龙神来看也未必不合情理。只是——”
“喂!你要说到什么——”
“对了对了。《万叶集》第十六卷中,有一首境部王同时诵咏多个事物的歌,‘我要是有骑猛虎越古宅,入青渊擒蛟龙的利刃,那该多好。’。”
“波美这个地名里,原本就藏有线索!”
“这话怎么说?”
尽管阿武隈川使眼色让祖父江偲别搭理言耶,可她还是不管不顾地问道。
“《和名抄》里,蛇的和名是倍美,蝮的和名是波美。也就是说,地名本身就含有蛇的意思。”
“这个是牵强附会啦。说起来,波美原本不就是蝮蛇吗?”
阿武隈川立刻追究道。当然,言耶是不会在意的。
“在《善庵随笔》里,说到在水中捕杀人类之物,列举了河童、鳖和水蛇。盅惑并加害人类的水蛇也被称为‘水魑’。一想到河童拥有同样的称呼,不觉得很有意思吗。嗯?说起名字,那条重要的河不就叫深通川吗?”
“这又怎么了?”
阿武隈川摇着头示意“别理他”,祖父江偲再次视若无睹。
“因为深通川的‘深’与蛇的‘巳’有共通之处。换言之,就是蛇通行的河。很像是八岐大蛇被解释成水灾的说法。不,深通川的话,大概是河的上游有着什么关键之物。”
“关键之物?”
“那就是水魑啊。”
……
“既然四家神社的神体是深通川的流水,其源头祭祀的就该是主体神。换言之,我是这么想的,各个神社就是一种若宫吧——”
“据说水魑大人的仪式在村子开拓之始就有了。那个时候呀,发生了非常严重的干旱。仪式的原型就是由此诞生的吧。”
“历史相当悠久呢。”
“比起那些掌故,如今的水魑大人之仪更有趣,其有趣之处在于是那个水利合作社在起作用。换句话说,和决定番水的次序一样,仪式的执行也由四个神社轮流担当。”
“咦,我还以为一定是五月夜村的水使神社在主持呢。”
“为什么?”
“黑哥的话让人感觉,虽然存在水利合作社,但四个村里,五月夜村似乎受番水的恩惠最多。你又暗示地位不取决于开拓历史与地理位置。那样一来,莫不是神社的级别不同——”
“嗯嗯,是这样的。祭祀力量最强大的就是五月夜村的水使神社。”
“你所说的力量,自然也跟祈雨仪式有关吧。”
“所以嘛,番水的不平等只是一点点的话,自然会得到默许。”
“祈雨,真的就会下雨吗?”
与其说祖父江偲半信半疑,还不如说她心里存着九分怀疑。
“尽管不可思议,但据说水使神社的仪式从没失灵过……嗯,很厉害。”
“可是,这样的话——”祖父江偲侧首道,“水使神社为什么不主持祈雨仪式呢?”
“只有五月夜村的时候,应该是会主持的吧。随着迁入者逐渐增加、新的村庄向东扩展,神社也被分社,不久就成立了水利合作社。那时,水魑大人的仪式也自然而然地被导入了番水机制。总之,双方的关系是剪不断理还乱啊。”
……
“嗯,是的。原因呢,就是纯粹的恐惧。”
“哎?”
“对水魑大人的强烈的畏惧之念。”
“唔……的确,说到祭神,原本就是可怕之物。因为在祭神仪礼中,通常伴随着一定的风险,比如稍有疏忽便会招来神灵无垠的怒火。然而在佛教的佛事里却没有这种情况。不过话虽如此,想一想当代日本又有多少仪式,会让人产生像黑哥所说的‘纯粹的恐惧’和‘强烈的畏惧之念’如此深切的不安呢,我就——”
“觉得这话不可信吧。但是,在波美地区有。其象征也许就是被称为水魑大人之神器的七件宝物。”
“不是三件神器,而是比三件的翻倍还多的七件?”
“有水魑大人的角、髭、齿、鳞、骨、尾梢、雷,由主持仪式的神社祭祀。决定办下一场仪式时,就会交接给下一个承办神社。如此这般在四个神社间流转。”
“那些是真家伙吗?”祖父江偲的表情里充斥着好奇。
“据见过的人说,大多就跟象牙似的……”
“可是骨头什么的……水魑大人是死了吗?”
“怎么说呢,就像是‘龙骨’那样的东西吧。”
“还有‘雷’什么的……不是物品吧?”
“嗯。别的也就算了,这个雷呀,好像是件铁制品。”
阿武隈川苦笑道,祖父江偲也随即面露苦笑。只有言耶保持一脸严肃。
◆第二章 祖父江偲惧怕一只眼仓◆
“水魑大人的仪式有两种。平息深通川泛滥的减仪,以及与之相反滋润干旱的增仪。减仪期间,沈深湖和流升之瀑的水势都很汹涌,仪式做起来非常辛苦。据说仪式是这样的,被称为‘刈女’的巫女在湖东岸的舞台上跳舞,然后被称为‘神男’的宫司必须从舞台边上的码头出发,乘坐一种近似游船的特别船只到瀑布前,一边把供品和几只装有供物的樽投入湖面,一边念诵祝词。”
“刈女和神男吗?”
阿武隈川向侧头不解的祖父江偲说明汉字后,又道:“听说神男也好、刈女也罢,原本是写成‘假男’和‘假女’的。后来嘛,前者变化了读音,后者变化了汉字。”
刀城言耶听后问道:
“最初的‘假’,意指仪式中的宫司和巫女只是应急性质的吗?”
阿武隈川嫌弃地点点头:“大概是吧。毕竟水魑大人才是主体,不就是这个意思嘛?”
“可是,连执行仪式的宫司也是假的,这就……”
“所以才改成了符合宫司身份的‘神男’吧?顺便呢,又从水稻种植发起联想,取了‘刈女’这一称号。”
“应该是这样没错。顺便问一句,供品有哪些?”
“南瓜、萝卜等摘自田里的东西,加上野猪的肝、鲍鱼、裙带菜之类的山珍海味,怎么说呢,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东西。唯一说得上有特色的就是大个的葫芦。”
“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葫芦这玩意儿可是很有趣的。因为有延伸性,所以被视为连接天地之物。你瞧,就跟西洋的那个‘杰克和豆茎’的故事一样。”
言耶向面有疑色的祖父江偲说道。
“啊,原来如此。”
“向天伸展的感觉,也与升天降雨的龙神相通。进而,葫芦还象征着不老不死所代表的永久性,以及我们这个世界与冥界的交界性,等等。”
“水使家是乡里的世家,所以拥有好几个仓。据说其中也有带禁闭室的,包括这样的仓在内,各个仓的用途划分相当明确。但是,只有一座土仓,孤零零地建在偏远的、位于宅基地一角的地方。而且,谁也不知道这个仓是干什么用的。不,就算在村民和家仆中,似乎也只是很少一部分人知道。另外,据说在知情人之间,对此仓也是避而不谈的态度。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就叫成了‘水使神社的一只眼仓’,背地里都很害怕,至于详情却不甚清楚,就是这么一座古怪的仓。”
“水使神社的一只眼仓……”
……
言耶同情地望了一眼手忙脚乱的阿武隈川,语气平静地说道:“既然是从深通川引来了水,那么可以说,这仓就是一件宗教性质的装置。不过,各家神社的本殿一直都在被正式祭祀,一只眼仓却不同,反倒是遮遮掩掩的。变成了决不能抛头露面、不能公开之物。从这一点切入,可以做出如下解释,虽说只是一个大胆的假说——一只眼仓的本体作为咒术装置在发挥作用,给水使神社主导的仪式带来了某种影响。”
……
“水魑大人是近乎龙神的存在,同时其真面目又不为人所知?”
“嗯,是啊。”
“龙神的话,是神同时又是一种叫龙的生物。当然,龙是想象出来的生物,不过在凭依物中也可见到这样的例子。”
“犬神呀、管狐呀,说穿了也是这么一回事。”
“没准水魑大人也拥有那样的生物形象。也许他们正在一只眼仓饲养近乎于神——名叫水魑的生物。”
“……”
◆第三章 记忆◆
正一在和室玩耍时,传来一阵“吧嗒吧嗒”的慌乱脚步声,“哗啦”一声纸门开了,他突然就被仰面推倒了。他不怎么抗拒,保持姿势一动不动,不久,“嗡嗡嗡……”,不祥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他猛地探出脸,抬头看向天花板,就在这一瞬间,房间上空连续响起了“嗒嗒嗒嗒……”的声音。与此同时,天花板上瞬间现出无数洞孔。他越过母亲的肩头望着这一幕。不可思议的是,他并不觉得恐惧。母亲守护着自己,所以才能安心吧。
不,不只是那些。每凿出一个洞孔就会有一道阳光射入晦暗室内,实如梦幻一般。狭长的光线中,浮尘的微粒熠熠生辉,唯美至极。当时,他觉得自己平生第一次见到了非俗世之物的异界风景。比起现实的恐惧,幻视般的美感更让他难以自拔。
那天晚上,小夜子带他去甲板上的厕所。就在面对摇晃的便池解完手,睡眼惺松地出来时——
“啊,不许看!”
突然被姐姐紧紧地抱住了。正一条件反射似的一拧身,瞧见了她不想让自己看到的某物,虽然只是一瞬间。
漆黑的山,比船更高。明明在海上,却有一座黑乎乎的大山突兀地耸立在海面上。面对那黑色的山,一个女人正向前伸出双手。看她的姿态,既像在迎接从海上来的巨大黑山,又像在恳求对方把自己带走,这景象着实奇妙。而且,那山——
“不要看!”小夜子用低沉而又严厉有力的语声呵斥他。
“回去了。好了,快点!”她立刻紧握正一的手用力拉拽,慌慌张张地离开了甲板。
回到船舱的分配区域,小夜子带着一股兴奋劲,跟母亲耳语了几句。母亲静静地听着,不久以同样方式在姐姐耳边低声回话,就见小夜子身子猛地一颤,随后露出悲伤的表情。
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正一想问,但当时的气氛让他问不出口。当晚他一夜都没合眼。
翌日午后,小夜子把他拉到空无一人的甲板角落处,说起了前一晚的事。
“我不知道你看到了多少,总之那女人是佐用阿姨。”
“在做什么呢?”
“往海里扔婴儿。”
“哎……”
“母亲说了。阿姨因为营养不良,奶水出不来。”
说起来,最小的宝宝几乎都没哭。也就是说,已衰弱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因为从妈妈那里得不到充足的母乳。
小夜子教诲似的说完这话,正一见她要走,就问了那个比女人更让自己在意的东西:“那座黑色的,奇怪的山是什么?”
“山?”
“就在船的边上……在海上……大大的……黑漆漆的山……”
“正一,海里是不会有山的。”姐姐发出愕然的语声。
“可是,真的有座奇怪的山……”
……
“可不能小看浪涛。而且船一摇,看上去就比实际的大。”男子的口吻就像告诉孩子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而且又是晚上见到的,就会觉得更大了。小家伙乘船出海,这是头一次吧。”
正一点了点头,男子笑道:“这样的话,觉得更大也不奇怪啊。”
“呼……就是这样了。”小夜子似已接受,但正一还是无法信服。
“那个大大的波浪,会跟着船一起动?”
“你说什么?”男子微笑着反问。
“一直在船的边上,所以……”
“哎……”
“就像跟着似的,不离船的旁边……”
“这个是波涛接二连三在船的旁边翻卷吧。也就是浪的活动偶然与船行进的方向一致了。”
“不是,大浪没动。像山一样形状不变,保持着那个样子一直贴在船的边上,而且——”
男子脸上已没了笑容,反倒毛骨悚然似的打量正一。因此,正一猛地把下半句咽了回去。而且,山的上方还有一只大眼睛——
……
正一胡乱地挣扎,想解脱对方的双手,但被抱得结结实实无法动弹。于是,他两脚蹬住甲板,即便身后被推也抗拒着不往前去。这一招奏效了。夫人想把他的身子整个抱起,也被他放低重心拼命抵住。
深夜,归国船的甲板上,上演了一出女子与男孩的奇异对决。对正一而言,这实是一场殊死搏斗。
正一持续蹬地,夫人毕竟也累了吧,眼看双臂的气力开始松弛。他心想逃走就在这一刻了。故意让自己的身体也不使劲,然后一下子挣脱,就能逃走。如此盘算的他,正欲悄然准备之际——
才发现那东西就在他们眼前……
那像山一样大而漆黑的东西,从海面陡然耸起。睁开巨大的独眼,一动不动地俯瞰这边。
◆第四章 归乡◆
比起在满洲广袤原野上狂奔的严酷逃亡生活,从没受过空袭的京都出发,前往奈良的旅途宛如梦幻一般。当然,火车十分拥挤,食物状况也很糟糕,但至少不用担心有生命危险。更重要的是,所到之处映入眼帘的日本自然风光,拯救了正一他们荒瘠的心灵。
刚进入奈良盆地,便下火车转乘巴士。翻越几重山岳到了蛇迂郡。
从这一带开始,正一渐渐为周围山野与森林的浓烈色调所倾倒。以前只是贪恋大自然的美好绚丽,色泽娇艳,现在则给人一种分外鲜活的感觉。即便同是树木之绿,却又觉得其中潜伏着别的,根源迥异的某物。前边经过的山野,洋溢着能解放自我精神,委身其中的气息。而如今,自己一行人侵入的这片空间,却荡漾着令人不得不心怀警戒,不得不恐惧畏缩的气氛。虽说都是本国的自然风光,其实已截然不同。
正一突然害怕起来。
还未经历变幻融入自然的“某物”,恐怕还残存在此地的山岳、森林与河川中。人类不可侵犯的原始之物,蕴含原始威胁的真实之物,便是这个“某物”。他的本能嗅到了自然奥秘,却也无能为力。毕竟是唯心之物,即使向小夜子吐露,也极难解释清楚。更何况,对方是大自然。人类原本就不可能与之抗衡。
“世路先生和游魔先生都会继承现在的宫司之位吗?”
“会的。水使神社将由次子龙三继任。我家水内神社的继承人原是长子龙壱朗,可是他战死了。次子龙次朗也是战死,三子龙三朗向来体弱多病,征兵体检也没能通过,就那样在战时病亡……”
“接连失去了兄长啊。”
“在当时,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事……所以,水内神社就由本不在顺位中的四子我继承。水庭神社也是,长子和次子死于战场。
所以战后就认了游魔君做养子。”
“原来如此。”
“至于水分神社,因为辰卅宫司不过五十来岁,还未提及这些事。
宫司没有嫡子,所以我想他迟早会把侄儿收为养子。”
听着世路的话,言耶想虽然同为宫司,但水分辰卅也许尚属后辈。
“明明没能刮起神风——”游魔突然开口道,“我却偏偏成了神社的养子,竟要当那个侍奉神明的宫司,这世界还真是叫人看不懂。”
语气依然讥诮,但并未让人感到不快。相反,言耶却对他的虚无态度产生了兴趣。
◆第六章 牢狱◆
正一这样想着站起身来,刹那间就见忌田的稻穗摇曳起来。周围地里的稻子也在随风飘摆,但怎么看动得都不一样。其他的田顺着自然的风,全都齐刷刷地往同一个方向倒去。唯有忌讳之田的稻穗,好似有什么要从地里出来一样,杂乱无章地蠢动着。
不好……不快点逃走的话……
他心急如焚挪转视线,那颗松树就此进入眼中。向着忌田方向刺出的粗枝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飘荡着一具缢死的尸体。明明不想看的,正一的双眼却跟着悬浮的影子晃动起来,不久他的头开始左右振荡。吊尸划着弧线,随弧线的扩张,头的摇晃也慢慢变得激烈,不一会儿就连上半身也左右摇摆起来。“嗡”的一声,自左向右一波更为猛烈的振动过后,吊尸忽然不见了踪影。正一视线的前方再次出现了忌田。
从稻穗之间伸出了一只涂满泥浆的手,像是正欲拍某人的肩膀,突如其来地伸展着。那手缓缓地、轻快地上下舞动,召唤着他。
是在叫我……
走过“上桥”,正一似乎产生了既视感。记得那次也是这样,有人伸手召唤自己。他想去却被不凑趣地阻拦了。但这一回,没准能踏踏实实地抵达“那一边”了。并非召唤者那边,而是进入到召唤者所栖息的世界。就此一脚踏入那一边了。
去那一边吗……
如果这么做会怎样呢?正一如此想到,突然打了个寒战,脚步自然而然地迟缓下来,站在桥的中段驻足不前。然而,当那只召唤的泥手进入眼帘,他又被“必须过去”的强烈意识所驱使。
在叫我……在呼唤我……被召唤着……
如上次一样,他再次渡起“上桥”。深通川在脚下流淌,微弱的潺潺水声听来就像是在耳边私语一般。泥女?还是膨物?也许是水魑大人吧。
从前,有个村民染病,高烧严重。村医说今晚很危险。患者本人被烧得迷迷糊糊,正彷徨在似梦非梦的世界里。不过,枕边医生的这句话倒是听得明白,也知道照看他的妻子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以为总算能说话了,却是在梦里。循环往复的期间,连他也搞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回过神时,有人坐在他脚边。似乎日已将暮,屋子里十分昏暗。那人也就像是一个黑影。接着,黑影保持坐姿,只有上半身忽地朝他伸来。影子一下就从脚底整个蔓延至脸前。下一个瞬间,影子“啪”地掉下,包住了他的全身。与自我意志背道而驰,他竟站起身来,不知何时走出了门,行进在漆黑一片的土道。影子就在身前,似乎离自己还远。他想着那就回去吧,又好奇这是要去哪呢。他打算观望片刻,就见前面有条宽阔的大河。河上架着桥,影子开始渡桥。他不想去对面,可那影子却回头招起手来。受此引诱,正要跨步上桥之际,听妻子在背后呼喊“孩子他爸,你忘拿盒饭了”。这人心想“啊,可不是吗……”转过身来,就在被窝里睁开了眼睛。枕边是说着“已经过了鬼门关”的医生和喜极而泣的妻子。
重藏解释说那就是三途之河,若是过桥村民就会死。不过,妻子并没有在枕边说过“你忘拿盒饭了”。人们都说是她不愿失去丈夫的强烈意念唤回了已半入地府的他。闻听黑影就是死神一样的东西,正一的上臂不禁激起一阵寒战。
在那个故事里,是活着的妻子救了半死状态的丈夫。而现在,是已不在人世的母亲救了活着的正一。
◆第八章 鬼女◆
这天晚上,正一被梦魇惊醒。好像是梦到了满洲,但完全不记得内容。总之,非常可怕。所以才会醒来吧。
为了再度入眠, 他刚打算合眼,注意力就被引向了顶棚。他觉得哪里有古怪。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动。感觉像是大个的蜘蛛,但似乎不是。并非是某物在顶棚蠢动,而是顶棚自身正在变幻?醒悟的一瞬间,眼前就是突然开裂的洞孔。有一块板错开了,现出了方形的孔。
一个人头赫然从洞里伸出。女人的头颅俯瞰着正一。突然,那人头落了下来。不,准确地说是拖拉下来的。扑簌簌簌……从顶棚的洞孔一下伸到正一的面前。
人头贴近的过程中,四目始终相对。所以从中途开始,有那么一刻正一在想:这不是人的瞳孔,而是爬虫的眼睛吧。然而,在证实之前他就失去了知觉。不过,在意识朦胧淡去之际,他勉强听懂了降至眼前的女人头颅所发出的低语。
姐姐,死……
◆第十章 神男命丧水魑大人之仪◆
言耶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乘坐于湖面上行进的船中,在脑海中让自己彻底进入神男的角色。刹那之间,他感觉到了湖中某个庞然大物。某个巨型物正从深之又深的地方悄然注视着自己。识出此物的下一个瞬间,恶寒“嘶嘶嘶……”地从脚底匍匐上来。与此同时又觉得连船也要一起被湖所吞噬,不由得陷入了无尽的恐惧。
呜哇哇哇!
言耶的心里发出了惊叫,他急忙睁开眼,拼命地确认自己所在的地方。没错,这里是看台的最高一阶。然而言耶仍是忐忑不安,以至于怀疑那水是否正在向看台底下涌来。
刚才是怎……怎么回事啊……
是水魑大人带来的幻象吗?仅仅身处湖岸就已是如此,要是在湖面上或潜入湖中的时候,天知道会遇上什么事。
增仪更可怕……
总觉得此中真意,已经窥探到了些许。
言耶从恶梦般的世界中醒来,正是游船抵达流升之瀑前的时候。可以看到船夫已停止划桨,多次试图让船安定下来。此举甚是奏效,虽然前面就是瀑布的流水,但船停得十分稳当。
这样的状态持续片刻,船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四周的湖面波纹起伏,不久水波平息下来,但很快船又摇了起来。如此循环往复。
是在投放供品樽吧。
想必龙三正从船底的洞穴,把六个樽一只一只地抛入湖中。虽说是在舱内操作,但扔的可是塞满东西,分量不轻的樽,所以无论如何都会掀起波澜吧。
言耶留心计数,船总共晃了六回。从酒樽到宝樽,龙三多半已抛完全部供品。接下来就只管静观会不会浮起来了。如果言耶担任神男的话,大概会拼命祈祷樽别浮上来吧。因为涉及要不要潜水入湖……
◆第十一章 沈深湖化为密室◆
“怎么会……,死的可是自己的孩子啊!”言耶忍不住叫起来,“即使同在日本,根据地方或村落不同,自会衍生出当地独有的文化和习俗,并被传承下去。而且代代将其守护下去也是很有必要的吧。结果就是,独特的世界观被建立,也不知是好是坏,当地的居民也会受到影响。我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但是,凡事总要有个限度不是吗?”
“是这个理,但刀城先生——”与亢奋的言耶正相反,龙吉朗语气淡然,“即使父亲儿子死了,兄弟手足丧了命,也不哀叹悲伤,还高兴地说一句‘为国捐躯可是好样的’,这难道不是前不久的事吗?”
“唔……”
“从心里高兴的家人,自然是没有的。但是,当时的风气是不这么说不行。不,或说是建立起了那样的世界观。日本这个国家,本身就是一个被可怖而又愚昧的风俗禁锢的大村子。”
“……”
“龙玺的所作所为,也不好说是如何特别如何异常吧。”
“但是……”
“正如战时疯狂的日本一样,波美地区也有一些奇特之处吧。不过呢,这个才体现了度的问题。我刚才也说了,并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相反的,这地方若能由此而大治,又何必硬行声张呢。”
“战时的日本没有‘个人’的概念。”
◆第十二章 一只眼仓现出原形◆
“汩子叫一只眼仓‘御仓大人’。也就是说,她从这座仓身上感受到了神格。”
“整理一下,就是这么回事吧。住进一只眼仓里的人,与水魑大人之仪没有关系,平日就充当着祭品。日复一日,被水魑大人一点点地吞食。仓则是达成这个结果的装置。当然,此处的‘吞食’是一种比喻。并非古老故事或传说里说的那样,当真被吃掉了。成为祭品的人,怕是某种精神方面的,我们肉眼难见的东西,每天都被水魑大人吸走了一点点吧。水使神社对增仪和减仪握有绝对的自信,大概就是因为有这个一只眼仓的机能。因为除了神馔和樽的供物,他们平时就一直在供奉更有价值的祭品。而完成媒介功能的则是深通川的水。”
“我怀疑引进仓内的水不是深通川的水,而是直接取自沈深湖。
或者也可能来自更上游的地方。”
“啊,原来如此。这样倒是更直接了。可是,太残酷了,一点一点地把人整得半死不活。”
◆第十四章 水魑大人的新娘消失无踪◆
“所……所以我说了嘛,所谓活祭终究是一种献给神明的东西,而人柱则不是。”
“跟献给水神的活祭不同吗?”
“嗯。人柱是借助被埋者的灵力或者说是魂魄的力量,进行所谓的桥梁支撑。所以不光是桥,堤坝等常常会被汹涌水流冲毁的场所也会留有传说。但无论是哪种,都具备牺牲人命的共通之处,所以我想左雾女士就在这一点上留心了。”
“请讲得更通俗……更清楚一点。”
“也……也就是说,在传说里成为人柱的人,女孩子多取名‘鹤’或‘小夜’,男孩子则常用‘松’或‘一’啦。另外,还多会出现母子。”
接着说明汉字以后,正一惊呼一声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不过言耶并未吐露“小夜”也可记作“佐用”的事实。因为归国船中住在正一家隔壁的正是佐用夫人。虽说纯属偶然,但左雾想必从中感受到了某种命运——那母子四人会成为他们的人柱……
……
“即使知道将远渡重洋前往满洲,左雾女士还是很不安吧。所投奔的世路先生的友人,最后成了她的丈夫,而他的名字叫‘宫木’。 这就让人联想到了‘供仪’。尽管牵强附会,但当时左雾女士也许觉得这是可怕的暗合。即使已在那边生活,恐惧仍不能消除。所以她也按同样的方式给小夜子姑娘取了名。到正一时,可能是终于有所缓和。不过,她仍取了与‘松’发音相同的‘正’,把假名的‘一’变为汉字的‘一’,取名‘正一’,可见还是很担心啊。”
◆第十七章 幽禁◆
正一为什么一个劲地望着那个方向?
他为什么要说不可靠近那边呢?
出入口那边不点灯也许会好些,又是为什么?
落单的祖父江偲考虑再三,不由得害怕起来。与此同时,之前没怎么留意的气味突然扑鼻而来。
被关进仓时,祖父江偲首先闻到的是空气不畅导致的腐气与霉味。只是,由于受到监禁而有的恐惧、愤怒、不安,嗅觉很快就几乎不起作用了。即使周围洋溢着异样的气味,祖父江偲本人也已无暇分辨。
然而现在,湿漉漉……黏乎乎……滑溜溜……汗涔涔……这诸多味道混杂在一处,与直冲鼻腔的粪尿的臭气一起,从另一侧角落飘来了。
呜哇……
祖父江偲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掩住口鼻,一边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去。
什么也没有……
唯有如泼墨般的黑暗盘踞其间。但是,足以令人呕吐的味道显然是从那个方向飘来的。
这莫非是……
人的气味?祖父江偲意识到了。如果像动物一样被囚禁在狭小的空间里,不能好好洗个澡,不得不在原地大小解,或许就会发出这样的味道……正在这么想的时候——
黑暗中有某物在蠢动。
嘶……
祖父江偲的喉间回荡起不成声的喊叫。
那某物就像一个人形的影子。比仓内更黑暗,更浓烈的影子化作人形,伫立在禁闭室的一角。
◆第十八章 神男连环杀人案愈演愈烈◆
就在这时——阻挡着视野的雨幕中,隐约映出一个人影。那东西正一点点地向这边靠近。
“喂,是辰卅宫司吗?”
游魔大声叫着,快步上前。他觉得如果能在“下桥”前碰上,就能顺势一起回水分神社。
然而,对面人影的动作似已戛然而止。因为下雨,不敢说得那么肯定,但好像是当场站住了。
“喂,我是水庭的游魔!”想来对方是没看清自己的身份起了疑心,于是游魔大声地自报家门。
对方始终伫立不动,只有游魔在挪动脚步,不知不觉中就过了“下桥”。既然如此,只好走到跟前让对方看清楚脸。虽说麻烦,但也没办法。游魔暗自埋怨,突然有什么东西闯入视野的右侧。转眼一瞧,深通川河岸的斜坡上倒着一个人。心里一惊,是哪个村民吗?细细观察衣物后,不禁骇然。难道是水分辰卅!那么,前方的人影是何方神圣……
回过神时,游魔也已停住了脚步。右下方辰卅的尸体背后插着凶器,像是水魑大人的牙齿。而那阴森可怖的人影则久久地伫立在瓢泼雨水的另一侧。游魔俯看着尸体,与那人影对峙,全身动弹不得。
这时,前方的影子一晃。正以为是在摇来摆去,就见对方已向这边迈出了步子。啊,在游魔看来是这样。
“你……你是谁?”游魔当即喝问,但对方毫无反应。
“喂!你倒是回答呀!”
细想一下,就算那人影是从青田村而来,肯定也瞧见倒地的辰卅了。然而对方既不求助也不嚷嚷。完全没有反应,这不是很奇怪吗?那人到底是谁……
游魔聚拢目光凝视雨幕的另一侧,没多久,一个穿着蓑笠的人影便赫然现身雨中。对方似乎戴着面巾,脸部看不分明。然而,当那东西默默靠近,映入眼帘的瞬间,一股恶寒窜过了游魔的脊梁。他的背心早已被雨打湿,如今更似有冰水流入一般,簌簌地直发抖。
◆第十九章 刀城言耶试解案情◆
“还有呢。龙吉朗宫司对拣选神馔非常执着的原因也是……不,这些事象不只是互相关联的问题,案件的本质其实就隐藏在其中。”
“哎……是啊,别的神社主持仪式,挑选神馔,父亲经常指指点点……可我一直觉得这是出于他的长老身份,以为这是一种什么仪式… …”
“我也是。”
“你说这里面暗藏玄机。究竟是什么呢?”
“现如今,对于神馔的解释恐怕是最浅显易懂的。”
预作声明后,言耶将笔记本翻到空白页,一边画图一边开始说明。
“大个的南瓜是头部,大量的裙带菜是头发,大而色泽鲜艳的葫芦是躯干,较细的两根白萝卜是双臂,圆圆的、形状整齐划一的两个芜菁根是双乳,猪肝是内脏,鲍是女性器官,一把海蕴是毛发,较大的两根白萝卜是双腿——如此这般,那神馔体现的是活祭少女的身体。”
“什……”
“呃……”
世路和游魔目瞪口呆。
“装神馔的长匣的盖子有点釜盖或锅盖的意思,附着两个细长的把手。所以倒过来一放,把手就成了支撑腿。那不就像一块大砧板吗。神馔的材料加上米、盐、菜刀,被放在形似砧板的板上。我们可将其视为过去神明调理活祭,也就是将活祭品保持原形做成菜肴的行为,即一种旧时习俗的残余。”
“也……也就是说所谓的水魑大人之仪是……”
“我听说,村庄开拓伊始曾因严酷的旱天引发了枯水,增仪的起源就是在那时产生的。”
“嗯,确实如你所说……”
“我想当时恐怕有过活人祭祀。”
“呃……”
“或许上桥的人柱也真实存在过”
“……”
◆第一章 阿武隈川乌闲话水魑大人◆
“奈良的深山里呢,有个叫波美的地方。”
阿武隈川终于开始进入正题。
“在四面环山、东西狭长的盆地里,有四座村庄。最里面的,即西端的五月夜村第一个被开拓,接着向东依次开拓了物种村、佐保村和青田村。”
“村里的主要产业为农业,而且还是水稻种植,对吗?”确认了村名的汉字后,言耶问道。
“嗯。向南北延伸的土地上,水田和住宅主要集中在北侧的五分之四,神社和寺院则位于南侧的五分之一内。”
“刀城老师为什么知道是以水稻种植为主?”
祖父江偲的发问令言耶滔滔不绝起来。
“根据村名,我想是这样吧。五月夜村的五月是插秧时节,物种村的物种含有春季播种的意思。佐保村的佐保让人联想起春之神——
佐保姬,而青田村的青田,不用说,指的就是水田因水稻生长变得绿油油的状态。顺便说一句,物种和佐保姬分别是四月和三月的季语。换言之,随村庄被开拓的顺序,季节从五月向四月、三月回溯。第四个村子的青田为六月的季语,大概是因为二月的话就成冬天了吧。”
“喔,好有趣啊。不过既然如此,把第一个村取名为青田村,就能顺顺当当地从六月排到三月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