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端起了那杯冷茶站起身来。他盯着壁炉上方德瓦特的画,心想,如果他能成功地完成这件事,一定会十分有趣刺激。这是一幅略带桃红色的画,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有好几个轮廓线,看起来好像在用别人的变形眼镜看这幅画。有人说德瓦特的画对眼睛有害。但是站在三四码外就不会这样。这幅不是德瓦特的真迹,只是一幅伯纳德·塔夫茨早期画的赝品。屋子对面墙上挂了一幅德瓦特的真迹《红色椅子》。两个小女孩并肩而坐,看起来很惊恐,好像她们第一天上学,或是正在听教堂里什么可怕的声音。《红色椅子》有八九年了。不知小女孩是坐在哪里,她们身后是一片火海。黄色和红色的火焰在周围窜动,被白色的笔触所模糊,因而火焰并不会立即引起观赏者的注意。可一旦引起注意,那种情感上的作用是震撼人心的。汤姆喜欢这两幅画。现在他看它们的时候,几乎都忘了一幅是赝品,另一幅是真迹。
在饭桌上,克里斯托弗开始谈论起迪基。他说他有迪基的一些照片,那是别人在蒙吉贝洛给他拍的,汤姆也在其中的一张照片里。克里斯托弗略有些艰难地谈起迪基的离世——大家都觉得他是自杀。克里斯身上有比礼貌更可贵的东西,汤姆看得出来,那就是敏感。汤姆痴迷地看着烛火照进他的蓝眼珠内,因为当年在那不勒斯的烛光餐厅或者蒙吉贝洛的许多深夜,迪基的双眼看起来就是这样。
克里斯托弗身材修长,站在那里,看着落地窗,又抬头看向奶油色的方格天花板,开口道:“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真是太棒啦。而且你还有音乐相伴——还有画!”
这让汤姆痛苦地回忆起自己二十岁的时候。克里斯的家境肯定不坏,但他们的房子肯定也不会像这里一样。他们喝咖啡时,汤姆放起了《仲夏夜之梦》的音乐。
“回家吧,亲爱的!我想你!”汤姆用英语大喊,“让那些臭家伙见鬼去吧!”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这句话听得很清晰,“两个小时之前,我就在试图联系你。在这里连电话都打不通。”
“电话往哪儿都打不通。它就是个骗钱的工具。”汤姆听到她笑了一下,感到很高兴——就像海妖在海底的笑声。
“你爱我吗?”
“我当然爱你了!”
就在声音越来越清晰的时候,信号断了。汤姆确定海洛伊丝没有挂断。
电话没有再次响起。汤姆猜想此刻希腊是凌晨五点。海洛伊丝是从雅典的一家宾馆打来的电话吗?从那艘疯狂的游艇上?他十分渴望见到她。他已经习惯了有她陪在身边,他想她。这是代表爱上了一个人吗?还是婚姻就这样?但是他想首先收拾好眼前的残局。虽然海洛伊丝的道德水准并不高,但是她也无法接受这一切。当然了,她对仿造德瓦特画作的事情一无所知。
海洛伊丝的存在,对于汤姆来说很奇怪。他不知道她的人生目标是什么。她就像墙上的一幅画。有一天她可能想要孩子,她说过。同时,她存在着。不是说汤姆可以自诩有什么目标,现在他已经努力获得了眼前的生活,只是汤姆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及时行乐,海洛伊丝似乎没有这种欲望,可能是因为她从出生起就要什么有什么。汤姆有时候感觉和她做爱很奇怪,因为他觉得自己有一半的时间是漠然的,仿佛在和无生命、虚幻的、没有身份的身体做爱。或者是由于他自己的羞怯或清教徒的拘谨?还是担心把自己全部(精神上的)给出去,就意味着:“万一我不再拥有,万一我失去海洛伊丝,我将不复存在。”汤姆知道自己有能力相信这些,即使是关于海洛伊丝的部分,但是他不愿意承认这件事,也不允许自己承认,当然了,他也从未对海洛伊丝说起,因为那是撒谎(现在的情形就是如此)。
汤姆回到自己的房间,穿上睡衣。他把窗子顶端开了条缝,上了床——今晚安奈特夫人没有把暖气调低——但他还是感到发抖,很想锁上门。这样到底是愚蠢还是明智呢?那样似乎太胆小了。他没有锁门,他一直在读特里威廉的《英国社会史》,已经读了一半,打算拿起来看,最后还是看起了《哈拉普词典》。伪造(forge),古法语中forge是作坊的意思,faber是工人。现代法语里的forge仅指金属作坊。法语里的伪造是falsification或contrefaire。汤姆早就知道这些,他把书合上了。
他在床上躺了一个小时,无法入睡。每隔一会儿,耳朵里的血液就开始放声歌唱,声音越来越大,然后把他吓醒,而且总是感觉自己从高处坠落。
汤姆第二次面对伯纳德的背包,现在他开始看伯纳德近期的记录。十月五号的笔记写着:“有些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十分奇怪的是,我越来越意识到我的身份,我自己,已经分崩离析,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我从来不是德瓦特。但现在的我真的是伯纳德·塔夫茨吗?”
汤姆不能让这最后两句话留下,所以他撕掉了整页。
一些素描上有笔记。关于色彩的,关于萨尔茨堡建筑的绿色。“莫扎特喧嚣的故居——没有一幅像样的莫扎特画像。”之后还有,“我经常凝视河水。这条河水流湍急,这样很好。这也许是最好的去处,我希望能在某个晚上从桥上一跃而下,没有人在周围惊呼‘救他!’”
这正是汤姆需要的,他迅速合上素描本,扔回背包里。
有没有关于他的记录?汤姆重新浏览了素描本,寻找自己的名字或者名字缩写。然后他打开棕色的笔记本。大部分都是德瓦特的日记摘录,最后几条是伯纳德自己写的,都标注了日期,均是伯纳德在伦敦那段时间的内容。没有任何关于汤姆·雷普利的信息。
他双手端起一杯已经凉了的甜茶,在黑暗中盯着海洛伊丝的一张照片——面颊瘦削,脸庞两侧垂着长长的金发,对此时的汤姆而言,这是一个令人愉悦却又毫无意义的设计,而不只是一张脸——他想到伯纳德正在他工作室的房子里一个封闭甚至上锁的房间里秘密地伪造德瓦特的作品。伯纳德的住所相当寒酸,一向如此。汤姆从未见过他创作的圣地,他在那里创作出的德瓦特的画,能卖到几千英镑。如果一个人画的假画比他自己的画还要多,这些假画不会比他自己的画看起来更加自然、逼真,更像真迹吗?难道最终这种刻意模仿不会慢慢消失,而使之慢慢成为自己的风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