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是人们再平常不过的体验,却往往带来极深刻的精神冲击。当健康的光芒逐渐暗淡,那些原本隐而不见的荒芜之地便会露出真容。即使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流感,也能折射出灵魂深处的废墟与荒原;轻微的发烧,便足以让我们从花团锦簇的草地跌入深不见底的悬崖;有时,疾病甚至会连根拔除我们内心某些古老顽固的念头。一次拔牙手术,竟让人恍若坠入死亡深渊,而当我们浮出湮灭之水流的时候,意识回归,发现自己依旧坐在牙医的椅子上,只听见他一遍遍嘱咐“漱口——漱口”,那声音仿佛来自天堂神祇的呼唤。
既然疾病如此普遍且影响深远,它本该与爱情、战争和嫉妒一样,成为文学关注的核心主题。理所当然地,小说可围绕流感展开,史诗能咏叹伤寒,颂诗当礼赞肺炎,抒情诗则可以吟唱牙痛。事实却截然相反,仅有零星例外——比如德·昆西在《一个英国瘾君 子的自白》中略有涉猎,或许普鲁斯特的作品里也偶有提及。但总体而言,文学依旧假装只关心思想,而身体不过是一块透明的玻璃,让灵魂透过它俯瞰世界。除了欲望与贪婪,其他感官体验都被忽视或显得微不足道。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无论白昼还是黑夜,身体都在塑造我们的感知:它或迟钝,或敏锐,或让色彩分外鲜明,或使万物黯然失色;夏日的温暖让它柔软如蜡,二月的阴冷则令它僵硬如脂。灵魂只能透过这块被涂抹或染过色的玻璃去观察世界,它无法像利刃出鞘或豆荚爆裂那样与身体一刀两断。身体注定要经历寒与热、舒适与不适、饥饿与满足、健康与疾病,直到最终走向毁灭——那时,身体四分五裂,灵魂(据说)方可得到解脱。
——《论生病:只有病痛时,我们才想起望一望久违的天空》
必须承认(疾病就像一间巨大的“忏悔室”),人们在病中会直言不讳,吐露那些健康时小心掩藏的真相。比如“同情”——我们其实不需要它。所谓“世界会回应每一次呻吟”“人类因共同需求和恐惧而紧密相连”“无论你经历什么,总有人懂你”“无论你的思绪飘向何方,总有人先你一步抵达”——这一切都不过是幻象罢了。我们甚至难以真正理解自己的灵魂,更遑论他人的。人类从来不是手牵手走完一生。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原始森林或无人涉足的雪原,在那里只能形单影只,却也乐在其中。若我们时刻都被同情包围、永远有人相陪、总被人理解,反而让人无法忍受。然而,在健康的时候,我们又必须维持这种美好的假象——去开垦荒地、教养未开化者、昼夜协作、彼此取乐。但一旦生病,这种装模作样便告中止。当我们平躺在病床上,头枕柔软的枕头,双脚微微抬高,就成为“逃兵”,脱离了那支正在前线作战的军队。他们继续战斗,而我们随溪水漂流,像秋日的落叶四散飘零。我们不再承担责任,也不再在意任何事情;也许在这时,我们才会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或是抬头望一望天空。
平日我们很难长时间仰望天空。行人不会停下来凝视天空,若有人在街头如此,不仅会堵住他人的去路,也会引起别人的困惑。我们平日能看到的天空,被烟囱和教堂割裂,只是一张人类活动的背景,标示着晴天或雨天,在窗户上洒下金光,在枯败的秋日给梧桐枝添上一抹凄美。可此刻,当病痛迫使我们躺下,目光径直投向天空,才发现它竟是如此非凡。辉煌大戏一直在我们头顶上演,而我们竟浑然不觉!天空如同画布一般,不停变换形状;云朵不断堆积、破碎,如无数帆船与货车从南到北不停穿梭;光影的帷幕不断交错,上升又下落;金色的光柱和蓝色的阴影交替变幻;太阳忽隐忽现,云层仿佛高耸的城墙,又瞬间消散。这一切,就这样无休止地进行着,消耗着不可估量的能量。面对这一壮观的奇迹,似乎应该有人写信给《泰晤士报》,呼吁人们给予关注。如此宏伟的电影,不该只在空旷的剧院里无声地播放。但再看久一点儿,另一种情感便会取代这股公民的热情。天空固然美丽,但它也是无情的。它无情地挥霍着资源,而这数不胜数的资源与人类的快乐和利益毫无关联。即便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仰望,天空也依旧会继续它的实验——蓝金交替,云影流转。
也许,我们把目光转向身边熟悉而微小的事物时,会找到些许共鸣。那么,让我们观察一朵玫瑰。我们过于习惯它在花瓶中绽放,把它与青春和美丽联系在一起,反而忘了它如何静静地立于大地,整个下午都保持端庄稳重的姿态。它的花瓣色泽和谐至极,偶尔有一片缓缓飘落;四周其他的花朵——馥郁深紫的、乳白柔润的,那蜡质般的花瓣上仿佛还留有勺子旋出的樱桃汁痕迹;剑兰、天竺葵、百合,那些带有宗教意味、庄严肃穆的花朵;还有那些花萼硬挺、色泽晕染着杏黄与琥珀的花朵——都在微风中轻轻低垂,唯独那株沉甸甸的向日葵,在正午傲然朝向太阳,而到了午夜,或许又冷漠地拒绝月光。就是这些最沉静、最自足的生灵,成了人类的伴侣。它们象征人的情感,装点盛典,甚至在死者的枕边静卧,好像也懂得悲伤。奇妙的是,诗人们曾在大自然中寻找信仰;人们搬到乡间,希望从植物身上学习美德。它们的冷漠,反而带来慰藉——心灵深处那片人迹未至的雪原,被浮云掠过、被花瓣轻吻,正如在人类世界中,那些伟大的艺术家——弥尔顿、蒲柏——给予我们的安慰,不是因为他们将人类记挂,而是因为他们遗忘了人类。
人们往往在病中冲动行事——我们仿佛是游离于常规之外的亡命之徒。而在阅读莎士比亚时,我们正需要这种冲动。并非说我们应当昏昏欲睡地读他,而是因为在清醒的状态下,他的盛名使人望而生畏,甚至使人感到厌倦。评论家们的种种解读让人麻木,削弱了他作品中原本如雷霆般的震撼力。即便这震撼是幻觉,也是一种有益的错觉,一种伟大的快感,一种促使人深入阅读的强烈刺激。莎士比亚正被过度阐释消磨殆尽。或许,英国政府应该禁止再有人写关于他的评论,就像他们将他的纪念碑安置在斯特拉特福,防止被人随意涂鸦。在议论的喧嚣中,我们可以私下大胆推测,或者在书页边缘写下自己的见解。但只要想到有人早已说过,或说得更好,我们的热情便消失殆尽。而病痛,这位无上的主宰,将一切干扰扫荡一空,剩下的就只有莎士比亚与我们自己。他的巨大力量与我们此刻的狂傲交汇,所有的障碍都被扫除,所有的困惑都迎刃而解。此时,我们的脑海回响着《李尔王》或《麦克白》的雷鸣,即便是柯勒律治也只能如远方的老鼠般吱吱叫。
但够了,不谈莎士比亚了,我们看看奥古斯都·黑尔。有些人认为,即使生病,也不该如此突兀地转换主题。他们坚持认为,《两个高贵生命的故事》的作者无法与鲍斯威尔比肩。如果我们说,在文学中,除了一流之作,我们还喜欢的是最糟糕的那种——而唯独对平庸之作嗤之以鼻——他们同样也不会认同。那就随他们去吧,社会规则站在“正常”的一边。然而,对于发烧的人来说,黑尔、水福德爵士和坎宁的名字仿佛温暖的光芒。当然,至少前一百页并非如此。那段篇幅充满了姑母和叔伯,令人迷失挣扎,几乎要沉没。但我们必须提醒自己,文学讲求氛围;即便是大师,也常常让我们等待良久,以便铺垫意境,最终呈现惊喜,或许没有惊喜。黑尔也是如此,他的魅力缓缓渗透。我们终于融入书中的家族世界,但会保持旁观者的距离。于是,当斯图尔特勋爵离开房间——当时正举办一场舞会——下一次听说他的消息,便转眼间到了冰岛,我们和他的家人一样震惊。他说,厌倦社交聚会——那时的英国贵族仍保持着独特的气质,未被理性与知识改变。聚会让他们厌倦,他们便远走冰岛。
文学难以描绘疾病,其实也在于语言的匮乏。英语能讲述哈姆雷特的沉思与李尔王的悲剧,却没有充分的词汇形容寒战和头痛。语言的演进主要服务于思想表达,却忽视了对身体感受的描述。一个坠入情网的少女,还能借莎士比亚或济慈倾诉爱意;若有人向医生诉说头痛,便发现语言苍白无力,只得像《圣经》中建造巴别塔的先民那样,一手攥着痛苦,一手攥着原始的声音,拼凑出一个全新的词语,而这词语听来往往滑稽可笑。毕竟哪个英国人不对语言存敬畏之心呢?我们轻易不敢碰触,仿佛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若非美国人天赋异禀,善于创造新词,我们的语言只会日益枯竭。然而,我们真正需要的,不仅是更原始、更感性,甚至更粗犷直白的词汇,而且是一种全新的情感等级—— 让华氏一百零四度的高烧取代爱情;让坐骨神经痛的剧痛取代嫉妒;让失眠成为邪恶的象征。而那位拥有飞蛾般的眼睛和羽毛般轻盈步伐的伟大王子,则化作一杯甜蜜的白色药液—— 他名唤水合氯醛。
让我们重新聚焦到“病人”身上。“我得了流感,躺在床上。”——但这短短一句话,远不足以概括那种身处病中的全部体验。世界的形状已然改变:日常事务好像变得遥不可及;节日的欢笑声在远方的田野回荡,如旋转木马一般带着梦幻色彩;连身边熟悉的朋友也一一变了模样,有些显得分外美丽,有些却如癞蛤蟆般丑陋。整个人生的景象如远隔重洋,就像从远航的船上眺望陆地。他时而自感高高在上,仿佛登上顶峰,不需要任何人帮扶;时而又似跌入深渊,甚至甘愿让女仆踹他一脚——这样的经历难以诉诸言语。像所有无法言说的事物一样,病痛往往只会勾起旁人关于“自己曾经患流感”“自己上个月无人同情的伤痛”的回忆。他们迫切、喧闹地渴望给予自己曾经缺失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