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威尔·贡培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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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节选

熟悉并不滋生轻视,而是导致一种盲目,使我们不再关注周围的环境。20世纪的德国电影评论家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Siegfried Kracauer)深知这一点。他在1960年的著作《电影的本性》(Theory of Film)中写道:“亲切的面孔,日复一日走过的街道,我们居住的房子——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们的一部分,如同我们的皮肤。因为我们对其了然于心,便不再识之以眼。”
我们对树木、建筑、道路的颜色都视而不见,不在意识中进行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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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间弥生:凝视作为疗愈】

草间弥生《无限镜屋:阳具原野》,1965年

人们要排上好几个小时的队,才能进入草间弥生的“无限镜屋”,或是布满圆点的画廊。她创造了这些世界,显示出她最隐秘的恐惧。
几乎所有的画家或雕塑家,无论是否出名,如果被问到为什么做这份工作,他们会给你同样的答案:出于一种冲动。如果请他们给渴望从事艺术的人提建议,他们可能会告诫说,除非你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否则不要尝试把它当成职业。经验丰富的艺术家通常有着辛酸的经历,他们知道艺术创作可能是充满挫折和失望的无尽的痛苦循环。法国画家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或许是现代最伟大的画家,在1906年去世时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英国画家大卫·霍克尼这样快乐的人——对他来说,作画是一种乐趣——也认为艺术是他终生痴迷的事业。如果他不画画(他几乎每天都画),就会一直想着它、谈论它或观看它。他无法停止用绘画来表达自己,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事实上,艺术与其说是一种职业,不如说是一种瘾。

这种上瘾,有时是出于解决深层心理创伤的需要。你只需看看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恐怖之后,德国表现主义者创作的那些饱受煎熬的作品,便会一清二楚。乔治·格罗兹(George Grosz)、奥托·迪克斯(Otto Dix)和马克斯·贝克曼(Max Beckmann)都曾因为1914年至1918年间的所见所闻而受到心理创伤,由此引发种种精神崩溃和喜怒无常。他们参差交错、支离破碎的画作充满了痛苦和折磨,却是驱除头脑中混乱的一种方式。日本当代艺术家草间弥生(生于1929年)也是将艺术创作作为一种疗愈形式的艺术家。她的心理同样饱受残酷战争的困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还是学生的她在一家军工厂夜以继日地工作,为日本士兵缝制降落伞和制服。当两颗原子弹投到她的国家时,她还是一个脆弱、焦虑的少女。
早在她创造出受人喜爱的布满圆点的环境以前,彼时草间刚从艺术学校毕业,就创作了专门针对战争所带来的痛苦的绘画。1950年,她画了一幅黑暗的表现主义作品——《尸体的堆积(失格帘间之囚)》[Accumulation of the Corpses (Prisoner Surrounded by the Curtain of Depersonalization)],画面好似但丁笔下的地狱,地狱之环呈螺旋式下降,直至中央的虚空处,那里除了两棵烧焦的枯树外,再无其他。这是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有着红色和黑色的管子,看起来像人体病态的肠道。当时草间弥生21岁,这幅画与她所学的日本传统风格相去甚远——它更多地受到欧洲超现实主义者的影响,特别是马克斯·恩斯特,而不是像日本传统绘画那样温和地赞美大自然。
她说:“我追求艺术,是为了矫正始于童年的缺陷。”在她的童年时代,母亲禁止这个才华横溢的女儿画画,反而坚持派她去监视她那拈花惹草的父亲,这让本就十分敏感的小女孩变得心烦意乱。英国作家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曾写下一首著名的诗《这就是诗》(“This Be the Verse”),写的就是像她爸妈那样的父母。她所谓的“缺陷”过去是——现在也是——一种精神疾病。从很小的时候起,草间就患有严重的恐慌症,产生幻觉。在发作期间,好的时候可能会看到南瓜和她讲话,坏的时候则会看到整个世界布满图案,要把她置于死地。

她曾多次谈到一件困扰她至今的事。当时她8岁左右,住在松本市(位于日本中部山区)的家中。她正坐在桌前,静静地欣赏着桌布上的红花图案。当她抬起头时,震惊地看到墙壁和天花板上也有同样的图案。脚下的地板上也有!这真是太奇怪了。随后,她意识到自己被红色的花朵淹没,消失了!她起身跑进大厅,想把这些花朵图案赶走。然而它们覆盖了一切,包括她当时所站的楼梯。木建筑结构坍塌,她跌入一个巨大的空洞之中,与她在《尸体的堆积(失格帘间之囚)》中描绘的虚空并无二致。她感到自己消失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宇宙中,惊恐万分,后来她说:“我开始自我毁灭,在无尽的时间和无限的空间中不停地旋转,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化为乌有。”
这种早年精神错乱的“糟糕的旅程”(bad trip),成为她所有作品的基础,也奠定了她观看的方式。描画与涂绘,是草间应对、抵抗她内心最深处恐惧的方式。她说,艺术是她的“药”,她把自己的“心理问题变成艺术”。这听起来可能很奇怪,但艺术可以治愈我们所有人。恐怖片、警世童话、灾难片、犯罪小说,乃至漫画里的动作英雄,都驱使我们面对自己被压抑的焦虑。承认恐惧,并准备好应对恐惧,便会得到释然。对死亡的原始恐惧减轻了,我们活了下来。不仅如此,我们还获得了额外收益——身体的“战或逃”应激系统所产生的愉悦感,因为在应激状态下,该系统会释放出让人有活力的内啡肽和肾上腺素,涌入血管。在这些时刻,我们真正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一种对存在的肯定,草间弥生称之为“生命的能量”。这就是她转化为艺术的原材料。
她意在创造属于自己的“草间世界”,也就是她想象力的物质表现:把那些在房子里追逐她的、长着可怕圆脸的血色花朵,转变为纯白背景上友善的红色圆点(或者反过来)。她从10岁左右开始画点和斑点,一直画到现在。最初,它们像是画布上的雨滴,或外表奇怪的生物身上的青灰色结。这就是她作为一名年轻艺术家在日本生活时的情况,她觉得这个国家令人窒息。为了在艺术和思想上有所发展,她不得不逃离:
留在日本是不可能的。我的父母,住的房子,这块土地,这些桎梏、惯例、偏见……对于像我这样的艺术——在生死边界上战斗的艺术,质问我们是什么、生死意味着什么——来说,这个国家太小,太奴性,太封建,太轻视女性。我的艺术需要无限的自由,需要更广阔的世界。

她去了美国——先是西雅图,随后于1958年来到纽约。她的英语很差,但她父母的英语却很好。他们经营花卉和蔬菜种子的生意(这可能是他们女儿恐慌症的早期诱因),做得很大,给草间弥生的钱也足够她生活一阵儿。草间弥生把这些现金缝在和服的内衬里。来到美国时,这位年轻的艺术家仍处于超现实主义阶段,但立刻被杰克逊·波洛克和威廉·德·库宁的抽象表现主义作品打动。她看到了用动态笔触绘制大画所能取得的情绪效果。波洛克用绘画来平息自己的心魔,而草间弥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开始将厚厚的黑色和白色颜料涂在巨大的画布上,来同自己的心魔和解。
结果便是创作出了一系列大型的单色画,其中一幅约10米长,它们被统称为《无限之网》(Infinity Net)。草间说,这个想法是在她前往美国的途中飞越太平洋时产生的。当时她从窗户俯视,看到“海上不断扩张的网”。果然,从上方看去,她画的网确实有些许波涛汹涌的大海之感,涂得厚厚的白色卷曲线条如波浪从画布表面掀起,露出下面的黑色背景。对草间弥生来说,黑色颜料代表无限的宇宙,如果没有网,她将坠入其中。它们是如此令人着迷,吸引人站在画前仔细观察。它们结合了东方和西方的美学,乍看显得很温和,但很快,看得越仔细就越觉得不安,仿佛海底的黑暗物质正把你拉向永恒的深渊。
这是草间弥生充分表达自身恐惧的第一批画作,没有过度阐述。它们直接、纯粹,不过是在巨大的画布表面上重复了无数次单调的自然形式。这些作品对她来说是一种突破,对广义上的艺术来说更是如此。虽然可以将它们解读为源自抽象表现主义,但鲜明的简洁性又表明它们是另一种艺术——后来被称为极简主义艺术——的早期范例。事实上,极简主义的创始人之一、美国雕塑家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不仅撰文对草间弥生的《无限之网》大加赞赏,而且还是第一批购买者之一。

两位艺术家成了好朋友。他们的工作室都在同一栋楼里,到了草间弥生要面对童年里的另一种焦虑时,贾德可以随时提供帮助。她对在一大堆花朵中“自我毁灭”的恐惧,对应着性恐惧症——可能是因为她曾被迫监视父亲的出轨行为。她再次将厌恶感转化为艺术,使用同样的方法,即不断重复形式,直到填满,她把这个过程称为“堆积”:“东西一个接一个地堆积在一起,营造出一个扩张中的世界,延伸到宇宙的边缘。这就是我得到的简单图像……堆积是我饱受困扰的结果,这种理念是我艺术的主旨。”
这一次,作品的形式不是绘有波浪般线条的画,而是使用米白色的袜子状材料,将其填充成阴茎模样的物体。草间弥生和唐纳德·贾德花了数天时间,制作了成千上万的阴茎状物体,以制作草间所谓的“软雕塑”——椅子和沙发上铺满了她的布质阴茎,她将恐惧之物变成了日常物品。其中一件作品是,她用阴茎装饰了一艘划艇——从里到外。然后,她给自己的手工艺品拍摄了一张照片,并印刷成了几百张海报,制作成墙纸,铺满展示空间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让人想起她花朵图案桌布的童年经历)。这就是装置作品《集合体:千船展》(Aggregation: One Thousand Boats Show,1963年)。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非常喜欢这作品的效果,据说他的作品《奶牛墙纸》(Cow Wallpaper,1966年)就模仿了这个思路。这让草间弥生很生气,她觉得自己作为亚洲女性的先驱,遭到了一个给予西方白人男性艺术家特权的艺术体制的忽视和剥削。

在1966年威尼斯双年展上,她的“临时”装置作品《水仙花园·草间》(Narcissus Garden Kusama)惊艳了艺术界。她在意大利主展馆前摆放了1500个镜面球,并以每个2美元的价格出售,指示牌上写着“你的自恋售价2美元”(她把表示自恋的narcissism写成了narcisium)。组织者并未看到其中的有趣之处,把她的作品叫停。而在此之前,她已经换掉了和服,穿上了吸引狗仔队的亮红色紧身衣,沐浴在闪亮的镜面球海洋的反光中,在镜头前摆起了造型。
记者们可能会冲动地得出结论,把草间弥生归为一个爱出风头的媒体操纵者。这当然是20世纪70年代初美国和日本媒体同时达成的观点。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正确的。在吸引眼球的公共关系方面,她过去是,现在也依然是一个精明的运作者。但她有充分的理由。首先,在战后由男性主导的美国艺术界,作为一个不知名的日本女人,她必须挺身而出,为自己发声,才有机会获得成功。其次,她就是她的艺术,从里到外。她把引起恐慌的忧虑转化成增加生活乐趣的积极体验。她通过更进一步,将自己置于艺术当中,栖居于草间的世界,从而完成了作品——在她的宇宙中,她是享受幻想和自由的明星,就像在自己的仙境中漫游的爱丽丝。
1965年,她展出的《无限镜屋:阳具原野》(Infinity Mirror Room — Phalli's Field),聚合了她所用的一切元素。这是一间包罗万象的镜屋,面积25平方米,里面摆满了织物制作的阴茎,上面布满红色圆点。这件作品将她对性的焦虑与令她不安的幻觉结合在一起。“恶业”就范,屈从于她的意志,变得中立,然后归她所有。她不仅仅是看到自己的创伤,还赋予它们以活力,在此过程中创造出触动数百万人的艺术作品。世界各地,无论老少,不惜排几个小时的队进入草间的无限镜屋,或是布满圆点的画廊,只为有机会从草间弥生的角度观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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