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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

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是我们县里的地主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第三个儿子。老费多尔在整整十三年以前就莫名其妙地惨死了,那段公案曾使他名闻一时(我们县里至今还有人记得)。关于那个案子,请容我以后再细讲。现在我所要叙述的,就是这位“地主”(我们县里就这样称呼他,虽然在他的有生之年从未在自己的领地上住过),这是一个很古怪的人物,而且社会上也不乏这类人,他是一个既恶劣又荒唐,同时又头脑糊涂的人的典型。不过,他这类糊涂人却非常高明地经营自己的财产,而且大概也只有把这类事情做好。譬如说吧,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开始什么也没有,他是个最小的地主,常跑到别人家去吃闲饭,抢着做人家的食客,但到他死的时候,却积攒了十万卢布的现钱。同时,他也是我们全县里一个最头脑不清的狂人。我还要重复一句:他并不愚蠢,这类狂人大都是十分聪明和狡猾的。他只是浑噩,还是一种特别的、带有民族特色的浑噩。
他结过两次婚,有三个儿子,长子叫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是他的第一位太太生的,其余两个,伊凡和阿历克赛,是第二位太太生的。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第一位太太出身于有财有势的贵族米乌索夫家,也是我们县里的地主。一位富有嫁资,既非常聪明美丽,又活泼愉快的小姐,怎么竟会嫁给这种像人们常称呼的,不值钱的“废物”,我也不必过多地解释,因为这种事在我们这一代里并不稀奇,以前也发生过。我还认识一个女孩子,也是属于过去的“浪漫派”一代的,几年来,她一直暗暗地深爱着一位先生,本来可以用极安静的方式嫁给他,结果是因为自己认为有无法战胜的障碍,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里,从巉岩般的高岸上跳入又深又急的河里自杀了。她这样做也是由于一种怪念头,那就是为了模仿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菲莉亚 。而且假使她早就看中的那个心爱的岩石并不是什么好景致,假使这一带是平淡无奇的平坦河岸,那么自杀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是真正的事实,我们可以想到,在我们俄罗斯的生活中,在最近几十年里,这类的事情的确发生了不少。

通常情况下,一般人,甚至恶徒,也常常比我们通常所认为的,要率真烂漫得多。包括我们自己也是这样的。

阿辽沙的归来,似乎甚至在道德方面也对他产生了影响,在这早衰的老人久已枯萎的心灵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又重新苏醒过来。“你知不知道,”他时常注视着阿辽沙说,“你很像她,那个害疯癫病的女人!”他这样称呼自己去世的妻子——阿辽沙的母亲。“害疯癫病的女人”的坟墓终于由仆人格里戈里指给阿辽沙看了。他带着阿辽沙到我们城市的公墓上去,在远远的一个角落里,指给他看一块虽不贵重却还算体面的铁制墓石,上面刻着死者的姓名、身份、年龄和死亡时间,底下还刻着四行古体诗,这中等人家墓碑上常用的诗句。令人惊奇的是,这块墓碑是格里戈里做下的。他自己把它立在可怜的“害疯癫病女人”的墓前,而且是他自掏腰包做的,这是在他屡次不厌其烦地向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提起这墓碑的事,而主人不但摇头不管,还挥手驱去自己的一切回忆,径自动身到敖德萨去之后的事。阿辽沙在母亲坟上并没有显出任何特别的伤感;他只是倾听了格里戈里既郑重又有条理地叙述关于立这块墓碑的事,垂头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走开了。从那以后,几乎整年没有再到坟上去过。但是他上坟的这件小事也对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发生了很奇妙的影响。他忽然掏出一千卢布捐给我们的修道院,以追荐亡妻的灵魂,但是他追荐的不是续弦,不是阿辽沙的母亲,不是“害疯癫病的女人”,而是他的发妻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也就是经常打他的那个。那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当着阿辽沙痛骂修士。他自己绝不是虔信的人,也许他从来就没有在神像面前插过五分钱的蜡烛。这类人物身上常常会奇怪地爆发出种种突如其来的情感和突如其来的思想。

阿辽沙,我真舍不得你,你相信不相信,我是真的爱你……不过这也是个合适的机会:你可以替我们有罪的人祷告,我们坐在这里,犯了太多的罪。我时常想,将来谁会替我祷告呢,世界上有没有这样的人呢。你这可爱的孩子,我在这方面真是愚蠢的,你也许不相信吧?这真可怕。你看没看见:我无论怎样愚蠢,对这类问题,总还是思索的,自然是偶然一想,不是永远想。我心想,我死的时候,鬼一定会用钩子来把我拉走的。可我又想:钩子吗?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用什么做成的?是铁的吗?在哪里打的?他们那里还有工厂吗?修道院里的修士一定以为地狱里,譬如说,也有天花板。我准备相信有地狱,可是最好没有天花板。这样显得雅致些,文明些,那就是说:照马丁·路德的派头。不管有没有天花板,不都是一样的吗?假使没有天花板,就没有钩子,假使没有钩子,那就一切都滚蛋吧!这么说来,就又拿不准了,究竟谁用钩子拉我?因为假使没有人拉我,那么怎么办呢?世界上有没有真理呢?这些钩子IIfaudraitlesinventer,特意为了我,为我一个人,因为你要知道,阿辽沙,我是多么地无赖!……

也许读者里有人会猜想,我的这位年轻人具有病态的、狂热的、畸形发展的天性,是一个面容惨白的幻想家、痨病鬼或是酒鬼一样的人。然而,实际上完全相反,阿辽沙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当时却是身材匀称,脸色红润,目光清澈,浑身上下都很健康。在那时候,他甚至很漂亮,体态端庄,中等个子,深褐色头发,端正而略长的椭圆脸,两只离得很开的、发亮的眼睛。显得很深沉,也很安静。也许有人说,尽管脸颊红润,也同样可能是狂信和神秘主义的;但是我却觉得阿辽沙甚至比什么人都现实。当然,他在修道院里笃信奇迹,但是据我看来,奇迹是永远不会使现实派感到不安的。倒不是说奇迹会使现实派接受信仰。真正的现实派,如果他没有信仰,一定会在自己身上找到不信奇迹的力量,即使奇迹摆在他面前,成为不可推翻的事实,他也宁愿不相信自己的感觉,而不去承认事实。即使承认,也只是把它当作一件自然的事实,只是在这之前他不知道罢了。在现实派身上,不是信仰从奇迹里产生,而是奇迹从信仰里产生的。如果现实派有了信仰,则正由于自己的现实主义,他势必也同时会承认奇迹。使徒多马声明,只要不是他亲眼所见的就不能相信,但是看到了以后便说:“我的神,我的上帝。”是不是奇迹使他有了信仰呢?大概不是的,他之所以相信,只是因为自己愿意相信,也许还在他说“未看到以前不能相信”的时候,在他的内心深处就已经完全相信了。

长老是什么呢?长老就是把你的灵魂吞没在自己灵魂里,把你的意志吞没在自己意志里的人。你选定了一位长老,就要放弃自己的意志,自行弃绝一切,完全听从他。对于这种修炼,对于这个生活可怕的学校,人们是甘愿接受、立志献身的,他们希望在长久的修炼之后战胜自己,克制自己,以便通过一辈子的修持,终于达到完全的自由,那就是自我解悟,避免那种活了一辈子,却还不能在自己身上找到真正自我的人的命运。这种长老制的创立,并不是基于理论,而是基于东方一千多年的实践。受业于长老,可跟我们俄国修道院里一向就有的普通“修持”不同。这里规定所有受业于长老的人要经常不断地向他忏悔,授业者和受业者之间保持着一种牢不可破的约束。举个例子吧,传说有一次,在基督教的远古时代,有一个见习修士没有遵照他的长老的指示完成某种修持而离开修道院出国,从叙利亚到埃及去了。在那里经过长期的、严苛的苦行,终于在受尽磨难之后,殉道而死。在教会把他尊为圣者,埋葬他的躯壳的时候,教堂执事正喊着:“尚待受洗的人,走出教堂!”这时,那口棺材连同躺在里面的殉道者的躯体忽然离开原地,仿佛被人推出了教堂,抬回来又推出去,一连三次。后来才知道,这位殉道的圣者曾破坏了修持,离开了长老,因此,如果不经长老给他解除,他是不能被赦免的,就算他有再大的功绩也不行。

普通人和最高贵的人全都到我们修道院的长老那里,对他们膜拜,向他们忏悔自身的疑虑,自身的罪孽,自身的痛苦,央求他们给予忠告和训示。反对长老制的人们看到这种情况,除了别种攻击外,还叫嚷说,这样一来,等于独断而轻率地把忏悔的圣礼给贬低了,其实修士或俗人对长老不断地忏悔自己的灵魂,本来就完全不是把它当作圣礼来看待的。然而,尽管如此,长老制仍旧维持了下来,而且渐渐地在俄国的修道院里奠定了基础。固然也许不错,这种为了使人类精神上从受奴役转变到自由和心灵完美的,已经试用过一千年的利器,可能会变成一把也能伤害自身的双刃利剑,也许会把有的人不是引向驯顺和完全的克己,而是相反地引向魔鬼般的骄傲,那就是说引向了锁链,而不是引向自由。

主要的是不要骗自己。骗自己和相信自己谎话的人,就会落到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周围都分辨不出真理来的地步,那样就会引起对自己和对他人的不尊敬。人既然不能尊敬任何人,就没有了爱,既然没有爱,就会让自己消磨时光,放纵淫欲和耽于低俗的享乐,以致在不断的恶行中完全落到兽性的地步,而这全是由于对别人和对自己不断说谎的缘故。对自己说谎的人会比别人更容易觉受到侮辱,因为他觉得受侮辱是很有趣的,对不对?他也知道并没有人使他受侮辱,是他自认为受了侮辱,为了面子就说谎,夸大其词,装腔作势,斤斤计较,小题大做,拿一粒豌豆当成山——这他自己全知道,却还是自己首先气恼,感到这样很愉快,甚至感到很大的快乐,于是就到了真正怨恨的地步……请您起来,坐下,请求您,要知道这也是虚伪的姿势。

“还有从远地方来的!”他指着另一个女人说。那个女人还相当年轻,却又干又瘦,并非由于日晒,却满脸黧黑。她跪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长老。她的眼光里似乎有一种狂乱的神色。
“远地方来的,老爷子,远地方来的,离这里有三百俄里远。远地方来的,神父,是远地方来的。”女人拉长声音说,平稳地左右摇晃着脑袋,用一只手托着腮帮子。她好像在哭诉。老百姓中间有一种沉默无言、逆来顺受的忧愁,它深藏内心,毫不显露。但也有的是破裂了的忧愁,这种忧愁一旦发作,流出泪来以后,便转入了哭诉。女人们尤其是这样。它并不比沉默的忧愁轻松。哭诉所能给人的慰藉,只能是更痛苦地撕裂心胸。这类的忧愁甚至不希望得到慰藉,而且恰恰是以无法慰藉之感来作为自己的养料。哭诉只是不断地刺激创伤的一种需要而已。

我爱人类,但是自己觉得奇怪的是,我对全人类爱得越深,对单独的人,也就是说对一个个个别的人就爱得越少。他说,我在幻想中屡次产生为人类服务的热望,也许真的会为了人类走上十字架,如果忽然有这个需要的话,然而事实证明,我不能同任何一个人在一间屋里住上两天。他刚刚和我接近一点,他的个性就立即妨碍我的自爱,束缚我的自由。我会在一昼夜之间甚至恨起最好的人来:恨这个人,为了他吃饭太慢,恨那个人,为了他伤风,不断地擤鼻涕。他说,只要人们稍微碰我一下,我就会成为他们的仇敌。然而事情常常是我对于个别的人恨得越深,那么我的对于整个人类的爱就越显得热烈。

“假使现在没有基督教会,那么罪人作恶就将没有任何阻挡,甚至事后没有对他的惩罚。这里说的是真正的惩罚,不是像他们现在所说的那种机械的、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使心灵更加痛苦的惩罚,而是真正的惩罚,唯一实在的、令人生畏、使人安分、教人发现良心的惩罚。”
“请问,怎么会这样的呢?”米乌索夫十分好奇地问道。
“那是因为,”长老开始说,“现在所判的一切流放和苦役以及从前还要加上的鞭笞等等,都并不能改造任何人,而且主要的是几乎也不能使任何罪犯产生畏惧,犯罪的数目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您应该承认这一点。结果,社会并没有因此而得到保障,因为有害分子虽然已经被机械地割除,而且流放到远方,不在眼前了,但是,接着马上会出现另一个罪犯,将他的位置补充上,也许两个。如果有什么东西,即使在我们这个时代也能起到保障社会的作用,甚至能使罪犯本身得到改造,重新做人,那就唯有反映在人的良心中的基督的法则。只有认识到自己作为基督的社会(也就是教会)的儿子所犯的罪孽,他才能对社会,也就是对教会承认自己有罪。因此,现代的罪犯只有在教会面前,而不是在国家面前,才可能承认自己有罪。如果法庭属于社会,亦即教会,那时候它就会知道应该把什么人从开除中挽救过来,重新容纳。但现在的教会并没有任何有效的法庭,只能做道义的制裁,而且自行放弃对罪犯的积极惩罚。教会不是把罪犯开除出去,而只是永远对他进行慈父般的监督。不但如此,它甚至努力同罪人保持一切基督教会的联系:允许他参加教会的礼拜,领圣餐,给他赐物,对待他像俘虏,而不像犯人。假使基督的社会,也就是教会,也排斥他,像民事法律排斥他、抛弃他一样,那么,上帝呀,罪人将何以自处呢?假使教会也跟在国家的惩罚后面,立刻并且每次都用开除的办法惩罚他,那么会有什么结果呢?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了,至少对俄国的罪人会是这样,因为俄国的罪人还有信仰。但是谁知道呢?那时候也许会发生可怕的事情——也许在罪犯那绝望的心中会丧失信仰。那时候该怎么办呢?但是,教会好比慈爱的母亲,自行放弃积极的惩罚,因为即使它不加以惩罚,罪人也已被国家的法庭惩罚得够厉害了,应该有人来怜惜他一下。所以要放弃积极的惩罚,主要是因为教会的法庭是唯一拥有真理的法庭,因此绝不能和任何别的法庭从实质上和道德上相互配合,甚至不能有临时折中的办法。这里无从妥协。据说,外国的罪人很少忏悔,因为各种学说都竭力使他们相信,他的罪并不是罪,而是对不公平地压迫力量的一种反抗。社会依仗那种机械地压服对手的力量使他和自己完全割断关系,并且——至少他们欧洲人自己是这样讲的——在实行这种摒弃的时候,还对他怀着仇恨,以及对于他这个弟兄的未来命运,抱着完全冷漠和淡忘的态度。因此,在这种事情的进行过程中,丝毫也没有教会方面所给予的怜悯,因为那里在大多数情况下已经根本没有什么教会,而只剩下教会人员和教会的庄严的大厦。……

至于教会本身,早就在力求从教会这种低级形态,转变到国家这种高级形态中去,以便最后完全消失在国家里面。至少在信路德教的各国是这样。至于在罗马,宣告以国家取代教会已经有一千年了。因此罪人已经不认为他是教会的一分子,而被摒弃以后,就陷入绝望的状态。即使回到社会里,也总是怀着极大的仇恨,好像自绝于社会一样。这样一来,最后会弄到什么样的结果,你们自己可以想象得到。在许多情况下,好像我国也是这样的;但问题在于,除了已设立的法庭以外,我们这里还有教会存在,它永远也不和罪人断绝联系,始终还把他当作可爱的、仍然值得珍惜的儿子来看待,不但如此,我们还保存着教会的法庭,哪怕只是在思想中保存着——这法庭现在虽不活跃,但它仍旧为未来而存在——哪怕是存在于理想中,而且也一定为罪人自身、为他的心灵本能所承认。刚才在这里所说的话也是对的,如果真的成立教会的法庭,拥有全部力量,也就是说,整个社会都成了教会,那么不但教会的法庭将以目前绝不可能达到的影响力量,促使罪人改过自新,甚至将犯罪减少到难以相信的程度。毫无疑问,教会对于未来的罪人和未来的犯罪的看法,在许多情况下也会和现在迥然不同,而且一定能让被摒弃的人重新回来,对心怀恶念的人及早警告,使堕落的人得到新生。不错(长老冷笑了一下),现在连基督教的社会本身还没有建立好,仅仅靠着七位使徒存在;但是既然这样的使徒尚未绝迹,所以它还是可以毫不动摇地指望着从目前几乎还属于异端性质的社会团体,完全转变为全世界单一的、统治一切的教会。这是会来的,会来的,哪怕是到了世纪末,因为这是注定要实现的!用不着为时间和期限所着急,因为时间和期限的秘密存在于上帝的智慧里,存在于他的预见里,存在于他的爱里。依照人们的计算,也许还很辽远,然而依照上帝的预定,也许已到了出现的前夜,就在门旁。最后这是会来的,这是会来的。”
“会来的!会来的!”佩西神父虔诚而庄严地说。

“我倒想对诸位讲另外一段关于伊凡·费多罗维奇自己的十分有趣而又别致的故事。大约在五天以前,他在这里的一次有一大半女士在场的聚会上跟人辩论时,郑重声明,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能使人们爱自己的同类;所谓‘人爱人类’的那种自然法则是根本不存在的,世界上到现在为止,如果有过爱,并且现在还有,那也并不是由于自然的法则,而唯一的原因是因为人们相信自己的不死。伊凡·费多罗维奇还特别加以补充,说整个的自然法则也仅仅在于此,所以人们对自己不死的信仰一被打破,就不仅是爱情,连使世界生命继续下去的一切活力都将立即灭绝。不但如此,那时也将没有所谓的不道德,一切都是可以做的,甚至吃人肉的事情也一样。这还不算,他最后还下结论说,对于每个像我们现在这样既不信上帝、也不信自身的不死的人,道德的自然法则应该立刻变到和以前的宗教法则完全相反的方向去,而利己主义,即使到了作恶的地步,也不但应该容许人去实行,而且还应该认为这在他的地位上是必要的、最合理的、几乎是最高尚的一种出路。诸位,根据这种奇谈怪论,你们就可以推想我们这位亲爱的怪人和奇论家伊凡·费多罗维奇所宣扬和打算宣扬的其他一切论调了。”
“对不起,”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忽然大声说,“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恶行不但应该被容许,而且还被认为对于一切无神派来说是最必要、最聪明的出路!’是不是这样?”
“正是这样。”佩西神父说。

在说完了这些蠢话以后,他自己也感到说得未免太离奇,于是忽然又想立刻对听者,尤其是对自己证明,他说的并不是胡言。虽然他深知继续说下去的每句话语,将更加多多地,而且离奇地,把同样的胡言,加到已经说过的胡言上去——但是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像从山上滚了下去一般。
“真可耻!”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叫道。
“对不起,”院长忽然说,“古话说得好:‘有人对我大说坏话,甚至说些极难听的话。但我听了以后自语道:这是耶稣的惩戒,是他遣来医治我虚妄自大的灵魂的。’因此,我们万分地感谢您,尊贵的客人。”
说着,他朝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深深地鞠了一躬。
“得了,得了!假道学,老一套!老调调,老手法!老一套的虚情假意,千篇一律的点头哈腰!我们知道这一类的点头哈腰!‘唇上接吻,心中利剑’,像席勒的剧本《强盗》里说的那样。神父们,我不爱虚伪,只求真理!然而,真理不在白鱼里面,这一点我公开说过!修士们,你们为什么吃斋?你们为什么希望靠这个取得天上的赏赐?这样可以取得赏赐,我也要吃斋的!不,修士们,你应该立身行善,做有益社会的事情,不要关在修道院里吃现成饭,不要期待天上的赏赐——这要困难得多。院长,我也会有条有理地说的。你们这里预备了什么东西?”他走到桌旁说,“老牌陈葡萄酒,叶利谢耶夫兄弟公司的散装蜜酒。啊,神父们!这可不像白鱼。神父们真摆出了一些好酒,哈,哈,哈!可这都是谁供给的?是俄罗斯的农民和工人,是他们用自己长满老茧的双手,硬是从家庭和国库收入中抠出几文小钱,送到这里来的!神父们,你们在吮吸人民的血!”“您说这种话实在太不成体统了。”约西夫神父说。佩西神父始终保持着沉默。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生平有许多次甚至发生过可能挨打,而且会被痛打一顿的危险,总是由格里戈里加以解救,虽然事后每次总要挨这位老仆人的一番训诫。然而,仅仅挨打还不至于使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感到害怕;另外还常发生一些更为严重的,甚至十分微妙和复杂的情况,到那时候,大概连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自己也说不清对于忠实、亲近的人有多么异乎寻常的需要,这种需要是他有时会突然一下子无法理解地自行感觉到的,这是一种近乎病态的情况: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是一个十分淫荡而且在情欲方面时常残忍得像恶魔般的人,但是有时会忽然在酒醉的时候自行感到精神上的恐怖和道德上的震动,对他的心灵几乎会产生一种甚至可以说是生理上的影响。他有时会说:“我的心在这时候就好像是哆嗦着提到了喉咙里似的。”在这种时候,他希望在自己的附近,在离自己不远,倒不一定在一所房子里,但至少在厢房里,有一个忠实、坚定的,和他迥然不同、毫不荒唐的人,这个人虽然看见了他所做的一切恶行丑事,知道他的一切秘密,却还是由于忠心而容忍这一切,并不反对,主要是不加责备,不说那些关于今生或死后的威吓的话,而且在需要的时候还要保护他,保护他免受某个不相识的、可怕而危险的人的威胁。重要的是身边必须要有另外一个人,一个相处多年的、友善的人,以便在痛苦的时候可以招他前来,只为了可以看看他的脸,或者搭讪几句话,甚至完全不相干的话,如果这个人不表示什么意见,并不生气,他的心就会好像轻松些;如果这个人生气,那么就更加愁闷些也行。

“这是白兰地!”米卡哈哈笑着,“你的眼光已经在说:‘他又在酗酒了!’但你不要相信幻影。
“切勿相信空虚和虚伪的人群,
“要忘却自己的疑惑……
“我不是在酗酒,只是‘解解馋’,像你的那只蠢猪拉基金所说的,他将来会当五品文官,尽说些‘解解馋’之类的话。你坐下吧。我真想一把抱住你。阿辽沙,把你搂在胸前,抱得紧紧的,因为在整个世界上我真正地……真正地……(你要明白!你要明白!)唯一爱着的,只有你一个人!”

“阿辽沙,”米卡说,“只有你一个人不至于发笑!我想用席勒的《欢乐颂》来开始……我的忏悔。An die Freude,但是我不懂德文,只知道An die Freude这个题目。你别以为我又在说醉话。完全不是醉话。白兰地确实是白兰地,但是我必须喝两瓶才能醉。
面颊红润的雪莲,骑在颠踬的马上。
“然而我还没有喝完小半瓶酒,所以不是雪莲。我不是雪莲,却是有力 。因为我做了一劳永逸的决定。请你恕我说了这个双关语,你今天应该宽恕我许多事情,还不止双关语一样。你不要着急,我不会拖延时间,我说的是事情,现在立刻转到正事上去。我不会叫你心焦难熬的。你等一等,那首诗……”
他抬头凝想,忽然欢欣地开始了:
畏葸,赤裸,野蛮的人猿,躲藏在岩石的洞穴里,
游牧民族在旷野里驰骋,使肥沃的田地荒芜。
捕兽者持着弓箭刀枪,
恐怖地在林中奔驰……可怜的是被波浪抛掷到无归宿的岸旁的人们!
从奥林帕斯的山巅,
母亲西莉兹走了下来,
寻觅被抢走的女儿普劳赛潘:野蛮的世界横卧在她前面,既无宿所……
复少佳肴,
更没有庙宇
证明人们的虔信上帝。
田地的果实和甜蜜的葡萄,未在宴席上闪耀;
仅有躯体的遗骸,
在祭坛上冒烟。
西莉兹悲切的眼光,
无论向何处望去,到处看见人们
在深沉的屈辱之中。
呜咽忽然从米卡的胸前迸出,他抓住了阿辽沙的手。
“好友,好友,在屈辱之中,现在就在屈辱之中,世界上受苦的人是太多了,所遭的灾难太多了,你不要以为我只是穿着军官制服的禽兽,终日饮酒荒淫。老弟,我差不多尽想这个,尽想到受屈辱的人,并不是说谎话。我可以向上帝祷告,现在我不是扯谎,也不是自己夸奖。我想着这种人,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人的灵魂可以
从低卑中升起,
同古代的大地母亲进行永远的结合。
“但问题是叫我如何同大地进行永远结合?我不吻地,不剖劈它的胸;叫我做农人或牧童,是不是?我在世上行走,不知道是落进污秽和耻辱里或是光明和快乐中。真是十分糟糕。因为世上的一切全是一个谜!每逢到我陷入最深的荒淫的耻辱里的时候(我是只会遇到这类情事的),我永远读这两首关于西莉兹和关于人的诗。它能使我改善吗?永远不能!因为我是卡拉马佐夫。因为我假使跃入深渊,就是那样头朝地,脚朝天,一直下去;那么我甚至将因为堕落得这样可耻而感到满足,而在自己方面还把它当作美丽的事。就在这个耻辱里,我忽然开始唱赞美诗。即使我是可诅咒的,即使我下贱而低卑,即使我吻我的上帝所穿的袈裟的边缘;即使我同时追随着魔鬼,然而上帝呀,我到底是你的儿子,而且爱你,还感到快乐,没有这世界是不能站立的。
永久的抚育着快乐
上帝创造的灵魂,
借着沸腾的秘密的力量,炽燃生命的酒杯;
将小草招向光明,
混沌变为煦阳,
充塞广阔的天空,
在星占家的视线以外。
在和蔼的大自然的怀抱中,会呼吸的一切全痛饮快乐;一切生物,一切民族,
被它牵引在后面;
给予我们在不幸中的良友葡萄汁和花冠,
给昆虫们色欲……
给安琪儿梦见上帝的尊容。

“但是诗已经够了!我流着眼泪,你让我哭一下罢。即使这是愚蠢,为大家所讪笑,然而你是不会的。你的眼睛在燃烧着。诗已经够了。我现在想对你说几句关于‘昆虫’的话,就是关于上帝赋予色欲的‘昆虫’。
给昆虫以色欲……
“老弟,我就是那只昆虫,这话就是专门说我的。我们卡拉马佐夫家的人全是这样的,就是在你这天使的身上也有这样的昆虫,它会使你的血液掀起暴风雨。这真是暴风雨,因为情欲就是暴风雨,比暴风雨还要厉害!美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可怕是因为无从捉摸。而且也不可能捉摸,因为上帝设下的本来就是一些谜。在这里,两岸可以合拢,一切矛盾可以同时并存。老弟,我没有什么学问,但是我对于这些事情想得很多。神秘的东西真是太多了!有许许多多的谜压在世人的头上。你尽量去试着解开这些谜吧,看你能不能出淤泥而不染。美呀!我最不忍心看一个有时甚至心地善良、绝顶聪明的人,从圣母玛利亚的理想开始,而以所多玛城的理想告终。更有些人心灵里具有所多玛城的理想,而又不否认圣母玛利亚的理想,而且他的心还为了这理想而燃烧,像还在天真无邪的年代里那么真正地燃烧,这样的人就更加可怕。不,人是宽广莫测的,甚至太宽广了,我宁愿它狭窄一些。鬼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真是的!理智上认为是丑恶的,感情上却简直会当作是一种美。美是在所多玛城里吗?请你相信,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它正是在所多玛城里。你知不知道这个秘密?可怕的是美不只是可怕的东西,而且也是神秘的东西。这里,魔鬼同上帝在进行斗争,而斗争的战场就是人心。谁的心里痛,就要说出来。

我当时怀着可怕的仇恨,看了她三秒钟,或五秒钟,从那种仇恨到爱,到最疯狂的爱——其间只隔着一根头发!我走近窗子,额头贴在凝冻的玻璃上面,我记得冰像火一般烧疼了我的额头。

假使当时有人看着他,想知道这小伙子到底关心些什么,他心里经常想些什么,那么只是瞧他的样子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判断的。而且他有时在屋里,或者在院子里和街上,会突然站住沉思起来,甚至站在那儿有十分钟之久。相法家端详过他之后,一定会说他既不是沉思,也不是默想,而是一种冥想。画家克拉姆斯科依 有一幅出色的名画,题目是“冥想者”,画的是冬日的林景,林中大道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位身披破烂长衣、脚穿树皮鞋、在极端的孤寂中陷入狂想的农夫。他站在那里,好像正在沉思,但他并不是在思索,却是在“冥想”着什么。如果有人推他一下,他一定会打个哆嗦,好像刚刚睡醒过来似地望着你,但是什么也不明白。当然,他会立刻清醒的,但如果问他站在那里想什么,他肯定什么也想不起来,一定会把在冥想时所得的印象隐藏在心里。这些印象对于他是珍贵的,他一定会不知不觉地、甚至自己毫不意识到地不断把它们积聚起来——为什么,要达到什么目的,自然也不知道。把这些印象积聚多年以后,他也许会忽然抛弃一切,到耶路撒冷去朝圣、修行,也许会把自己出生的村庄纵火烧掉,也许两件事都会做出来。民间有很多冥想的人。斯麦尔佳科夫一定也就是这种冥想者中的一个,他一定也在贪婪地积聚印象,但他自己几乎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辽沙,有灵魂不死吗?”
“有的。”
“上帝和灵魂不死都有的吗?”
“有上帝,也有灵魂不死。灵魂不死就在上帝里面。”
“唔。伊凡大概是对的。天哪,只要想一想,人们献出了多少信仰,有多少各种各样的力量白白浪费在这幻想上面,而且一连几千年!是谁在这样开人类的玩笑?伊凡,我最后一次坚决地问,到底有没有上帝?我这是最后一次问你了!”
“我也最后一次说没有。”
“谁在开人类的玩笑呢,伊凡?”
“大概是鬼吧。”伊凡·费多罗维奇笑了笑。
“那么有鬼吗?”
“不,鬼也没有。”
“可惜。既然这样,我真要和那个首先想出上帝来的人过不去!在枯杨树上把他吊死还算便宜了他。”
“如果没想出上帝来,就完全不会有文明的。”
“不会有的吗?没有上帝就不会有文明吗?”
“是的,连白兰地酒也不会有。不过这瓶白兰地酒实在应该从您那里拿开了。”

这个女人身材相当高,但却比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矮些(卡捷琳娜完全是个高个子)。她的肌肉丰满,行动轻柔,几乎无声无息,仿佛温柔到一种特别甜蜜蜜的程度,也和她的声音一样。她走进来时,不像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样迈着爽快有力的步子:相反地,是不声不响的。她的脚踏在地板上完全没有声音。她轻轻地坐在椅子上,轻轻地牵动华丽的黑绸衫发出柔软的响声,温柔地用一条贵重的黑羊毛围巾裹住自己洁白丰满的脖颈和宽阔的肩。她年纪二十二岁,从面貌看来也恰巧是这个年龄。她脸色很白,带着两朵粉色的红晕。她的面部轮廓似乎稍阔了些,下颏甚至有点突出。上唇很薄,下嘴唇微微噘起,分外饱满,好像有点发肿。但是十分美丽而浓密的深褐色头发,乌黑的眉毛,带着长长睫毛的美妙的蓝灰色眸子,一定会使最冷淡的和心不在焉的人,甚至在人丛中,在闲步时,在人头拥挤处,也会在这张脸的面前突然止步,并且长久地记住它。最使阿辽沙惊讶的是,这张脸上那种孩子般天真无邪的神情。她像孩子似的看人,像孩子似的为了什么而喜悦,她正是“笑眯眯地”走到桌子跟前来,似乎正在怀着完全像孩子般迫不及待的、信任的好奇心,期待着立刻出现一件什么事情。她的眼神可以使人心灵欢悦——阿辽沙感到了这一点。她的身上还有一种东西,他却不能,或者说他没法加以理解,但也许不知不觉间对他也产生了影响,那就是她的躯体在一举一动间所流露出来的那种娇弱和温柔,以及行动时那种猫一般的无声无息。但尽管如此,她的躯体却是强健丰满的。围巾下隐约可见那宽阔丰满的肩头,高耸而且还十分年轻的胸部。这躯体也许预示着将会重现维纳斯女神的风姿,虽然毫无疑问,现在看来就已经有些比例过大之嫌——这是一眼可以看出来的。俄国的女性审美家看了格鲁申卡,一定能正确地预言,这种新鲜的、还年青的美,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就会丧失和谐,身子发胖,连脸也变得肥肿,眼边额头将很快地出现皱纹,脸皮变得粗糙,也许发紫——总之,那是短暂的美,转眼即逝的美,正是一切俄国女人身上所常见的。

她写道:“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瞒着一切人,也瞒着妈妈给您写信,我知道这是很不好的。但是如果不对您说出我心里产生的一切话,我就活不下去,这些话除去你我两人以外,事先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但是,叫我怎样对您说出我十分渴想要对您说的话呢?据说,纸张不会脸红,告诉您,这是不对的,纸张也脸红得和我现在一样。亲爱的阿辽沙,我爱您,从儿童时代起就爱,从莫斯科起,那时您还完全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我终身爱您。我的心选中了您,我愿意与您结合,白头到老,同生共死。当然,先决条件是您必须脱离修道院。关于年龄一层,我们可以等待法律允许的时候。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恢复健康,可以走路,跳舞。这是用不着多说的。
“您看,我是一切都想到了,只有一件事不能猜想:那就是您读了这封信以后,会对我怎么想。我爱笑,好淘气,我刚才惹您生气,但是我对您说实话,我在执笔以前,曾向圣母像祷告,现在还在祷告,几乎哭泣。我的秘密现在就掌握在您的手里了,明天您来时我不知道怎样看您。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假使我像刚才那样,看到您的脸时,又像傻瓜一样按捺不住,大笑起来,那可怎么办呢?您一定会认为我是好取笑的坏女人,不再相信我这封信。因此我恳求您,亲爱的,如果您对我有一点同情,在您明天走进来的时候,不要过于正面看我的眼睛,因为我的眼神和您相遇的时候,我一定会忽然大笑起来,何况您又穿着这种长袍。……现在,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全身发冷,所以您走进来的时候,暂时请您不要看我,可以看母亲或窗外……
“我居然给您写了情书,我的天,我做出了什么事情!阿辽沙,请您不要瞧不起我。如果我做了很坏的事,使您生气,那么请您饶恕我。现在,我的也许会永远使我失去了名誉的秘密已经交在您的手中了。
“我今天一定要哭。再见吧,直到那可怕的再见时刻。丽萨。
“又及。阿辽沙,请您一定,一定,一定要来!丽萨。”
阿辽沙不胜惊奇地读完这封信,读了两遍,想了想,忽然轻声而甜蜜地笑了。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在他看来这笑声是有罪的。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那样轻声地、幸福地笑了。他慢吞吞地把信装进信封,画了十字,躺下来。他的心灵的纷扰忽然过去了。“上帝,愿你宽恕这些人,保佑这些不幸的、心情不安的人,给他们以指引。你掌握着道路:指给他们道路使他们得救吧。你就是爱。你给一切人送来欢乐!”阿辽沙喃喃地说,画着十字,渐渐进入静谧的梦中。

“你们应该彼此相爱,神父们,”长老教诲说(据阿辽沙后来所能回忆起来的),“爱上帝的人民。我们到这里来,关闭在这座墙内,并不比俗世的人们神圣些,正好相反,凡是来到这里的人,正因为他来到这里,就已经自己意识到他比所有俗世的人,比地上的一切人都坏些……一个修士以后住在这个院子里越久,就应该越加深切地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如果不是这样,那他就根本没有必要到这里来。只有当他意识到他不但比一切俗世的人坏,而且应该在世界上的一切人面前为人类的一切罪恶——不管是全体的或是个人的罪恶负责,那时我们才算达到了隐修的目的。因为你们要知道,亲爱的,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对世上一切人和一切事物负责,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这不但是因为大家都参与了整个世界的罪恶,也是因为个人本来就应当为世上的一切人和每一个人负责。这种认识不只是修道的人,而且也是世上一切人生活道路的终极目标。因为修士并不是特殊的人,只不过是世上一切人都应该做的那种人。唯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心才得到感动,滋生广博无垠、充塞天地、不知饱足的爱。那时候你们每个人就会有力量用爱获得全世界,用泪洗净全世界的罪恶……你们每人应该省察自己的心,不断自行忏悔。不要怕自己的罪恶,即使已经觉察了以后也不要怕,只要有悔悟之心就行,但是不应该和上帝讲条件。我再说一遍,你们不应该骄傲。在小人物面前不要骄傲,在大人物面前也不要骄傲。不要憎恨那些排斥你、侮辱你、责骂你、诽谤你的人。不要嫉恨无神派、教坏事的人和唯物论者——不但对他们中善良的人,甚至对其中的恶人也不要嫉恨,因为即使在他们当中,也有许多的好人,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时代。你们要在祈祷中这样提到他们:主,救一切无人替他们祈祷的人吧,甚至也救救那些不愿向你祈祷的人。而且还应该马上补充说:主哇,我并不是因为高傲自大才这样祈祷的,因为我自己比一切人都还要低劣。……你们应该爱上帝的人民,不要让外来的人搅乱羊群,因为如果你们沉迷在怠惰和洁身自好的骄傲之中,尤其是陷在贪婪之中,就会有人从四面八方前来掠夺你们的羊群。要不断地给人民讲解福音……不要敲诈勒索……不要热爱金银,不要聚敛它们。……你们应该信仰,举起旗帜,高高地举着……”

“你在他们中间看到魔鬼没有?”费拉庞特神父问。
“在谁中间?”修士畏畏缩缩地问。
“我在去年三一节的星期日到院长那里去过,以后再没有去。我看见有鬼坐在一个人的胸脯上面,藏在修士服底下,只有头上的角露在外面;还有鬼从一个人的口袋里往外张望,眼睛闪闪烁烁,惧怕我;还有鬼住在一个人的身子里,最不清洁的肚子里,还有悬挂在脖子上的,抓住脖子带着走,可是自己看不见。”
“您……看得见吗?”修士问。
“我对你说,我能看见,看得清清楚楚。我离开院长走出来的时候,看见有一个鬼藏在门背后躲着我,个子很高,有一俄尺半,也许还高些,深棕色的尾巴又粗又长,尾巴尖恰巧落在门缝里,我并不傻,突然把门一关,就夹住了它的尾巴。它尖叫着,想要挣脱,我朝它身上画了三次十字——就把它镇住了。它当时就断了气,像个压扁的蜘蛛似的。现在大概已经在角落里腐烂发臭了,可他们却看不见,闻不出来。我有一年没去了。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人,因为你是外来的。”

“你要经常记着,小伙子,”佩西神父并没有拐弯,开门见山地说,“世间的科学集结成一股巨大的力量,特别是在最近的一世纪里,把《圣经》中给我们遗下来的一切天国的事物分析得清清楚楚,经过这个世界的学者残酷的分析以后,以前一切神圣的东西全都一扫而光了。但是他们一部分一部分地加以分析,却盲目得令人惊奇地完全忽略整体。然而,这整体仍像先前一样,地狱的门到底不能克服它。难道它不已经生活了十几世纪,至今还生活在个人的心灵的行动里和民众的行动里吗?甚至就在破坏一切的无神派自己的心灵里,它也仍旧不可动摇地存在着!因为即使是那些抛弃基督教,反抗基督教的人自己,实质上也仍然保持着他们过去一直保持着的基督的面貌,因为直到现在,无论是他们的智慧或者他们的热情,都还没有力量创造出另一个比古基督所规定的形象更高超的人和道德的形象来。即使做过尝试,结果也只弄出了一些畸形的东西。你要特别记住这一点,年轻人,因为你已经被你那即将去世的长老派到尘世里去。也许当你想起今天这个重大的日子来的时候,也不会忘记我作为衷心的临别赠言,对你所说的这些话的,因为你年纪还轻,而世上的诱惑很大,不是你的力量所能经受。现在去吧,我的孤儿。”
佩西神父说完这些话以后,为他祝福。阿辽沙走出修道院,琢磨着这些突如其来的话时,忽然意识到这位一向对他不假辞色的严肃的修士,竟是他的一个料想不到的新朋友和热爱他的新导师——就好像佐西马长老在临死之前把他遗交给他了。阿辽沙忽然想:“也许他们之间真的做了这样的约定。”他刚才听到的出乎意料的、有学问的议论,偏偏是这样一种而不是别种议论,正足以证明佩西神父用心之热诚:他已经忙着赶快使少年的心灵武装起来,以便和诱惑进行斗争,为遗交给他的少年的心灵修筑一道他所能想象得到的最坚固的围墙。

而阿辽沙的心是不能忍受暧昧不明的状态的,因为他的爱永远是积极的爱。他不能消极地爱,一旦有了爱,就要立刻动手去帮助。但是,要这样就必须先确定一个目标,应该明确地知道,他们每人需要的是什么,什么对于他有好处,然后必须先确信目标是准确的,然后才能去帮助他们每个人。然而,现在一切只显得暧昧和混乱,却没有确定的目标。现在说出了“折磨”这个词!但是就是对这种折磨,他又懂得什么呢?对这整个乱七八糟的哑谜,他甚至连一个字也不懂!

我现在快走了,但请您相信,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您的确只爱他。而且他越是侮辱您,您就越是爱他。您内心的折磨就在这儿。您就是爱他现在这个样子,您爱他,正是为了他侮辱您。假使他改过自新,您就会马上抛弃他,不再爱他。但您是需要他的,因为借此可以不断地默察自己坚守忠实的苦行,同时责备他的不忠实。而这一切全是出于您的骄傲。是的,这需要甘受许多委屈和轻视,但是这完全是出于骄傲……我年纪太轻,爱你太深。我知道我不应该对您说这种话,对我来说,简单地离开您,会显得更恰当一些,因为那样就不至于使您感到这样受辱。但是我将要远远地离开,而且永远不再回来,永生永世不再回来……我不想总是呆呆地守在折磨的旁边……不过,我真是不会说话,我全都说完了……别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您不应该生我的气,因为我所受的惩罚比您还厉害百倍:只拿从此不能再见到您这一点来说,就够受惩罚的了。别了,我不想跟您握手。您那样有意识地折磨着我,现在我实在没法宽恕您。以后会宽恕的,现在用不着握手。

“她在这上面有着非常严肃的感情,甚至回忆,尤其是这些话,这些词句,这些完全出人意料的词句,简直是谁也想不到,是在突然之间蹦出来的。比如最近关于松树的一句话就是这样。在我们的花园里,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曾经有一棵松树,也许它现在还在,所以其实用不着说‘曾经’。松树不是人,是万古长青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她说:‘妈妈,我仿佛在睡梦惺忪中想起了这棵松树。’哦,‘睡梦惺忪——松树’,好像她不是这么说的,因为这句话有点乱,松树这个词本来是很平淡的,可是她说了一句极别致的话,我简直学不上来,而且也忘了。好了,再见吧。我激动极了,准得发疯。唉,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一生里已经发了两次疯,后来都治好了。您到丽萨那里去吧。鼓舞鼓舞她的精神,这点您是永远做得很好的。”

我的长老有一次说:对待人应该像侍候小孩一样,而对某些人更应该像侍候医院里的病人一样……

您像小姑娘那样地笑,却像殉道者那样思考问题……

“诗全是胡闹的。”斯麦尔佳科夫不客气地说。

我觉得人们在临离别以前是最容易互相了解的。

我刚刚坐在这里,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即使我不相信生活,即使我对于心爱的女人失掉信心,对世间事物的秩序失掉信心,甚至深信一切都是没有秩序的,可诅咒的,也许是魔鬼般混乱不堪的,即使我遭到了种种可怕的打击——我总还是愿意活下去,既然趴在了这个酒杯上,那么在没有完全把它喝干以前,我是不愿意撒手的。但是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即使还没有完全喝干,我也一定会扔下酒杯,就此离开——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但是在三十岁以前,我深深地知道,我的青春将战胜一切:一切的失望,一切对于生活的厌恶。我多次反省:世上有没有一种失望,会战胜我对生活这种疯狂的、也许是不体面的渴求呢?每次我都断定:大概是没有的,这是说在三十岁以前,到了三十岁之后,我觉得我就会自动不再渴求了。这种对生活的渴求,有些害痨病的幼稚的道德家,时常把它说成卑鄙,尤其是诗人们。的确,这种对生活的渴求,从某种程度上看是卡拉马佐夫家的特征,不管愿意不愿意,它也一定存在于你的身上,但为什么它一定是卑鄙的呢?惯性力在我们这个地球上还是很强的,阿辽沙。我渴望生活,所以我就生活着,尽管它是违反逻辑的。尽管我不相信宇宙间的秩序,然而我珍重那到了春天舒展开来的嫩叶,我珍重蔚蓝的天,珍重一些人,对于他们,你信不信,有时候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热爱,还珍重一些人类的业绩,对于这些,你也许早就不再相信,但到底由于旧印象,还是要从心中产生敬意。瞧,鱼羹端来了,你好好吃吧,这鱼羹很美,做得不错。我想到欧洲去一趟,阿辽沙,我就从这里动身;我也知道我这不过是走向坟墓,只不过这是走向极其珍贵的坟墓,如此而已!在那里躺着一些珍贵的死人,每块墓碑上都写着那过去的、灿烂的生命,那对于自己的业绩、自己的真理、自己的奋斗、自己的科学所抱的狂热的信仰。我早就知道,我会匍匐在地,吻着那些墓碑,哭它们——但同时我的心里却深知,这一切早已成为坟墓,仅仅不过是坟墓而已。我哭泣并不是由于绝望,而只是因为能从自己的泪水中得到快乐,为自己的伤感所沉醉。我爱春天那舒展的嫩叶,我爱蔚蓝的天空,如此而已!这不是理智,不是逻辑,这是出于内心、发自肺腑的爱,爱自己青春的活力。……你多少明白一点我的这段谬论吗,阿辽沙?明不明白?

“我觉得,世界上大家都应该首先热爱生活。”
“热爱生活本身甚于爱它的意义,是这样吗?”
“一定是这样。应该首先去爱,而不去管什么逻辑,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一定要首先不管它什么逻辑,那时候才能明了它的意义。我早就想到这一点了。你热爱生活,伊凡,这样你的事情就已经做了一半,得到了一半。现在你应该努力你的后一半,那样你就得救了。”
“你又来救我了,也许我并没有毁灭呢!而且你所说的后一半又是什么?”
“就是要使你的那些死人复活,他们也许根本就没有死。好了,拿茶来吧。我很高兴我们能这样说话,伊凡。”
“我瞧你是心头正充满着灵感。我最喜欢这种……见习修士的Professionsdefoi。……你是一个坚定的人,阿历克赛。你想离开修道院,真的吗?”
“是真的,我的长老打发我到俗世中来。”
“这么说,我们还会在俗世里相见,到三十岁我开始抛开酒杯之前还会相遇的。父亲到了七十岁还不愿意离开自己的酒杯,甚至还想到八十岁,这是他自己说的,虽然他是一个小丑,但他说这话是一本正经的。他站在色欲上,也好像站在石头上一样。……不过在过了三十岁以后,也许除了这个以外,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立足点的了。……可是到七十岁总不免有点卑鄙,最好是在三十岁,这样还可以自欺欺人地保持点‘高尚的色彩’。你今天没有看见德米特里吗?”

我不是不接受上帝,我是不接受上帝所创造的世界,而且绝不能答应去接受它。我还要附加一句:我像婴儿一般深信,创伤终究会愈合、平复,一切可恼和可笑的人间矛盾也终将化为可怜的海市蜃楼,像无力的、原子般微小的、欧几里得式的人类脑筋里的无聊虚构而销声匿迹,在宇宙的最后终局,在永恒的和谐到来的时刻,终将产生和出现某种极其珍贵的东西,使一切人心得以受用,以慰藉一切愤懑,宽恕人类所犯的一切的罪恶,补偿人们所流出来的鲜血,谅解人间所曾经发生的一切。就算所有这样的情景最终会发生,会出现,我也仍然不接受,也不愿意接受!甚至即使平行线最后能够相交,而且我还亲眼看见,并且承认说:的确是相交了,我还是不肯接受。这是我的本性,阿辽沙,这是我的信条。

“我从来不能明白怎么能爱自己身边的人。据我看来,身边的人是没有办法爱的,只有离得远些的人还可以爱。有一次,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关于圣徒‘慈悲的约翰’的故事:有一个饥寒交迫的行人,走到他的面前,请求他给自己一点温暖,他竟和他同睡一床,抱住他,朝他那张因为得了什么可怕的病而流脓发臭的嘴里吹气。我知道他这样做是出于一种虚伪的自我折磨,一种由于义务而强做出来的爱,出于硬给自己规定的赎罪苦行。要爱一个人,那个人必须隐藏起来,只要一露面,爱就消失了。”

我本想谈谈一般人类的痛苦,但不如先限于讲一讲小孩子的痛苦吧。这会使我论据的范围缩小十倍,但还是只限于讲讲小孩子吧。当然,这对我是不太有利的。但是,第一,小孩子们在近处也可以爱,甚至是肮脏的,容貌丑陋的也可以爱(不过我觉得小孩子是从来没有容貌丑陋的)。第二,我之所以不愿谈大人,是因为他们除了令人生厌,不值得爱以外,还遭到了报应:他们偷吃了禁果,认识了善恶,开始变得‘像上帝’了。而且他们现在还在继续吃。但是,小孩们一点也没有吃,暂时还什么错处也没有。你爱小孩吗,阿辽沙?我知道你爱的,所以你会明白为什么我现在只想谈他们。如果他们在地上也遭到极大的痛苦,那肯定是受到他们的父辈的连累,受吞食禁果的父辈的连累而遭到惩罚的。但是,这种议论是从另一世界里来的,是地上的人们所不能理解的。无辜的人不应该替别人受苦,况且还是这样的无辜的人!你会觉得我很奇怪,阿辽沙,我也会十分喜爱小孩。你要知道,残忍的人,贪婪、纵欲如卡拉马佐夫家的人,有时也很爱小孩。作为孩子,当他们还是孩子时,比如说,在七岁以下的时候,和大人们相比是有天壤之别的:他们仿佛完全是另一种生物,有着另一种天性。我认识一个在监狱里的强盗:他在干他的那种营生时,有时在夜间闯进别人家里去抢劫,杀死全家,同时还杀死过好几个小孩。但是在坐牢的时候,却竟然出奇地爱他们。他从监狱的窗里成天望着在监狱院子里游戏的小孩子。他跟一个很小的男孩混得很熟,他时常到他的窗下来,结果竟和他十分要好。……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是不是,阿辽沙?我的头有点痛。我觉得忧愁。

“土耳其人和契尔克斯人在保加利亚境内到处作恶,因为害怕斯拉夫人大规模起来造反,所以便到处行凶,烧杀淫掠,凌辱妇孺,把囚犯耳朵用铁钉钉在围墙上面,一直到第二天早晨,然后再把他们绞死,还有其他各种的情形,简直没法描述。平常有人形容人们的残忍是‘兽性’的,其实这是对野兽的不公,也很委屈:野兽从来不会像人那样残忍,那样巧妙地、艺术化地残忍。老虎只是啃、撕,只会做这些事。它绝想不到用钉子把人们的耳朵整夜地钉住(就算它能够这样做)。而这些土耳其人却津津有味地折磨孩子,包括用匕首从母亲的肚子里剖出婴孩,一直到当着做母亲的面把吃奶的婴儿抛向空中,然后再用刺刀接住。他们最感到甜蜜的就是当着母亲们的面。但还有这样一个使我感到十分兴趣的场面。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吃奶的婴儿抱在浑身哆嗦的母亲手里,四周围着一群闯进来的土耳其人。他们想出一个寻开心的主意:他们逗弄婴孩,笑着,引他发笑,他们成功了,婴孩居然笑了起来。就在这时候,一个土耳其人在离孩子的脸有四俄寸的地方举起手枪朝他瞄准,男孩仍然快乐地笑着,伸出两只小手,想抓住手枪,忽然,那个艺术家对准他的脸扣动了扳机,把他的小脑袋打了个粉碎……很有艺术性,不是吗?顺便说一下,听说土耳其人是很爱吃甜东西的。”
“哥哥,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阿辽沙问。
“我是想,假如魔鬼并不存在,实际上是人创造了它,那么人准是完全照着自己的模子创造它的。”

一位有知识、有教养的老爷和他的太太就用棍棒打过他们亲生的女儿,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关于这件事情,我曾详细地进行了记载。父亲对于棍棒上有小枝这一点感到很高兴,他说:‘可以打得更结实些。’于是就结结实实地打起他的亲生女儿来。我确切知道,有些打人的人越打越起劲儿,一直到色情狂,真正的色情狂的地步,越多打一下,这情形就越发展。抽打了一分钟,接着又抽打了五分钟,十分钟。越打时间越长,抽得越急,打得越结实。刚开始时,孩子还叫喊着,后来喊不出了,只是喘着气喃喃地说:‘爸爸,爸爸,好爸爸,好爸爸!’由于某种糟糕的偶然情况,这件事后来不体面地闹到了法庭上。雇了律师。俄国老百姓早就把我们的律师叫作‘等人出钱雇的良心’。律师大声疾呼地替自己的主顾辩护说:‘父亲打女儿,这是家庭间十分普通的常事,为此竟弄到法庭上来,真是我们这个时代很丢脸的事!’被说服了的陪审官们退庭了,作出了无罪的判决。旁听的群众因为那个折磨小孩的人被判了无罪,竟快乐得欢呼起来。唉,可惜我不在那里,要不然我倒要提一个建议,专门设立一个纪念这位折磨者的奖学金!……真是有趣的场面。但是,关于小孩子们,我还有更好的故事,关于俄罗斯的小孩,我收集了许多许多的材料,阿辽沙。有一对‘很可尊敬的、有学问有教养的官宦人家’的父母,仇恨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你瞧,我还要再次坚决地说一句:许多人有一种特性,那就是喜欢虐待小孩,专门虐待小孩。这些虐待者对其他人显得甚至十分温和而善意,很像那些有教养、讲人道的欧洲人,却特别喜欢虐待小孩,甚至喜欢虐待自己的小孩。正是小孩子的柔弱无力这一点引诱着虐待者,小孩子们是无路可走、无处可诉的,他们有着天使般的信任心,这恰恰使虐待者的卑贱的血沸腾起来了。当然,每个人的身上都潜藏着兽性——激怒的野兽,听到被虐待的牺牲品的叫喊而情欲勃发的野兽,挣脱锁链就想横冲直撞的野兽,因生活放荡而染上痛风、肝气等等疾病的野兽。这一对有教养的父母,在自己这个可怜的五岁女儿身上施加了五花八门的虐待手段。

他们棒打、鞭抽、脚踹,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直打得她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后来对她的虐待甚至到了挖空心思的地步: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把她整夜关在厕所里面,又责怪她夜间不说自己要大小便(好像一个惯于做着天使般酣畅美梦的五岁孩子,这样小就能学会自己醒来说要大小便似的),就因为这事,竟用她自己的屎涂在她脸上,还逼她吃自己的屎——而这还是母亲,她的亲生母亲做出来的!这位母亲夜里听着关在厕所里的可怜孩子的呻吟,竟还能睡得着觉!你明白不明白,这个甚至还不太明白家人在怎样对待她的小小的生物,在肮脏的地方,在黑暗和寒冷中,用小拳头捶着痛楚异常的小胸脯,流出善良温顺的痛苦的眼泪,向‘上帝’哭泣,求上帝保护自己——你知道有这种荒唐的事情吗,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虔诚顺从的小修士?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丑事吗?你知道这是怎样造成的吗?有人说,没有这,人就不能活在世上,因为那样他就会分辨不出善恶。但是,如果分辨善恶需要付这么大的代价,我们又要这该死的分辨善恶干什么?因为我们的全部认识,也不值这婴孩向‘上帝’祈求时的一滴眼泪。我不去说大人的痛苦,他们已经偷吃了禁果,那就随他们去吧,让魔鬼把他们捉去就是了,但是这些孩子,这些孩子!

世界就建立在荒唐上的,没有它,世上也许就会一无所有了。我们知道我们所知道的事!

给了人们天堂,人们却想要自由,偷了天上的火种,他们明知道自己会遭到不幸的,可见人们是自作自受,所以也用不着怜惜他们。唉,照我看来,照我这可怜的、欧几里得式的凡夫俗子的大脑子所能理解,我只知道苦痛是有的,应对此负责的人却没有,一切都是自己连锁引起的,简单明了得很,一切都在自动进行,取得平衡——但这些全是欧几里得式的胡话,这我自己也知道,所以我不愿靠着这种胡话生活!只知道没有应该对此负责的人是不能叫我心安的,我需要报复,要不然我宁肯毁了我自己。这报复不会出现在无穷远的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而就在这地球上,就在我能够亲眼见到的时候,我对此深信不疑,我愿意自己看到,假使到了那时候,我已经死去,那就应该让我复活过来,因为假使一切都发生在我不在的时候,那未免太令人遗憾了。我受苦受难,可不是为了把自己、把我的罪恶和痛苦当作肥料,去给别人培育未来的和谐,我愿意亲眼看见驯鹿睡在狮子身旁,被杀的人站了起来,和杀害他的人拥抱。我愿意在大家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一切是这样的时候,自己也在场。一切地上的宗教,都建立在这个愿望之上,而我是有信仰的。但是,这里还有孩子的问题,我应该怎样安排他们呢?这是我不能解决的问题。我要不厌其烦地再重复一句——问题是很多的,但我仅仅只提孩子的问题,这是因为这个问题最能无可辩驳地说明我想要表达的意思。你听着:假使大家都该受苦,以便用痛苦来换取永恒的和谐,那么小孩子跟这有什么相干呢?请你回答我这个问题!我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也应该受苦,他们为什么要用痛苦去换取和谐?为什么他们也要成为肥料,要用自己去为别人培育未来的和谐?人们对犯罪行为应该共同负责,这是我明白的;对复仇也应共同负责,这也是我明白的。但是,总不能要孩子们对犯罪行为共同负责呀,如果他们也为父辈们的一切罪行而和他们的父辈共同负责,的确是合理的,那么显然这个道理并非来自这个世界,而是我所无法理解的。

我不愿使母亲和嗾使群狗撕碎她儿子的人最终互相拥抱!她不应该宽恕他!如果她愿意,她可以为自己宽恕,她可以宽恕折磨者给她这个做母亲的所造成的极大痛苦;但是对于她的被撕碎的孩子的痛苦,她并没有宽恕的权利,她不应该宽恕折磨者,即使孩子自己宽恕了,她也不应该宽恕!既然这样,既然她们不应该宽恕,那么和谐又在哪里呢?全世界有没有一个人能够而且可以有权利宽恕?我不愿有和谐,为了对于人类的爱而不愿。我宁愿面对未经报复的痛苦。我宁愿执着于我的未经报复的痛苦和我的未曾消失的愤怒,即使我是不对的。和谐被估价得太高了,我没有那么多的钱来购买入场券。所以我赶紧把入场券退还。只要我是诚实的人,就理应退还,越早越好。我现在正是这样做。我不是不接受上帝,阿辽沙,我只不过是把入场券恭恭敬敬地退还给他罢了。

“不管一个人能不能在叛逆中过生活,但我是愿意这样生活的。请你对我直说,我要求你,请你回答:假设你自己要建筑一座人类命运的大厦,目的在于最后造福人类,给予他们和平和安谧,但是为了这个目的,必须而且免不了要残害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生物——比方说就是那个用小拳头捶着自己胸脯的孩子吧,要在他的无法补偿的眼泪上面建造这座大厦,在这种条件下,你答应不答应做这房子的建筑师呢?请你坦白说,不要说谎!”
“不,我不能答应。”阿辽沙轻声说。
“同时,你能不能那样想,就是你为他们建筑的那些人,会同意在一个受残害的小孩的无辜的血上享受自己的幸福吗,而且即使同意了,又能感到永远幸福吗?”

“‘你现在自己判断,究竟是谁有理:是你,还是当时问你的人?你可以回想一下第一个问题,虽然不是原话,但大意是这样的:‘你想进入人世,空着手走去,带着某种自由的誓约,但是他们由于平庸无知和天生的粗野不驯,根本不能理解它,还对它满心畏惧——因为对于人类和人类社会来说,再也没有比自由更难以忍受的东西了!你看见这不毛的、烧炙的沙漠上的石头吗?你如把那些石头变成面包,人类会像羊群一般随在你的后面走路,庄严而驯顺,尽管因为生怕你收回你的手,你的面包会马上消失而永远在胆战心惊。但是你不愿意剥夺人类的自由,拒绝了这个提议,因为你这样想,假使驯顺是用面包换来的,那还有什么自由可言呢?你反驳说,人不能单靠面包活着。但是你可知道,大地的精灵恰恰会借这尘世的面包为名,起来反叛,同你交战,并且战胜你,而大家全都跟着他跑,喊着:‘谁能和这野兽相比,他从天上给我们取来了火!’你可知道,再过许多世纪,人类将用智慧和科学的嘴宣告,根本没有什么犯罪,因此也无所谓罪孽,而只有饥饿的人群,将在旗帜上写着:‘先给食物,再问他们道德!’人们将举起这面旗帜来反对你,摧毁你的圣殿。在你的圣殿的废墟上,将筑起一座新的大厦,重新造起可怕的巴比伦之塔,虽然这高塔也不会造成,和以前的那座一样,但是你总还可以防止人去造这座新塔,而使人们的痛苦缩短千年——因为他们为这座高塔吃了千年的苦头之后,会走到我们这里来的!那时候他们会再寻找藏在地底下陵寝里面的我们(因为我们会重又遭到驱逐和折磨),找到以后,就对我们哭喊:‘给我们食物吃吧,因为那些答应给我们天上的火的人,并没有给我们哪。’到那时候,就将由我们来修完他们的高塔,因为谁能给食物吃,谁才能修完它,而能给食物吃的只有我们,用你的名义,或者假称用你的名义。哎,他们没有我们是永远也不能喂饱自己的!在他们还有自由的时候,任何的科学也不会给予他们面包,结果是他们一定会把他们的自由送到我们的脚下,对我们说:‘你们尽管奴役我们吧,只要给我们食物吃就行。’他们终于自己会明白,自由和充分饱餐地上的面包,这两者是不可兼得的,因为他们永远也不善于在自己之间好好地进行分配!

他们也将深信,他们永远不能得到自由,因为他们软弱,渺小,没有道德,他们是叛逆成性的。你答应给他们天上的面包,但是我再重复一句,在软弱而永远败德不义的人类的眼里,它还能和地上的面包相比吗?就算为了天上的面包,有几千人以至几万人跟着你走,那么几百万以至几万万没有力量为了天上的面包而放弃地上的面包的人,又该怎样呢?是不是只有几万伟大而强有力的人是你所珍重的,而那其余的几百万人,那多得像海边沙子似的芸芸众生,那些虽软弱但却爱你的人,就只能充当伟大和强有力的人们脚下的泥土呢?不,我们也珍视弱者。他们没有道德,他们是叛逆,但是到了后来,他们会成为驯顺的人的。他们将对我们惊叹,将把我们视为神,因为我们作为他们的领袖,竟甘愿把他们所惧怕的自由承担下来而统治着他们——因为他们到后来觉得做自由人真是太可怕了!但是,我们要说,我们服从你,我们是以你的名义进行统治的,我们要继续欺骗他们,因为我们将永不放你走近我们的身边。而我们正因为要做这种欺骗而忍受着痛苦,因为我们不能不说谎。这就是沙漠里第一个问题的大意,这就是你为了你认为高于一切的自由而加以拒绝的。然而,在这问题里,却包含了这世界上的伟大的秘密。如果你同意采用‘面包’,你就可以解决每一个人和全体人类的那种普遍的、永恒的烦恼,那就是‘该崇拜什么人’的问题。人一旦得到了自由以后,他最不断关心苦恼的问题,莫过于赶快找到一个可以崇拜的人。但是,人们所寻找的,总是已经无可争辩的崇拜对象,最好无可争辩得使一切人都会立即同意共同对他表示崇拜。因为这些可怜的生物所关心的,不只是要寻找一个我自己或者另一个人所崇拜的东西,而是要寻找那可以使大家信仰它,崇拜它,而且必须大家一齐信仰和崇拜的东西。正是这种一致崇拜的需要,给每个人(从创世记起的整个人类)带来了最大的痛苦。为了达到普遍一致的崇拜,他们用刀剑互相残杀。他们创造上帝,互相挑战:‘丢掉你们的上帝,过来崇拜我们的上帝,不然就立刻要你们和你们的上帝的命!’这样一直会继续到世界的末日,甚至到世界上已不再存在上帝的时候也会这样:因为人们同样还是要朝着偶像膜拜的。你已经知道,你不能不知道人类天性的这个根本的秘密,但是你却拒绝了那面对你提出的,可以使一切人无可争辩地对你崇拜的唯一的、绝对的旗帜——那一面地上的面包的旗帜,而且是以为了自由和天上的面包的名义而加以拒绝的。

你瞧,你后来又做了什么。而且又是以自由的名义!我对你说,人们深切关心的是寻找一个对象,以便把随自己这个可怜的生物与生俱来的一份自由赶快交付给他。但是,能握有人们的自由的只有那个能安慰他们的良心的人。随着面包你就能得到一面无可争辩的旗帜:只要你拿出面包,人们就会崇拜你,因为面包是绝对无可争辩的东西,但与此同时,假如有人越过你而占有他的良心——唉,那时候他甚至会抛弃你的面包,去追随那掠取了他的良心的人。在这一点上你是对的。因为人类存在的秘密,并不在于仅仅单纯地活着,而在于为什么而活着。当对自己为什么活着缺乏坚定的信念时,人是不愿意活着的,宁可自杀,也不愿留在世上,尽管他的四周全是面包。这是对的,但结果怎样呢?你并没有接过人们的自由,却给他们又增添了自由!难道你忘记了,安静,甚至死亡,对人来说要比自由分辨善恶更为珍贵吗?对于人来说,再也没有比良心的自由更为诱人的了,但同时也没有比这更为痛苦的了。你不去给人类提供使良心一劳永逸地得到安慰的坚实基础,却宁愿取那种种不寻常的、不确定的、含糊可疑的东西,人们力所不及的东西,而你这样做,就好像你根本不爱他们似的——而这是谁呢?这竟是特地前来为他们献出自己生命的人!你不接过人们的自由,却反而给他们增加些自由,使人们的精神世界永远承受着自由的折磨。你希望人们能自由地爱,使他们受你的诱惑和俘虏而自由地追随着你。取代严峻的古代法律,改为从此由人根据自由的意志来自行决定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只用你的形象作为自己的指导——但是,难道你没有想到,一旦对于像自由选择那样可怕的负担感到苦恼时,他最终也会抛弃你的形象和你的真理,甚至会提出反驳吗?他们最后将会嚷起来,说真理并不在你这里,因为简直不可能再比像你这样做,更给他们留下许多烦恼事和无法解决的难题,使他们纷乱和痛苦的了。因此,你自己就为摧毁你自己的天国打下了基础,不必再为此去责备任何人。再说,对你提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呢?有三种力量,地上仅有的三种力量,可以永远征服和俘虏这些意志薄弱的叛逆者的良心,使他们得到幸福——这三种力量就是奇迹、神秘和权威。你把这三者全都拒绝了,你这样做是自己开了先例。可怕的,绝顶智慧的精灵把你放在殿顶上,对你说:‘假如你想知道你是不是上帝的儿子,你可以跳下去,因为经上记着说,主会为你吩咐他的使者用手托着你,带着你飞走,因此你不会落地摔死,那时你就可以知道你是不是上帝的儿子,那时你就会证明你对于你的父的信仰是多么坚定。’但是,你听完之后,却拒绝了这个建议,没有听他的话,没有跳下去。当然,你这一举动是骄傲而庄严的,像上帝一样,但是那些人,那个意志薄弱的叛逆种族,他们也是上帝吗?

你当时明白,你只要跨出一步,只要做出一个跳下去的动作,你就是在考验上帝,就是丧失对他的整个信仰,就会落在你前来拯救的大地上,摔得粉身碎骨,而引诱你的聪明的精灵就将欣喜若狂。但是,我要重复一句,像你这样的人多吗?难道你真的每时每刻都在相信别人也能够有力量抵挡这样的诱惑吗?人类的天性难道能拒绝奇迹,哪怕在生命的可怕时刻,在内心发生了触及根本的最最可怕而痛苦的疑问时,仍旧能只凭良心进行自由的抉择吗?你知道你的苦行将记载在《圣经》里,直到永远,而且流传八荒。你指望人们跟随着你,就会永远留在上帝身边,并不需要奇迹。然而,你不知道,人一旦抛弃了奇迹,他同时也就会抛弃了上帝。因为人所寻找的,与其说是上帝,还不如说是奇迹。而既然人没有奇迹就没法过下去,他就会为自己去造出新的奇迹,他自己的奇迹来,就会去崇拜巫医的奇迹,女巫的邪术,尽管他也曾做过一百次叛徒、异教徒和无神派。当人们对你讥笑,嘲弄,对你喊叫‘你从十字架上下来,我们就会信仰这是你’的时候,你没有从十字架上下来。你之所以没有下来,同样是因为你不愿意用奇迹降服人,你要求的是自由的信仰,而不是倚仗奇迹的信仰。渴求自由的爱,而不是人们面对使他永远吃惊的权力时所发出的那种奴隶般的惊叹。但是,在这方面,你同样又高估人们了,因为他们虽然生来就是叛徒,却仍然是囚犯。你看看周围,自己想想,现在已经过了十五个世纪,你再去看一看他们:你把谁提得跟你一样高了呢?我敢起誓,人类生来就比你想象的要软弱而且低贱!难道他也能够,也能够履行你所履行的事吗?由于你这样尊敬他,你所采取的行动就好像是不再怜悯他了,因为你要求于他的太多了——而这是谁呢?这竟是爱他甚于自己的人!你少尊敬他,少要求他一些,反倒同爱更接近一些,因为那样可以使他更容易承受你的爱。他是软弱而且低贱的。他现在到处反抗我们,并且以反叛而自豪。这有什么呢?这是孩子和小学生的骄傲。这等于小孩子们在课堂里造反,轰走老师。但是,等那些小孩的高兴结束之后,他们将付出很高的代价。他们把神殿推倒,血溅大地。但这些愚蠢的孩子终于将猜到他们虽然是叛徒,却是软弱无力的、抵挡不住自己叛逆的叛徒而已。他们终将流着愚蠢的眼泪承认,那把他们造成为叛徒的人,无疑地是想开他们的玩笑。他们将在绝望中说出这句话,而他们所说的话将成为对上帝的亵渎,他们也就将因此而变得更为不幸,因为人类的天性不能忍受亵渎上帝的事,到后来会永远自行报复的。所以,在你为了他们的自由而受了许多苦之后,不安、骚乱和不幸却成了人们现在的命运。你的伟大的预言家在寓言和幻想里说,他看见了第一次复活的全体参加者,每族各有一万二千人。但即使有这么些人,他们也已经仿佛不是人,而成为神了。他们背负了你的十字架,他们几十年来在饥饿的、不毛的沙漠中忍受煎熬,以蝗虫和树根作为食物——你自然可以指着这些自由——自由的爱的孩子,自由而庄严地为了你的名誉而牺牲的孩子们而自豪。

但请不要忘记:他们总共只有几千人,而且全是神,可是其余的人呢?其余那些软弱的、不能忍受强者们所忍受的事物的人,他们又有什么错呢?无力承受这么可怕的赐予的软弱的灵魂,又有什么错呢?难道你真的只是到少数选民那里来,而且是为了少数选民而来的吗?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就是神秘,是我们所无法了解的。既然是神秘,我们也就同样有权利来宣扬神秘,并且教他们,重要的不是他们的心的自由抉择,也不是爱,而是神秘,对于这种神秘,他们应该盲从,甚至违背他们的良心。我们就是这样做的。我们改正了你的事业,把它建立在奇迹、神秘和权威的上面。人们很喜欢,因为他们又像羊群一般被人带领着,从他们的心上卸去了十分可怕的赐予,给他们带来了那么多痛苦的赐予。你说吧,我们这样教训,这样做,究竟对不对?我们这样平心静气地对待人类的软弱无能,满腔热爱地减轻他们的负担,而且在我们的允许之下,也让这些软弱的天性犯一下罪恶,难道我们不是爱他们吗?为什么你现在来妨碍我们?为什么你一言不发,热心地用你那温和的眼睛瞧着我?你生气吧,我不需要你的爱,因为我自己也不爱你。我有什么可隐瞒的呢?难道我不知道我是在跟谁讲话吗?所有我能对你说的话,你已经全知道了,这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我能把我们的秘密瞒住你吗?也许你只是想亲耳听到从我的嘴里说出这个秘密罢了!那么你就听着:我们拥护的不是你,而是他,这就是我们的秘密。我们早就不拥护你,而是拥护他,已经有八个世纪了。整整八个世纪以前,我们从他那里接受了你愤然拒绝的东西,接受了他把地上的天国指给你看时,向你呈献的最后的礼物:我们从他那里承受了罗马和恺撒的宝剑,只宣布自己是地上的王,唯一的王,虽然我们至今还没有彻底完成我们的事业。但这是谁的错呢?唉,这事业到现在为止还只是刚刚开始,但毕竟已经开始了。完成它还需要等很长的时间,大地还要受许多苦,但是我们一定会达到目的,成为恺撒,到那时我们就会去考虑全世界人类的幸福。

当时,你本来可以拿起恺撒的宝剑来。但你为什么却拒绝了这最后的赠礼?如果你接受了伟大的精灵的这第三个劝告,就可以解决人类在地上所寻求解决的一切,那就是:向谁崇拜,把良心交给谁,大家怎样最后联结成一个无可争辩的、和谐一致的蚁窝。——因为要求全世界联合一致,正是人们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痛苦的问题。整个人类永远渴望着一定要把自己组成一个世界性的整体。有许多伟大的民族,具有伟大的历史,但这些民族越高超,就越不幸,因为他们对全人类世界性联合的要求比别的民族更强烈。伟大的侵略者帖木儿与成吉思汗,曾经像狂飙般掠过大地一样,力图征服全宇宙,而他们所表现的也同样是人类对于全世界普遍联合的伟大要求,虽然他们是无意识的。如果你接受了世界和恺撒的紫袍,本来是可以建立起一个全世界的王国,给全世界带来安宁的。因为能掌握人类的,不正是占有他们的良心,手里握有他们的面包的人吗?所以我们拿起了恺撒的宝剑,而一拿起以后,自然就要抛弃你,跟他走了。嗯,自由思想、他们的科学和人吃人的风俗,还要猖獗许多世纪,因为他们没有我们,就会动手建筑巴比伦的高塔,结果一定会弄到人吃人的地步。但正是到了那个时候,野兽就会爬到我们的脚前,用嘴舔着,用眼里流出的血泪来溅湿我们的双脚。我们将骑在野兽的身上,举杯庆祝,杯上将写着这样两个字:神秘!但是,到了那时,只是到了那时,人们才会得到了安宁和幸福的王国。你为你的选民骄傲,但你只有选民,而我们却使所有的人得到平静。还有,在这些选民里,在本来可以成为选民的强有力的人们里,有多少人由于等你等得疲倦,已经或者将要把他们的精神的力量、热忱的心转移到另一个阵地去,最后终于举起他们自由的旗帜来反对你。而这面旗帜本本是由你自己举起来的。在我们这里,大家将得到幸福,不会反叛,也不会互相残害,而在你的自由里,却到处都是这个情形。我们会使他们相信,他们只有在把他们的自由交给我们,并且服从我们的时候,才能成为自由的人。我究竟说得有理还是撒谎呢?他们自己会相信我们是有理的,因为他们会记得,你的自由把他们领到了多么可怕的奴役和骚乱的境地。

自由,自由思想和科学会把他们引进那么令人迷惘的丛林,使他们面对着那么多奇迹和无法解释的神秘,以致有一些不驯服而狂暴的人会残害自己,另一些不驯服而意志软弱的人会互相残害,而所剩下来的其余软弱而不幸的人将会爬到我们的脚下,向我们哭诉:‘是的,你们是对的,只有你们掌握了他的神秘,我们现在回到你们这里,把我们从自己的手中救出来吧!’他们在接受我们的面包时,自然会明显地看到,我们是从他们那里把他们用自己的手弄到的面包取了来,然后再分给他们,并没有任何奇迹;他们将看到,我们并没有把石头变成面包,但实际上他们将的确为了能从我们手里取得面包而高兴,更甚于仅仅为了面包本身!因为他们深深地记得,以前没有我们的时候,他们弄到的面包,一到了他们的手里,就会变成了石头,而当他们回到我们这里来时,石头在他们的手里也会变成了面包。永远服从具有何等的价值,这一点他们是太明白了,太明白了!而只要人们不了解这一点,他们就将是很不幸的。请问,是谁在那里助长这不了解?是谁搅散了羊群,把它们分别赶上了谁都不熟悉的道路?然而,羊群会自动聚拢起来,重新服从的,而且这一次将会永远不再改变了。那时候我们将给予他们平静而温顺的幸福,软弱无力的生物的幸福——因为他们天生就是那样的生物。我们将最终说服他们不要再骄傲,因为你把他们抬高了,因而使他们学会了骄傲;我们将向他们证明,他们是软弱无力的,他们只是可怜的小孩子,但是小孩子的幸福却比一切的幸福更甜蜜。他们会胆小起来,望着我们,害怕地依偎在我们的身边,就像鸡雏紧紧地依偎着母鸡。他们会对我们惊讶,惧怕,而且还为了我们这样强大、聪明,竟能制服足有亿万只骚乱的羊群而自豪。他们对于我们的震怒将软弱地怕得发抖,他们的思想会变得胆小畏缩,他们的眼睛会像妇人小孩那样容易落泪,但是只要我们一挥手,他们也会同样容易地转为快乐而欢笑,变得兴高采烈,像小孩子似的嬉笑歌唱。是的,我们要强迫他们工作,但是在劳动之余的空闲时间,我们要把他们的生活安排得就像小孩子游戏一样,既有小孩的歌曲、合唱,又有天真烂漫的舞蹈。我们甚至也允许他们犯罪,他们是软弱无力的,他们将因为我们允许他们犯罪而爱我们,就像小孩一样。我们将对他们说,一切的罪行只要经过我们的允许,都可以赎清;我们允许他们犯罪,因为我们爱他们,至于这些罪行应受的惩罚,那就由我们来承担吧。我们将确实承担罪责,而他们就将崇拜我们,把我们当作在上帝面前替他们受过的恩人。

他们不会有一点秘密瞒着我们。我们可以允许或禁止他们同妻子和情妇同房,生孩子或不生孩子——全看他们听话不听话——而他们会高高兴兴地服从我们。压在他们良心上的一切最苦恼的秘密,一切一切,他们都将交给我们,由我们加以解决,而他们会欣然信赖我们的决定,因为这能使他们摆脱极大的烦恼和目前他们要由自己自由地做出决定时所遭受的可怕的痛苦。这样,所有的人,亿万的人,除去几十万统治他们的人之外,全将享受幸福。因为只有我们,只有我们这些保藏着秘密的人,才会不幸。将会有几十亿幸福的赤子,和几十万承担了分辨善恶的诅咒的受苦的人。他们将无声无息地死去,他们将为了你的名悄悄地消逝,他们在棺材后面找到的只有死亡。但是,我们将为了他们的幸福起见,保藏着秘密,而用永恒的天国的奖赏来引诱他们。因为在另一世界里即使真的有什么,也绝不是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准备的。人们预言,并且传说,你将带着你的选民和那些骄傲而强有力的人降临人世,重获胜利,但是我们可以说,他们只是救了自己,我们却救了芸芸众生。他们说,那个坐在野兽身上,手握‘神秘’的娼妇将要受辱,软弱无力的人们将再次造反,撕碎她的紫袍,暴露她的‘可憎’的肉体。但是,到了那时候,我将站起身来,把千百万不认识罪孽的赤子指给你看。而为了他们的幸福,把他们的罪恶承担下来的我们,将站在你的面前说道:‘裁判我们吧,只要你能,只要你敢。’你要知道我并不怕你。你要知道,我也到过沙漠,我也吃过蝗虫和树根,我也曾用你向人们祝福的自由来祝福过人,我也曾预备加入你的选民的行列,渴望在强有力的人们的行列中“充数”。但是我醒悟了,不愿为疯狂的事献身。我回来了,参加到纠正你的事业的人们的队伍里来。我离开了骄傲的人们,为了卑微的人们的幸福而回到他们那里。我对你所说的一切全会应验,我们的王国将会建立起来。我对你再说一遍:明天你就可以看到这些驯顺的羊群在我一挥手之下,会纷纷跑来把炙热的柴火加到你的火堆上面,我将在这上面把你烧死,因为你跑来妨碍我们,因为最应该受我们的火刑的就是你。明天我就要烧死你,Dixi。’”

“你这首诗的结尾是怎样的?”他忽然看着地上问,“难道它已经结束了吗?”
“我想把它这样结束:当宗教法官说完后,他等待了好一会儿,看那个囚犯怎样回答。他的沉默使他感到痛苦。他看见犯人一直热心地静静听着他说话,直率地盯着他的眼睛,显然一句也不想反驳。老人希望他对他说点什么,哪怕是刺耳的、可怕的话。但是,他忽然一言不发地走近老人身边,默默地吻他那没有血色的、九十岁的嘴唇。这就是全部的回答。老人打了个哆嗦。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走到门边,打开门,对犯人说:‘你走吧,不要再来……从此不要来……永远别来,永远别来!’说罢就放他到‘城市的黑暗的行人道上’去。于是犯人就走了。”
“老人呢?”
“那一吻在他的心上燃烧,但是老人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思想。”

“但是,滋润的嫩叶呢?宝贵的坟墓呢?蔚蓝的天空呢?心爱的女人呢?你将怎样生活?怎样爱他们呢?”阿辽沙悲哀地说,“胸膛和头脑里藏着这样一个地狱,那怎么过得下去呀?不,你一定会去加入他们的行列的……如果不去,你就会自杀,你是受不了的!”

“你不必探问。我昨天好像觉察到了某种可怕的事情……就仿佛他的整个前途都在他的眼神中显露了出来。他有那样一种眼神……使我看了心里立刻就为这人正在替他自己酝酿的某种东西吓呆了。在我的一生中,只有过一两次看到一些人有这样的脸色……仿佛显示出这些人的整个命运的脸色,可惜居然都应验了。我打发你到他那里去,阿历克赛,是因为我觉得你的友善的面容也许对他会起一点作用。但是,一切都有天命,我们的命运也都是这样。‘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只是一粒;若是落在地里死了,就会结出许多粒麦子来。’你应该记住这一点。阿历克赛,你要知道,我一生中有许多次心里在暗中为你的容貌祝福,”长老带着温和的微笑说,“我对你的事是这样想的:你应该离开这里,在尘世中像修士那样地生活。你会有许多敌人,但就连你的敌人也会爱你的。生活将给你带来许多不幸,但你会恰恰为了这些不幸而感到幸福,并且祝福生活,还使别人也祝福——这是最重要的。你就是这样的人。我的神父和师傅们,”他对客人们说,脸上带着感动的微笑,“直到今天为止,我没有说过,甚至没有对他说过,为什么这个年轻人的容貌在我的心里会感到那么的亲切。现在我才对你们说:他的脸对我来说就好像是一种提醒和预告。在我的早年,还是小孩的时候,我有一位哥哥,在十七岁上,还很年轻的时候,我就亲眼看见他死去了。以后,随着我的生命一年年度过,我渐渐地深信,我这位哥哥在我一生的命运里,就好像是一种上天的指示和感召,因为假如他不曾在我的生活中显示,假如根本没有过他,我想,我也许永远不会当修士,走上这条宝贵的道路。这种指示最早是出现在我的童年时代,可是到了我一生的暮年,它又仿佛在我的眼前重现了。奇怪的是,神父和师傅们,阿历克赛的脸和他虽不十分相像,只有一点点近似,可是在精神上我却觉得相像极了,以至有许多次我简直就把他当成那个年轻人——我的哥哥——在我一生将终时,作为一种提醒和感召,又神秘地来到我的面前。我对我自己,对我有这样奇怪的幻想,简直都感到惊奇。你听见了吗,波尔菲里,”他朝这位平素服侍他的见习修士说,“有许多次,我看见你的脸上好像有不高兴的神色,因为我爱阿历克赛胜过爱你。现在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了,但你要知道,我也是爱你的,而且常常为了你的不高兴而感到发愁。亲爱的客人们,现在我想把这个年轻人——我哥哥的故事讲出来,因为在我的一生中,再没有另外一种显示比它更为宝贵、更为动人和富有预言的意味了。我的心深受感动。在这时候,我反省我的一生,好像又重头经历了一次……”

那天天气很晴朗。我现在回忆的时候,好像还能看见熏烟怎样从香炉里升起,静悄悄地袅袅上升,阳光从圆顶上狭窄的小窗里倾泻到教堂中我们的头上,而香烟弯弯曲曲地升上去,就好像融化在阳光里一般。我感动地望着,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心灵里有意识地种下了上帝的话语的种子。一位少年拿着一本大书,走到教堂中央——那本书大得我当时觉得他甚至拿着都很吃力。他把书放在诵经台上,打开来开始朗诵。当时我忽然第一次懂得了一点意思,有生以来第一次懂得了在上帝的殿堂里读的是什么。在乌恩那个地方,有一个正直、虔信的男子,广有财产,有许多骆驼,许多驴和羊,他的孩子们终日寻欢作乐,他很爱他们,替他们祷告上帝:因为他们这样寻欢也许会犯罪的。魔鬼同神子们一块儿来到上帝面前,对上帝说,他已经走遍地上和地下各处。

在地上的真理面前,永恒的真理在显示它的作用。这里,创世主就像在他创世的最初几天,每天做完后总要夸奖“我所创造的一切都是很好的”一样,他看着约伯,重新又在夸奖他自己的造物。约伯赞美上帝的时候,不仅是在为他效劳,而且也是在为他千年万世、一代又一代的造物效劳,因为他被创造出来时的天职就是如此。主哇,这本书真是太好了,里面有多少宝贵的教训!《圣经》真是一部了不起的书,它带给人多么神妙的奇迹和力量!真是世界和人以及各种人类性格的样板,一切都在这里面提到了,一切都给我们永远指示出来了。里面有多少神秘得到了解决和揭示:上帝重又恢复了约伯的地位,重又赐予他许多财产,又过了多少年,他又有了新的子女,另外的子女,而且他也爱他们。主哇!“在以前的那些子女已经没有、已经被夺去之后,他怎么还能爱这些新的子女呢?当想起以前的子女来的时候,尽管他也很爱新的子女,但是难道他跟他们在一起时,还能够像以前一样,感到很幸福吗?”然而,这是可以的,可以的:旧的悲愁,由于人生的伟大的神秘,会渐渐转化为宁静的、感人的欢乐,而年轻的、沸腾的热血将由驯顺的、明朗的暮年所取代;我祝福着每天的日出,我的心也依旧对它歌颂,但是我现在却更爱日落,爱它那长长的斜晖和随之而来的宁静,温驯,动人的回忆,整个漫长而幸福的一生中各种可爱的形象;而在这一切之上,是上帝的使人感动、使人安慰并宽恕一切的真理!我的生命即将终结,我知道,也听到了,但是在剩下的每一天中,我感到我的地上的生命已和新的、无尽的、不了解的、却已十分临近的生命相接触。在预感到这新的生命时,我的心灵喜悦得颤抖,我的头脑清澈,心中高兴得流泪。

他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待在树林子里更好了,不过说实在的,一切都很好。”我回答他:“的确,一切都很好,一切都美妙,因为一切都是真理。你瞧那匹马,站在人身边的巨大的畜生,或是那头低头沉思着的牛,它替人做工,养活着人。你瞧瞧它们的脸庞:对于时常无情地痛打它们的人类是多么温驯,多么依恋,它们的脸上是多么不怀恶意,多么信任,多么美丽。甚至想想都觉得感动:它们是没有任何罪孽的,因为一切都是崇高的,除了人类以外,一切都没有罪孽。基督远在我们以前就和它们同在。”年轻人问:“难道它们也有基督吗?”我说:“怎么没有呢?因为话是为大家而说的。一切创造物,一切生物,每片树叶都在倾听着它,为上帝唱颂诗,对基督哭泣,借着它们的无辜生活的神秘,不自觉地完成这一切。你瞧,树林里有一只可怕的狗熊徘徊着,既吓人,又凶狠,可是它这样却并没有什么错。”于是我讲给他听,有一次,一只狗熊走到一位在林中小修道室里隐修的大圣徒那里去。这位伟大的圣徒可怜它,不假思索地就走到它面前,给它一块面包,说道:“你去吧,愿基督和你同在。”这只凶狠的野兽竟服服帖帖地走开了,没有对他进行任何一点伤害。年轻人听见它没有对他进行任何一点伤害就离开,显然基督也和它同在的话,十分感动,说道:“这真好极了!神的一切是多么好,多么奇妙哇!”他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地、恬静地沉思着。

当晚回家时,我怀着凶蛮和恶劣的情绪,对我的勤务兵阿法纳西大发脾气,用全力照准他脸上狠狠地扇了两巴掌,把他的脸都打出血来了。他侍候我还不久,我以前也曾打过他,却从来没有这样野兽似的残忍过。你们信不信,亲爱的,已经过了四十年,我现在想起这事来时,还感到羞耻和痛苦。我躺下来睡了三小时,起身一看,天已经亮了。我突然起来,不想再睡,走过去打开了窗子——我的窗子是朝花园的,一看,太阳已经升起,天气温暖,景色美丽,百鸟争鸣。我当时想,怎么回事,我的心里怎么好像有一种羞耻和卑鄙的感觉?是不是因为将要去做流血的事情?不,我心想,似乎也不是因为这个。是不是怕死,怕被杀死?不,根本不是,甚至根本不是这个。……忽然,我一下子猜到是怎么回事:那是因为我昨晚打了阿法纳西!一切忽然重新在我的眼前出现,仿佛一切又重演了似的:他站在我面前,我对准着他的脸狠狠地打,他的两手却垂直地贴在裤缝上面,头挺得直直的,瞪着眼睛,保持立正姿势,每挨一下就哆嗦一下,甚至不敢抬手遮挡——人居然到了那种地步,人居然可以打人!这真是罪恶!好像有一根尖针穿透了我的整个心灵。我站在那里,像呆子一般,但是太阳照耀着,树叶欢跳着,闪烁着,小鸟在赞美上帝。……我用双手捂住脸,倒在床上,放声痛哭起来。我当时想起了我的哥哥马尔克尔在他临死时对仆人们所说的话:“亲爱的,你们为什么侍候我,为什么爱我,我配得上受大家的侍候吗?”“是的,我配得上吗?”这个念头忽然钻进了我的头脑。说实在的,我又有什么价值,配受到别的、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来侍候我呢?当时,这个问题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钻进我的脑子里去。“妈妈,我的嫡亲的妈妈,每个人的确都在众人面前对一切人担有种种罪责,只是人们不知道罢了。如果知道了——立刻就成为天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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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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