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从没让朋友来过这里,甚至都没告诉任何人自己住哪里。鲍勃这儿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他化名为乔治·麦克艾尔宾的邮件可以寄到这里,且被人识破的几率甚低。但这所房子正厅后面的卫生间味道刺鼻,锁也坏了;这个单间污秽不堪,里面像是曾住过上千个各色人等,在房间里留下形形色色的秽物,却从没有人动手打扫卫生。一摞摞胡乱叠放的《时尚》和《芭莎》杂志,硕大艳俗的烟灰色玻璃碗随处乱摆,里面装满线团、铅笔、烟头和腐烂的水果。鲍勃是个自由职业者,平时主要是为商店和百货商场装点橱窗,但现在只剩下第三街的古董店偶尔还找他干点活,那些烟灰色玻璃碗就是一家古董店送他的,权充报酬。汤姆刚来时,震惊于这儿的邋遢肮脏,想不到这地方居然还能住人。不过他心里也明白,自己不会在这儿长住。现在格林里夫先生适时出现了。事情总会出现转机。这就是汤姆的人生哲学。
直到轮船开动,汤姆才敢回到自己的船舱。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空无一人。干净的蓝色床罩又被整理得平平展展,烟灰缸也清理得干干净净。看不出那伙人来过的痕迹。汤姆这才放松了,露出笑容。这才叫服务!冠达邮轮悠久的优良传统,英国海员杰出的素质,凡此等等!他注意到床边地板上有个大果篮,上面还有个小小的白信封。他迫不及待地抓起信封,里面的卡片上写着:
一路顺风,诸事顺遂,汤姆!愿我们的祝福一路陪伴你!
艾米丽与赫伯特·格林里夫
果篮的提手很高,上头蒙着一层黄色玻璃纸,里面装着苹果、梨、葡萄、糖果和几小瓶酒。汤姆从未收到过这种祝人一路顺风的果篮。在他眼里,这样的礼物永远只能在花卉商的橱窗里看到,标着令人咋舌的价格,让人一笑置之。汤姆发现自己眼里噙着泪水。他突然双手掩面,啜泣起来。
他感到一股冲动,真想回去,倒不一定非要回到意大利人那里,而是不必像现在这样跟迪基在一起。这时他紧绷的心弦断了,他的肩膀松弛疼痛,呼吸也变得急促。他想至少说一句“好了,迪基”以示和好,让迪基释怀,但他实在说不出口。他盯着迪基蓝色的眼睛。迪基依然皱着眉头,眉毛被太阳晒得发白,双眸闪亮而空洞,像是在蓝色果酱上涂的一个黑点。迪基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意味,好像和他这个人没有任何关系。都说透过眼睛能看见人的灵魂,能在眼睛里看到爱,眼睛是能看清人内心变化的唯一所在,但是这会儿汤姆在迪基的眼睛里却什么也看不到,迪基的眼睛就像冷冰冰的坚硬镜面。汤姆胸口一阵刺痛,双手掩面。迪基好像突然被人从他身边抢走。两人不再是朋友,形同陌路。这个想法像一个可怕的真相重击汤姆,这个一直都存在的真相,对他曾经认识的人和将要认识的人都适用的真相:他会一再发现,那些曾经和将要在他面前出现的人,他永远无法了解他们。最糟糕的是,他总会一度抱有错觉,觉得自己了解那些认识的人,和他们是一路人,气味相投。这一瞬间的领悟,令他震惊无语,让他无法承受。他感到一阵晕厥,差点倒在地上。他快招架不住了:异域的陌生感,不同的语言,他自己的失败,迪基对他的厌弃。他觉得自己被陌生和敌意包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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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太明白,”他用汤姆的声音对她说,“你知道他的为人——总是喜欢离群索居。他对我说,我可以在他的酒店房间里住几天,因为我自己的房间暖气正好坏了……哦,他过几天就回来,要是不回来,他也会寄明信片报平安的。他和迪马西奥去一个小镇上的教堂看画作了。”
(可是难道你连他是向南去还是向北去都不清楚吗?)
“我真不知道。我猜是朝南。不过知道这个有什么用?”
(那敢情就是我运气不佳,正好和他擦肩而过,是吧?可他为什么不能说去哪儿呢?)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问过他。我还在这房间里找过,看能不能发现地图或其他能显示他去向的物品。他只是三天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我可以住他的房间。”
练习如何瞬间变回他自己,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因为将来可能需要他在汤姆和迪基两个角色之间来回切换。说来也怪,反倒是汤姆·雷普利这个他本人的音色,他总是记不住。他不断模拟和玛吉的对话,直到耳朵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汤姆虽然独自生活,但一点也不孤独。这种感觉就像在巴黎过平安夜时的心情,仿佛觉得所有人都在注视你,全世界都是你的观众,必须时刻留神,稍有闪失就会招致灾难性后果。不过汤姆自信不会犯任何错误。这种境遇令他的生活变得纯粹,同时蒙上一层诡异而美妙的氛围。汤姆心想,一个好演员在台上表演一个自认非他莫属的重要角色,估计也是他现在的心情。他既是他自己,又不是他自己。他毫无内疚感,感觉自由自在。但是对自己任何一个动作,他都细加自省,刻意控制。不过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扮演迪基数小时,就感到很疲劳。他现在独处时的那种放松感也没有了,从早晨起床刷牙开始,他就变成了迪基。刷牙时,右肘部向外突出;用餐时,用勺子在蛋壳内挖出最后一口蛋白;选领带时,无一例外地将从衣架上取下的第一条领带放回去,选择第二条。他甚至还照着迪基的手法画了一幅画。
但他其实很孤独。这种孤独和在巴黎独自一人时那种感觉还不一样。在巴黎他虽然也是一个人,但他设想即将拥有一个新的朋友圈,并将和新朋友意气风发地开始新的生活,比他以往那种生活更甜蜜美好,更光明正大。可是现在他明白了,那种生活他不可能实现。他必须和人永远保持距离。他也许能树立新的生活标准,养成新的生活习惯,但却永远无法拥有新的朋友圈,除非他去伊斯坦布尔或斯里兰卡这种地方。可是在那些地方就算结识新朋友,又有什么用呢?他现在孑然一身,独自在玩一场孤军奋战的游戏。他潜在的朋友大都会给他带来危险,这点毫无疑问。如果他注定不得不只身浪迹天涯,未必是一件坏事:那样他被发现的几率就会大大降低。不管怎样,这也是事情好的一面,想到这里,他心情好一些了。
他对自己外在的言行举止略加改变,想让自己变得更像一个生活超然的旁观者。他对所有人还是温文有礼,面带微笑,包括那些在餐馆朝他借报纸的人和酒店工作人员。但是他的头昂得更高,话说得更少。他身上隐隐有一种悲情。他喜欢自己的这种改变。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失恋或遇到严重情感挫折的年轻人,正试图用游山玩水这种文明的方式,修复心灵的创伤。
这是一个典型威尼斯式宫殿里的花园,有些破败,又得不到修缮,但是风韵犹存,因为两百多年前兴建时,在当时堪称惊艳。房间内部与汤姆心目中理想的单身男士住宅完全吻合,至少在威尼斯是这样:楼下是黑白相间、棋盘式的大理石地面,从门厅一直延伸到各个房间;楼上是粉白的大理石地面,家具根本不像家具,更像是双簧管、八孔直笛、古大提琴演奏出来的一曲十六世纪音乐的化身。他有自己的用人——安娜和乌戈,一对年轻的意大利夫妇。他们以前给一位旅居威尼斯的美国人当过仆人,能分辨出血腥玛丽鸡尾酒和冰镇薄荷酒,会把大衣柜、五斗橱和椅子的雕花表面擦得锃亮,在朦胧生辉的灯光照耀下,像是活物一样,会随着周围的人走动而相应移动。这所房子里唯一能够依稀辨别出现代特征的就是浴室。汤姆的卧室里摆放着一张巨大无比的床,宽度比长度还要长。汤姆用一套一五四〇年到一八八〇年期间的那不勒斯全景画装饰他的卧室,这些画作是他在一家古董店淘的。他花了一周多时间心无旁骛地装饰自己的住处。和在罗马时不同,他对自己的装潢品味十分自信,他在罗马的公寓并未反映出他的品味。现在他觉得自己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更加自信。
到家后,他坐在客厅又读了一遍鲍勃的来信。玛吉上楼整理行装,睡觉了。汤姆也很疲倦,但一想到明天玛吉和格林里夫先生都走了,那种自由感带来的欣喜之情令他简直夜不能寐。他把鞋子脱了,脚搭在沙发上,靠着一个枕头,继续读鲍勃的来信。“警察说有可能是某个外人,时不时过来取信件,因为住他屋子的人,看上去都不像是犯罪分子……”在信里读到这些当年在纽约的熟人,爱德、洛兰,就是那个他出发那天,非要躲在船舱里和他一起走的缺心眼女孩,汤姆心里涌起一种陌生感,一种对他毫无吸引力的陌生感。他们过的是多么乏味暗淡的生活啊,在纽约游荡,进出地铁站,在第三大道的肮脏酒吧里找乐子,看着电视,偶尔腰包鼓一点时,去麦迪逊大道的酒吧或好一点的馆子吃喝一番,这还比不上威尼斯最廉价的路边小餐馆里提供的新鲜蔬菜沙拉,美味的干酪,友善的侍者送来的葡萄美酒。“我真羡慕你现在居然端坐在威尼斯的古老宫殿之上!”鲍勃写道,“你是不是坐过很多次贡多拉?威尼斯的姑娘怎么样?你现在是不是被熏陶得都不想回来跟我们打交道了?你还打算待多久?”
永远,汤姆想。或许他今生都不再回美国了。倒不仅仅是欧洲令他流连忘返,而是像这样的夜晚,无论在这儿还是在罗马,他可以独自一人,这令他很受用。
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纽约这座城市也愈发呈现出诡异的氛围。它像是失了魂,不再如先前那般真实,那般重要。整座城市像是专门为汤姆上演的一场戏,一场大戏,戏里有公交车,出租车,人行道上急匆匆的行人,第三大道酒吧里放的电视节目,还有明亮日光下亮起的影院招牌,成千上万种汽车汽笛声和完全不知所云的人声。仿佛到了周六,一俟他乘船离开码头,整个纽约市就会像舞台上纸板搭建的道具,吹口气就坍塌散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