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与孤独同行】
博客的标题是《多系统萎缩症成了我的伴侣》。首次投稿时间为2016年8月25日。
我原以为自己以后也将独自一人生活下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人和一犬吧。我并没有感到格外的寂寞。即使不能过奢侈的日子,但只要有工作、狗狗、偶尔见面的朋友就足够了。
有一天,我出席了一个只有女性参加的饭局。当时的我大概40岁吧。
在参加者当中,年龄最大的约50岁。虽然大家都很有魅力,但是全都单身。我们总共有8个人。
可以说在场的几乎都是抱有结婚愿望的熟女吧。虽然大家谈笑风生,但坐在我眼前的一位初次见面的年长离异者开始抱怨每天的孤寂。她向我问道:
“你不寂寞吗?对未来不担心?”
我满面笑容地回答道:
“我的人生伴侣是孤独。我要和孤独一起走下去。”
听完,那个女人的脸开始明朗起来,两颊肌肉微微上扬,表情变得有力了。对于正感到困惑的她来说,或许这个回答听上去有一些可信度。
因为是从我这个年纪的单身女人这里听到的。
自那之后过了多少年呢?我后来会知道,原来自己的人生伴侣是脊髓小脑变性症。这是一个很难相处的对象。
“都是我的错……让惠子姐姐的耳朵听不清了……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实际上,在后来与惠子的交谈中,我也曾不得不多次重复表述同一句话。因为她一定会把手放在耳朵上,再次问我:“什么?”据说小岛发病后,惠子便患上了压力性耳背。
对此,小岛写道:“我=麻烦制造者,不是吗?我确实让惠子姐姐的听力衰减了。我=让周围人变得不幸的人。”
似乎受到了一直在抽泣和道歉的小岛的影响,姐姐的眼中也涌出了泪水。惠子抽抽搭搭地说起来。
“我啊,只希望你能为我做一件事。不,不是希望你为我做,而是希望你为我改变。拜托你了,不要我每做一件事,都一一说谢谢。我认为自己所做的都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你总是说谢谢、谢谢。这让我感到孤寂,太见外了,不要再这么说了啊!”
从离开东京的那一刻起,小岛便切断了和许多朋友的联系,就当作是与过去诀别。她只和一个人偶尔保持着联系,那个人就是阳子。阳子是小岛以前的高尔夫球友,比她小两岁,已婚且有个年幼的女儿。虽然两人境遇不同,但她与善解人意的阳子很合得来。
阳子偶尔会在邮件中写下女儿的成长过程。小岛为她过上幸福的生活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但却一直隐瞒着自己的病情。
有时阳子也会询问小岛的生活状况,她想知道小岛为什么突然回到了家乡。而小岛则会写一些关于狗的事或者拉拉家常,敷衍过去。阳子也打来过电话,但小岛没有接听。阳子曾经跟小岛说过:“美奈你写了很多关于我的内容,但却不说自己的具体情况。”
阳子明显地感觉到了小岛的异常变化。那天,她像是忍耐到了极限似的,给小岛发了一封邮件,说“希望你能告诉我真相”。她还表达了想和丈夫一起去新潟的意向。
由于无法再隐瞒下去,所以小岛终于回复了。
首先,小岛告诉她,谢谢她一直以来的关心,看到她女儿的成长,自己也非常高兴。然后,小岛坦白了自己的病情,还有一些相关的事。比如,之前接到了多通电话,但每当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阳子的名字时,她都假装不在家,因为她为自己说话口齿不清而感到难为情。还有,她现在的情况是连走路都困难,有时不得不趴在地上一点点移动。但是,小岛告诉她不要担心自己。
小岛写道:“虽然这个病让人很窝心,但这样想也无济于事,所以我接受了这个事实。我觉得即使你见到我,结果也只会让你对我现在的样子感到惊讶。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能与你丈夫和女儿继续构筑属于你们的幸福……”最后,她以“抱歉吓到你了,请保重”结束了邮件。
阳子马上回了邮件,而且在一个小时内连续发来了三封。然而,仿佛这还不够,最终电话响了。
时隔一年再次听到阳子的声音。她一开口只说了一句:“美奈,我好想听你的声音啊!”
我竭尽全力地回答说“对不起”。我们聊了多久呢?我想应该超过了30分钟。让我感到高兴的是,当我为自己说话缓慢让她着急而道歉时,她回答说“希望你不要在意这些”,并用正常的说话节奏与我交流。
阳子还挂念着一件事。
“你不想趁现在和谁说点什么吗?”
原本小岛和阳子,再加上与两人岁数相近的女性朋友优子(化名)和早希(化名)一起组成了一个中年女性团体。她们有时一起去打高尔夫,有时在各自家中聚餐。但是,小岛在被告知病情的一年前,因一些琐事与两人吵架,之后关系便渐渐疏远了。
小岛声音颤抖地说道:
“谢谢。其实……我很在意优子和早希……可是,以我现在的说话方式,就像是在博取同情似的,因此我不能和她们联系。而且,我觉得……她们也会因为对方是病人而不能如实表达自己的想法。……所以我很犹豫……不过,我又在想,为什么当时自己摆出那副态度呢?……真的非常抱歉……我想道歉,我想说:‘当时真对不起。’”
我一边抽搭一边说着,哭得就像小学三年级的孩子被人抢走了自己喜欢的零食或什么似的。而对此做出回应的阳子也在哭泣。
“嗯……嗯……我一直就在想你会不会这么想。我觉得美奈你应该会想对两人说些什么吧……”
阳子第二天立刻发来了邮件,说已经告诉了两人。据说两人都非常惊讶,颇受打击。然后阳子还说,希望美奈也给她们两人发封邮件。
小岛也不想托靠旁人,而是想亲自表达自己的想法,但她怎么也写不出来。
时间来到了第四天早上。首先,优子发来了如下邮件。
美奈,真的好久没有跟你联系了!当我听说你的近况时,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一直以为你很讨厌我,所以没法轻易地联系你。没有人比你对我更温柔,同时也更严厉。
即使是现在,每次路过你以前住处附近时,我都会去找寻你的身影,想着你也许就在那家咖啡馆里。如果能给你的生活带来一丝安慰或慰藉的话,我希望能时常和你保持联系。我想再次见到你,想和你说话,发音什么的真的无所谓……
开朗且时而毒舌,很符合优子的行文风格。
优子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了。邮件中还包含了下面的话题。
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的朋友得了重病的事吗?那时候你是这么说的:“就算优子你患上重病,被告知生命已进入倒计时,我也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虽然你看起来能轻易地告诉大家,但是被告知的人也会心痛的,所以还是不要告诉我啦。”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你真的很坚强。而且,你能如此体谅对方的心情,真是个不一般的人。所以,当我听说你把一切都告诉了阳子,还拜托阳子捎口信说想向我和早希道歉的时候,我反而感到很难过,我认识的美奈居然会这么做,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为什么你会变得如此软弱?!
希望你能够一直坚强下去。我不是在责怪你哟,你应该明白吧?!……我真的很高兴能和你再次取得联系,因为我惹你生气了,原本以为再也得不到你的原谅。不过,请不要在这种情况下道歉,我不希望你输给病魔!
小岛记得很清楚,她甚至还记得那天的天气。那是在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聊天时的事。尽管两人在谈话中掺杂着一些相互挖苦的话是常有之事,但是当她说“就算被告知生命已进入倒计时,也希望你不要告诉我”时,优子的表情瞬间僵硬了。
恐怕就连小岛也没有想到这句话居然会落到自己身上。
2015年11月下旬,新生活终于安定了下来。一位知晓小岛病情的熟人送来了慰问品——霜降和牛。这位熟人一定记得她喜欢吃肉菜吧。
小岛对寿喜锅很有讲究。自制酱汁,并且有一套自己的烹饪方法。首先将锅充分加热,然后放入葱、白菜、芹菜,和肉一起烤过之后浇上酱汁。她希望照顾自己的姐姐和姐夫至少能品尝到这道美味可口的肉菜。
一切准备就绪。结束一天工作的姐夫一来到客厅便高兴地说:“哦,今晚有美奈特制的寿喜锅啊。”
惠子也似乎想给妹妹面子,说道:“多亏了美奈,我才能吃到这么高级的寿喜锅呢。”小岛自告奋勇地充当起了指导食材入锅顺序及吃法的角色,但病魔毫不客气地伤了她的自尊心。
首先,我把生鸡蛋磕破,蛋掉落到了碟子里。不,准确地说,是把生鸡蛋整个弄散了。生鸡蛋先是在我手里“咔嚓”一声被捏破了,然后蛋黄、蛋清和碎壳混在一起黏糊糊地滴落到碟子里。我失败了。
我感到非常尴尬,但很快便拿起了第二个生鸡蛋。右手拿着鸡蛋,左手接着盘子。我调节着力度,以为自己用生鸡蛋巧妙地击中了左手摁住的碟子,可是没想到力度太大,整个鸡蛋都磕碎了,以至于里面的东西溢了出来。
惠子姐姐慌了。
“唔?想不到磕鸡蛋的分寸还挺难掌握啊。”
我拜托她处理那些已经用不了了的生鸡蛋。
连生鸡蛋都磕不好的自己太悲惨了。小岛重振精神,准备用筷子夹起霜降牛肉。但是,她无法把肉一块一块地剥下来,就连蔬菜也夹不住。想着添加酱汁的事总能做得了吧,于是把容器倾斜了一下,可也没能顺利加进去,结果酱汁洒了出来。
最终,我把所有的事都交由姐姐来做。姐姐和姐夫一边蘸着各自碟子里搅匀了的蛋液,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肉和蔬菜。
“哇,美奈,这样弄确实好吃啊。在家竟然也能做正宗的寿喜锅啊!”
姐夫说道。
“啊,太好吃了!虽然这么说有点对不住你(指姐夫),但是好的肉果然入口即化啊。谢谢你,美奈。”
惠子姐姐既顾及姐夫和我的感受,又想要给我俩留面子。
然而,我无法回答。我想好好地回应两人温柔的话语,但却说不出话来。相反,眼泪已经开始从我脸上滑落。
小岛泪流不止。她在心中无数次地喊着“停、停、停”,但却哭得越来越厉害,甚至开始打嗝。被泪水噎住的小岛微弱地吐着字。
“曾经的我……在大家像这样一起吃饭的时候……很擅长营造氛围……愉快的氛围……带头……让大家笑,可是现在却……只要吃火锅……总是负责……指导食材入锅顺序和吃法,可是现在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无法为你们做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