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798年1月的一个清晨,我天不亮就起床,踩着泥泞赶到十英里外去听这位精英布道。天气寒冷,这一路的跋涉简直是活受罪,要是我能再活一世,我也不想再尝一遍那天的滋味了。“时光流逝,境况易变,旧痕难消亡;人生百年,青春不再,直待空相忆。”我抵达时,风琴正奏着赞美诗第100首。一曲终了,柯勒律治先生起立诵读经文:“他进入深山祷告,独自,一个人。”他诵读的嗓音犹如一道浓郁的芳香溪流,他读到“独自,一个人”时,声音特别洪亮、特别深沉、特别清晰,当时我正年轻,听在耳里,真觉得与心房在一起共鸣,而那祷告者也似乎在那庄严的静穆中升华到宇宙的深处去了。圣约翰的形象油然而生:“他在旷野里呼喊,腰带紧勒着,吃的是蝗虫和野蜂的蜜。”接着,布道人就像搏击长空的苍鹰,进入了他的正题。他谈论战争与和平,谈论教会与国家间分裂而非联合的关系,谈论世俗与基督教精神间相反而非一致的关系。他谈到有些人,“把基督的十字架印在浸透人血的旗帜上”。他忽而岔开题目,说了一些牧歌式富有诗意的题外话,只是为了以鲜明的对比,浓墨重彩地渲染战争造成的浩劫:一个天真无邪的牧童,赶着羊群来到野外,坐在山楂树下,对着羊群吹起短笛,“似乎他永远也不会变老”;但正是他,这个可怜的乡村孩子后来被人拐骗入城,在一家小酒店灌得烂醉,结果成了一名可厌的小鼓手,头上搽着发油,敷着香粉,致使头发根根直立,背上拖着长长的辫子,穿着令人作呕的精美服装,成了从事战争这血腥职业的一员:
曲调依旧,可我们曾爱过的诗人何在?
我听着他的布道,真比听了钧天之乐还要受用。就在宗教的眼前,在宗教的准许下,诗思与哲理、真理与天才互相拥抱了。今日之行的收获真超出了我的期望,我心满意足地踏上归程。浓雾遮蔽了苍白的太阳,但它仍在天空执着地行进,这也许就是正义事业的象征罢。清冷的露滴悬挂在蓟草的茸毛上,散发出一股清新宜人的气息。大自然的一切都充满朝气,充满希望,一切看来都那么美好。此时此刻,大自然的脸上还没打上“神权”的印记,就像
鲜红的花朵上还没刻上忧愁。
——《诗人初晤记》
他日复一日地在这儿生活,牢骚满腹,却又乐天知命,只好靠研读《圣经》及种种诠释本打发日子,这些诠释本都是对开本的大部头著作,艰深难读,读一本就够他消耗一个冬天。除了到田野里散散步,或者到园子里转一转,满怀喜悦和自豪地采摘一些他自己种的四季豆外,他从早到晚都把心扑在这些书上。这是为什么呢?书里并没有什么出众的人物,也没有什么奇思异想,没有诗歌,没有哲学,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赞叹,也没有什么会引起当代人的好奇,但在他那昏花的老眼中看来,这些浩繁的卷帙的字里行间,却有着用希伯来文字母大写的耶和华的神圣名字;他殚精竭虑,读得筋疲力尽,才看出其中闪烁着三千年前祖辈们的光辉见解,他们赶着一队队骆驼四处飘荡,棕榈树在天边摇曳。这里有摩西及燃烧着的荆棘,有十二部族,有种种预兆暗示、对法律与先知的注释,有关玛土撒拉年龄的无谓争论,还有对诺亚方舟的尺寸和所罗门王财富的计算和揣测,对创世年代和世界末日的疑问,等等。随着厚厚的书本一页页地翻动,人世间的沧海桑田变化又一一在他眼前闪现。这些书像天书一样难读,在它背后,人确可以麻醉自己,但麻醉的代价是磨平了锐利的感觉,一切才智、幻想和理性都化为乌有。与柯勒律治相比,父亲的一生不过是一场梦,但这是一场关于无限、永恒、死亡、复活和末日审判的大梦。
再没有什么人比这对宾主的差别更大了,对父亲来说,诗人作为牧师简直是不可思议,但只要能替唯一神教派争光,他谁都欢迎。见到柯勒律治他惊喜交加,想来见到身披双翼的天使,也不过如此。而柯勒律治的思想确实像长有翅膀。他圆润的嗓音在装着护墙板的小客厅里回荡,鹤发童颜的父亲将眼镜往额上一推,愉快的笑容洋溢在他慈祥而布满皱纹的脸上,他必定以为宗教的真理在富于幻想的诗人身上找到了一个新的同盟军。此外,柯勒律治对我也颇为注意,这就使我够高兴了。他海阔天空,无所不谈,而且涉猎广泛,讨人喜欢。
那天早饭过后,我们便漫步走进公园,在一株横倒在地的老白蜡树树干上坐下,柯勒律治以他那动听的嗓音洪亮地朗诵起《贝蒂·福伊》这首歌谣。对这首诗我并不过分挑剔或怀疑,其中不乏真实自然之处,但其余部分不过如此。但在《蒺藜》《疯母》《印度贫妇怨》这几首诗里,尽管骄傲,尽管背离理性,我却感到了一种深沉的力量和悲怆,这便是后来人们称道的这位诗人的特点。我还感受到一股新的诗风、新的诗意,犹如刚刚翻垦过的土地上扑鼻而来的芳香,又如“新的一年还步履蹒跚时”迎面吹来的第一丝春风。
那晚我和柯勒律治一起步行走回斯多伊。路上他高谈阔论,大谈上帝、先知、意志和命运,命运是前定的,意志是自由的,而先知是绝对的。
两旁的丛林发出了回声,溪流和瀑布则在夏日的月光下烨烨生辉。他惋惜华兹华斯头脑冬烘,不肯相信这一带的迷信传说,因而他的诗作中总有一种太直太实的味道,总是拘泥于可触摸到的细节。华兹华斯的天才不是自天而降的精灵,而是地上冒出的一支鲜花,或是枝头绽出的嫩芽,上面还有一只金翅雀在歌唱。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说这一不足只存在于华氏的描述性作品里,他的哲理诗自有一种伟大深刻的精神,他的灵魂矗立在宇宙中犹如一座宫殿,他是凭直觉而不是靠推理来发现真理的。
我们踏着柯勒律治说话的节奏走了一整天,穿过迈因黑德,顺着蓝锚,直到午夜时分才抵达林顿,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过夜。我们敲门把主人从床上叫起来,他为我们准备了可口的火腿煎蛋,多少补偿了我们旅途的疲乏和担惊受怕。沿途风景真是美不胜收。我们在海峡边暗褐色的山崖上里复一里地行走,对岸是起伏的威尔士群山,时而翻下山崖,来到几乎赤裸的海边峡谷,嶙峋的山石就像苦着脸的走私犯;时而又登上圆锥形的小山,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穿过小树林,来到寸草不生的山顶,光光的就像刚刚剃过的僧侣头顶。在一座这样的山顶上,我指给柯勒律治看,在水天交接处有一只小船,光秃秃的桅杆,映衬着火红的一轮残阳,就像他《古舟子行》中的那艘怪船。到了林顿,海岸线变得更加崎岖,棱角鲜明,有一处地名“岩谷”,也许只是其雅号,就夹在两片悬崖之间,俯视着大海,岩下是一个大洞,海浪激荡,海鸥尖叫着低飞盘旋。崖顶上巨石纵横错列,好像是某次地震把它们扔在了那儿;巨石背后壁立着一块格子状的岩礁,有点像爱尔兰海边的“巨人之堤”。正当我们借宿在客栈时,一场大雷雨来临了,柯勒律治帽子也不戴便冲进雨里,说要去领略一下“岩谷”中大自然的暴戾,不过看来大自然故意不肯满足他,云层中只滚动了几声沉闷的雷声,也只飘下了几点清新的雨滴。柯勒律治告诉我,他跟华兹华斯原打算写一篇散文故事,就以这地方为背景,手法有点像《埃布尔之死》,不过意境要高得多,但最终却没有写成。
在教堂里,由于隔得远,光线又暗,我总觉得他的神态中有一种古怪的野性和黝黑的朦胧感,我还以为他脸上有麻子。这次我见到他脸上很洁净,甚至容光焕发,
就如那蔚蓝天光下的儿童。
他的前额又宽又高,白净得犹如象牙雕成;眉毛粗阔而前耸,双目炯炯有神,有似深蓝色的大海。脸上罩着一种淡淡的红润,微呈紫色,就像我们在西班牙肖像画家穆立罗和瓦拉斯盖茨所作的那些面容苍白而带沉思状的作品中看到的那样。他的嘴唇肥厚而充满肉感,看得出很能说话;他的下颏和善圆润;只是他的鼻子,这个脸部的主体与意志的象征,却小而无力,简直微不足道,就像他取得的成就那样。看来造物主在高处打量了他一下以后,把他,连同他充裕的才能和巨大抱负,一起抛到了不知思考与想象为何物的世界,没有人支持他,也没有人为他指明方向,这就好比哥伦布在既无船桨,又无罗盘的情况下,戴上扇贝形软帽,就贸然登上了探索新世界的航程。事后,我至少可以对他作这样的评价:柯勒律治身量高于常人,略趋肥胖,像哈姆莱特殿下那样有点气急。他的头发现在已经花白,当时却乌鸦羽毛似的乌黑发亮,平整地覆在额上。这种披垂的长发是热诚的信徒、特别是心向天国的人所特有的发式,通常画像上的基督也是这种发式,只是颜色不同而已。这种发式理当属于宣讲基督受难的人,而柯勒律治当时正是其中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