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总会在小径与大路交会的地方回头,一只手高高举起,挥舞着白色的手掌,然后转身踏上大路。这条路蜿蜒穿过泥沼树林、香蒲潟湖,最后到达镇上——如果幸得潮水退去。但是今天,她一直往前走,在车辙上跌跌撞撞。透过树木间的缝隙,可以时不时看到她高高的身影,渐渐只余下白色的围巾在树叶间若隐若现。基娅飞奔到一个能看到大路的地方。妈妈肯定会在那儿挥手,但她只赶上蓝色行李箱消失的瞬间。那抹蓝色在森林中是如此格格不入。基娅回到台阶上等,胸口仿佛压着密实的黑色烂泥。
基娅是五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其余四个都比她大许多,虽然后来基娅忘了他们的年纪。他们和爸爸妈妈住,如同被关起来的兔子,挤在简陋的小屋里。小屋有一个装了纱门的门廊,在橡树底下,像是瞪大的眼睛。
乔迪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基娅身后。他是基娅最小的哥哥,但也比她大七岁。乔迪和基娅一样长着深色眼睛、黑色头发。他教基娅学鸟叫,告诉她星星的名字,以及如何驾驶小船穿过锯齿草。
“妈妈会回来的。”他说。
“我不知道。她穿着那双鳄鱼皮鞋。”
“妈妈不会离开孩子。这不符合她们的天性。”
“你告诉过我狐狸会离开它的孩子。”
“对,但那只狐狸的腿受伤撕裂了。如果它坚持喂养孩子,自己也会饿死。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它可以等待伤口愈合,然后再生一窝小狐狸。妈妈没有挨饿,她会回来的。”乔迪说,虽然心里并没有多么确定,他还是这样告诉基娅。基娅喉咙发紧,轻声说:“但是妈妈提着行李箱,看起来要去一个大地方。”
黑暗让她没法继续监视,蛙鸣可能盖过脚步声,尽管如此,她还是躺在自己的门廊小床上,倾听着。就在那天早晨,她睡醒后听到肉在铁煎锅中噼里啪啦,闻到了木柴加热的烤箱中渐渐变成棕色的饼干的香味。基娅套上工装裤,冲进厨房摆放盘子和叉子,从粗玉米粉中拣出象鼻虫。多数清晨,妈妈会带着大大的笑容拥抱她——“早上好,我独一无二的女孩。”——然后她们就一起跳舞般忙活家务。有时候妈妈会唱起民歌,或背诵童谣:“这只小猪去市场。”有时候妈妈会带着基娅摇摆,跳起吉格舞,胶合板地板被踩得咚咚作响,直到电池收音机里流出的音乐渐渐消失,听上去像是它在木桶底自吟自唱。有些早晨,妈妈会对基娅说一些成年人的事,她听不懂,不过,想到妈妈的话需要一个去处,她通过皮肤吸收它们,一边往灶膛里放更多木头,一边听懂了似的点头。
基娅回过神来,跑向棚屋。她在客厅里喊乔迪的名字,但他的东西已经不见了,地板上的床垫也被剥得干干净净。基娅瘫坐在乔迪的床垫上,看着那天最后的日光滑下墙面。太阳落山之后还余留了一些光亮,其中一部分流入屋内,有那么一会儿,这些粗笨的床和成堆的旧衣服看起来比外面的树轮廓更清晰,颜色更鲜亮。
折磨人的饥饿感——如此世俗的东西——出人意料地到来了。她走向厨房,站在门边。在她的一生中,这间屋子充斥着暖意,烤面包、煮黄油豆,还有炖鱼汤。现在,它却是陈旧的、安静的、阴暗的。“谁做饭呢?”她大声问。本来可以问,谁来跳舞?
基娅点亮蜡烛,戳了戳灶台里的热灰,加进火种,拉起风箱,直到火焰蹿起,又加了些柴火。冰箱被用作橱柜,因为附近没有电。为了不产生霉菌,厨房的门用苍蝇拍支着。然而霉菌黑绿色的纹路还是在每一条裂缝中蔓延。
基娅瘫坐在台阶上,看着妈妈画的湿地水彩燃成灰烬。她一直坐到太阳下山,火堆中的纽扣化作余烬发出微光,她和妈妈一起跳吉格舞的记忆也融进了火焰之中。
接下来几天,从其他人的错误中,或者说更多地从小鱼那里,她学会了如何和爸爸一起生活。只要避开他,别让他看见,从阳光下闪到阴影中。基娅在他起床前起床,离开棚屋,待在树林中,待在水里,只在该睡觉时轻手轻脚地回去,睡在门廊的小床上,尽量靠近湿地。
爸爸曾在二战中抗击德国,左大腿骨被弹片击中碎裂了,这是他们最后的骄傲。他每周都会去领伤残津贴,那是他们唯一的收入来源。乔迪离开后一周,冰箱空空如也,园子里的芜菁也所剩无几。周一早晨,当基娅走进厨房,爸爸指了指餐桌上皱巴巴的一美元和一些硬币。
“这些钱够你买一周的食物了。天下没有白吃的饭,”他说,“所有东西都要花钱。拿这些钱,你得打扫屋子、捡柴火、洗衣服。”
人生第一次,基娅独自前往巴克利小湾镇买杂货——这只小猪去市场。她吃力地在厚厚的沙地和黑泥中走了四英里,直到海湾在前方闪闪发光,小镇就在岸上。
沼泽环绕着小镇,大海在主街的另一边卷起高高的浪,两者咸腥的雾气混合在一起。湿地和大海将镇子与世隔绝,一条单车道公路是它与外界唯一的联系。这条路歪歪扭扭地通到镇上,路面布满裂痕和坑洼。
妈妈过去总说秋月是为了基娅的生日升起。所以,即使基娅记不住自己的生日,一天晚上,当她看到圆满金黄的月亮从潟湖中升起时,她对自己说:“我想我七岁了。”爸爸从来没提过这件事,当然也没有蛋糕。他也没提任何上学的事。基娅不太了解学校,因为害怕不敢提。
妈妈一定会回来为她庆生,所以满月之夜过后的早晨,基娅穿上了印花棉布裙,看着小径,想象着妈妈朝棚屋走来,穿着她的鳄鱼皮鞋和长裙。但没有人出现。基娅拿着一罐玉米粉,穿过树林来到海岸边。她把手拢在嘴边,仰起头,发出呼唤海鸟的声音。银点出现在天空,来自沙滩,来自海浪。
“它们来了。飞得那么高,没法数。”她说。
鸟儿们尖声鸣叫着,盘旋,俯冲,在基娅脸附近打转。她抛撒出玉米粉,它们就落到地面上。最后,它们都安静下来,站着整理羽毛。基娅坐在沙滩上,双腿弯向一侧。一只大海鸥落在她身旁。
“今天是我的生日。”她告诉它。
放学的铃声响起。她被告知大巴会送她到距离小径三英里的地方,小径都是沙子,车开不进去。她得每天早上走过去坐车。回家的路上,校车在深深的车辙里颠簸,经过成片的大米草时,前排唱起了赞美诗:“凯瑟琳·丹妮尔·克拉克小姐!”“高挑苗条金发”女孩和“微胖脸颊丰满”女孩,就是午饭时她看见的那两个女孩,大喊:“你去哪儿,湿地母鸡?你的帽子在哪儿,沼泽老鼠?”
终于,校车停在了一个没有标志、道路错杂的交叉路口,这些路都通往树林。司机拉动把手,打开车门。基娅赶紧下车,跑了差不多半英里,才深深地呼了口气,然后一路跑上小径。她没有停在自家的棚屋前,而是继续穿过蒲葵丛,经过潟湖,沿着橡树林中的小路,一直跑到海边。这林子密得像个避难所。她一头冲进荒凉的海滩,停在潮线前,大海向她张开宽阔的臂弯,风吹散她盘起的发辫。基娅几乎要落泪,一整天都是。
顶着海浪的咆哮声,基娅大声呼唤她的鸟儿们。大海唱着男低音,海鸥和着女高音。基娅撒下派皮和发面卷,海鸟尖啸着在沼泽和海滩上空盘旋,然后落在地上,不停地转动脑袋。
有几只鸟温柔地在基娅的脚趾间啄食。她痒得发笑,笑着笑着泪水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从喉咙底下发紧的位置爆发出沉重、破碎的呜咽声。牛奶盒空了,基娅非常害怕鸟儿们也会像其他所有人那样离开她,这痛苦令她难以承受。但它们蹲在海滩上,围着她,整理起巨大的灰色翅膀。基娅也坐下来,想把它们都聚集起来,带回棚屋的门廊一起睡觉。她想象着它们都挤在她的床上,被子下是温暖而松软的长着羽毛的身体。
基娅开着船转悠——船上,一个小不点女孩,面对数不尽的、纵横交错的河口,转来转去。出去的路上,碰到所有该转弯的地方都向左转,乔迪曾这样说过。基娅几乎没有碰油门,让船随波逐流,降低噪声。穿过一片芦苇荡时,她看到一只白尾鹿正带着它去年春天生下来的小鹿饮水。它们猛地抬头,把水珠甩向空中。她没有停下,不然它们会受惊逃跑,这是观察野龟时学到的:如果你表现得像一个捕食者,它们就会像猎物。只要忽视它们,慢慢前进就好。船经过时,鹿安静地站着,如松树一般,直到她消失在盐草之外。
基娅进入了一片橡树林,其间分布着一些深色的潟湖。她记起那边远处有一条水道连接着一个巨大的河口。有几次她进了死胡同,不得不返回,换个方向转弯。她在心里牢牢记住这些路标,这样就能原路返回。最终河口出现在眼前,水面如此辽阔,似乎倒映着整片天空和所有云彩。
根据溪岸的水位线,她知道潮水正在退去。从现在开始,当潮水退到一定程度,有些水道随时可能变得很浅,船会因此触底搁浅。她必须在那之前掉头回去。
当她穿过一片高草地时,突然之间,大海变了脸色,灰色、冷峻、涌动着的大海皱起了眉头。海浪互相拍打,激起白色的浮沫,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撞碎在岸上——能量寻找着滩头阵地。碎裂后回归为一片平静的泡沫,等待着下一波大浪袭来。
海浪嘲弄她,挑战她,让她突破浪头,冲进大海。但乔迪不在,基娅鼓不起足够的勇气。不管怎么说,该回去了。雷暴云砧在西边天空扩张,在海天相接处形成巨大的灰色蘑菇。
周围没人,甚至远处也没有船。基娅回到大河口,看到湿地草地边有一个男孩正用破旧的渔具捕鱼,她感到很意外。这条路会让她靠近那个男孩,最近的地方只有二十英尺。然而现在,她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湿地孩子——头发打结,脸颊脏兮兮的,印着泪水风干后的痕迹。
在小溪中行驶了几分钟后,她眼前出现了一个转弯和那个大河口,男孩的船就在对面。白鹭飞起,在堆积的灰色云层背景上投下一抹白色。基娅盯着那个男孩,不敢靠近,也不敢不靠近。最终,她穿过河口。
基娅靠近时,他抬起头。
“你好。”他说。
“你好。”她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芦苇荡。
“你要去哪儿?”他问,“希望不是出去。暴风雨要来了。”“不出去。”她说,低头看着水面。
“你还好吗?”
她喉咙发紧,强忍着呜咽点点头,无法开口。
“你迷路了?”
她又点点头。决不能像个女孩子似的哭。
“好吧。我经常迷路,”他微笑着说,“嘿,我认识你。你是乔迪·克拉克的妹妹。”“曾经是。他走了。”
“好吧,那你也仍是他的……”他没说完。
“你是怎么认识我的?”基娅迅速和他对视了一眼。
“我之前和乔迪一起捕过几次鱼。有时看见你们在一起。你还是个小孩呢。你是基娅,对吧?”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被带回这个世界了。她觉得自己被什么拴住了,又从其他什么中解脱了。
一只个头很大的母火鸡用它那角质的大爪子紧紧抓住浑身泥污的同类,将其按在地上,另一只母火鸡则猛啄它裸露的脖子和脑袋。地上的母火鸡尖叫着,眼神狂乱地看着这些发动攻击的自己人。
基娅跑进空地,挥动手臂:“你们干吗?走开。停下!”火鸡群四散跑入灌木丛,扇动的翅膀带起更多尘土,有两只笨重地飞上了橡树。但基娅来得太迟了。那只母火鸡瞪大眼睛,软软地躺在地上。血从它皱皱的脖子上涌出,蜿蜒流进泥里。
“嘘,走开!”基娅赶走剩下的火鸡,直到它们都四散逃开。但它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她跪在死去的母火鸡身边,用一片美国梧桐叶盖住了它的眼睛。
看到火鸡后的那天晚上,她吃了剩下的玉米面包和豆子,然后躺在门廊小床上,看月亮照着潟湖。突然,林子里传来声音,正在向棚屋靠近,听上去紧张而尖锐。男孩,不是男人。她笔直地坐起。棚屋没有后门,要么现在出去,要么他们进来的时候还坐在床上。她像老鼠一般迅速溜到门口,就在这时,蜡烛出现了,上下晃动,烛光在光晕中抖动。太晚了。
声音变大了。“我们来了,湿地女孩!”
“喂,你在吗?失联小姐!”
“给我们看看你的牙!看看你的沼泽草!”一串笑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在门廊的半堵墙后面蹲得更低。五个男孩,十三四岁,跑过院子,手中的烛焰疯狂晃动,然后彻底熄灭了。他们停止交谈,全速跑到门廊,在门上留下手印,发出拍击声。
每一掌都在母火鸡心上刺下一刀。
靠着墙,基娅想哭,但屏住了呼吸。他们可以轻松破门而入。用力一推,就进来了。
但他们退下台阶,跑回树丛,如释重负地大喊大叫——活着逃离了湿地女孩、狼孩,一个连“狗”都不会拼写的女孩。他们消失在夜色里,回到安全地带,但他们的话语和大笑穿过树林传了过来。重新燃起的蜡烛在林间跳跃。她坐下,看向岩石般沉默的黑暗。感到羞耻。
从此,只要看到野火鸡,她就会想起那天和那个晚上。不过树桩上的尾羽让她很高兴。她知道,游戏还在继续。
夜幕降临,她拿了毯子,睡在湿地里,靠近一条满是月光和贻贝的小溪。黎明到来前她已经挖了满满两袋。汽油钱。袋子重得提不动,她先把第一袋拖回潟湖。虽然有点绕远,她还是去了一趟橡树空地放天鹅羽毛。她走进树林,没有抬头看,结果靠在树桩上的正是羽毛男孩。她认出他就是泰特,在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曾带她走出湿地回家。那个她远远看了好多年,一直没有勇气走近的泰特。当然,他长高了,年纪也变大了,大概十八岁。金发从帽子里横七竖八地伸出来,打着卷;脸晒成了褐色,很讨喜。他镇静自若,露出大大的笑容,整张脸都在发光。但抓住她的是那双眼睛:金棕色上点缀着绿色,正凝视着她,如同一只苍鹭看着一条鲦鱼。
她停在那里,受到了惊吓,不成文的规则突然被打破了。不用交谈,甚至不用见面,是这个游戏的乐趣所在。她的脸热了起来。
“你好,基娅。请……不要……跑。是我……泰特。”他说得很慢、很轻,好像她聋了似的。可能镇上的人就是这么说的,说她几乎不会说人话。
泰特忍不住打量她。她肯定十三或十四岁了,他想。即使还这么小,她也有着一张他见过的最引人注目的脸。大眼睛近乎黑色,鼻子细长,唇形优美,带着异域风情。她又高又瘦,看上去纤弱而轻盈,似乎由风塑造,然而年轻结实的肌肉静静地彰显着力量。
一如既往,她的第一反应是跑。但此时还有另一种感觉,一种她好几年不曾感受过的满足感。似乎有种温暖的东西倒进了她心里。她想起了羽毛、火花塞和种子。如果她跑了,可能一切都会结束。她没说话,抬起手递给他那根优雅的天鹅羽毛。慢慢地,好像担心她会像受惊的小鹿那样跳开,他走过去,研究她手心里的羽毛。她沉默地看着,只看羽毛,不看他的脸,不看靠近他眼睛的地方。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泰特把船停靠在岸边,船身轻柔地压在沙滩上,她说:“我们可以在别的地方见面吗?”“你好,基娅,见到你很高兴。”泰特向她问好,依旧坐在舵柄旁。
“你觉得怎么样?”
“应该说别的,不是别,而且请别人帮忙之前先问好才是有礼貌的做法。”
“你有时候也说别。”她说,差点笑了出来。
“是的,我们都有点口音,毕竟是北卡罗来纳人,不过我们要试着改变。”
“下午好,泰特先生。”她说,行了一个小小的屈膝礼。他感受到了她的勇气和不驯。“我们可以在别的地方见面吗?”“当然,但是为什么呢?”
“老跳说社会服务部门的人在找我。我担心他们会像抓鳟鱼一样把我抓住,丢到一个寄养家庭或类似的地方。”
“我们最好藏得远远的,到蝲蛄吟唱的地方。我同情任何一对收养你的养父母。”泰特整张脸都笑开了。
“蝲蛄吟唱的地方是什么意思?妈妈也这么说过。”基娅记得妈妈总是鼓励她探索湿地:“尽你所能往远了走,远到蝲蛄吟唱的地方。”
“就是灌木丛深处,那里的生物都还有野性,还表现得像生物。好了,我们在哪里见面?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曾经到过一个地方,一栋快倒塌的破旧小屋。只要知道岔道怎么走,就能开船过去。可以从这里走过去。”
“好的,上船吧,这次你给我指路。下次我们在那里见。”
“如果我去那儿了,会在这个系船的木桩上放一小堆石头,”基娅指着潟湖沙滩上的一个地方,“不然,我就是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听到你的船声我就会出来。”
夏天剩下的日子,基娅和泰特在摇摇欲坠的小屋里上阅读课。到了八月中旬,他们读完了《沙乡年鉴》,虽然不是每个单词都认识,但基娅大部分都懂了。奥尔多·利奥波德告诉她,河漫滩是河流活的延伸,但它们任何时候都可能被河流收回。所有生活在河漫滩的人都是在河流的翅膀上等待。她了解了雪雁冬天去哪儿,以及它们歌声的意义。他温柔的文字听起来几乎就像是诗,告诉她土壤中满是生命,是地球上最宝贵的财富之一;排干湿地的水会导致数英里土地干涸,动植物将和水一起消失。一些种子可以在干涸的土壤里休眠几十年,等待着,当水终于再度回来时,它们冲破土层,舒展脸庞。这些奇妙的、源于真实生活的知识,是学校永远不会教给她的。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这些真理,然而不知为何,尽管它们四处显现,似乎仍然如壳里的种子一般没人看得见。
基娅靠近了一些,没有近到互相可以触碰到,但她有一种感觉——似乎他们肩膀之间的空间消失了。她好奇泰特有没有感觉到。她想靠得更近,近到他们的胳膊刚好可以轻轻摩擦。她想知道泰特有没有注意到。
就在这时,风变大了,无数金黄的美国梧桐叶离开它们赖以生存的树枝,在天空中飘荡。秋叶不是凋落,是飞舞。它们不紧不慢,随风漫步,这是它们翱翔于天空的唯一机会。它们反射阳光,在风中旋转、飘荡、飞舞。
泰特从原木上跳起来,大声说:“看看在树叶落地前你能抓到多少!”基娅也跳起来。他们在漫天落叶织就的帘幕中又蹦又跳,舒展双臂,在叶子落地前接住它们。泰特大笑着一个俯冲,在一片叶子离地几英寸时抓住了它,翻身打了个滚,把战利品高高举向空中。基娅抬起手,把所有抓到的叶子撒向风中。她跑向落叶,头发上的叶子宛若黄金。她在叶子间旋转,撞上了站在一旁的泰特。他们都僵住了,看着彼此的眼睛。笑声止息。他握住她的肩膀,犹豫了一瞬,吻上了她的唇。黄叶在周围萧萧而下,随风飞舞,静如落雪。
她对接吻一无所知,只能僵着头和嘴唇。两人分开,互相看着对方,思考着这个吻从何而来,接下来又该做什么。他轻柔地从她发间拨落一片叶子,任它掉落在地上。她的心脏疯狂跳动。她那些任性的家人给予她的爱支离破碎,与此大为不同。
“我现在是你的女朋友了吗?”她问。
他笑了。“你想做我的女朋友吗?”
“想。”
“你年纪太小了。”他说。
“但我了解羽毛啊。我猜其他女孩不懂羽毛。”
“那好吧。”他再次吻了她。这次她把头侧向一边,嘴唇柔软。人生中第一次,她的心满满当当。
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说出话来。她想让他再带她去一次那个能看见白牛蛙的地方。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所以她想现在就去。
“我会想念你的,基娅。每天,日日夜夜。”
“你可能会忘了我。当你忙于大学的事,再看到那些漂亮的女孩。”
“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永远。你照顾好湿地,等我回来,听到了吗?小心点。”
“我会的。”
“我是说现在,基娅。小心其他人,别让陌生人靠近你。”
“我觉得我可以藏起来,或者跑掉。”
“是的,我相信你可以。一个月左右我就会回来,我保证。七月四号。你还没意识到呢,我就回来了。”
她没说话。他站着,手插在裤兜里。她站在他身旁,但他们的眼睛都看向别处。看向树林里。
他握住她的肩,落下一个长长的吻。
“再见,基娅。”有那么一会儿,她越过他的肩头看向远方,然后收回视线,看向他的眼睛。那是她所知的最深邃的峡谷。
“再见,泰特。”
他没再多说,坐上船,穿过潟湖。在进入水道厚实的荆棘丛之前,他转过身来挥了挥手。她高举双手,然后收回放在胸口。
湿地不等于沼泽。湿地是一片光的空间。在这里,草在水中生长,水流向天际。溪水缓慢流淌,带着太阳的影子蜿蜒奔向大海。在上千只雪雁的喧闹声中,长腿的鸟儿们以不可思议的优雅姿势起飞——美得不像是为了飞翔而生。
然而,在湿地中,处处可见真正的沼泽侵入低洼,隐藏在湿冷的树林中。沼泽的水死寂而阴暗,似乎它泥泞的喉咙吞噬了光。在这阴暗的洞穴里,连夜行动物都会在白天出来。当然也能听到声响,但是比之湿地,沼泽是安静的,因为分解是细胞层面的工作。生命衰败、发臭,归为腐烂的一团;凄凉的死之泥穴中孕育着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