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汤姆从没让朋友来过这里,甚至都没告诉任何人自己住哪里。鲍勃这儿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他化名为乔治·麦克艾尔宾的邮件可以寄到这里,且被人识破的几率甚低。但这所房子正厅后面的卫生间味道刺鼻,锁也坏了;这个单间污秽不堪,里面像是曾住过上千个各色人等,在房间里留下形形色色的秽物,却从没有人动手打扫卫生。一摞摞胡乱叠放的《时尚》和《芭莎》杂志,硕大艳俗的烟灰色玻璃碗随处乱摆,里面装满线团、铅笔、烟头和腐烂的水果。鲍勃是个自由职业者,平时主要是为商店和百货商场装点橱窗,但现在只剩下第三街的古董店偶尔还找他干点活,那些烟灰色玻璃碗就是一家古董店送他的,权充报酬。汤姆刚来时,震惊于这儿的邋遢肮脏,想不到这地方居然还能住人。不过他心里也明白,自己不会在这儿长住。现在格林里夫先生适时出现了。事情总会出现转机。这就是汤姆的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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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太明白,”他用汤姆的声音对她说,“你知道他的为人——总是喜欢离群索居。他对我说,我可以在他的酒店房间里住几天,因为我自己的房间暖气正好坏了……哦,他过几天就回来,要是不回来,他也会寄明信片报平安的。他和迪马西奥去一个小镇上的教堂看画作了。”
(可是难道你连他是向南去还是向北去都不清楚吗?)
“我真不知道。我猜是朝南。不过知道这个有什么用?”
(那敢情就是我运气不佳,正好和他擦肩而过,是吧?可他为什么不能说去哪儿呢?)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问过他。我还在这房间里找过,看能不能发现地图或其他能显示他去向的物品。他只是三天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我可以住他的房间。”
练习如何瞬间变回他自己,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因为将来可能需要他在汤姆和迪基两个角色之间来回切换。说来也怪,反倒是汤姆·雷普利这个他本人的音色,他总是记不住。他不断模拟和玛吉的对话,直到耳朵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汤姆虽然独自生活,但一点也不孤独。这种感觉就像在巴黎过平安夜时的心情,仿佛觉得所有人都在注视你,全世界都是你的观众,必须时刻留神,稍有闪失就会招致灾难性后果。不过汤姆自信不会犯任何错误。这种境遇令他的生活变得纯粹,同时蒙上一层诡异而美妙的氛围。汤姆心想,一个好演员在台上表演一个自认非他莫属的重要角色,估计也是他现在的心情。他既是他自己,又不是他自己。他毫无内疚感,感觉自由自在。但是对自己任何一个动作,他都细加自省,刻意控制。不过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扮演迪基数小时,就感到很疲劳。他现在独处时的那种放松感也没有了,从早晨起床刷牙开始,他就变成了迪基。刷牙时,右肘部向外突出;用餐时,用勺子在蛋壳内挖出最后一口蛋白;选领带时,无一例外地将从衣架上取下的第一条领带放回去,选择第二条。他甚至还照着迪基的手法画了一幅画。

西西里真是个大岛,对他来说是那么新奇。恺撒的重镇!曾被古希腊人统治,又遭到诺曼人、撒拉逊人入侵!明天他才开始正式游玩,但此刻他已经领略到这座岛屿的辉煌壮丽,他驻足凝视眼前高耸巍峨的大教堂时心里这么想着。他好奇地看着教堂正面积满灰尘的拱形门脸,设想自己明天走进教堂,会闻到里面由数不清的蜡烛和千百年来绵延不绝的烟火形成的陈腐而甜美的气味。充满期待!他突然领悟到,对他来说,内心期待比亲身体验更美好。将来会一直如此吗?夜晚他独自一人,摆弄迪基的物品,把他的戒指戴在自己手指上欣赏,系着迪基的羊毛领带,把玩迪基的鳄鱼皮钱包,这算是亲身体验还是内心期待?

谢谢你给我那些美好回忆。它们现在像是博物馆里的展品,或是封存在琥珀里的玩意,有一点虚幻,正如你一直以来对我的态度。

但他其实很孤独。这种孤独和在巴黎独自一人时那种感觉还不一样。在巴黎他虽然也是一个人,但他设想即将拥有一个新的朋友圈,并将和新朋友意气风发地开始新的生活,比他以往那种生活更甜蜜美好,更光明正大。可是现在他明白了,那种生活他不可能实现。他必须和人永远保持距离。他也许能树立新的生活标准,养成新的生活习惯,但却永远无法拥有新的朋友圈,除非他去伊斯坦布尔或斯里兰卡这种地方。可是在那些地方就算结识新朋友,又有什么用呢?他现在孑然一身,独自在玩一场孤军奋战的游戏。他潜在的朋友大都会给他带来危险,这点毫无疑问。如果他注定不得不只身浪迹天涯,未必是一件坏事:那样他被发现的几率就会大大降低。不管怎样,这也是事情好的一面,想到这里,他心情好一些了。
他对自己外在的言行举止略加改变,想让自己变得更像一个生活超然的旁观者。他对所有人还是温文有礼,面带微笑,包括那些在餐馆朝他借报纸的人和酒店工作人员。但是他的头昂得更高,话说得更少。他身上隐隐有一种悲情。他喜欢自己的这种改变。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失恋或遇到严重情感挫折的年轻人,正试图用游山玩水这种文明的方式,修复心灵的创伤。

他想,街道像血管,人像血液,向四处流淌。

这是一个典型威尼斯式宫殿里的花园,有些破败,又得不到修缮,但是风韵犹存,因为两百多年前兴建时,在当时堪称惊艳。房间内部与汤姆心目中理想的单身男士住宅完全吻合,至少在威尼斯是这样:楼下是黑白相间、棋盘式的大理石地面,从门厅一直延伸到各个房间;楼上是粉白的大理石地面,家具根本不像家具,更像是双簧管、八孔直笛、古大提琴演奏出来的一曲十六世纪音乐的化身。他有自己的用人——安娜和乌戈,一对年轻的意大利夫妇。他们以前给一位旅居威尼斯的美国人当过仆人,能分辨出血腥玛丽鸡尾酒和冰镇薄荷酒,会把大衣柜、五斗橱和椅子的雕花表面擦得锃亮,在朦胧生辉的灯光照耀下,像是活物一样,会随着周围的人走动而相应移动。这所房子里唯一能够依稀辨别出现代特征的就是浴室。汤姆的卧室里摆放着一张巨大无比的床,宽度比长度还要长。汤姆用一套一五四〇年到一八八〇年期间的那不勒斯全景画装饰他的卧室,这些画作是他在一家古董店淘的。他花了一周多时间心无旁骛地装饰自己的住处。和在罗马时不同,他对自己的装潢品味十分自信,他在罗马的公寓并未反映出他的品味。现在他觉得自己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更加自信。

汤姆因为喝多了咖啡,嘴里有点泛苦味,心脏像鸟的翅膀一样扑腾直跳。他觉得自己得到天亮才能睡着。

十一点四十五分,玛吉和汤姆去火车站接格林里夫先生。天又下起雨来,伴着冷风,雨滴打在脸上像冻雨。他们站在火车站的候车厅,目视旅客从大门出来。格林里夫先生终于出来了,他神情严峻,面色发灰。玛吉冲上前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他对玛吉笑了笑。
“你好啊,汤姆!”他的声音很真挚,并伸出手来。“你怎么样?”
“我很好,先生。您怎么样?”

六月,多么甜蜜温柔的字眼。晴朗、慵懒、阳光普照。可惜他的幻想只持续了几秒钟。这群美国人喧嚣、刺耳的嗓音不断朝他耳朵里灌,像爪子一样挠他肩膀和后背的神经。他不由自主地离开站立的地方,朝玛吉走去。

到家后,他坐在客厅又读了一遍鲍勃的来信。玛吉上楼整理行装,睡觉了。汤姆也很疲倦,但一想到明天玛吉和格林里夫先生都走了,那种自由感带来的欣喜之情令他简直夜不能寐。他把鞋子脱了,脚搭在沙发上,靠着一个枕头,继续读鲍勃的来信。“警察说有可能是某个外人,时不时过来取信件,因为住他屋子的人,看上去都不像是犯罪分子……”在信里读到这些当年在纽约的熟人,爱德、洛兰,就是那个他出发那天,非要躲在船舱里和他一起走的缺心眼女孩,汤姆心里涌起一种陌生感,一种对他毫无吸引力的陌生感。他们过的是多么乏味暗淡的生活啊,在纽约游荡,进出地铁站,在第三大道的肮脏酒吧里找乐子,看着电视,偶尔腰包鼓一点时,去麦迪逊大道的酒吧或好一点的馆子吃喝一番,这还比不上威尼斯最廉价的路边小餐馆里提供的新鲜蔬菜沙拉,美味的干酪,友善的侍者送来的葡萄美酒。“我真羡慕你现在居然端坐在威尼斯的古老宫殿之上!”鲍勃写道,“你是不是坐过很多次贡多拉?威尼斯的姑娘怎么样?你现在是不是被熏陶得都不想回来跟我们打交道了?你还打算待多久?”
永远,汤姆想。或许他今生都不再回美国了。倒不仅仅是欧洲令他流连忘返,而是像这样的夜晚,无论在这儿还是在罗马,他可以独自一人,这令他很受用。

他用一种专门的英国产的皮革敷料,把旅行箱擦得锃亮,不是因为旅行箱旧了,失去光泽,而是为了保养它。他很珍爱这个箱子。他不是一个敝帚自珍的人,只是对少数和他形影不离的物品十分珍惜。这些物品令他获得自尊。它们并不奢华,却质量上乘,上乘的质量代表着热爱。这些物品是他生活的一种提示,告诉他享受这种生活。道理就这么简单。这样不是挺值得吗?至少证明了他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有很多人知道怎样证明自己的存在,即使他们是有钱人。证明自己存在,不需要很多钱,而需要某种程度的安全感。当初和马克·普里明格住一起时,他就想证明自己存在。

尽管喝了意式浓缩咖啡,他依然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昏昏欲睡。沙发造型的弧度恰好像一只胳膊,将他的肩膀揽入怀里,比真人胳膊还自然。他决定今晚就睡这里。这个沙发比楼上的沙发舒服多了。过一会儿他上楼取一条毛毯就可以了。

汤姆猛然意识到,外面正在下雨,灰蒙蒙的雨丝敲打在窗玻璃上。这就像是临别前的最后一瞥,朦胧而匆忙——玛吉的身形在大房间的那头缩成一团,格林里夫先生像个佝偻身子正在抗议的老头。而这间舒适的房间,和运河对岸他住的房子——由于下雨现在看不见了——他有可能再也无缘复睹。

一路上阳光明媚,除了他在慕尼黑的英国花园漫步时,下了一阵轻柔的春雨。当时他丝毫没有躲雨的意思,而是继续在雨中散步,甚至孩子气地兴奋不已,因为这是他淋的第一场德国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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