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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鲁迅解读《水浒传》】

这部书有一层大长处,就是把金圣叹的评和序都删去了。
金圣叹是十七世纪的一个大怪杰,他能在那个时代大胆宣言,说《水浒》与《史记》、《国策》有同等的文学价值,说施耐庵、董解元与庄周、屈原、司马迁、杜甫在文学史上占同等的位置,说“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这是何等眼光!何等胆气!又如他的序里的一段:“夫古人之才,世不相沿,人不相及:庄周有庄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降而至于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这种文学眼光,在古人中很不可多得。又如他对他的儿子说:“汝今年始十岁,便以此书(《水浒》)相授者,非过有所宠爱,或者教汝之道当如是也。……人生十岁,耳目渐吐,如日在东,光明发挥。如此书,吾即欲禁汝不见,亦岂可得?今知不可相禁,而反出其旧所批释脱然授之汝手。”这种见解,在今日还要吓倒许多老先生与少先生,何况三百年前呢?
但是金圣叹究竟是明末的人。那时代是“选家”最风行的时代;我们读吕用晦的文集,还可想见当时的时文大选家在文人界占的地位(参看《儒林外史》)。金圣叹用了当时“选家”评文的眼光来逐句批评《水浒》,遂把一部《水浒》凌迟碎砍,成了一部“十七世纪眉批夹注的白话文范”!例如圣叹最得意的批评是指出景阳冈一段连写十八次“哨棒”,紫石街一段连写十四次“帘子”和三十八次“笑”。圣叹说这是“草蛇灰线法”!这种机械的文评正是八股选家的流毒,读了不但没有益处,并且养成一种八股式的文学观念,是很有害的。

—— 胡适「《水浒传》考证」

《水浒传》考证(胡适)

简单一句话,我想替《水浒传》做一点历史的考据。
《水浒传》不是青天白日里从半空中掉下来的,《水浒传》乃是从南宋初年(西历十二世纪初年)到明朝中叶(十五世纪末年)这四百年的“梁山泊故事”的结晶。——我先说这句武断的话丢在这里,以下的两万字便是这一句话的说明和引证。
我且先说元朝以前的《水浒》故事。
《宋史》二十二,徽宗宣和三年(西历1121)的本纪说:
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遣将讨捕,又犯京东、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张叔夜招降之。
又《宋史》三百五十一:
宋江寇京东,侯蒙上书言:“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才必过人。今清溪盗起,不若赦江,使讨方腊以自赎。”
又《宋史》三百五十三:
宋江起河朔,转略十郡,官军莫敢撄其锋。声言将至[海州],张叔夜使间者觇所向,贼径趋海濒,劫钜舟十余,载卤获。于是募死士,得千人,设伏近城,而出轻兵距海诱之战,先匿壮卒海旁,伺兵合,举火焚其舟。贼闻之,皆无斗志。伏兵乘之,擒其副贼。江乃降。
这三条史料可以证明,宋江等三十六人都是历史的人物,是北宋末年的大盗。“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看这些话可见宋江等在当时的威名。这种威名传播远近,流传在民间,越传越神奇,遂成一种“梁山泊神话”。我们看宋末遗民龚圣与作宋江三十六人赞的自序说:
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不足采著。虽有高如、李嵩辈传写,士大夫亦不见黜。余年少时壮其人,欲存之画赞,以未见信书载事实,不敢轻为。及异时见《东都事略》载侍郎《侯蒙传》,有书一篇,陈制贼之计云:“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京东,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才必有过人。不若赦过招降,使讨方腊,以此自赎,或可平东南之乱。”余然后知江辈真有闻于时者。……(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上)
我们看这段话,可见(1)南宋民间有一种“宋江故事”流行于“街谈巷语”之中;(2)宋元之际已有高如、李嵩一班文人“传写”这种故事,使“士大夫亦不见黜”;(3)那种故事一定是一种“英雄传奇”,故龚圣与“少年时壮其人,欲存之画赞”。
这种故事的发生与流传久远,决非无因。大概有几种原因:(1)宋江等确有可以流传民间的事迹与威名;(2)南宋偏安,中原失陷在异族手里,故当时人有想望英雄的心理;(3)南宋政治腐败,奸臣暴政使百姓怨恨,北方在异族统治之下受的痛苦更深,故南北民间都养成一种痛恨恶政治恶官吏的心理,由这种心理上生出崇拜草泽英雄的心理。

我们看《宣和遗事》便可看见一部缩影的“《水浒》故事”。《宣和遗事》记梁山泊好汉的事,共分六段:
(1)杨志、李进义(后来作卢俊义)、林冲、王雄(后来作杨雄)、花荣、柴进、张青、徐宁、李应、穆横、关胜、孙立等十二个押送“花石纲”的制使,结义为兄弟。后来杨志在颍州阻雪,缺少旅费,将一口宝刀出卖,遇着一个恶少,口角厮争。杨志杀了那人,判决配卫州军城。路上被李进义、林冲等十一人救出去,同上太行山落草。
(2)北京留守梁师宝差县尉马安国押送十万贯的金珠珍宝上京,为蔡太师上寿,路上被晁盖、吴加亮、刘唐、秦明、阮进、阮通、阮小七、燕青等八人用麻药醉倒,抢去生日礼物。
(3)“生辰纲”的案子,因酒桶上有“酒海花家”的字样,追究到晁盖等八人。幸得郓城县押司宋江报信与晁盖等,使他们连夜逃走。这八人连结了杨志等十二人,同上梁山泊落草为寇。
(4)晁盖感激宋江的恩义,使刘唐带金钗去酬谢他。宋江把金钗交给娼妓阎婆惜收了,不料被阎婆惜得知来历,那妇人本与吴伟往来,现在更不避宋江。宋江怒起,杀了他们,题反诗在壁上,出门跑了。
(5)官兵来捉宋江,宋江躲在九天玄女庙里。官兵退后,香案上一声响亮,忽有一本天书,上写着三十六人姓名。这三十六人,除上文已见二十人之外,有杜千、张岑、索超、董平都已先上梁山泊了;宋江又带了朱仝、雷横、李逵、戴宗、李海等人上山。那时晁盖已死,吴加亮与李进义为首领。宋江带了天书上山,吴加亮等遂共推宋江为首领。此外还有公孙胜、张顺、武松、呼延绰、鲁智深、史进、石秀等人,共成三十六员(宋江为帅,不在天书内)。
(6)宋江等既满三十六人之数,“朝廷无其奈何”,只得出榜招安。后有张叔夜“招诱宋江和那三十六人归顺宋朝,各受武功大夫诰敕,分注诸路巡检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后遣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

这种方法,可见当时的戏曲家叙述梁山泊好汉的事迹,大可随意构造;并且可见这些文人对于梁山泊上人物都还没有一贯的、明白的见解。
以上我们研究元曲里的水浒戏,可得四条结论:
(1)元朝是“水浒故事”发达的时代。这八九十年中,产生了无数“水浒故事”。
(2)元朝的“水浒故事”的中心部分——宋江上山的历史、山寨的组织和性质——大致都相同。
(3)除了那一部分之外,元朝的水浒故事还正在自由创造的时代:各位好汉的历史可以自由捏造,他们的性情品格的描写也极自由。
(4)元朝文人对于梁山泊好汉的见解很浅薄平庸,他们描写人物的本领很薄弱。
从这四条上,我们又可得两条总结论:
(甲)元朝只有一个雏形的水浒故事和一些草创的水浒人物,但没有《水浒传》。
(乙)元朝文学家的文学技术,程度很幼稚,决不能产生我们现有的《水浒传》。
(附注)我从前也看错了元人的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位置。近年我研究元代的文学,才知道元人的文学程度实在很幼稚,才知道元代只是白话文学的草创时代,决不是白话文学的成人时代。即如关汉卿、马致远两位最大的元代文豪,他们的文学技术与文学意境都脱不了“幼稚”的批评。故我近来深信《水浒》、《西游》、《三国》都不是元代的产物。这是文学史上一大问题,此处不能细说,我将来别有专论。

我们虽然假定七十回本为施耐庵本,但究竟不知施耐庵是谁。据我的浅薄学问,元、明两朝没有可以考证施耐庵的材料。我可以断定的是:(一)施耐庵决不是宋、元两朝人。(二)他决不是明朝初年的人。因为这三个时代不会产出这七十回本的《水浒传》。(三)从文学进化的观点看起来,这部《水浒传》,这个施耐庵,应该产生在周宪王的杂剧与《金瓶梅》之间。——但是何以明朝的人都把施耐庵看做宋、元的人呢?(田汝成、李贽、金圣叹、周亮工等人都如此。)这个问题极有研究的价值。清初出了一部《后水浒传》,是接着百回本做下去的。(此书叙宋江服毒之后,剩下的三十几个水浒英雄,出来帮助宋军抵御金兵,但无成功;混江龙李俊同一班弟兄,渡海至暹罗国,创下李氏王朝。)这书是一个明末遗民雁宕山樵陈忱做的(据沈登瀛《南浔备志》;参看《荡寇记》前镜水湖边老渔的跋语),但他托名“古宋遗民”。我因此推想那七十回本《水浒传》的著者删去了原百回本招安以后的事,把“《忠义水浒传》”变成了“纯粹草泽英雄的《水浒传》”,一定有点深意,一定很触犯当时的忌讳,故不得不托名于别人。“施耐庵”大概是“乌有先生”、“亡是公”一流的人,是一个假托的名字。明朝文人受祸的最多。高启、杨基、张羽、徐贲、王行、孙黄、王蒙,都不得好死。弘治、正德之间,李梦阳四次下狱;康海、王敬夫、唐寅都废黜终身。我们看了这些事,便可明白《水浒传》著者所以必须用假名的缘故了。明朝一代的文学要算《水浒传》的理想最激烈,故这书的著者自己隐讳也最深。书中说的故事又是宋代的故事,又和许多宋、元的小说戏曲有关系,故当时的人或疑施耐庵为宋人,或疑为元人,却不知道宋元时代决不能产生这样一部奇书。
我们即不能考出《水浒传》的著者究竟是谁,正不妨仍旧认“施耐庵”为七十回本《水浒传》的著者,——但我们须要记得,“施耐庵”是明朝中叶一个文学大家的假名!
总结上文的研究,我们可把南宋到明朝中叶的《水浒》材料作一个渊源表如下:

《水浒传》后考(胡适)

去年七月里,我做了一篇《〈水浒传〉考证》,提出了几个假定的结论:
(1)元朝只有一个雏形的水浒故事和一些草创的水浒人物,但没有《水浒传》。(亚东初版本,页一〇—二八)
(2)元朝文学家的文学技术还在幼稚的时代,决不能产生我们现在有的《水浒传》。(页二八—三四)
(3)明朝初年有一部《水浒传》出现,这部书还是很幼稚的。我们叫他做“原百回本《水浒传》”。(页四二—四九)
(4)明朝中叶——约当弘治、正德的时代(西历1500年上下)——另有一种《水浒传》出现。这部书止有七十回(连楔子七十一回),是用那“原百回本”来重新改造过的,大致与我们现有的金圣叹本相同。这一本,我们叫他做“七十回本《水浒传》”。(页四五—五二)
(5)到了明嘉靖朝,武定侯郭勋刻出一部定本《水浒传》来。这部书是一百回的。前七十回全采“七十回本”,后三十回是删改“原百回本”后半的四五十回而成的。“原百回本”的后半有征田虎、征王庆两大部分,郭本把这两部分都删去了。这个本子,我们叫他做“新百回本”,或叫做“郭本”。(页四五—五一)
(6)明朝最通行的《水浒传》,大概都是一个“新百回本”。后来,李贽评点的《忠义水浒传》也是这个“郭本”。直到明末,金圣叹说他家贯华堂藏有七十回的古本《水浒传》,他用这个七十回本来校改“新百回本”,定前七十回为施耐庵做的,七十回以下为罗贯中续的。有些人不信金圣叹有七十回的古本,但我觉得他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故我假定他有一种七十回本作底本。他虽有小删改的地方,但这个七十回大体必与那新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的前七十回相差不远,因为我假设那新百回本的前七十回是全采那明朝中叶的七十回本的。(页三五—五二)

(7)我不信金圣叹说七十回以后为罗贯中所续的话。我假定原百回本为明初的出产品,罗贯中即是明初人,也许他即是这原百回本的著者。但施耐庵大概是一个文人的假名,也许即是那七十回本著者的假名。(页五一—五四)
这是我十个月以前考证《水浒传》的几条假设的结论。我在这十个月之中先后收得许多关于《水浒传》的新材料,有些可以纠正我的假设,有些可以证实我的结论。故我趁这部新式标点的《水浒传》再版的机会,把这些新材料整理出个头绪来,作成这篇《后考》。
我去年做《考证》时,只曾见着几种七十回本的《水浒》,其余的版本我都不曾见着。现在我收到的《水浒》版本有下列的各种:
(1)李卓吾批点《忠义水浒传》百回本的第一回至第十回。此书为日本冈岛璞加训点之本,刻于享保十三年(西历1728),是用明刻本精刻的。此书仅刻成二十回,第十一回至第二十回刻于宝历九年,但更不易得。这十回是我的朋友青木正儿先生送我的。
(2)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的日本译本。冈岛璞译,日本明治四十年东京共同出版株式会社印行,大正二年再版。明刻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现已不可得,日本内阁文库藏有一部,此外我竟不知道有第二本了。冈岛译本可以使我们考见《忠义水浒传》的内容,故可宝贵。
(3)百十五回本《忠义水浒传》。此本与《三国演义》合刻,每页分上下两截,上截为《水浒》,下截为《三国》,合称《英雄谱》。坊间今改称《汉宋奇书》。我买得两种,一种首页有“省城福文堂藏板”字样,我疑心这是福建刻本。此书原本是大字本,有铃木豹轩先生的藏本可参考;但我买到的两种都是翻刻的小本,里面的《三国志》已改用毛宗岗评本了。但卷首有熊飞的序,自述合刻《英雄谱》的理由,中有“东望而三经略之魄尚震,西望而两开府之魂未招;飞鸟尚自知时,嫠妇犹勤国恤”的话,可见初刻时大概在明崇祯末年。
(4)百二十四回本《水浒传》。首页刻“光绪己卯新镌,大道堂藏板”。有乾隆丙午年古杭枚简侯的序。后附有雁宕山樵的《水浒后传》,首页有“姑苏原板”的篆文图章。大概这书是在江苏刻的。《后传》版本颇佳,但那百二十四回的《前传》版本很坏。
此外,还有两种版本,我自己虽不曾见着,幸蒙青木正儿先生替我抄得回目与序例的:
(5)百十回本的《忠义水浒传》(日本京都帝国大学铃木豹轩先生藏)。这也是一种《英雄谱》本,内容与百十五回本略同,合刻的《三国志》还是“李卓吾评本”。铃木先生藏的这一本上有原藏此书的中国商人的跋,有康照十二年至十八年的年月,可见此书刻于明末或清初,大概即是百十五回本的底本。

大概《水浒》的末段是依据原百回本的旧本的,改动的地方很少。郭刻本的篇末有诗云:
由来义气包天地,只在人心方寸间。罡煞庙前秋日净,英魂常伴月光寒。
又诗云:
梁山寒日淡无辉,忠义堂深昼漏迟。孤冢有人荐藻,六陵无泪湿冠衣。……
但《征四寇》本、百十五回本、百二十四回本,都没有这两首诗,都另有两首诗,大概是原本有的。其一首云:
莫把行藏怨老天,韩彭当日亦堪怜。一心报国摧锋日,百战擒辽破腊年。煞曜罡星今已矣,佞臣贼子尚依然!早知鸩毒埋黄壤,学取烟波泛钓船。
这里我圈出的五句,很可表现当日做书的人的感慨。最可注意的是这几种本子通篇没有批评,篇末却都有两条评语:
评:公明一腔忠义,宋家以鸩饮报之。昔人云,“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千古名言!
又评:阅此须阅《南华·齐物》等篇,始浇胸中块垒。
第一条评明是点出“学取烟波泛钓船”的意思。《水浒》末段写燕青辞主而去,李俊远走海外,都只是这个意思。燕青一段很有可研究之点,我先引百十五回本(百二十四回本与《征四寇》本皆同)这一段:
燕青来见卢俊义曰:“小人蒙主人恩德,今日成名,就请主人回去,寻个僻静之处,以终天年。未知如何?”卢俊义曰:“我今日功成名显,正当衣锦还乡封妻荫子之时,却寻个没结果!”燕青笑曰:“小人此去,正有结果。恐主人此去无结果。岂不闻韩信立十大功劳,只落得未央宫前斩首?”卢俊义不听,燕青又曰:“今日不听,恐悔之晚矣。……”拜了四拜,收拾一担金银,竟不知投何处去。
燕青还有留别宋江的一封书,书中附诗一首:
情愿自将官诰纳,不求富贵不求荣。
身边自有君王赦,淡饭黄齑过此生。
那封书和那首诗都被郭本改了,改的诗是:
雁序分飞自可惊,还纳官诰不求荣。
身边自有君王赦,洒脱风尘过此生。
这样一改,虽然更“文”了,但结句远不如原文。那封信也是如此。大概原本虽然幼稚,有时颇有他的朴素的好处。我们拿百十五回本、《征四寇》本、百二十四回本的末段和郭本的末段比较之后,就不能不认那三种本子为原文而郭本的末段为改本了。

《水浒续集两种》序(胡适)

这部《水浒续集》是合两种书做成的。一部是摘取百十五回本《水浒传》的第六十六回以后,是为《征四寇》;一部是清初陈忱做的《水浒后传》。我们的本意是要翻印《水浒后传》;但后传是接着百回本《忠义水浒传》做的,不能直接现行的七十回本。因此,我们就不能不先印行石碣发见以后的半部故事:这是《征四寇》翻印的第一个原因。《征四寇》一书,外间止有石印的劣本。这部书确是百十五回本的后半部,我们现在既知道百十五回本里不但保存了百回本里征辽和征方腊的两大部分,并且还保存了最古本里征田虎和征王庆的两大部分,那么,这部《征四寇》确也有保存流通的价值了。这是翻印《征四寇》的第二个原因。百十五回(《英雄谱》)本的《水浒传》有许多地方用诗词或骈文来描写风景和军容,——例如此本第三十五回内写江上风景的《一萼红》(页四),和三十六回写淮西水军一段(页四)——都是今本《征四寇》所没有的。这种平话的套头还可以考见百十五回本之古,所以我们用百十五回本来校补《征四寇》,弄出这个比较完善的《征四寇》来。这是翻印《征四寇》的第三个原因。
但《征四寇》的部分,除了他的史料价值之外,却也有他自身的文学价值。我在《水浒传后考》里曾引了燕青辞主一段和宋江之死一段。现在我且引鲁智深圆寂一段:
却说鲁智深、武松在六和寺中安歇。是夜智深忽听江潮声响,起来持了禅杖抢出来。众僧惊问其故,智深曰:“洒家听得战鼓响,俺要出去厮杀。”众僧笑曰:“师父错听了。此是钱塘江上潮信响。”智深便问:“怎的叫做潮信?”众僧推窗,指着潮头,对智深说:“这潮信日夜两番来。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子时潮来。因不失信,谓之潮信。”鲁智深看了,大悟曰:“俺师父智真长老曾嘱咐俺四句偈曰:‘逢夏而擒’,前日捉了夏侯成;‘遇腊而执’,俺生擒方腊;‘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俺想应了此言。”便问众,如何是圆寂。众僧曰:“佛门中圆寂便是死。”智深笑道:“既死是圆寂,洒家今当圆寂,与我烧桶汤来,洒家沐浴。”众僧即去烧桶汤来。智深洗沐,换一身净衣,令军校去报宋江:“来看洒家。”又写了数句偈语,去法堂焚起真香,在禅椅上,左脚踏右脚,自然而化。
及宋江引众头领来看时,智深在禅椅上不动了。看其偈曰: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钱塘江信潮来,今日方知是我。
这种写法,自不是俗手之笔。

记金圣叹刻本《水浒传》里避讳的谨严(胡适)

前些时,我偶然翻看亡友刘半农影印的金圣叹批刻本《水浒传》(民国二十三年中华书局发行),我看的是“生辰纲”的一大段,我正看的起劲,忽然我的历史考据癖打断了我的文章欣赏!我忽然发现了这部崇祯十四年刻的《水浒传》原来处处严避明朝皇帝名讳,可说是明末刻书避讳的一种样本或范本。
最早引起我注意的,是这个本子里一切“常”字都改成了“尝”字。例如“三阮撞筹”一回里:
(1)若是每尝,要三五十尾也有。(卷十九,十)
(2)我也尝尝这般思量。(卷十九,十六)
这似乎不是无意的罢。我就看下去,下面两卷就有:
(3)你尝说这个人十分了得。(卷二十,九)
(4)闲尝有酒有食只和别人快活。(卷二十一,卅一)
(5)我只要尝情便了。(卷廿一,卅二)
我再翻看前面几卷,单就“楔子”一回里,就有好些例子:
(6)寻尝巷陌陈罗绮。(开卷引邵雍诗,卷五,四)
(7)这代祖师,道行非尝,……贫道等时尝亦难得见。(卷五,十,又同卷十六叶“道行非尝”)
(8)走了魔君,非尝利害。(卷五,十八)
我再翻看金圣叹的第三篇自序,也有这些:
(9)然而胆未坚刚,终亦不能尝读。(卷一,十七)
(10)而犹如尝儿之泛览者。(卷一,二十三)
再看金圣叹做的施耐庵自序,也有这些例子:
(11)大率日以六七人来为尝矣。(卷四,二)
(12)事在性情之际,世人多忙,未曾尝闻也。(卷四,二)
这些例子都可以表示这个刻本用“尝”字替代“常”字不是偶然的错误,乃是有意的避讳。
明朝刻书,本来不避皇帝名讳。到了崇祯三年,礼部奉旨颁行天下,避太祖、成祖庙讳,及孝、武、世、穆、神、光、熹七宗庙讳(见《日知录》卷廿三)。这时候天下已大乱,十四年后明朝就颠覆了。在这短短的十几年之中,很不容易推行这种繁难的避讳制度。所以严格避讳的明末刻书,我们看见的很少。见于记载的,如钱大昕说的“明季刻本书,太常寺作太尝,常熟作尝熟”;如钱谦益的《初学集》刻于崇祯十六年,“常”字都作“尝”字,故“常州”作“尝州”,“中常侍”作“中尝侍”。因为明光宗名叫常洛,故“常”字避讳,改作“尝”字。所以我最早就注意到金圣叹刻的《水浒传》的“常”字都改成“尝”字,必也是避讳了。

《水浒传》的成书、版本与内容(鲁迅)

《水浒》故事亦为南宋以来流行之传说,宋江亦实有其人。《宋史》(二十二)载徽宗宣和三年“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遣将讨捕,又犯京东,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张叔夜招降之”。降后之事,则史无文,而稗史乃云“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见十三篇)。然擒方腊者盖韩世忠(《宋史》本传),于宋江辈无与,惟《侯蒙传》(《宋史》三百五十一)又云,“宋江寇京东,蒙上书,言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不若赦江,使讨方腊以自赎。”似即稗史所本。顾当时虽有此议,而实未行,江等且竟见杀。洪迈《夷坚乙志》(六)言,“宣和七年,户部侍郎蔡居厚罢,知青州,以病不赴,归金陵,疽发于背,卒。未几,其所亲王生亡而复醒,见蔡受冥谴,嘱生归告其妻,云‘今只是理会郓州事’。夫人恸哭曰,‘侍郎去年帅郓时,有梁山泺贼五百人受降,既而悉诛之,吾屡谏,不听也。……’”《乙志》成于乾道二年,去宣和六年不过四十余年,耳目甚近,冥谴固小说家言,杀降则不容虚造,山泺健儿终局,盖如是而已。
然宋江等啸聚梁山泺时,其势实甚盛,《宋史》(三百五十三)亦云“转略十郡,官军莫敢撄其锋”。于是自有奇闻异说,生于民间,辗转繁变,以成故事,复经好事者掇拾粉饰,而文藉以出。宋遗民龚圣与作《宋江三十六人赞》,自序已云“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不足采著,虽有高如李嵩辈传写,士大夫亦不见黜”(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上)。今高李所作虽散失,然足见宋末已有传写之书。《宣和遗事》由钞撮旧籍而成,故前集中之梁山泺聚义始末,或亦为当时所传写者之一种,其节目如下:
杨志等押花石纲阻雪违限 杨志途贫卖刀杀人刺配卫州 孙立等夺杨志往太行山落草 石碣村晁盖伙劫生辰纲 宋江通信晁盖等脱逃 宋江杀阎婆惜题诗于壁 宋江得天书有三十六将姓名 宋江奔梁山泺寻晁盖 宋江三十六将共反 宋江朝东岳赛还心愿 张叔夜招宋江三十六将降 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
惟《宣和遗事》所载,与龚圣与赞已颇不同:赞之三十六人中有宋江,而《遗事》在外;《遗事》之吴加亮、李进义、李海、阮进、关必胜、王雄、张青、张岑,赞则作吴学究、卢进义、李俊、阮小二、关胜、杨雄、张清、张横;诨名亦偶异。又元人杂剧亦屡取水浒故事为资材,宋江、燕青、李逵尤数见,性格每与在今本《水浒传》中者差违,但于宋江之仁义长厚无异词,而陈泰(茶陵人,元延乙卯进士)记所闻于篙师者,则云“宋之为人勇悍狂侠”(《所安遗集补遗·江南曲序》),与他书又正反。意者此种故事,当时载在人口者必甚多,虽或已有种种书本,而失之简略,或多舛迕,于是又复有人起而荟萃取舍之,缀为巨帙,使较有条理,可观览,是为后来之大部《水浒传》。其缀集者,或曰罗贯中(王圻、田汝成、郎瑛说),或曰施耐庵(胡应麟说),或曰施作罗编(李贽说),或曰施作罗续(金人瑞说)。

四曰七十回本《水浒传》。正传七十回楔子一回,实七十一回,有原序一篇,题“东都施耐庵撰”,为金人瑞字圣叹所传,自云得古本,止七十回,于宋江受天书之后,即以卢俊义梦全伙被缚于张叔夜终,而指招安以下为罗贯中续成,斥曰“恶札”。其书与百二十回本之前七十回无甚异,惟刊去骈语特多,百廿回本发凡有“旧本去诗词之繁累”语,颇似圣叹真得古本,然文中有因删去诗词,而语气遂稍参差者,则所据殆仍是百回本耳。周亮工(《书影》一)记《水浒传》云,“近金圣叹自七十回之后,断为罗所续,因极口诋罗,复伪为施序于前,此书遂为施有矣”。二人生同时,其说当可信。惟字句亦小有佳处,如第五回叙鲁智深诘责瓦官寺僧一节云: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说:在先敝寺,十分好个去处,田庄又广,僧众极多,只被廊下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长老禁约他们不得,又把长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来都废了。……”
圣叹于“听小僧……”下注云“其语未毕”,于“……说”下又多所申释,而终以“章法奇绝从古未有”誉之,疑此等“奇绝”,正圣叹所为,其批改《西厢记》亦如此。此文在百回本,为“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说。’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那和尚道,‘在先敝寺,十分好个去处,田庄广有,僧众极多……’”云云,在百十五回本,则并无智深睁眼之文,但云“那和尚曰,‘师兄听小僧说:在先敝寺,田庄广有,僧众也多……’”而已。

《水浒传》回评(李贽)

〔第一回〕李载贽曰:“《水浒传》事节都是假的,说来却似逼真,所以为妙。常见近来文集,乃有真事说做假者,真钝汉也;何堪与施耐庵、罗贯中作奴?”
〔第二回〕李秃翁曰:“史进是个汉子,只是朱武这样军师忒难些。”
〔第三回〕李和尚曰:“描画鲁智深,千古若活,真是传神写照妙手。且《水浒传》文字,妙绝千古,全在同而不同处有辨。如鲁智深、李逵、武松、阮小七、石秀、呼延灼、刘唐等众人,都是急性的,渠形容刻画来,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分,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读去自有分辨,不必见其姓名,一睹事实,就知某人某人也。读者亦以为然乎?读者即不以为然,李卓老自以为然不易也。”
〔第四回〕李和尚曰:“此回文字,分明是个成佛作祖图。若是那班闭眼合掌的和尚,决无成佛之理。何也?外面模样尽好看,佛性反无一些。如鲁智深吃酒打人,无所不为,无所不做,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算来外面模样,看不得人,济不得事,此假道学之所以可恶也与!此假道学之所以可恶也与!”

〔第十回〕秃翁曰:“《水浒传》文字,原是假的。只为他描写得真情出,所以便可与天地相终始。即此回中李小二夫妻两人情事,咄咄如画。若到后来混天阵处都假了,费尽苦心,亦不好看。”

〔第三十八回〕李生曰:“凡言词修饰、礼数闲熟的心肝,倒是强盗。如李大哥,虽是卤莽,不知礼数,却是情真意实,生死可托。所以孔夫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上大人,丘乙己。真是个人精,真是个人极。”

《水浒传序》二(金人瑞)

观物者审名,论人者辨志。施耐庵传宋江,而题其书曰《水浒》,恶之至、迸之至、不与同中国也。而后世不知何等好乱之徒,乃谬加以忠义之目。呜呼!忠义而在《水浒》乎哉?忠者,事上之盛节也;义者,使下之大经也。忠以事其上,义以使其下:斯宰相之材也。忠者,与人之大道也;义者,处己之善物也。忠以与乎人,义以处乎己:则圣贤之徒也。若夫耐庵所云水浒也者,王土之滨则有水,又在水外则曰浒,远之也。远之者也,天下之凶物,天下之所共击也;天下之恶物,天下之所共弃也。若使忠义而在水浒,忠义为天下之凶物恶物乎哉?且水浒有忠义,国家无忠义耶?夫君则犹是君也,臣则犹是臣也,夫何至于国而无忠义?此虽恶其臣之辞,而已难乎为吾之君解也。父则犹是父也,子则犹是子也,夫何至于家而无忠义?此虽恶其子之辞,而已难乎为吾之父解也。故夫以忠义予水浒者,斯人必有怼其君父之心,不可以不察也。且亦不思宋江等一百八人,则何为而至于水浒者乎?其幼皆豺狼虎豹之姿也;其壮,皆杀人夺货之行也;其后,皆敲朴劓刖之余也;其卒,皆揭竿斩木之贼也。有王者作,比而诛之,则千人亦快、万人亦快者也。如之何而终亦幸免于宋朝之斧锧?彼一百八人而得幸免于宋朝者,恶知不将有若干百千万人思得复试于后世者乎?耐庵有忧之,于是奋笔作传,题曰《水浒》,意若以为之一百八人,即得逃于及身之诛僇,而必不得逃于身后之放逐者,君子之志也。而又妄以忠义予之,是则将为戒者,而反将为劝耶?豺狼虎豹而有祥麟威凤之目,杀人夺货而有伯夷颜渊之誉,劓刖之余而有上流情节之荣,揭竿斩木而有忠顺不失之称,既已名实牴牾,是非乖错,至于如此之极,然则几乎其不胥天下后世之人,而惟宋江等一百八人,以为高山景行,其心向往者哉?是故由耐庵之《水浒》言之,则如史氏之有梼杌是也。备书其外之权诈,备书其内之凶恶,所以诛前人既死之心者,所以防后人未然之心也。由今日之《忠义水浒》言之,则直与宋江之赚入伙,吴用之说撞筹,无以异也。无恶不归朝廷,无美不归绿林,已为盗者读之而自豪,未为盗者读之而为盗也。呜呼!名者,物之表也;志者,人之表也。名之不辨,吾以疑其书也;志之不端,吾以疑其人也。削忠义而仍水浒者,所以存耐庵之书其事小,所以存耐庵之志其事大。虽在稗官,有当世之忧焉。后世之恭慎君子,苟能明吾之志,庶几不易吾言矣哉!

(据《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卷一,中华书局1975年影印贯华堂刻本)

宋史纲批语(金人瑞)

宋史纲:淮南盗宋江掠京东诸郡,知海州张叔夜击降之。
史臣断曰:赦罪者,天子之大恩;定罪者,君子之大法。宋江掠京东诸郡,其罪应死。此书降而不书诛,则是当时已赦之也。盖盗之初,非生而为盗也,父兄失教于前,饥寒驱迫于后,而其才与其力,又不堪以郁郁让人,于是无端入草,一啸群聚,始而夺货,继而称兵,皆有之也。然其实谁致之失教,谁致之饥寒,谁致之有才与力而不得自见?“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成汤所云,不其然乎?孰非赏之亦不窃者?而上既陷之,上又刑之,仁人在位,而罔民可为耶?岂称代天牧民之意哉?故夫降之而不诛,为天子之大恩,处盗之善法也。若在君子,则又必不可不大正其罪而书之曰盗者。君子非不知盗之初,非生而为盗,与夫既赦以后之乐与更始,亦不复为盗也。君子以为天子之职,在养万民,养万民者,爱民之命,虽飞蠕动,动关上帝生物之心;君子之职,在教万民,教万民者,爱民之心,惟一朝一夕必廑履霜为冰之惧。故盗之后,诚能不为盗者,天子力能出之汤火,而置之衽席,所为九重之上,大开迁善之门也。乃盗之后,未必遂无盗者,君子先能图其神奸而镇以禹鼎,所谓三尺之笔,真有雷霆之怒也。盖一朝而赦者,天子之恩;百世不改者,君子之法。宋江虽降而必书曰盗,此《春秋》谨严之志,所以昭往戒,防未然,正人心,辅王化也。后世之人,不察于此,而裒然于其外史,冠之以忠义之名,而又从而节节称叹之。呜呼!彼何人斯,毋乃有乱逆之心矣夫。
张叔夜之击宋江而降之也,《宋史》大书之曰知海州者何?予之也。何予乎张叔夜?予其真能知海州者也。何也?盖君子食君之食,受君之命,分君之地,牧君之民,则曰知某州。知之为言司其事也。老者未安,尔知其安;少者未育,尔知其育;饥者未食,尔知树畜;寒者未衣,尔知蚕桑;劳者未息,尔知息之;病者未愈,尔知愈之;愚者未教,尔知教之;贤者未举,尔知举之。夫如是,然后谓之不废厥职。三年报政,而其君劳之,赐之以燕享,赠之以歌诗,处之以不次,延之以黄阁。盖知州真为天子股肱心膂之臣,非苟且而已也。自官箴既坠,而肉食者多。民废田业,官亦不知;民学游手,官亦不知;民多饥馁,官亦不知;民渐行劫,官亦不知:如是即不免至于盗贼蜂起也。而问其城郭,官又不知;问其兵甲,官又不知;问其粮草,官又不知;问其马匹,官又不知。嗟乎!既已一无所知,而又欺其君曰:“吾知某州”。夫尔知某州何事者哉!《宋史》于张叔夜击降宋江,而独大书知海州者,重予之也。
史臣之为此言也,是犹宽厚言之者也。若夫官知某州,则实何事不知者乎?关节则知通也,权要则知跪也,催科则知加耗也,对簿则知罚赎也,民户殷富,则知波连以逮之也,吏胥狡狯,则知心膂以托之也。其所不知者,诚一无所知;乃其所知者,且无一而不知也。嗟乎!嗟乎!一无所知,仅不可以为官;若无一不知,不且俨然为盗乎哉!诚安得张叔夜其人,以击宋江之余力而遍击之也。

(据《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卷二,中华书局1975年影印贯华堂刻本)

《水浒传》回评(金人瑞/金圣叹)

〔楔子〕哀哉乎,此书既成,而命之曰《水浒》也。是一百八人者,为有其人乎,为无其人乎?诚有其人也,即何心而至于水浒也?为无其人也,则是为此书者之胸中,吾不知其有何等冤苦,而必设言一百八人,而又远托之于水涯。吾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一百八人而无其人,犹已耳。一百八人而有其人,彼岂真欲以宛子城、蓼儿洼者,为非复赵宋之所覆载乎哉?吾读《孟子》,至伯夷避纣居北海之滨、太公避纣居东海之滨二语,未尝不叹纣虽不善,不可避也;海滨虽远,犹纣地也:二老倡众,去故就新,虽以圣人,非盛节也。彼孟子者,自言愿学孔子,实未离于战国游士之习,故犹有此言,未能满于后人之心。若孔子其必不出于此。今一百八人而有其人,殆不止于伯夷、太公居海避纣之志矣。大义灭绝,其何以训?若一百八人而无其人也,则是为此书者之设言也。为此书者,吾则不知其胸中有何等冤苦,而为如此设言。然以贤如孟子,犹未免于大醇小疵之讥,其何责于稗官?后之君子,亦读其书、哀其心可也。
古人著书,每每若干年布想,若干年储材,又复若干年经营点窜,而后得脱于稿,裒然成为一书也。今人不会看书,往往将书容易混帐过去。于是古人书中所得意处、不得意处、转笔处、难转笔处、趁水生波处、翻空出奇处、不得不补处、不得不省处、顺添在后处、倒插在前处,无数方法,无数筋节,悉付之于茫然不知,而仅仅粗记前后事迹,是否成败,以助其酒前茶后,雄谈快笑之旗鼓。呜呼!《史记》称五帝之文,尚不雅驯,而为荐绅之所难言。奈何乎今忽取绿林豪猾之事,而为士君子之所雅言乎?吾特悲读者之精神不生,将作者之意思尽没,不知心苦,实负良工,故不辞不敏,而有此批也。
此一回,古本题曰楔子。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谓也。以瘟疫为楔,楔出祈禳;以祈禳为楔,楔出天师;以天师为楔,楔出洪信;以洪信为楔,楔出游山;以游山为楔,楔出开碣;以开碣为楔,楔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此所谓正楔也。中间又以康节、希夷二先生,楔出劫运定数;以武德皇帝、包拯、狄青,楔出星辰名字;以山中一虎一蛇,楔出陈达、杨春;以洪信骄情傲色,楔出高俅、蔡京;以道童猥獕难认,直楔出第七十回皇甫相马作结尾:此所谓奇楔也。

史之为言史也,固也。进之为言何也?曰:彼固自许,虽稗史然已进于史也。史进之为言进于史,固也。王进之为言何也?曰:必如此人,庶几圣人在上,可教而进之于王道也。必如王进,然后可教而进之于王道,然则彼一百八人也者,固王道之所必诛也。
一百八人,则诚王道所必诛矣。何用见王进之庶几为圣人之民?曰:不坠父业,善养母志,犹其可见者也。更有其不可见者,如点名不到,不见其首也;一去延安,不见其尾也。无首无尾者,其犹神龙欤!诚使彼一百八人者,尽出于此,吾以知其免耳,而终不之及也。一百八人,终不之及,夫而后知王进之难能也。
不见其首者,示人乱世不应出头也;不见其尾者,示人乱世决无收场也。
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以天罡第一星宋江为主,而先做强盗者,乃是地煞第一星朱武。虽作者笔力纵横之妙,然亦以见其逆天而行也。
次出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盖櫽括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为虎为蛇,皆非好相识也。何用知其为是櫽括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曰:楔子所以楔出一部,而天师化现,恰有一虎一蛇,故知陈达、杨春是一百八人之总号也。

〔第五回〕吾前言两回书,不欲接连都在丛林,因特幻出新妇房中销金帐里以间隔之,固也。然惟恐两回书,接连都在丛林,而必别生一回不在丛林之事以间隔之。此虽才子之才,而非才子之大才也。夫才子之大才,则何所不可之有?前一回在丛林,后一回何妨又在丛林?不宁惟是而已,前后二回都在丛林,何妨中间再生一回复在丛林?夫两回书,不欲接连都在丛林者,才子教天下后世以避之之法也。若两回书接连都在丛林,而中间反又加倍写一丛林者,才子教天下后世以犯之之法也。虽然,避可能也,犯不可能也。夫是以才子之名,毕竟独归耐庵也。
吾读瓦官一篇,不胜浩然而叹。呜呼!世界之事亦犹是矣。耐庵忽然而写瓦官,千载之人读之,莫不尽见有瓦官也;耐庵忽然而写瓦官被烧,千载之人读之,又莫不尽见瓦官被烧也。然而一卷之书,不盈十纸,瓦官何因而起,瓦官何因而倒,起倒只在须臾,三世不成戏事耶?又摊书于几上,人凭几而读,其间面与书之相去,盖未能以一尺也。此未能一尺之间,又荡然其虚空,何据而忽然谓有瓦官?何据而忽然又谓烧尽?颠倒毕竟虚空,山河不又如梦耶?呜呼!以大雄氏之书,而与凡夫读之,则谓香风萎花之句可入诗料;以《北西厢》之语,而与圣人读之,则谓临去秋波之曲,可悟重玄。夫人之贤与不肖,其用意之相去,既有如此之别,然则如耐庵之书,亦顾其读之之人何如矣。夫耐庵则又安辩其是稗官,安辩其是菩萨现稗官耶?
一部《水浒传》,悉依此批读。

〔第八回〕今夫文章之为物也,岂不异哉?如在天而为云霞,何其起于肤寸,渐舒渐卷,倏忽万变,烂然为章也?在地而为山川,何其迤逦而入,千转百合,争流竞秀,窅冥无际也?在草木而为花萼,何其依枝安叶,依叶安蒂,依蒂安英,依英安瓣,依瓣安须,真有如神镂鬼簇,香团玉削也?在鸟兽而为翚尾,何其青渐入碧,碧渐入紫,紫渐入金,金渐入绿,绿渐入黑,黑又入青,内视之而成彩,外望之而成耀,不可一端指也?凡如此者,岂其必有不得不然者乎?夫使云霞不必舒卷,而惨若烽烟,亦何怪于天?山川不必窅冥,而止有坑阜,亦何怪于地?花萼不必分英布瓣,而丑如榾柮,翚尾不必金碧间杂,而块然木鸢,亦何怪于草木鸟兽?然而终亦必然者,盖必有不得不然也。至于文章,而何独不然也乎?自世之鄙儒,不惜笔墨,于是到处涂抹,自命作者,乃吾视其所为,实则曾无异于所谓烽烟、坑阜、榾柮、木鸢也者。呜呼!其亦未尝得见我施耐庵之《水浒传》也。
吾之为此言者何也?即如松林棍起,智深来救,大师此来,从天而降,固也。乃今观其叙述之法,又何其诡谲变幻,一至于是乎?第一段先飞出禅杖,第二段方跳出胖大和尚,第三段再详其皂布直裰与禅杖戒刀,第四段始知其为智深。若以公、谷、大戴体释之,则曰先言禅杖而后言和尚者,并未见有和尚,突然水火棍被物隔去,则一条禅杖早飞到面前也。先言胖大而后言皂布直裰者,惊心骇目之中,但见其为胖大,未及详细其脚色也。先写装束而后出姓名者,公人惊骇稍定,见其如此打扮,却不认为何人,而又不敢问也。盖如是手笔,实惟史迁有之,而《水浒传》乃独与之并驱也。

〔第十回〕旋风者,恶风也。其势盘旋,自地而起,初则扬灰聚土,渐至奔沙走石,天地为昏,人兽骇窜,故谓之旋。旋音去声,言其能旋恶物聚于一处故也。水泊之有众人也,则自林冲始也。而旋林冲入水泊,则柴进之力也。名柴进曰旋风者,恶之之辞也。然而又系之以小,何也?夫柴进之于水泊,其犹青萍之末矣。积而至于李逵,亦入水泊,而上下尚有定位,日月尚有光明乎耶?故甚恶之而加之以黑焉。夫视黑则柴进为小矣,此小旋风之所以名也。
此回前半只平平无奇,特喜其叙事简净耳。至后半写林武师店中饮酒,笔笔如奇鬼,森然欲来搏人。虽坐闺阁中读之,不能不拍案叫哭也。
接手便写王伦疑忌。此亦若辈故态,无足为道。独是渡河三日,一日一换。有笔如此,虽谓比肩腐史,岂多让哉?
最奇者,如第一日,并没一个人过;第二日,却有一伙三百余人过,乃不敢动手;第三日,有一个人,却被走了,必再等一等,方等出一个大汉来:都是特特为此奇拗之文,不得忽过也。
处处点出雪来,分明耀艳。
我读第三日文中,至打拴了包裹,撇在房中句,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句,真正心折耐庵之为才子也。后有读者,愿留览焉。

〔第十一回〕吾观今之文章之家,每云我有避之一诀,固也;然而吾知其必非才子之文也。夫才子之文,则岂惟不避而已,又必于本不相犯之处,特特故自犯之,而后从而避之。此无他,亦以文章家之有避之一诀,非以教人避也,正以教人犯也。犯之而后避之,故避有所避也。若不能犯之而但欲避之,然则避何所避乎哉?是故行文非能避之难,实能犯之难也。譬诸弈棋者,非救劫之难,实留劫之难也。将欲避之,必先犯之。夫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后天下之读吾文者,于是乎而观吾之才之笔矣。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吾之才之笔为之踌躇,为之四顾,砉然中窾,如土委地,则虽号于天下之人,曰:吾才子也,吾文才子之文也,彼天下之人,亦谁复敢争之乎哉?故此书于林冲买刀后,紧接杨志卖刀,是正所谓才子之文,必先犯之者,而吾于是始乐得而徐观其避也。
又曰:我读《水浒》至此,不禁浩然而叹也。曰:嗟乎!作《水浒》者,虽欲不谓之才子,胡可得乎?夫人胸中,有非尝之才者,必有未尝之笔;有非尝之笔者,必有非尝之力。夫非非尝之才,无以构其思也;非非尝之笔,无以其才也;又非非尝之力,亦无以副其笔也。今观《水浒》之写林武师也,忽以宝刀结成奇彩;及写杨制使也,又复以宝刀结成奇彩。夫写豪杰不可尽,而忽然置豪杰而写宝刀。此借非非尝之才,其亦安知宝刀为即豪杰之替身?但尽得宝刀尽致尽兴,即已令豪杰尽致尽兴者耶?且以宝刀写出豪杰,固已然以宝刀写武师者,不必其又以宝刀写制使也。今前回初以一口宝刀炤耀武师者,接手便以一口宝刀炤耀制使。两位豪杰,两口宝刀,接连而来,对插而起。用笔至此,奇险极矣!即欲不谓之非尝,而英英之色,千人万人,莫不共见,其又畴得而不谓之非尝乎?又一个买刀,一个卖刀,分镳各骋,互不相犯,固也;然使于赞叹处、痛悼处,稍稍有一句二句,乃至一字二字,偶然相同,即亦岂见作者之手法乎?今两刀接连,一字不犯,乃至譬如东泰西华,各自争奇。呜呼!特特挺而走险,以自表其六辔如组、两骖如舞之能,才子之称,岂虚誉哉?
天汉桥下,写英雄失路,使人如坐冬夜;紧接演武厅前,写英雄得意,使人忽上春台。咽处加一倍咽,艳处加一倍艳。皆作者瞻顾非尝,趋走有龙虎之状处。

一部书一百八人,声施烂然,而为头是晁盖先说做下一梦。嗟呼!可以悟矣!夫罗列此一部书一百八人之事迹,岂不有哭有笑,有赞有骂,有让有夺,有成有败,有俯首受辱,有提刀报仇,然而为头先说是梦,则知无一而非梦也。大地梦国,古今梦影,荣辱梦事,众生梦魂。岂惟一部书一百八人而已,尽大千世界,无不同在一局。求其先觉者,自大雄氏以外无闻矣。真蕉假鹿,纷然成讼,长夜漫漫,胡可胜叹!

〔第十四回〕《水浒》之始也,始于石碣;《水浒》之终也,终于石碣。石碣之为言一定之数,固也。然前乎此者之石碣,盖托始之例也。若水浒之一百八人,则自有其始也。一百八人自有其始,则又宜何所始,其必始于石碣矣。故读阮氏三雄,而至石碣村字,则知一百八人之入水浒,断自此始也。
阮氏之言曰:“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嗟乎!意尽乎言矣。夫人生世间,以七十年为大凡,亦可谓至暂也。乃此七十年也者,又夜居其半,日仅居其半焉。抑又不宁惟是而已。在十五岁以前,蒙无所识知,则犹掷之也。至于五十岁以后,耳目渐废,腰髋不随,则亦不如掷之也。中间仅仅三十五年,而风雨占之,疾病占之,忧虑占之,饥寒又占之,然则如阮氏所谓“论秤秤金银,成套穿衣服,大碗吃酒,大块吃肉”者,亦有几日乎耶?而又况乎有终其身曾不得一日也者。故作者特于三阮名姓,深致叹焉。曰立地太岁,曰活阎罗,中间则曰短命二郎。嗟乎!生死迅疾,人命无尝,富贵难求,从吾所好,则不著书其又何以为活也?
加亮说阮,其曲折迎送,人所能也。其渐近即纵之,即纵即又另起一头,复渐渐逼近之,真有如诸葛之于孟获者,此定非人之所能也。故读说阮一篇,当玩其笔头落处,不当随其笔尾去处,盖读稗史亦有法矣。

〔第十九回〕此书笔力大过人处,每每在两篇相接连时,偏要写一样事,而又断断不使其间一笔相犯。如上文方写过何涛一番,入此回又接写黄安一番是也。看他前一番翻江搅海,后一番搅海翻江,真是一样才情,一样笔势。然而读者细细寻之,乃至曾无一句一字偶尔相似者。此无他,盖因其经营图度,先有成竹藏之胸中,夫而后随笔迅扫,极妍尽致,只觉干同是干,节同是节,叶同是叶,枝同是枝,而其间偃仰斜正,各自入妙,风痕露迹,变化无穷也。此书写何涛一番时,分作两番写,写黄安一番时,也分作两番写,固矣。然何涛却分为前后两番,黄安却分为左右两番。又何涛前后两番,一番水战,一番火攻;黄安左右两番,一番虚描,一番实画:此皆作者胸中预定之成竹也。夫其胸中预定成竹,既已有如是之各各差别,则虽湖荡即此湖荡,芦苇即此芦苇,好汉即此好汉,官兵一样官兵,然而间架既已各别,意思不觉都换。此虽悬千金以求一笔之犯,且不可得,而况其有偶同者耶?
宋江、婆惜一段,此作者之纡笔也。为欲宋江有事,则不得不生出宋江杀人;为欲宋江杀人,则不得不生出宋江置买婆惜;为欲宋江置买婆惜,则不得不生出王婆化棺。故凡自王婆求施棺木以后,遥遥数纸,而直至于王公许施棺木之日,不过皆为下文宋江失事出逃之楔子。读者但观其始于施棺,终于施棺,始于王婆,终于王公,夫亦可以悟其洒墨成戏也。

〔第二十一回〕昔者伯牙有流水高山之曲,子期既死,终不复弹。后之人述其事,悲其心,孰不为之嗟叹弥日,自云我独不得与之同时,设复相遇,当能知之。呜呼!言何容易乎?我谓声音之道,通乎至微,是事甚难,请举易者。而易莫易于文笔。乃文笔中,有古人之辞章,其言雅驯,未便通晓。是事犹难,请更举其易之易者。而易之易,莫若近代之稗官。今试开尔明月之目,运尔珠玉之心,展尔粲花之舌,为耐庵先生一解《水浒》,亦复何所见其闻弦赏音便知雅曲者乎?即如宋江杀婆惜一案。夫耐庵之繁笔累纸,千曲百折,而必使宋江杀婆惜者,彼其文心,夫固独欲宋江离郓城而至沧州也。而张三必固欲捉之,而知县必固欲宽之。夫诚使当时更无张三主唆虔婆,而一凭知县迁罪唐牛,岂其真将前回无数笔墨,悉复付之唐弃乎耶?夫张三之力唆虔婆,主于必捉宋江者,是此回之正文也。若知县乃至满县之人,其极力周全宋江,若惟恐其或至于捉者,是皆旁文蹋蹴,所谓波澜者也。张三不唆,虔婆不禀;虔婆不禀,知县不捉;知县不捉,宋江不走;宋江不走,武松不现。盖张三一唆之力,其筋节所系,至于如此!而世之读其文者,已莫不啧啧知县而呶呶张三,而尚谓人我知伯牙。嗟乎!尔知何等伯牙哉?

〔第二十二回〕天下莫易于说鬼,而莫难于说虎。无他,鬼无伦次,虎有性情也。说鬼说到说不来处,可以意为补接。若说虎到说不来时,真是大段着力不得。所以《水浒》一书,断不肯以一字犯着鬼怪;而写虎则不惟一篇而已,至于再,至于三。盖亦易能之事,薄之不为;而难能之事,便乐此不疲也。
写虎能写活虎,写活虎能写其搏人,写虎搏人又能写其三搏不中:此皆是异样过人笔力。
吾尝论世人才不才之相去,真非十里二十里之可计。即如写虎要写活虎,写活虎要写正搏人时。此即聚千人,运千心,伸千手,执千笔,而无一字是虎,则亦终无一字是虎也。独今耐庵乃以一人、一心、一手、一笔,而盈尺之幅,费墨无多,不惟写一虎,兼又写一人,不惟双写一虎一人,且又夹写许多风沙树石,而人是神人,虎是怒虎,风沙树石是真正虎林。此虽令我读之,尚犹目眩神乱,安望令我作之耶?
读打虎一篇,而叹人是神人,虎是怒虎,固已妙不容说矣。乃其尤妙者,则又如读庙门榜文后,欲待转身回来一段;风过虎来时,叫声阿呀翻下青石来一段;大虫第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时,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一段;寻思要拖死虎下去,原来使尽气力,手脚都苏软了,正提不动一段;青石上又坐半歇一段;天色看看黑了,惟恐再跳一只出来,且挣扎下冈子去一段;下冈子走不到半路,枯草丛中钻出两只大虫,叫声阿呀今番罢了一段:皆是写极骇人之事,却尽用极近人之笔,遂与后来沂岭杀四虎一篇,更无一笔相犯也。

上篇写武二遇虎,真乃山摇地撼,使人毛发倒卓;忽然接入此篇,写武二遇嫂,真又柳丝花朵,使人心魂荡漾也。吾尝见舞槊之后,便欲搦管临文,则殊苦手颤;铙吹之后,便欲洞箫清啭,则殊苦耳鸣;驰骑之后,便欲入班拜舞,则殊苦喘急;骂座之后,便欲举唱梵呗,则殊苦喉燥。何耐庵偏能接笔而出,吓时便吓杀人,憨时便憨杀人,并无上四者之苦也。
写西门庆接连数番踅转,妙于叠,妙于换,妙于热,妙于冷,妙于宽,妙于紧,妙于琐碎,妙于影借,妙于忽迎,妙于忽闪,妙于有波搩,妙于无意思:真是一篇花团锦凑文字。
写王婆定计,只是数语可了。看他偏能一波一搩,一吐一吞,随心恣意,排出十分光来;于十分光前,偏又能随心恣意,先排出五件事来:真所谓其才如海,笔墨之气,潮起潮落者也。
通篇写西门爱奸,却又处处插入虔婆爱钞,描画小人共为一事而各为其私,真乃可丑可笑。吾尝晨起开户,窃怪行路之人,纷若驰马,意彼万万人中,乃至必无一人心头无事者,今读此篇而失笑也。

文章家有过枝接叶处,每每不得与前后大篇一样出色。然其叙事洁净,用笔明雅,亦殊未可忽也。譬诸游山者,游过一山,又问一山。当斯之时,不无借径于小桥曲岸,浅水平沙。然而前山未远,魂魄方收;后山又来,耳目又费。则虽中间少有不称,然政不致遂败人意。又况其一桥一岸,一水一沙,乃殊非七十回后,一望荒屯绝徼之比。想复晚凉新浴,豆花棚下,摇蕉扇,说曲折,兴复不浅也。

〔第四十一回〕尝观古学剑之家,其师必取弟子,先置之断崖绝壁之上,迫之疾驰,经月而后,授以竹枝,追刺猿猱,无不中者,夫而后归之室中,教以剑术,三月技成,称天下妙也。圣叹叹曰:嗟乎!行文亦犹是矣。夫天下险能生妙,非天下妙能生险也。险故妙,险绝故妙绝;不险不能妙,不险绝不能妙绝也。游山亦犹是矣。不梯而上,不缒而下,未见其能穷山川之窈窕,洞壑之隐秘也;梯而上,缒而下,而吾之所至,乃在飞鸟徘徊、蛇虎踯躅之处,而吾之力绝,而吾之气尽,而吾之神色索然犹如死人,而吾之耳目乃一变换,而吾之胸襟乃一荡涤,而吾之识略乃得高者愈高,深者愈深,奋而为文笔,亦得愈极高深之变也。行文亦犹是矣。不阁笔,不卷纸,不停墨,未见其有穷奇尽变,出妙入神之文也;笔欲下而仍阁,纸欲舒而仍卷,墨欲磨而仍停,而吾之才尽,而吾之髯断,而吾之目矐,而吾之腹痛,而鬼神来助,而风云忽通,而后奇则真奇,变则真变,妙则真妙,神则真神也。吾以此法遍阅世间之文,未见其有合者。今读还道村一篇,而独赏其险妙绝伦。嗟乎!支公畜马,爱其神骏,其言似谓自马以外,都更无有神骏也者;今吾亦虽谓自《水浒》以外,都更无有文章,亦岂诬哉?
前半篇两赵来捉,宋江躲过,俗笔只一句可了。今看他写得一起一落,又一起又一落,再一起再一落,遂令宋江自在厨中,读者本在书外,却不知何故,一时便若打并一片心魂,共受若干惊吓者,灯昏窗响,壁动鬼出,笔墨之事,能令依正一齐震动,真奇绝也。
上文神厨来捉一段,可谓风雨如磐,虫鬼骇逼矣。忽然一转,却作花明草媚,团香削玉之文。如此笔墨,真乃有妙必臻,无奇不出矣。
第一段神厨搜捉,文妙于骇紧;第二段梦受天书,文妙于整丽;第三段群雄策应,便更变骇紧为疏奇,化整丽为错落。三段文字,凡作三样笔法,不似他人小儿舞鲍老,只有一副面具也。

〔第五十六回〕看他当日写十队诱军,不分方面,只是一齐下去;至明日写三面诱军,亦不分队号,只是一齐拥起。虽一时纸上文势,有如山雨欲来,野火乱发之妙,然毕竟使读者胸中,茫不知其首尾,乃在何处,亦殊闷闷也。乃闷闷未几,忽然西北闪出穆弘、穆春,正北闪出解珍、解宝,东北闪出王矮虎、一丈青,七队虽战苦云深,三队已龙没爪现。有七队之不测,正显三队之出奇;有三队之分明,转显七队之神变。不宁惟是而已,又于鸣金收军,各请功赏之后,陡然又闪出刘唐、杜迁一队来。呜呼!前乎此者有战矣,后乎此者有战矣。其书法也,或先整后变,或先灭后明,奇固莫奇于今日之通篇不得分明,至拖尾忽然一闪一闪一闪,三闪之后,已作隔尾,又忽然两人一闪也。
当日写某某是十队,某某是放炮,某某是号带,调拨已定,至明日,忽然写十队,忽然写放炮,忽然写号带。于是读者正读十队,忽然是放炮;正读放炮,忽然又是十队;正读十队,忽然是号带;正读号带,忽然又是放炮。遂令纸上,一时亦复岌岌摇动,不能不令读者目眩耳聋,而殊不知作者正自心闲手缓也。异哉!技至此乎!
吾读呼延爱马之文,而不觉垂泪浩叹。何也?夫呼延爱马,则非为其出自殊恩也,亦非为其神骏可惜也,又非为其藉此恢复也。夫天下之感,莫深于同患难;而人生之情,莫重于周旋久。盖同患难则曾有生死一处之许;而周旋久则真有性情如一之谊也。是何论亲之与疏?是何论人之与畜?是何论有情之与无情?吾有一苍头,自幼在乡塾,便相随不舍,虽天下之呆无有更甚于此苍头也者,然天下之爱吾则无有更过于此苍头者也,而不虞其死也。吾友有一苍头,自与吾友往还,便与之风晨雨夜,同行同住,虽天下之呆又无有更甚于此苍头也者,然天下之知吾则又无有更过于此苍头者也,而不虞其去也。吾有一玉钩,其质青黑,制作朴略。天下之弄物,无有更贱于此钩者。自周岁时,吾先王母系吾带上,无日不在带上,犹五官之第六,十指之一枝也。无端渡河,坠于中流,至今如缺一官,如隳一指也。然是三者,犹有其物也。吾数岁时,在乡塾中,临窗诵书,每至薄暮,书完日落,窗光苍然,如是者几年如一日也。吾至今暮窗欲暗,犹疑身在旧塾也。夫学道之人,则又何感何情之与有?然而天下之人之言感言情者,则吾得而知之矣。吾益深恶天下之人之言感言情无不有为,为之故特于呼延爱马表而出之也。

《水浒传》注略(程穆衡)

▷《水浒传注略》小引
《水浒传注略》书成,及门诸子咸请于予曰:“闻之学当务其大,今夫子方矻矻焉注经补史,编排纂辑之不暇,乃取贩竖农儓手中之书诠释之,所搜摘引证,且不下数百家,若是其勤者何也?”余应之曰:“否,否!不然。学务其大,固已。不曰学始于博乎?学不博则僻陋谩,譬鼠之窥止四壁,鸡之鸣止一声。而务博者又必抉其奥,古来著述者皆然,而是书尤著。我自十余龄读之,恤然而骇者数矣。盖其贯穿经史,网罗百家,旁摭二氏,衍一义,订一言,靡不融会载籍而出之,乃数百年来从无识者。即自诩能读矣。止窥其构思之异敏,运笔之灵幻。若其炉锤古今,征材浩演,语有成处,字无虚构,余腹笥未可谓俭,然且茫如望洋焉。忆仕宦以来,其行四方,不为不远;与贤智博达者游,不为不多。然试举是书中一隽语,一名物询之。皆然如雷击,悄然如病喑,从未有能条举其说者,叹古人之沉晦也久矣。且夫一物不知,引以疚心者,知耻之学也。事已晦灭,暴而显之,俾明于世者,揭古之怀也。余为是役,盖直举秘书僻事,以发厥奥。俾知奥由于博,斯其为学也大矣!于注经补史奚间焉?然而且曰略者,何也?谓虽搜摘引证至数百家之多,然已略矣。以视全书,所云茫如望洋者,殆若蠡之测海,岂遂能穷其奥博哉!有同余志者,各殚精力,裨所不逮,斯幸矣。”既以复我诸子,并书之以告后之读是书者。乾隆己亥清明前十日,太仓程穆衡题于投绂堂之花桂轩。

▷序
《水浒》为庸儓所阅之书,儒者以其近于诲盗而嫉之。然一经好古之士为之注解,便觉奥博异常,可见昔人游戏著撰,亦属不苟,异于今之浅见寡闻、拾人牙慧以为生活也。娄东程迓亭先生,以名进士出宰山右,引疾告归,寿臻大耋。生平手不释书,经史诗文,俱有述造,所尤著者为《吴梅村诗笺》,惜未刊行。此二卷亦游戏之作,而征引浩富,已令小儒咋舌,其学可知矣!先生同里菘耘居士以鹤堤子手录本见贻,爰授剞氏以绣之梓,非敢为小说扬其波也,亦使海内学者知有事笺疏,当如先生之目穷四部,方可濡翰耳。道光乙巳春三月蕴香居士识。
《水浒传注略》卷上
太仓程穆衡迓亭著
同里王开沃半庵补

石碣妖魔 《集异记》:唐苏州吴县民汪凤,宅在通津,往往怪起,损其价而标货焉。邑胥张励者,为邑中蠹横,每经其门,遥见二青气彻天,谓宝玉之藏,因以百缗得之。寻得其所,大具畚锸发之,掘地不六七寸,遇盘石,去其石,则有大柜,仍以铁索周匝束缚,用铁汁固缝,重以石灰密封之,每面各有朱记七颗,文若隶篆,而又屈曲钩连。加钳锤极力开拆,石柜既启,有铜釜,可容一斛,釜口铜盘覆焉,用铅锡固护,仍以紫印九颗回旋印之,印文不类前体,而全如古篆。拆去铜盘,釜口以绯缯三重幂之。励才揭起,忽有大猴跳而出,釜中有石铭云:“祯明元年七月十五日茅山道士鲍知远囚猴神于此。其有发者,后十二年胡兵大扰,六合烟尘,发者俄亦族灭。”励以天宝二年十月发,至十四年冬禄山乱起,周年励家灭族。是书用此事为发端,方振得起北宋之末之乱,于梁山泊又其浅小者也。

小种经略 小种经略者,师道弟,秦凤经略使师中也。《续纲目》:金人入寇,令师中以本路兵会郑洛,外援河阳,内卫京城。师中勤王兵至洛城,而斡离不已退。李纲请令师中追之,而三省乃令护送出之。师中渡河,上言欲捷出上党,捣其不意,朝廷疑不用。师中救太原,至杀熊岭,姚古失期不至,师中死战,被四创死。盖其威名不亚于师道。

角打酒 角乃量器。礼有璧散、璧角。耐得翁《都城纪胜》:茶坊用旋杓,如酒肆间止是论角,如京师量卖。

拍版 《通鉴》:崔允亲执版,为朱全忠歌以侑酒。胡身之注:拍版,古乐无之,元宗时,教坊散乐,用横笛一,拍版一,腰鼓三。后人因之,以版为节,用木若象凡八片,以韦贯之,两手各执其外一片而拍之。

赶座子 《都城纪胜》:街市有乐人三五为队,专赶春场,看湖,赏芙蓉。及酒座只应卖唱,与钱亦不多,谓之荒鼓板。

五台山文殊院 郑樵《通志》:五台山,在代州五台县东北一百二十里。道经以为紫府山,内典以为清凉山,环五百余里。上有五峰,颠胥积土象台,文殊师利现光地。东台西南有明月池。南台高三十里,顶周二里,金莲日菊佛钵花,粲发如锦。《华严经疏》:清凉山,岁积坚冰,夏仍飞雪。
空头度牒 《通鉴注》:度牒之制,始于唐时。大中六年,诸州准元敕许置寺外,有胜地灵迹,许修复,繁会之县,设置一院。严禁私度僧尼,若官度僧尼有阙,则择人补之,仍申祠部给牒。其欲远游寻师者,须有本州公验。
戒坛 长老 《通鉴注》:僧尼应填阙者,委长老僧选择,给公凭,赴灵感、会善二寺坛受戒,两京各选大德十人主其事。有不堪者罢之,堪者给牒遣归。本州不见戒坛公牒,毋得私容。宋制亦如是。
乾瘪 瘪乃俗字,音鳖。
九里山 《一统志》:九里山,在彭城,正秦汉东城地,故及乌江事。末句谓盛衰成败之速,虽顺风吹水,不足喻其疾,为饮酒发端甚切。而评者乃谓两句不相属,此于文义尚未通,又乌知九里山在何处耶。
左右边金刚 《世说补》所谓金刚努(怒)目者,正指此。《范石湖集》:今寺门外两金刚神,乃贤劫最后成佛者,一名青叶髻,一名娄至。(《通鉴》引此作娄至德,衍字。见唐《肃宗纪》。)《正法念处经》:国王夫人生千子,欲试当来成佛次第,俱留孙探得第一筹,释迦得第四筹,青叶髻得九百九十九筹,娄至得千筹,盖以未来佛现金刚身,降伏四魔,护持大法也。

老鸦哇哇 韩诗“鸦鸣声擭擭”,此作哇,字异音同。
使拳 《都城纪胜》:相扑争交,谓之角抵之戏,别有使拳,自为一家,与相扑曲折相反。
铺芦席 古者席地而坐,席布于地,辫竹为筵,筵加席上。今北方尚存古意,敷芦席于地,人坐芦席上,不用桌椅。但北方无芦,所谓芦席,皆劈高粱秸为之。
折叠纸西川扇补 折叠扇始于北宋。苏诗“高丽白松扇,展之广尺余,合之则两指”,正谓此也。王阮亭《陇蜀余闻》:唐时,阁罗凤犯蜀,俘其巧匠三十六行以归,至今髹剔银铜、雕钿诸器,惟滇南为最佳,大抵蜀匠绝巧,不但锦机、冶铸、纸局、扇制而已。观此,则宋时西川纸扇,擅美可知。《杂事诗注》引《梦粱录》诸书云云。盖南渡后,四川全盛,故市贩寖多。又刘京叔《归潜志》云:折叠扇古名聚骨扇。金章宗有《蝶恋花》词云:“几股湘江龙骨瘦,巧样翻腾,叠作湘波皱。金缕小钿花草斗,翠条更结同心扣。秘殿日长承宴久,纤手拈来,暂喜清风透。忽听传宣须急奏,轻轻褪入香罗袖。”然则蜀扇又流行北国矣。

樊楼补 樊楼,惟东京有之。《画墁录》云:建中贞元间,藩镇至长安,多于旗亭合乐。郭汾阳缠头彩,率数千匹。元丰中,种谔自鄜延陈边事到阙。一日,期集于樊楼,挥散亦数千金。神宗密令小黄门窥之。既而谔辞,上举贞元故事,勉以浑郭功名。《梦华录》云:酒楼各有飞桥栏楹,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照耀,浓装妓女,聚于主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板桥杂记·金陵绝句》有云:“而今也入烟花部,灯火樊楼似汴京。”其佳丽殆不减轻烟淡粉也。
白虎节堂补 崔灵恩《三礼义宗》:节长尺二寸,秦汉以后,改为旌幢之形。唐《车服志》:大将出,赐旌以专赏,节以专杀。旌以绛帛五丈,粉画虎,有铜龙一,首缠绯幡;节垂画木盘三,相去数寸,隅垂尺麻,余与旌同。戴埴《鼠璞》:本朝节度使,有六旌节、门牙旗二,受赐藏之公宇私室,号节堂。朔望次日祭之,号衙日。此云白虎何也?按张衡《东京赋》:卒于金虎。五臣注:西方,金也。西方七宿俱白虎。《甘石星经》:昴,西方白虎之宿,金虎相薄,主兵象。《王莽传》:自前南下椒除,西出白虎门。又汉有白虎殿,唐有白兽闼,皆在大内西。宋时太尉典兵,节堂在帅府之右,故以白虎名之。(观传文云误入白虎堂,又云擅入节堂,则非截取虎节二字可知。)
沧州 沧州,宋景城郡,横海军节度使。
端公 端公,乃唐时御史相称之名,以其在台端也。见李肇《国史补》及唐人各家诗文集。
与他结果了 《宋史·张田传》:汝州叶驿道,隶囚为送者所虐,多死,俗传为叶家关,知宋时途中杀囚,乃通弊。
水火棍 水火棍,吏役所持,一头红一头黑者。

大红叶树 大红叶,或谓是枫。《埤雅》:叶作三脊,霜发色丹。然枫非异木。《水经注》引《齐地记》曰:卢水侧有胜火木,谓之赤柽。郑樵《通志》谓赤杨与赤柽相似,植之水边,叶经秋尽红。此殆是赤柽。又南海有木,谓之红木,坚如紫檀,其叶尤红,则来自海舶,非中国所有。

门上屈戎 李商隐诗:“锁香金屈戎”,一作屈膝。李贺《宫娃歌》:“屈膝金铺锁阿甄。”陆友仁《砚北杂志》:金铺为门饰。屈膝,盖铰链上,上二垂者为,下三横为钺。
帮闲 《梦梁录》:大街有四五家开茶肆,楼上专安着妓女,名曰花茶坊。一等不本色无业艺,专为探听妓家宾客,赶趁唱喏,饮燕所在,以献香送欢为由,谓之厮波。此可见宋时帮闲之俗。
二陈汤 本《和剂局方》,用半夏、陈皮,皆取极陈者,乃无燥散之患,故曰二陈。加茯苓、甘草、姜煎,治痰主药。
五圣摄去 黄文雷《看云小集》:江南村落间,住处有矮窄小庙,在树底或山根,其神每列成五,往往能作祟,偷运什物,或淫污妇女。民间偶树枯鸡死,皆以为神祸,谓之五圣。此书后有五圣庙,不知即此否,或另有神。

出洞蛟 蛟,龙属,无角,细颈,胸有白缨。南方每岁出蛟水发,甚者摧山汩陵,所谓出洞蛟也。
翻江蜃 蜃如蛟,红鬣,腰以下鳞尽逆,史所云海旁蜃气象楼台也,与介属蜃蛤之蜃,可烧灰以供丧,薄以饰器者,各是一物。

玉壶春 唐人名酒为春。李肇《国史补》:酒有郢之富水春,乌程之若下春,荥阳之上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此玉壶春亦其类也。
渔船尾开孔养鱼 舱中活水养鲜鱼,其名曰系,蜀人因以为地名,或谓之枋。王贻上《入蜀纪》:夷陵州俗,以三月初八、十八、二十八三日起汕,相率拍扣而歌,悲怆慷慨,乃获多鱼。唯十二碚以上,下牢溪以下,数十里为然,自钉头镇以往,地皆曰系,或曰枋,有金钗系、丫髻枋等名。

蓝桥风月美酒 周密《武林旧事》:诸色酒名,吴府有蓝桥风月。
无为军 无为州,巢县地,宋置无为军于此。自米芾知州事,益有名胜。
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赵太祖以南唐后主喜佛法,选诸州高僧往见法语,南唐人闻所未闻,谓之一佛出世。当时有此二语。《大般若涅槃经》:佛在拘尸那城阿夷罗拔提河边婆罗双树间,二月十五日临涅槃时,普告众生:“世尊将欲涅槃,若有所疑,今悉可问,为最后闻。”引此,只作一死字用。

七宝九龙床补 内典说七宝,微有不同。《佛地经》:金、银、琉璃、玻璃、砗磲(《法华》作玫瑰)、码碯、赤真珠(《大论》无码碯,有明月珠、牟尼珠)。《洛阳伽蓝记》:九龙殿前有九龙吐水成一海。宋有九龙庙,盖九为阳数,龙为阳物,从其类也。故龙之生子亦九种。此云九龙床,即今之蟠龙椅,雕镂龙形,数实有九,取其庄严璀灿耳。若马希范之九龙殿,王之九龙帐,皆刻画八龙而己居其一。神座则岂其然。

火眼狻猊补 董斯张《吹景集》:临海人陆姓者,从镇南腾冲卫携一兽皮来,至吾里。予取视,兽一头二身二尾八足,耳若豕,尾亦如之。头则虎,毛则兔,尾黑毫细软类人发。头阔尺有六寸,身长倍头。陆云:兽迅走有绝力,出点苍山,日啖羊,积不可算。獠百方捕之逸,乃以药毒羊,兽中饵始毙,獠亦不晓何物也。胡僧阿摩那者,乌思藏来,具多闻慧。獠以问僧,曰:“是名火眼狻猊(音俊倪,又音酸儿,惜不言出何经典),西域间有之,出则望国兵。且笔数语云:火眼狻猊,曰万兽君,厥首惟一,牝牡各身。中食狮象,迅蹄蹑云,饥喷烈焰,足兵尾火(二尾形如火字,八足形如兵字)。出现世间,剑戟天下(此明神熹时事也。未几,闯献燎原,此言遂验)。有其殪之,可以弭祸。按吴任臣《山海经广注》实本于此。然耐庵已先载其名于此传,则非明季始有之矣,虽好古如遐周,强记如志伊,亦不能著其出自何书。然则耐庵之奇编秘籍,岂真得之嫏嬛福地中耶!浩博如斯,我何从测其涯。

勾栏 段国《沙州记》:吐谷浑于河上作桥,谓之河房,长一百五十步,勾栏甚严设。勾栏之名始于此。王建《宫词》:“风帘水殿压芙蓉,四面勾栏在水中。”李商隐诗:“帘轻幕重金勾栏。”李贺诗:“蟪蛄弔月勾栏下。”勾栏字遂著。至宋时,因名教坊曰勾栏。
诸般品调 周密《市肆记》:或有路歧不入勾栏,只在耍闹宽阔处做场,谓之打野呵。如北瓦羊棚楼等,谓之邀棚。
笑乐院本 《辍耕录》载院本名目,曰:唐有传奇,宋有戏曲唱诨词说,金有院本杂剧诸宫调。院本杂剧,其实一也。又曰:其间副净,有散说,有道念,有科泛。其诸杂大小院本,有双调渐、单双渐等名。
不及鸳鸯处处飞 魏泰《诗话》:吕士隆知宣州,好笞官妓,适杭州一妓到,士隆即舍之。梅圣俞因作《打鸭诗》云:“莫打鸭,打鸭惊鸳鸯,鸳鸯先向池中浴,不比菇洲老鸹鸧。”此定场诗首二句,正言衣食真难之故,末句自负其与知县来往,何谓并不连贯?皆因腹笥寒俭,故无由窥作者之奥博耳。(魏泰,襄阳人,所著《东轩笔录》亦载此。)
双渐赶苏卿 《录鬼簿》:元人载王晔,字日华,有与朱士凯题《双渐苏卿问答》,人多称赏。知斯为宋时大剧。
唱了又说 《都城纪胜》杂剧中末泥为长。唱叫小唱,谓执版唱慢曲,曲破大率重起轻杀。
唱到务头 《梦粱录》:唱赚,在京师只有缠令缠达。中兴后,张五牛大夫遂撰为赚。赚者误赚之意,令人正当美听,不觉已至尾声。

五雷天心正法 道家多诩五雷天心正法,而未详其说,今所传者,惟萨真人神霄青符五雷秘法,及斗母、月孛、争魂、炼度、擒邪、伐庙之诀。其说曰,气清则符灵,派清则法灵,若传法而不传派,其犹未也。故必筮日立坛,昭告于萨祖,立为二十几代嗣法嫡孙,歃血书盟,以度世宏济为誓。凡有章醮,得自拜家书,刺指血为符,以上萨祖。称家书者,犹人间子孙,申白其祖父之云也。
金钱豹子 已见前豹子头注。(《后魏书》有大将皮豹子。)
松文古定剑 松文古定剑,未详其制。惟周密《云烟过眼录》载三十八代天师张广微与材所藏法剑,玉靶,靶上两面皆有篆字二行十余字,剑长四尺许,两面皆细紫金作法篆。其一面略记有“□□□□日□月”,内有刻春夏秋冬,其下三台北斗。其一面,字不能辨,最下作云电二字。剑两面俱有锋铓,无缺蚀。盖自汉到今千七百年,累代所持以立教者。即此可想见祖传法剑,必系玉靶,故可碾刻松文。头形作定胜,故云古定也。
东昌寇州 二处俱见后注。
景阳钟响 《南齐书》:武帝患宫内深隐,不闻端门鼓漏声,置钟于景阳楼上,以应五鼓。及三鼓,宫人闻钟声,毕起妆饰。李义山诗所云“景阳宫里及时钟”也。景阳钟自在建业台城,此只借用诗料,非真宋有景阳钟也。
汝宁 汝宁,汉汝南,后周舒州,又改溱州,唐蔡州,宋元汝宁。

诸葛孔明八阵法 《汉史》称汉承秦制,十月,车驾幸长安水南门,会五营骑士,为八阵进退,名曰乘之。又《东汉书》曰:立秋肄兵,兵官皆肄孙吴兵法六十四阵,名曰乘之。则八阵之法,当始于孙、吴,而盛于汉。孔明盖因其旧,而变化损益之。但孙、吴与汉,世远无稽,惟孔明八阵,寄仿佛于夔州数石。历代文人,阐发为书,不下数十家,为说不下数十种。若李筌、张烨之伦,于兵事毫无所知,而饰为异说,诡诞支离,以欺后世,使有心之士,开卷茫然,驯至口不言兵,酿成世祸,其源流见于《八阵详说》。

照夜玉狮子 杜诗:“曾貌先帝照夜白”注引《明皇杂录》:上所乘马,有玉花骢、照夜白。画监曹霸《人马图》:红衣美髯奚官牵玉面骍,绿衣奄官牵照夜白。又杜诗:“近时郭家狮子花”,谓代宗赐子仪狮子骢也。此云照夜玉狮子,盖合二马之名以名之。

羊脂玉闹装 白居易诗:“贵主冠浮动,亲王辔闹装。”杨慎《丹铅录》:今京师有闹装带,合众宝杂缀而成,故曰闹装。近因有闹装带之名,改白诗“辔”字为“带”字,误矣。余按唐人诗:“金鱼公子夹衫长,密带腰围割玉方,行处春风随马尾,柳花偏打内家香。”则闹装之为带,由来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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