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接的。没让你做什么下三烂的事情。相信我。”
“我有什么好处?”
“哦,等哪天我不太忙了,咱们好好喝一杯,再聊这个事。”
“好吧,你说服我了。”
我打开信封。里面掉出一张女孩的照片,仪态自然轻松,可能是惯于拍照的缘故。一头乌黑的秀发,也可能是赫红色的,宽阔明亮的额头,严肃的双眼,高高的颧骨,紧张的鼻翼,紧闭的双唇。这张脸精致,紧张,看不到一丝快乐。
“看背面。”弗米利耶小姐说。
背面清晰地打着几行字:
“姓名:埃莉诺·金,五英尺四英寸高,二十九岁左右,深栗色头发,浓密,自然卷。身材挺拔,嗓音低沉,打扮入时但是得体,妆容保守。脸上没有明显的疤痕。习惯性动作:进屋时不转脑袋但是转动眼珠,紧张时习惯紧握右手。是左撇子但会刻意掩饰。网球打得好,游泳和跳水姿势优美,嗜酒。没有案底。”
醒来后第一个感觉是如果这时有人对我大声说话,我会马上大哭。接着我感觉到脑袋胀得很大,似乎整个房间都容不下,前额到后脑勺之间似乎相距几千里,脑袋左右两边也遥遥相隔。除此之外,一阵阵沉闷的敲击声也令人心烦意乱。变得无限大的脑腔中萦绕着这种声响。
第三个感觉是不远处的什么地方一直发出嗡嗡的声音。第四个感觉是冰凉的水正顺着我的脊背向下流淌。床单紧贴着我的脸,这表明我是趴在床上——如果我的脸还存在的话。我慢慢翻过身坐起来,一阵哗啦的响声过后,一块打结的毛巾包着正在融化的冰块落了下来。某个十分疼爱我的家伙把它压在了我的后脑勺上。某个不太疼爱我的家伙则在这块冰上重击了一下。当然两件事也可能是一个人做的,人的情绪总是捉摸不定的嘛。
我锁上门,钻入租来的车中,驱车离开寂静的车道,中途经过旅馆服务台,看到服务铃上的灯仍然亮着。整个地区还在沉睡中,但是山谷间运送建筑材料、石油和大宗货物的卡车轰隆驶过,有的挂着拖车,有的没有,它们装满了货物,而这些东西正是一座城市赖以生存的基础。一路开着雾灯,卡车缓慢而沉重地爬上山坡。
大门五十米外篱笆尽头,她从阴影里闪身出来,爬进车里。我打开手电筒。海边雾号声响起,海面上出现了一架北爱尔兰直升机,它伴随着海浪的呼啸声飞行。我还没来得及用车上的点烟器点着烟,它已经划过天际飞远了。
这个女孩坐在我身旁,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一言不发。她没有看浓雾,也没有看前面卡车的车尾。她什么都没看,只是像座冰雕那样坐在那儿,神情僵硬而绝望,像要上绞架的犯人。
我真是好长时间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演员了。
“我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四分之一夏威夷,四分之一菲律宾,四分之一黑人。你要是我,也会痛恨自己。”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瞒过别人的?我指的是大麻。”
他四处看看,“我只有在情绪特别低落的时候才抽。这关你什么事?关别人什么事?就算我被抓住,丢了这个垃圾工作,被扔进监狱,那又怎么样?我这一生本来就像坐监,一辈子出不来,满意了?”他喋喋不休,就像一个情绪不稳定的人那样,刚刚还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现在话多得像开了闸门的洪水,但仍是那种低沉、疲惫、一成不变的语调。
“我没惹过任何人。活着,吃饭,睡觉。有空你可以来看看我住的地方。我住在波顿巷的一处老旧房子里,那实际是一条小胡同,房间简直是跳蚤窝,就在艾斯梅拉达五金公司的后面。厕所就是个搭的棚子,我洗澡就在厨房,用个锡盆。睡觉就在一个绽开了皮的破沙发上。那屋子里每样东西都得有二十多年历史了。这儿是富人的天堂,但是看看我,我也生活在富人的土地上!”
“……你相信上帝吗,年轻人?”这会儿他扯得更远了,但是看来我还得继续附和。“如果你说上帝是万能的,而这个万能的上帝让万事万物各有其规律,那我可不认同。”
“但是你应该相信,马洛。这是个巨大的安慰,我们最终都会回归自然,因为人终须一死,然后化为尘土。或许对于有些人而言,就是这么回事。但对有些人来说并不是这样。谈到来生,我有许多严肃的问题。让我在天堂跟刚果黑人、中国苦力、中东地毯贩子甚至好莱坞制片人住在一起,我实在不见得喜欢。我大概是个势利眼,尽管这种品味不高。我也无法想象天堂是由一位长着白胡子、受人尊敬的人物——我们这儿叫上帝——掌管的。这些都是心智不成熟的人的愚蠢想法。但是一个人的信仰再愚蠢也不该对他指手画脚。当然我也没有理由认为自己将会上天堂。事实上,那还真有点无聊。反过来,那些没受洗就夭折的婴儿和职业杀手、纳粹或苏共政治局成员同处十八层地狱,也让人不敢想象。一个人的良善行为,他伟大无私的英雄主义,他在这个严酷的世界中坚持下来的勇气——多么奇怪,尽管他有这些美好的品质,命运却比一般人曲折得多。这多么不合情理。别告诉我荣誉感只是人体的化学反应,舍己救人只是遵照现行的行为准则。难道上帝会乐意看到一只孤零零的野猫被毒死在告示板后头?难道上帝乐意让世间如此冷酷,只有适者才能生存吗?适者又是适应的什么呢?哦,不,才不是。如果上帝真的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他才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创造出这么一个世界。没有失败,就不可能有成功,没有坚持,就没有艺术。不知道这样说算不算渎神,当世间一切都不对头的时候,上帝的日子也不好过,而上帝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您是个哲人,克拉伦登先生。不过您的话可是离题太远了。”
我进退两难,但是情况还不算坏。我走到悬崖边,听着波浪拍打峭壁的声音。小海湾外波浪撞碎后闪烁着粼粼波光,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海湾内十分平静,波浪像巡视员一般缓缓而行。一会儿会有一轮明月升起,但是现在还是一片黑暗。
有人站在不远处,和我一样俯瞰着这片海湾。是一个女人。我等她走过来,她只要一动我就知道是不是认识她。没有任何两个人的举止会一模一样,就像没有任何两副指纹完全一样。
我点燃一支烟,把玩着打火机,让火焰在自己脸前摇曳,她已经来到我近旁。
“你能不能不要老跟着我?”
“你是我的客户,我得保护你。可能到我七十岁生日,会有人告诉我为什么。”
“我没让你保护我,我也不是你的客户。你为什么不回家——如果你有家的话——不再惹人生厌。”
“你是我的客户——五千美元的佣金。我总得做点什么,就算只是等胡子长长这样的小事。”
“你真是无可救药。我给你钱就是想买点清静。你太不可理喻了,我也遇到过一些老顽固,但是没有比你更难缠的了。”
我挂了电话,进了检票口,下了回旋梯,又走一长段才到达月台。我一上车,就在令人心旷神怡的吸烟区坐下来,那儿已是烟雾缭绕,让你的喉咙颇感舒适,最后还能给你留下一片健康的肺叶。我装满烟斗点燃,加入到吞云吐雾的行列中。
火车开动了,在东洛杉矶的田野间蜿蜒前行,慢慢加速,然后到达第一站圣安娜。我的目标没有下车。在欧申塞德和德尔玛尔也没下。到达圣地亚哥,我迅速跳下车,先拦了一辆出租车,然后在这座古老哥特式风格的车站外等了八分钟,等贝雷帽帮我拿行李出来。然后,那个女孩也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