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生不同,一件艺术作品从来不是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它永远被置于与其前辈和先行者的比较之下审视。伟大艺术作品的阴魂在诗歌中尤为明显,因为诗歌的词语远不如它们代表的观念那样易变。
因此,每一位诗人的努力的一个重要部分,往往牵涉到与这些阴影的辩论,他能够感觉他们或冷或热的呼吸就在他的脖子上,或被文学评论业引导出这种感觉。“经典”施加如此大的压力,有时候会造成言辞瘫痪。而鉴于心灵有能力产生对未来的消极看法,远胜于有能力处理这样的前景,因此往往有一种倾向,就是把这个局面视为绝路。在这类情况下,天生的无知乃至伪造的纯真似乎都是赐福,因为这使你把所有这类幽灵都斥为无稽之谈,并仅仅基于你对自己的实际舞台风度的感觉而“歌唱”(最好是以自由诗)。
然而,把这样的局面视为绝路,往往不是暴露勇气的缺乏,而是想象力的贫困。如果一个诗人寿命够长,他将学会如何应付这类干旱期(不管其来源),用它们来服务于自己的目的。未来的难以承受要比现在的难以承受容易面对,原因之一是人类的深谋远虑要比未来可以带来的任何东西都更具毁灭性。
——《在但丁的阴影下》
然而在这些诗中没有对死亡的变态着迷,没有假声;诗人在这里所谈的,乃是这样一种不在场,它使自己被感知,而且是以跟“她”曾经用来显现“她的”在场完全相同的细微语言和细微感觉——亲密性的语言——来使自己被感知的。所以这些诗采用了极端私人的音调:以它们的韵律学,以它们对细节的选择。这个声音,是一个男人跟自己说话,常常是喁喁低语,它总的来说是蒙塔莱诗歌最显而易见的特点。但这一回,个人音调受到一个事实的加强,也即诗人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所谈的,都是真实的他和真实的她曾经知道的事物——鞋拔子、手提箱、他们曾经住过的酒店的名字、共同认识的朋友、两人都读过的书籍。从这类实物中,以及从亲密言语的惯性中,出现了一种私人神话学,它逐渐获得了与任何神话学相称的所有特色,包括超现实视域、变形等。在这神话学中,有的不是某种有女性胸脯的斯芬克司,而是“她”的形象,只是少了她的眼镜:这是减法的超现实主义,而正是这种对题材或调性产生影响的减法,赋予了这部诗集统一性。
【今天的人,已继承了一个神经系统,它无法承受当前的生活环境。在等待明天的人诞生的同时,今天的人对这些改变的环境的反应不是站起来面对它们,或努力抵制它们的打击,而是变成群众。】
这段话摘录自蒙塔莱的散文集《诗人在我们的时代》,他把这本集子称为“笔记的拼贴”。这些散文是发表在不同时间和不同地点的随笔、书评、访谈等的摘录。这本书的重要性远远超越它投射在诗人自己的进展上的侧光,如果它确实在投射这样的侧光的话。蒙塔莱似乎是最不愿意披露自己内心思想进展的人,更别说“他的技艺的秘密”了。他是一个私隐的人,宁愿把公共生活当作他审视的题材,而不是相反。《诗人在我们的时代》这本书所关注的,恰恰是这种审视的结果,其重点落在“我们的时代”而不是“诗人”。
这些散文一方面缺乏编年顺序,另一方面语言扼要清晰,从而为这本书提供了一种诊断或裁决的意味。病人或被告是文明,它“相信自己是在走,而事实上是被一条传送带带着走”,但是鉴于诗人知道自己是这文明的肉中之肉,因此既没有包含治疗也没有包含康复。
在精神奥德赛中,没有伊萨卡岛,甚至言辞也只是一种运输工具。蒙塔莱是一个形而上学的现实主义者,对极端浓缩的意象有明显偏好,他通过把他所称的“宫廷的”与“平凡的”并置,创造出了自己的诗歌用语;这种用语也可以定义为“苦涩新风格”(与但丁的处方相反,该处方统治意大利诗歌超过六百年)。蒙塔莱成就最瞩目的一面,乃是他仍能在那“甜美新风格”的控制下向前推进。事实上,蒙塔莱远非松脱这种控制,而是在意象和词汇方面不断地指涉或意释那位伟大的佛罗伦萨人。他的隐含典故,是批评家有时候指责他晦涩的原因之一。但指涉和意释是任何文明化的论述的自然因素(没有它们或摆脱它们,则论述就只能是姿态),尤其是在意大利文化传统范围内。仅举两个例子,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都是《神曲》的热心解释者。一件艺术作品的目标之一,是创造依赖者;悖论在于,艺术家愈是欠债,就愈是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