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
在温斯顿背后,电屏里面的声音仍在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关于生铁和第九个三年计划的超额完成情况。电屏能同时接收与播放信号。温斯顿发出的声音只要高于低声耳语,就会被接收到,而且,只要他停留在那个金属匣子的视线范围内,他的一言一行都会受到监听监视。当然,你无从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正被监控。没有人知道思想警察对个人的监控频率或以什么样的体系进行监控。你甚至可以认为,他们对每个人都实施了全天候的监控。但不管怎样他们能随时接入你的频道。你只能习惯成本能地生活在这么一个设想中:你所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正被监听,而除了在漆黑之中外,你的每一个动作都正被监视。
温斯顿一直背朝着电屏。这样比较安全,虽然他清楚地知道,就算是背影也会泄露秘密。一公里外就是真理部,他上班的地方,那是一座从污秽肮脏的地面直耸而起的白色建筑物。他略带厌恶地想着:这就是伦敦,一号空降带的首府,大洋国人口第三大的省份。他努力想唤起一点童年时的回忆,告诉他伦敦是否一直都是这样。是不是一直都有这些腐朽破败的十九世纪的房屋?这些房屋的侧墙用木板加固,窗户用硬纸板打了补丁,屋顶铺的是瓦楞铁皮,乱七八糟的花园的四面围墙都已经开始坍塌。被轰炸过的地方尘土飞扬,断壁残垣上长出了藤蔓和野草。炸弹清出了一大片空地,上面突然建起了肮脏丑陋的木棚屋,看上去就像鸡窝一样。一直都是这样子吗?但是没有用,他记不起来了,童年的回忆只残留下一系列明亮的静态画面,没有背景,根本无法辨认清楚。
突然间他想到,他写日记到底是为了谁呢?为了未来的人,为了尚未出生的人。他的思绪围绕着纸上那个可疑的日期想了一会儿,突然间想起了新话中的那个词汇——“双重思想”。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要做的这件事情是那么困难。你怎么能和未来的人沟通呢?究其本质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要么,未来就会像现在一样,没有人会去听他说些什么;要么,未来将与现在不一样,那么他的困境将毫无意义。
他坐在那儿,盯着那张纸发呆。电屏转而播放起激昂人心的军乐。真是奇怪,他似乎不仅失去了表达内心想法的能力,甚至连原本想说些什么也忘记了。过去几个星期来他一直在为了这一刻进行准备,从来没有想到除了勇气他还需要什么。写东西这件事应该很简单。他所要做的只不过是将多年来已经文字化,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出现的那段冗长而烦躁不安的独白写下来。但是,此刻连他内心的独白都词穷了。而且,他的静脉曲张溃疡开始痒得无法忍受。他不敢去挠,因为只要他一挠总是会发炎。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意识里只有面前那张白纸、脚踝上面的皮肤发痒的感觉、震耳欲聋的音乐和那杯杜松子酒引起的醺醺然的感觉。
和往常一样,全民公敌埃曼努尔·古德斯泰恩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人群中到处响起了嘘声。那个长着褐黄色头发、身材娇小的女人发出夹杂着恐惧与厌恶的尖叫。古德斯泰恩是变节的叛徒和罪人,很久以前(没有人记得到底是多久之前了)曾经是党的领袖之一,几乎与老大哥平起平坐。后来他因反革命罪行被判处死刑,却神秘地逃走了,自此销声匿迹。“两分钟仇恨仪式”的内容每天都会变更,但古德斯泰恩总是众矢之的。他是最早玷污了党的纯洁性的大叛徒。所有后来的反党罪行、所有的阴谋诡计、破坏活动、异端思想、离经叛道都直接出自他的唆摆。他还活着,匿藏在某个地方,酝酿着他的阴谋:或许是在远渡重洋的外国,接受他那些外国主子的庇护;甚至有可能——这只是时而听说的谣传——就躲在大洋国境内。
温斯顿的瞳孔收缩着。一看到古德斯泰恩的脸,他就会有一种痛苦而五味杂陈的感觉。那是一张瘦削的犹太人的脸庞,头顶白发苍苍,蓄着稀疏的山羊胡——长得很聪明,但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可鄙气质,长而尖的鼻子有种老年痴呆的感觉,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这张脸长得很像一头绵羊,而他的声音也很像绵羊的叫声。古德斯泰恩一如既往在发表对党的信条的恶毒攻诘——如此夸张而有悖常理,连一个小孩子都可以洞察其本质,却又貌似很有道理,足以让人心生警惕:要是其他人没有同样高的觉悟,或许就会受其影响。他在诋毁老大哥,他在谴责党的专政,他要求大洋国立刻与欧亚国缔结和约,他在鼓吹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集会自由和思想自由,他在歇斯底里地哀号着革命被背叛了——语速很快,而且单词长而拗口,与党的发言人的说话习惯如出一辙,甚至还运用了新话的词汇,事实上,比任何党员在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新话词汇还要多。与此同时,为了防止有人被古德斯泰恩这一番似是而非哗众取宠的话所蒙蔽,在电屏上他的头像后方,一直在播放着欧亚国军队无穷无尽的方阵——一列又一列神情木然的亚洲人的面孔从屏幕的底部出现,然后消失,被几乎一模一样的别的士兵所取代。这些士兵的军靴单调的步伐声成为了古德斯泰恩咩咩叫的演讲的背景伴奏。
“两分钟仇恨仪式”的可怕之处在于,一个人并没有被强迫参与其中;恰恰相反,不想参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只消半分钟的功夫,任何伪装矫饰都变得毫无必要。所有人都像被电击了一样,情不自禁地变成了面目狰狞失声尖叫的疯子,陷入恐惧和怨恨的癫狂状态,一心只想着杀戮、虐待、用大铁锤将别人的脸砸烂。但那股狂暴的情绪虚无缥缈而没有指向,就像焊灯的火焰,可以从一个事物转向另一个事物。因此,有那么一会儿,温斯顿的仇恨并没有冲着古德斯泰恩而去——恰恰相反,他痛恨的是老大哥、党和思想警察。而在这样的时刻,他深深地同情着屏幕上那个被众人嘲弄的孤独的异端者——在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上,那个人是真理和理性唯一的捍卫者。但紧接着,他和身边的人站在了同一立场,他似乎觉得对古德斯泰恩的种种诋毁都是真的。这时候,隐藏在他内心深处对老大哥的仇恨变成了热爱,老大哥似乎变得巍峨高大起来,是战无不胜无所畏惧的守护者,像岩石般屹立不倒,抵御着亚洲的游民部落和古德斯泰恩的侵袭。而古德斯泰恩尽管只是一个孤独无助的人,连是否真的还活在世上也尚未可知,但他就像一个邪恶的巫师,光靠言语的力量就足以将文明摧毁。
他的眼睛又聚焦在纸上。他发现当他坐在那儿无助地冥思时,手还一直在写个不停,似乎是某种机械动作。而且不再是刚才那潦草笨拙的笔迹。他在光滑的纸上信笔飞扬,以整洁的大字写下了什么呢?——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一遍又一遍,写满了半页纸。
他不由得慌张起来。这实在是荒唐,因为写下这些字句其实和他开始写日记的行为一样危险,但他很想将这几张纸给撕掉,彻底放弃写日记这件事。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那是没有用的。无论他是写下了“打倒老大哥”,还是制止住自己没有写下这些话,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无论他是继续写日记,还是不再写日记,两者也并没有什么区别。思想警察还是一样会找上他。他已经犯下了——即使他从未用笔在纸上写字,也等同于已经犯下了——包罗万象的严重罪名。他们称之为“思想罪”。思想罪是隐瞒不了的。你或许可以成功地隐藏一阵子,甚至隐藏上几年,但迟早他们都会找上你。
事情总是在晚上发生——逮捕行动总是在晚上发生。你突然间在睡梦中被弄醒,粗糙的手摇晃着你的肩膀,灯光明晃晃地刺痛你的眼睛,床边围着一圈严肃的脸庞。大部分逮捕没有经过审判,也没有逮捕报告。人们就这么消失了,大部分是在晚上。你的名字从登记册上被勾掉,你的所有履历都被删除,你曾经的存在被彻底否认,然后被遗忘。你被彻底清除毁灭:经常用的那个词是“人间蒸发”。
他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开始写字,字迹仓促而潦草。
他们会枪毙我我不在乎他们会不会朝我后脑勺开枪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他们总是朝你后脑勺开枪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
“举起手来!”一个野蛮的声音喊道。
一个英俊而神情凶悍的九岁小男孩从桌子后面蹿了出来,拿着一把玩具自动手枪威胁着他,而他那小两岁的妹妹拿着一块木头摆出同样的姿势。两人都穿着蓝色短裤和灰色衬衣,戴着红领巾,这身打扮是少年侦察队的制服。温斯顿将双手举过头顶,感觉很不自在,因为那个孩子的态度是那么凶狠,完全不像是在玩游戏。
“你是叛徒!”小男孩叫嚷着,“你是思想犯!你是欧亚国的间谍!我会开枪打死你,我会让你人间蒸发,我会把你发配到盐矿去!”
突然间,两个孩子在他身边雀跃叫嚷着:“叛徒!”“思想犯!”小女孩模仿着哥哥的一举一动。这一幕情形有点吓人,就像在逗老虎幼崽玩一样,很快它们就会长大,变成食人猛兽。那个男孩子的眼里闪烁着刻骨的敌意——显然,他很想踢打温斯顿,而且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长大,将想法付诸行动。温斯顿心想,幸好他拿的不是真枪。
他是一具孤独的幽灵,在唠叨着没有人会听到的真相。但只要他说出这些话,从某种意义上说历史的延续性就不会中断。延续人类道统的关键不在于有没有人听到你的话,而在于保持理智的清醒。他回到桌子旁边,浸了浸钢笔,继续写道:
“致未来或过去的人——那时候思想是自由的,那时候的人千姿百态,而且生活并不孤单——那时候还有真理这回事,做过的事情不容抵赖。
一封来自统一的时代,来自孤独的时代,来自老大哥的时代,来自双重思想的时代的信。
此致!”
他已经死了,思忖到他似乎觉得到了现在他才能明确表达自己的思绪,踏出关键性的一步。每一个行为的结果都蕴涵于行为本身。他写道:
“思想罪并不导致死亡;思想罪就是死亡。”
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是一具行尸走肉,重要的事情就是尽可能久地活下去。他右手的两根手指沾了墨水。就是像这样的细节可能会将你出卖。
母亲正坐在他下方很深的地方,怀里抱着他的妹妹。他不记得妹妹长什么样了,只记得她是个孱弱的小婴儿,总是一声不吭,长着一双大大的、亮晶晶的眼睛。她们俩都抬着头看他。她们俩在地底下——好像是在井底或坟墓深处——那个地方已经在他下面,离他很远,而且越沉越深。她们在一艘沉船的雅座上,透过正在变暗的水,抬头看着他。雅座里仍有空气,她们仍可以看到他,而他也看得到她们,但她们就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沉到绿色的水里,再过一会儿水就会将她们彻底淹没,再也看不见了。他就在光明和空气中,而她们却快被淹死了。她们沉进水中,是因为他在上面。他知道这一点,而她们也知道这一点。从她们脸上他看得出她们知道这一点。她们的脸上和心里都没有在责备他,只是知道她们必须死去,这样他才能继续活着,而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知道在他的梦中,出于生活所迫,为了让他活下去,母亲和妹妹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这样的梦,既保留了梦中场景的那种特质,同时却也是一个人精神生活的延续,从中你得以了解到一些事实与理念,而当你醒来时,那些事实与理念似乎仍然新奇而富有价值。现在让温斯顿突然间感到惊诧的是母亲的死。那已经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悲伤痛苦的事情不可能再发生了。他觉得悲剧只属于遥远的过去,那时候还有隐私、爱与友谊,那时候一家人会互相扶持,不需要问为什么。回忆起母亲让他心如刀割,因为她至死都爱着他,而那时候他太年轻太自私,无法回报她的爱;因为不知道出于何故,他已经不记得了,她是如何为了坚定不移的个人原则而牺牲了自己。他知道如今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如今只有恐惧、仇恨和痛苦,却没有精神上的尊严,没有深刻或复杂的悲哀。他似乎在母亲和妹妹大大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一切,她们隔着绿水抬头看着他,她们在水底下数百英寻的地方,而且还在继续往下沉。
一天的工作开始了,温斯顿将讲写器拉到身旁,将话筒上面的灰尘吹走,戴上眼镜,下意识地长长叹了口气,虽然他就在电屏跟前,也抑制不住自己。然后他将已经从办公桌右边的气动输送管中送过来的四个纸卷一一展开订好。
小隔间的三面墙上有三个孔。右边是讲写器和小小的气动输送管,用以传递书面指示;左边是稍大一点的气动输送管,用来传递报纸;而在端壁上有一个长方形的狭槽,外面罩着栅栏,温斯顿一伸手就可以够着。这个东西是用来处理废纸的。整座大楼有数以千计,甚至数以万计这样的狭槽。不仅每个房间都有,而且走廊里隔几步远就有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被戏称为“记忆洞”。当一个人知道某份文件需要销毁,甚至看到一张废纸掉在地上时,他的本能反应就是掀起最近的记忆洞的栅栏,把要销毁的文档或废纸扔进去,一股热气流就会将东西运到隐藏在大楼某处的巨大火炉那里销毁。
隔着几个小隔间坐着一个斯文萎顿、似乎正在做白日梦的家伙,他的名字叫安普弗斯,长着毛茸茸的耳朵,非常擅长韵律诗和格律诗。他正在篡改那些在意识形态方面犯了错误但出于某种原因必须保留在诗集中的诗歌——他们将篡改过的作品称为修订本。而这间大约有五十个工作人员的大厅只是庞大复杂的记录司里的一个小科室,一个小小的细胞而已。在它的前后上下左右,还有无数其他工作人员在从事难以想象的复杂工作。这里有极为宽敞的印刷车间,部门编辑和排版专家在装备精良的工作室里伪造相片;这里有电屏节目部门,工程师、制片人和一队队精心挑选的仿声特型演员在这里工作;这里有许多书目文员,他们的工作就只是列出需要被召回的书目和期刊的清单;这里有巨大的贮藏室,用以保存已经修正过的档案;还有隐蔽起来的火炉,用于销毁原来的那些书刊报纸。在某个匿名的地方,负责指挥工作的主脑人物正在调度安排所有的工作,制定政策,指示历史的哪一个部分应该保存,哪一个部分应该加以篡改,哪一个部分不应该继续存在。
而记录司本身只是真理部的一个部门而已。真理部的主要职责不是重新构建历史,而是向大洋国的公民供应报纸、电影、课本、电屏节目、戏剧、小说——各种各样的信息、指导或娱乐,从一尊雕像到一则口号,从一首韵律诗到一部传记作品,从小孩子的拼写课本到一册新话词典。真理部不仅要满足党的各种需求,而且还有另外一班人马在为无产阶级谋福利。这里有一个包罗万象的独立部门,专门负责处理无产阶级文学、音乐、戏剧和娱乐。这个部门编撰毫无价值的报纸,里面除了运动、犯罪和占星术之外几乎没有其它内容,此外还有诲淫诲盗的五便士一本的短篇小说、色情电影和缠绵悱恻的情歌,这些全都是由一个类似于万花筒、名叫“创作器”的机械设备创作而成的。甚至还有一个科室——在新话中的名字叫色情科——专门制作低俗无比的色情内容,密封之后被运走,除了负责制作的人外,党员一律不得翻阅。
“摧毁词汇真是太美妙了。当然,删除最多的是动词和形容词,但名词中也有好几百个可以清除掉。不只是同义词,还有反义词。说到底,一个词只是作为另一个词的对立面而存在又有什么必要呢?一个词本身就蕴含了它的对立面。以‘好’这个词为例吧,如果有‘好’这个词,‘坏’这个词有存在的必要吗?‘不好’就可以表达出反面的意思了嘛,还更好呢,因为它就是‘好’的对立面,而‘坏’则不一定是这个意思。又比如说,如果你想表达比‘好’更强烈的意味,那一连串语义模糊一无是处的词汇,如‘优秀’和‘杰出’什么的,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加好’就足以表达这个意思,如果你还想加强语义,说‘倍加好’就可以了。当然,我们已经在使用这些词语了,但到了新话的终极阶段,其它语言形式将彻底消失。到了最后,‘好’与‘坏’的概念将只有六个词语加以表示——而事实上,就只是一个词。温斯顿,难道你不觉得这很美妙吗?当然,这是源于老大哥的想法。”他想了一下,补充了这么一句。
听到老大哥的名字,温斯顿的脸上显现出热切的神情,但是塞姆立刻察觉得出他不够热情洋溢。
“你还没有真正理解新话,温斯顿。”他几乎是以伤心的口吻说道,“即使当你在书写新话的时候,你的内心仍在以旧话进行思维。我读过几篇你发表于《泰晤士报》的文章,写得不错,但那些是经过翻译的作品。你的心里仍在坚持旧话,坚持那些模糊不清而没有意义的细微含义。你无法理解摧毁单词的美妙之处。你知道吗?新话是世界上唯一一门词汇在逐年减少的语言。”
“难道你不明白,新话的目的就是为了限制思想的范围?到最后我们将使思想犯罪成为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届时将没有表达犯罪的词语。任何需要表达的概念都只会用一个词语进行表达,含义非常明确,所有的附属含义都会被抹除和遗忘。在第十一版这本词典里,我们已经就快实现这一点了。但这个过程会很漫长,到你我死后很久仍将继续。每一年的词汇都会减少,而意识的范围也会随之逐渐缩小。当然,即使是现在,一个人也没有理由和借口犯下思想罪,这是能否自律和现实控制的问题。但到最后自律和现实控制将没有必要。当语言臻于完美时,革命就将大功告成。新话就是英社,而英社就是新话。”带着神秘的满足感,他补充道:“温斯顿,你有没有想过,等到2050年,活着的人将没有一个能明白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对话?”
“除了——”温斯顿疑惑地想说些什么,但打断了自己的话。
“除了那些无产者”这句话已经在他的舌尖打转,但他制止了自己,因为他不能肯定这句话会不会有离经叛道的意味。但是,塞姆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
“无产者谈不上是人,”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到了2050年——或许更早——旧话所蕴含的所有知识将会消失。从前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已经被统统销毁了。乔叟、莎士比亚、弥尔顿、拜伦——他们将只存在于新话的版本中,不仅内容会有所改变,而且会变得与它们原本的内容完全相反。甚至连党的文学作品也会改变。甚至连口号也会改变。连自由的概念都已经消失了,又何来‘自由即奴役’这句口号呢?整个思维方式将会发生改变。事实上,以后不会有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思考这回事。正统思想意味着不思考——无须思考。正统思想就是无意识。”
温斯顿静静地叹了口气,又拿起笔,写道:
“她往床上一躺,毫无前奏,以你所能想象的最粗俗不堪的姿势撩起自己的裙子。我——”
他见到自己站在昏暗的灯光下,鼻孔里闻到臭虫和廉价香水的味道,甚至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想着凯瑟琳白皙的身体,在党的催眠下永远都是性冷感,令他的心中充斥着挫折感和愤恨。为什么事情总是得变成这样?为什么他不能拥有自己的女人,而是得隔上几年就做这些肮脏的事情泄欲?但真正的恋爱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女党员都是这样。在她们身上,贞洁就像对党的忠诚一样根深蒂固。通过精心设计的早期引导,通过游戏和浇冷水,通过学校、少年侦察队和青年团喋喋不休的思想灌输,通过讲座、游行、歌曲、口号和军乐,她们已经没有了与生俱来的感情。他的理性告诉他一定会有例外,但他打心眼里不相信这个推论。正如党所希望的,她们一个个都冷若冰霜。除了被爱之外,他更渴望做到的,是打破那座贞节牌坊,即使这辈子只有那么一回也愿意。成功地做一次爱就是对体制的反叛。欲望就是思想罪。要是他能成功地唤醒凯瑟琳的性欲就好了,感觉就像在引诱她进行通奸,虽然她是他的妻子。
但故事还得继续写下去。他写道:
“我点亮灯,在光亮中看着她——”
从漆黑一片中转到煤油灯微弱的灯光下,光线似乎特别明亮。他第一次清楚地看见这个女人。他朝她走近了一步,然后停了下来,心里充满了欲望和恐惧。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到这儿来冒着多么大的风险。很有可能巡逻队会将他逮捕,或许他们这时就在门外等候着。他只想走开,放弃他到这儿来想要做的事情——!
这些必须写下来,必须坦白地说出来。在灯光下,他突然看到那个女人是那么苍老。她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看上去似乎开裂了,像一张硬纸板面具。她的头发里有许多道白绺,而真正可怕的是,她的嘴略微张开着,里面空洞而漆黑,她连一颗牙齿也没有。
你怎么知道这些内容有多少是谎言呢?或许,比起革命之前,如今普通人的生活真的要好一些。唯一的反面证据只是你自己内心无声的抗议。你本能地知道你的生活条件根本无法忍受,而在别的时候情况肯定不会是这样。现在生活真正的本质令他感到震惊的不是其残酷和没有安全感,而是如此萧条、肮脏、萎靡不振。看看你的周围,生活非但根本不像电屏喋喋不休的谎言所描述的那般美好,而且与党所要达至的理想也有着天壤之别。即使对于一个党员来说,生活的许多方面也根本与政治扯不上关系,只是埋头干着枯燥乏味的工作,坐地铁时拼命挤出一块地方,缝补一只破袜子,乞讨一块糖精片,节约一个烟屁股。党所宣传的理想世界是一个宏伟壮丽却非常可怕的世界——钢铁和混凝土的世界,由丑陋的机器和骇人听闻的武器构成的世界——生活在这个国度里的只有战士和狂热的信徒,整整齐齐地迈步前进,思想统一,口号统一,不停地工作、战斗、胜利、迫害——三亿人都长着同样的脸。现实生活正在走向衰败,在萧条的城市里人们连饭都吃不饱,趿着破了洞的鞋子脚步蹒跚地走来走去。他们住的是十九世纪的房屋,经过修修补补,总是散发着卷心菜和公厕的恶臭。他似乎看到了伦敦的全景,一座广袤而荒凉的城市,堆放着上百万个垃圾桶,还有一张帕森斯太太的相片,上面是一张满面皱纹头发稀疏的脸,无助地捅着堵塞了的下水管道。
最令他难受的,让他感觉像在做噩梦的事情是,他从不明白为什么党要进行如此工程浩大的篡改。显然,篡改过去可以带来直接的好处,但其最终目的是一个神秘的谜团。他又拿起笔,继续写道:
“我知道如何篡改历史,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篡改历史。”
他怀疑,他以前怀疑过很多次,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疯子。或许疯子只是表明他是少数派。曾经一度,相信地球绕着太阳转是疯狂的表现,而在今天,相信历史不容被篡改也是疯狂的表现。或许只有他一个人怀着这一信念,而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这么想,那他就是一个疯子。但想到自己是个疯子并没有让他觉得很困扰;可怕的是,他有可能是错的。
他拿起那本儿童历史书,看着卷首插图老大哥的肖像。那双具有催眠魔力的眼睛直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压迫着你——有什么东西穿透了你的头颅,在你的大脑里肆虐,让你吓得放弃自己的信仰,几乎说服你去否定自己的感官所掌握的证据。
温斯顿朝那张桌子走去,他的目光落在一样圆溜溜的东西上,在灯光下它闪烁着柔和的光芒。他把那东西拿了起来。
那是一块厚重的玻璃,一面是弧形的,另一面是平的,几乎呈半球状。这块玻璃的色泽和纹理显得特别柔和,就像雨水一样。在最里面,有一样奇怪的粉红色盘旋状的物体,被弧形的表面放大了,像一朵玫瑰花,又像是一朵海葵。
“这是什么?”温斯顿问道,他觉得很着迷。
“那是珊瑚,是的。”老人回答,“应该是来自印度洋,以前总是拿来镶嵌在玻璃里面。那东西起码得有上百年了,看样子或许还更有年头。”
“真是漂亮。”温斯顿说道。
“确实很漂亮。”店主带着欣赏的神情说道,“但现在这种东西不多了。”他咳了一下,“好吧,如果您刚好想把它买下的话,要价是四块钱。我记得这件东西原本卖八英镑,八英镑是——嗯,我算不出来,但那可是不菲的价格。但现在还有谁在乎真正的古董呢——即使是剩下的为数不多的那几件?”
温斯顿立刻付了四块钱,把这件心所向往的东西放进口袋里。这东西吸引他的并不是它外表的美,而是它似乎拥有一种不同于当前这个时代的气质。这块柔和如雨水的玻璃和他以前见过的玻璃很不一样。这东西之所以吸引他,是因为它看似一无用处。不过他可以猜测出这东西原本应该是个镇纸。他的口袋里沉甸甸的,但幸运的是没有突起一大块。作为一个党员,拥有这么一件东西是很奇怪,甚至是背叛原则的事情。任何古老而漂亮的东西都是可疑的物品。
他们会在晚上过来抓你,总是在晚上。在他们抓到你之前,你最好自杀。毫无疑问,有些人就是这么做的。许多失踪其实是源于自杀。但在一个根本无法找到枪支或快速而致命的毒药的世界里,自杀需要莫大的勇气。他有些惊讶地想到疼痛和恐惧这两个生理功能真是毫无意义,以及当一个人需要努力挣扎的时候身体总会发僵这一恼人的情况。假如他动作快点的话,他可以将那个黑发女孩杀人灭口,但由于情况极度危险,他失去了反应的能力。他意识到,危机到来时,你要与之战斗的不是外部的敌人,而是自己的身躯。即使到了现在,虽然喝了杜松子酒,他的肚子仍在隐隐作痛,连保持思维连贯都做不到。他发现,在一切有壮烈或悲剧色彩的场景中,情况都是这样的。在战场中、在刑房里、在沉船上,你为之奋斗的事情总是会被忘记,因为你的身体膨胀起来,充斥整个宇宙。即使你没有因为恐惧而吓得全身麻木或痛苦得尖声哀号,你的生活也会变成一场时刻不停地与饥饿、寒冷、失眠、胃酸或牙疼作斗争的噩梦。
他打开日记本。写下一些东西很重要。电屏里的那个女人开始唱一首新歌。她的歌声似乎钻进了他的大脑中,像锯齿状的玻璃碎片。他试着去想奥布莱恩,日记是为了他或给他看才写的,但他开始幻想思想警察把他抓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要是他们当场把你杀掉那还好,杀身成仁是你所期盼的事情。但在死之前(没有人说过这些事情,但每个人都知道),你得经历招供的例行程序:在地板上匍匐蠕动,哀号求饶,你的骨头被打断,牙齿被打掉,头发上沾满了血痂。
既然结果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你得忍受酷刑?为什么不能提前几天或几周了结自己的生命?没有人能逃脱侦查,没有人能不招供罪行。一旦犯了思想罪,你就在劫难逃。为什么以后一定要去经历那番恐惧,既然它改变不了什么?
奥布莱恩曾经对他说过:“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遇。”他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知道。没有黑暗的地方指的是想象中的未来,永远无法亲眼目睹,但通过先知先觉,你能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参与其中。但电屏的声音一直在他的耳边缭绕,他无法继续思考。他把一支烟放进嘴里。一半烟草立刻掉到他的舌头上,带着一点灰尘,很难将其吐出来。老大哥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取代了奥布莱恩的脸。就像几天前他所做的一样,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端详着它。那张脸在看着他,神情凝重而平静,就像一尊守护神。但是,隐藏在黑色的八字胡后面的到底是怎样的微笑呢?那几句话就像一口丧钟的钟声回到他的心头:
战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无知即力量
纸上所写的内容一定与政治有关。他觉得只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更有可能,那就是,正如他所害怕的,那个女孩是思想警察的密探。他不知道为什么思想警察要选择以这种方式传递信息,但他们一定有他们的理由。上面所写的内容可能是一则威胁、一张传票、一条自杀命令、一个陷阱。但还有一种情况,虽然可能性不大,虽然他徒劳地想要将其强压下去,但它的声音依然一直在脑海里回荡。那就是,这则信息根本不是思想警察传达给他的,而是来自某个地下组织。或许兄弟会真的存在!或许那个女孩就是兄弟会的成员!毫无疑问,这个想法很荒唐,但当纸条塞进他的手里时,他的脑海中就掠过了这么一个念头。过了几分钟,他才想到前一种更合理的解释。即便到了现在,虽然他的理智告诫自己这则信息或许意味着死亡——但他依然不相信会是这样,仍然怀着不切实际的希望,心里怦怦乱跳。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发颤,对着讲写器念出那一连串数字。
他把业已完成的文稿卷起来,放进气动输送管里。八分钟过去了。他扶好搭在鼻梁上的眼镜,长叹一声,将下一批工作文件拿过来,那张纸条就搁在上面。他摊开纸条,上面以稚嫩的大字写着:
我爱你
他惊诧莫名,足足愣了好几秒钟,甚至没有想到将这足以罗织罪名的东西扔进记忆洞里。等到他把纸条扔进记忆洞里时,虽然他清楚地知道流露出太大的兴趣非常危险,但他无法抵制住再读一遍的诱惑,想再确认一下上面真的写了那三个字。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听得见。”
“星期天下午你有空吗?”
“有空。”
“那听好了。你一定得记住。去帕丁顿车站——”
他惊讶地听到她以军事行动般的精确程度列明了他必须走的路线。乘半小时火车,出火车站左拐,沿马路走两公里,过一道顶梁不见了的大门,取小径横穿田地,再走一段长了青草的小路,再走一条灌木丛间的小道,见到上有青苔的枯树就是会合地点。地图似乎印在了她的脑袋里。“你都能记住吗?”最后她喃喃问道。
“能。”
“你转左,然后转右,接着再转左。大门的上面没有顶梁。”
“好的。什么时候?”
“十五点钟。你可能得等一会儿。我会走另一条路去那儿。你真的全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那就赶快从我身边离开吧。”
她无须告诉他这么做。但两人都没办法从人群里挤出去。卡车仍在鱼贯而过,人们仍在津津有味地看热闹。一开始有几个人在发出嘘声,但那些都是站在人群里的党员,很快就停止了。全场的气氛只是很好奇。外国人,无论是来自欧亚国还是东亚国,都是某种奇怪的生物。他们从未见过穿着囚服之外其它衣服的外国人,而即使是囚徒也只是偶尔惊鸿一瞥。没有人知道他们会有怎样的下场,只知道有几个会被以战犯的罪名处以绞刑,而其他人就凭空消失了,或许被送进了劳改营。蒙古人种的圆脸被更具欧洲特征、长着胡须、肮脏疲惫的面孔所取代。胡子拉碴的颧骨上,那一双双眼睛直视着温斯顿的眼睛,有几双眼睛显得特别专注,然后就一掠而过。押送的车队快走完了。在最后一辆卡车上他看到一个老头,脸上覆盖着花白的毛发,笔挺地站立着,两只手腕交叉搁在身前,似乎他已经习惯了手腕被绑在一起。差不多是温斯顿和那个女孩告别的时候了。但在最后一刻,乘着人群仍然包围着他们俩,她的手摸到了他的手,轻轻将其握住。
两人手拉着手大约不到十秒钟,却似乎过了很久。他好整以暇,感受着她手上的每一寸细节。他摸到了修长的手指、秀气的指甲、起了几个老茧的手掌和手腕下面光滑的皮肤。摸着它他就知道它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的。就在这时,他想起自己还不知道那个女孩的眼眸是什么颜色的。或许是棕色的,但有的黑发人种长着蓝色的眼眸。转过头看她会是非常不明智的举动。两人紧握着手,在人群的挤迫下没人看得见。他们静静地望着前面。与温斯顿的眼睛四目相投的不是那个女孩的眼睛,而是那个年迈囚犯的眼睛,透过乱蓬蓬的头发,哀愁地看着他。
“这简直就是黄金国度。”他喃喃自语着。
“黄金国度?”
“没什么,真的。有时候我在梦里见过这一幅风景。”
“看哪!”朱莉娅低声说道。
一只画眉栖息在不到五米外的一根树枝上,几乎和他们的脸部一样高。或许它没有看见他们。它在日光下,而他们躲在阴影里。它张开翅膀,然后仔细地将翅膀收拢,将头俯低了一会儿,似乎在向太阳顶礼膜拜,然后开始唱出动人的歌曲。在静谧的下午,歌声之嘹亮令人惊诧。温斯顿和朱莉娅搂在一起,入迷地倾听着。婉转曲折的歌声持续了好几分钟,从未重复过一次,似乎这只鸟有意在展现它美妙的歌喉。有时候它会停下几秒钟,伸展开翅膀,然后又收拢起来,鼓胀起长着斑点的胸膛,然后继续开始放声歌唱。温斯顿带着一丝敬意看着它。那只鸟在为了谁,为了什么而歌唱呢?没有伴偶,没有情敌在看着它。是什么促使它站在孤寂的林中无来由地放声歌唱呢?他怀疑附近就藏匿着一个麦克风。他和朱莉娅说话一直很小声,麦克风应该没有录下他们说了些什么,但它可能录下了画眉的歌声。或许,在窃听设备的另一头,某个长得像甲虫的小男人正入神地倾听着——倾听着那美妙的歌声。但渐渐地,歌声将一切思索逐出他的脑海。它就像某种流淌的液体,流进他的心田,和被树叶过滤的阳光夹杂在一起。他停止了思考,只让自己静静地感受着。在他的臂弯下,那个女孩的腰肢是那么柔软温暖。他将她转过身,两人胸膛贴着胸膛,两人的身子似乎融为一体。无论他的手摸到哪里,那里就像流水一样柔顺。两人的嘴紧紧贴在一起,这一次的感觉和刚才猛烈的亲吻感觉很不一样。当他们将脸颊分开时,两人都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只鸟吓了一跳,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听着,你有过的男人越多,我就越爱你。你明白吗?”
“是的,完全明白。”
“我痛恨纯洁。我痛恨美德!我不希望有任何美德存在于任何地方。我希望每个人都烂到骨子里去。”
“那我最适合你不过了,亲爱的。我已经烂到骨子里去了。”
“你喜欢做这种事情吗?我不只是在说我,我是说这件事情本身。”
“我非常喜欢。”
这番话正是他最想听到的。不仅仅是对一个人的爱慕,更是兽性的本能,纯粹的、无差别的欲望——那正是可以将党撕成碎片的力量。他将她摁倒在草坪上,压在那丛风信子上面。这一次轻轻松松就成功了。很快,他们胸膛的起伏减缓到正常的速度,带着愉悦而无助的感觉,两人分开了。日头似乎变得更晒了。两人都昏昏欲睡。他摸到那件丢弃在地上的制服,盖在她的身上。两人很快睡着了,睡了大约半个小时。
温斯顿先醒了过来。他坐起身,看着那张长着雀斑的脸。她仍平静地睡着,头枕在自己的手掌上。除了她的嘴,你不能说她长得很美。如果你仔细端详的话,她的眼睛周围有一两道皱纹,深色的短发特别浓密柔软。他突然想到自己还不知道她姓什么,住在哪里。
这具年轻而强健的身体正在睡梦中,那么无助,勾起他的爱怜和保护欲。但他在那棵榛子树下听那只画眉唱歌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停止了思考的温存感并没有回来。他将制服拉到一边,观察着她柔滑白皙的侧身。他心里想着,在以前,一个男人看着一个女人的身体,心里就会勾起爱慕,就是这么自然。但现在你无法拥有纯粹的爱或纯粹的欲望。没有任何感情是纯粹的,因为一切都夹杂着恐惧与仇恨。他们的拥抱就是一场战斗,他们的高潮就是一场胜利。这是对党发起的进攻。这是一种政治行为。
“我们已经死了。”他说道。
“我们还没死。”朱莉娅不同意。
“我不是指肉体上的死亡。半年、一年——五年,大概就这么长。我怕死。你很年轻,因此,你应该比我更怕死。显然,我们要尽量活久一些,但那并不重要。只要人类还有人性,生与死其实没什么两样。”
“噢,胡说八道!你想和我上床还是和一具骷髅上床?你不想活着吗?你难道不喜欢有这种感觉:这就是我,这是我的手,这是我的脚,我是真实的,我是活生生的,我还活着!你难道不喜欢这个吗?”
她转过身,将胸脯贴着他。透过她的制服,他可以感受到她那成熟而坚挺的胸脯。她的身体似乎倾泻着青春和活力,注入他的身体。
“是的,我喜欢这个。”他说道。
“那就不要再说死了。听着,亲爱的,我们得安排下次见面的事情了。我们或许可以回林子里那个地方去。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但这一次你得走不同的路线。我已经计划好了。你搭火车——看好了,我会把路线给你画出来。”
她干练地将地上的尘土扫在一块儿,堆成一个方形,从一个鸽子窝里拿来一根树枝,开始在地板上勾勒出路线图。
窗户下面有人在唱歌。温斯顿躲在棉布窗帘后面,偷偷往外张望。六月的太阳仍高悬在天空,曝晒着下面的庭院。一个壮实如诺曼式圆柱、两只强壮的前臂呈棕红色、身上穿着粗麻布围裙的丑妇正在洗衣盆和晾衣绳之间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回奔走,挂上一块块方形的白布,温斯顿认出那是小孩子的尿布。当她的嘴里没有叼着挂衣服的夹子时,她就会以浑厚的女低音唱道:
“那只是无望的相思,
就像四月天般转眼即逝,
但一个眼神一句话,
却教我魂牵梦萦,失魂落魄!”
过去几个星期来伦敦到处都在唱这首歌。音乐司某个科室为无产者们创作了不计其数的类似歌曲,这些歌的歌词都是用一种叫“写诗机”的设备创作出来的,根本不需要动脑筋。但这个女人唱得如此委婉曲折,几乎将这首难听的歌变成了动听的天籁。他似乎听见这个女人的歌声和她的鞋子在石板地上的磨擦声,还有街上孩子们的叫嚷声、远处车水马龙的喧闹声,但房间里出奇的安静,这是因为里面没有电屏的缘故。
“亲爱的!你的脸色好苍白。怎么了?它们让你觉得恶心吗?”
“这个世界上,我最害怕的就是——老鼠!”
她偎依在他身上,将他搂在怀里,似乎想用她身体的温暖给他带来慰藉。他没有立刻睁开眼睛。有好一会儿,他感觉似乎回到了在他的生命中反复出现的梦魇。梦魇中的情境总是很相似。他正站在一堵黑漆漆的墙壁前面,在墙的另一边是令人无法忍受、不敢面对的可怕事物。在梦中他感受最深的是,他总是在欺骗自己,因为他知道那堵黑墙的后面是什么东西。要是他拼命用力的话,他或许可以将那个东西揪出来看个究竟,就像将自己的脑子揪出一块那样。当他醒来时,总是不知道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但它和他打断朱莉娅时她正在说的东西有关。
“对不起。”他说道,“没事了。我不喜欢老鼠,就是这样。”
“别担心,亲爱的。我们不会让那些该死的畜生呆在这儿。我们离开之前我会拿点麻布把洞口给堵住。下次来的时候我会带点灰泥,把老鼠洞好好糊上。”
六月份的时候他们见了四、五、六——七次面。温斯顿已经戒掉了喝杜松子酒的习惯。喝酒似乎已经没有必要了。他长胖了,静脉曲张消退了,只在脚踝以上的皮肤表面留下一块棕色的疤痕,早上也不咳嗽了。生活不再那么不堪忍受,他不再有对着电屏扮鬼脸或扯着嗓门咒骂一通的冲动。现在他们有了安全的藏身之地,几乎就像一个家,虽然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每次见面只能呆几个小时,但这似乎不是那么难受的事情。重要的是,旧货店楼上的这个房间能继续存在。只要想到房间还在那儿,风雨不动,就好像已经置身于里面一样。这个房间自成一个天地,是过去的一段时空,绝种的生物仍在里头信步漫游。温斯顿觉得查林顿先生是另一头绝种的生物。上楼的时候他总是会停下来和查林顿先生聊上几分钟。老人家似乎很少或从不出门,而店里几乎没有客人光顾。他就像幽灵一样游荡于昏暗的小店和更加狭小的后厅厨房之间。他在厨房里做饭,里面除了厨具之外,还有一部古董留声机,装有巨大的号角形喇叭,真是难以置信。他似乎很高兴能有机会和人说话。他总是在他那堆不值钱的货品中流连,长长的鼻子上架着厚厚的眼镜,弓腰驼背的身子穿着那件天鹅绒外套。他的气质更像是一位收藏家,而不是一个买卖人。他总是怀着褪了色的热情触摸着这件或那件废品——一个瓷瓶塞、一个破鼻烟盒的漆盖、一个黄铜鎏金小盒,里面装着一绺久已不在人世的小婴儿的头发——他从来不会向温斯顿兜售任何东西,只是自己乐在其中。和他说话就像聆听一个老旧的音乐盒的乐声。从记忆的角落里他记起了更多业已被遗忘的歌谣的零星片段。有一首歌谣唱的是二十四只八哥,还有一首歌谣唱的是一头断了角的奶牛,还有一首唱的是一只可怜的雄知更鸟之死。每当他记起一则新的片段时,他就会略带尴尬地微笑着说道:“我刚刚想起来,或许您会感兴趣。”但每首歌谣他都只记得几段。
“那你为什么对此感到忧虑?杀人这种事情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不是吗?”
他向她解释:“这一次情况不一样。这不仅仅是杀人的问题。昨天之前的历史已经被摧毁了,你知道吗?就算它残存下来,也只是几件东西,没有任何文字记载,就像那边那块玻璃。我们已经对革命和革命之前那些年头的事情一无所知了。每一份记录都被摧毁或被篡改过,每一本书都被改写过,每一幅画都被重新画过,每一尊雕像、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建筑都被重新命名过,每一个日期都被更改过。这个过程日复一日分分秒秒都在进行。历史已经停止了。任何东西都不复存在,只有无尽的现在,党总是英明正确的。我当然知道过去被篡改了,但我永远无法证明这一点,即使我就是篡改过去的人。篡改完毕之后,什么证据也没有留下。唯一的证据在我的意识中。但我根本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人和我有着共同的回忆。有那么一回,这辈子就那么一回,在那次事件后我掌握了确凿的证据——是在那次事件之后几年的事了。”
“那有什么用呢?”
“没有用。因为几分钟后我就将它扔掉了。但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我会将它保留下来。”
“嗯,我可不会!”朱莉娅说道,“我只会为值得做的事情冒险,但不会为了一张旧报纸这么做。就算你当初保留了下来,你又能拿它做什么呢?”
“或许真的不能做什么。但那是证据。假如我敢将它拿给别人看的话,或许它能种下种种疑惑。我不会奢望我们这辈子能改变什么。但可以想象一下,这儿或那儿爆发一小股抵抗——人数不多的小群体团结在一起,渐渐壮大,甚至留下几则历史记录,让下一代可以继续我们留下的事业。”
“我可不关心下一代的事情,亲爱的。我只关心我们俩的事情。”
“你只是个下半身叛逆者。”他对她如是评价。
她觉得这句话太风趣了,开心地搂住他。
“晚上我通常在家。”他说道,“要是不在的话,我的用人会把词典给你。”
他走了,留下温斯顿拿着那张纸站在那儿,这一次他无须将其隐藏。但是,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记下上面写的东西,几个小时后将它连同一堆废纸扔进记忆洞里。
他们最多交谈了几分钟,这次谈话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让温斯顿知道奥布莱恩的地址。这是很有必要的,因为除了直接询问之外,根本不可能知道谁住在哪里。现在可没有地址名录簿什么的。“如果你想和我见面,就到这儿来找我。”奥布莱恩对他这么说。或许在那本词典里藏着一则信息。但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他一直期盼的阴谋活动确实存在,而他已经进入了它的外围。
他知道迟早他都会遵从奥布莱恩的号召。或许就在明天,或许要等很久——他不知道。现在所发生的事情只不过是几年前种下的因所结出的果。第一步是一个不由自主的秘密念头,第二步是打开日记本。他的反抗已经从思想进化到文字,现在将从文字进化到行动。他最终的结局将会在友爱部发生,他已经认命了。从一开始就注定会是这样的结局。但这实在是太可怕了——更确切地说,这像是预先品尝死亡,像是逐渐陷入死亡。甚至当他和奥布莱恩说话时,那些话的深意也令他毛骨悚然全身冰冷。他感觉就像踏入一座阴森森的坟墓,虽然他已经知道这座坟墓一直在等候着他,但感觉还是那么恐怖。
“我梦见——”他欲言又止。这件事太复杂了,无法以言语表达。除了梦境本身之外,还有和梦境联系在一起的回忆,在醒来几秒钟之后涌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躺了下来,合上眼睛,仍然沉浸在梦境的气氛中。那是一个浩瀚而明亮的梦境。在梦中他的一生就像夏日傍晚雨后的风景,一一展现在他面前。这个梦是在那个玻璃镇纸里面发生的,玻璃的表面就是天穹,而在天穹之下,万物都被笼罩在清晰而柔和的光芒中,视野非常开阔。他觉得这个梦包含在了——事实上,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就是——他母亲手臂的一个动作,而时隔三十年之后,他在新闻纪实片中,看到那个犹太女人在直升飞机将他们轰得粉身碎骨之前试图为那个小男孩挡子弹时,又做了那个动作。
“你知道吗?”他说道,“直到这一刻我还认为是我杀害了母亲。”
“为什么你要杀害她?”朱莉娅几乎仍然在睡梦中。
“我没有杀害她,肉体上不是我杀的。”
在梦中他记起自己最后一次看到母亲的情形,醒来一会儿后,他想起了这个梦境中的细节。多年来他一直刻意将这段回忆摈除在意识之外。他忘记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但当时他应该不只十岁了,可能已经十二岁了。
如果你爱着某个人,你爱他,当你没有什么东西给他时,你仍可以给他爱。当最后一块巧克力被抢走后,母亲将妹妹抱在怀里。她这么做于事无补,什么也无法改变,变不出巧克力来,也无法改变妹妹或她的死亡。但对她来说这么做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个船上的难民犹太女人也将小男孩护在怀里,其实她的胳膊就像一片薄薄的纸,根本不足以抵挡子弹。党所做出的可怕的事情,是让你知道只有冲动只有情感是没有用的,与此同时,又将你在这个物质世界上的一切权力统统剥夺掉。一旦你落入党的魔掌,无论你感觉到什么或没有感觉到什么,无论你做了什么或没去做什么,这些都无关紧要。你注定会消失,从此你或你的行为都在这个世上销声匿迹。在历史的洪流中你被彻底清除。但是,对于仅仅两代人之前的人来说,这似乎并不重要,因为他们没有尝试去篡改历史。他们坚守着人与人之间的忠诚,从不对其提出质疑。他们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个毫无意义的举动,一个拥抱、一掬泪水、对一个垂死之人安慰的话,都有其价值。突然间他想到那些无产者仍然过着这样的生活。他们不对某个党派、国家或理念表示忠诚,他们只对彼此忠诚。生平以来他第一次没有看不起这些无产者,或认为他们只是惰怠的力量,终有一天将焕发活力,使世界获得重生。无产者们仍保留着人性。他们没有变得铁石心肠。他们仍保留着原始的情感,而这些情感他必须主动而努力地重新学习。想到这里,他记起了一件事情,虽然这件事情看似无关。几个星期前他看到一只断手掉落在人行道上,他将它踢进阴沟里,似乎当它只是卷心菜的菜梗。
“无产者是人,”他大声说道,“而我们不是人。”
“如果你是说坦白招供,”朱莉娅说道,“招供就招供呗,那没什么。每个人最后都会招供。他们以酷刑折磨你,你别无出路。”
“我不是在说招供。招供不是背叛。你说什么或做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情感。要是他们能让我不再爱你——那将会是真正的背叛。”
她想了想:“他们做不到。”最后她说道:“那是他们唯一无法做到的事情。他们可以让你说出任何话——任何话——但他们无法让你相信那些话。他们不能钻进你的思想里。”
“做不到。”他燃起了一点希望,“做不到,确实如此。他们不能钻进你的思想里。如果你觉得保持人性是值得的,就算这不会有任何结果,你就已经战胜他们了。”
他想起了电屏和无休止的窃听。他们日日夜夜在监控你,但如果你动脑筋的话,你仍可以骗过他们。虽然他们很狡猾,但他们从未掌握如何知道另一个人在想什么的秘密。或许,当你真的落入他们的手中时,情况并不是这样。你不知道友爱部里在发生什么事情,但你可以猜测:酷刑、药物、能追踪神经反应的精密仪器,通过剥夺睡眠、单独幽禁和无休止的问话让你逐渐崩溃。不管怎样,事实是瞒不住的。通过酷刑盘问它们会被记录下来,从你的口中挤出来。但如果目标不是求生,而是保持人性,那最终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无法改变你的情感,你自己也无法改变自己的情感,即便你希望这么做。他们可以将你所说过的、做过的、想过的盘问得一清二楚,但你的内心世界——即使对于你自己来说它的运行机制也是神秘莫测的——将是无法攻陷的堡垒。
“你们知道,”他说道,“你们将在黑暗中战斗。你们将总是置身于黑暗中。你们将接受命令,服从命令,不需要知道为什么。稍后我会给你们一本书,从书中你们将了解到我们所生活的这个社会真正的本质,以及我们如何将其摧毁的策略。读完这本书后,你们将成为兄弟会的正式成员。但除了我们为之奋斗的远大目标和当前的任务之外,任何事情你们都不会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兄弟会确实存在,但我不能告诉你们会员的数目到底是上百个还是上千万个。就你们而言,你们认识的人不会超过十来个。你们会有三四个联络人,他们会不停地消失更换。今天是你们第一次与兄弟会接触,我们会登记下来。你们将遵从我的命令行事。要是我们觉得有必要和你们联系,联络人会是马丁。要是你们最后被捕,你们将会招供。这是不可避免的。但你们除了自己做过的事情之外没有什么可招供的。你们最多只能供出几个无关紧要的人。或许你们甚至都无法把我供出来。那个时候我可能已经死了,或者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继续在柔软的地毯上来回走着。虽然他身材魁梧,但举止非常优雅,甚至连他手插口袋或摆弄香烟也显得那么雍容。他给人的印象不是孔武有力,而是十分自信,而且非常睿智,略带嘲讽的意味。不论他的内心是多么坚定严肃,他完全没有狂热分子的那种心中只有一个目标的执念。当他提起谋杀、自杀、性病、截肢、整容时,他露出淡淡的、嘲讽的神情。他的声音似乎在说:“这些是无可避免的。这些都是我们必须做的,我们绝不会畏惧退缩。但将来日子好了,我们就不会再做出这些事情了。”温斯顿对奥布莱恩十分钦佩,甚至很崇拜他。这一刻他忘记了古德斯泰恩朦胧的身影。当你看着奥布莱恩强健的肩膀和他那张虽然长得很丑却很有绅士风范的国字脸时,你会觉得他是不可战胜的。没有什么阴谋能蒙蔽他,也没有什么危险他无法察觉。连朱莉娅似乎也被感染了。她由得自己那根烟熄灭,专注地倾听着。奥布莱恩继续说道:
“你们大概已经听到了关于兄弟会存在的谣言。你们一定也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想法。或许你们以为有许多同谋者在从事地下活动,在地下室秘密聚会,在墙上涂写信息,以暗号或特别的手势彼此辨认。根本没有这种事情。兄弟会的成员没有办法认出对方,任何一位成员最多只认识几位同志。就算古德斯泰恩本人落入思想警察的手里,他也无法供出完整的成员名单或任何能让他们获得完整名单的信息。根本没有这么一张名单。兄弟会是不可能被消灭的,因为它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组织。凝聚这个组织的只有一个理念,一个坚不可摧的理念。这个理念就是你唯一的支撑。你不会得到同志情谊或鼓励。当你最后被捕时,你不会得到帮助。我们不会帮助我们的成员。最多,当需要灭口的时候,我们有时会偷偷将刀片送到牢房里。你必须适应没有结果也没有希望的生活。你将活动一段时间,然后被捕。你会招供,然后就会死去。这就是唯一你能看到的结果。我们这辈子不会看到什么显著的改变。我们是行尸走肉。我们真正的生活只存在于未来。到了那时,或许我们已经变成了几撮骨灰或几具枯骨。但未来有多遥远?谁也不知道。或许是一千年之久。现在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将这一理念逐渐传播开去。我们无法采取集体行动。我们只能将这一理念由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由一代人传给另一代人。面对思想警察,我们只能这么做。”
我们了解到,战争完成了破坏,但这在心理上是可以被接受的。原则上说,消耗剩余劳动力可以有很多种方式:营造神庙和金字塔,挖洞后再把洞给填上,甚至可以生产出大量的货品,然后放一把火将它们烧掉。但这些只是维持一个阶级社会的经济基础,而不是感情基础。这里所要讨论的不是群众的情绪,他们的态度并不重要,只要一直埋头苦干就行了。重要的是党本身的士气。即使是地位最为低下的党员也应该是能干、勤奋甚至在某些方面具有高度智慧的人,但与此同时,党员必须是轻信愚昧的盲从者,他们的主导情绪应该是恐惧、仇恨、谄媚和为胜利狂欢。换句话说,他的精神状态应该适应战争状态。战争是否真的发生并不重要,因为决定性的胜利是不可能的,因此战争的进展是好是坏并不重要。只要战时状态一直保持就足够了。党要求党员的精神处于分裂状态,而这一点在战争的气氛中更加容易实现,如今已经几乎成为一种普遍现象,而且地位越高,这一特征就越明显。在内部党员中间,对战争的狂热和对敌人的仇恨达到了顶峰。内部党员担任行政领导,往往需要知道哪些战争消息是不实的报道,而且他们往往知道整场战争其实是伪造出来的,要么根本没有发生,要么战争的目的根本不是宣传中所描述的那样。但通过运用双重思想,他所了解的这些信息很轻松地就被理解消化了。与此同时,没有哪个党员放弃过他那神秘的信念,一心认定战争确有其事,必将以胜利告终,大洋国将成为毫无争议的世界主宰。
这一新的学说之所以会产生,一部分原因是历史知识的积累和历史意识的发展,而这些在十九世纪之前是几乎不存在的。历史循环更替的规律现在被理解了,或似乎被理解了。如果这个规律可以被理解,那它就可以被改变。但最主要的内在原因是,自二十世纪初以来,大同世界在技术层面上成为了可能。的确,人类在天生的禀赋上并不平等,有些人的能力就是要比别的人强一些,但阶级划分或大规模的贫富悬殊已经不再有存在的必要。在以前的各个时代,阶级划分不仅不可避免,而且还是好事。文明的代价就是不平等。但是,随着机器生产的发展,情况改变了。即使分工仍有必要进行,但社会地位或经济状况的分化再也没有必要存在了。因此,在那些即将夺取权力的人眼中,人类平等不再是值得为之奋斗的目标,而是必须避免的危险。在相对原始的时代,当公正和平的社会事实上根本不可能实现时,对其抱以信仰是件容易的事情。几千年来,人类一直幻想着营造一个人间天堂,实现四海之内皆兄弟、既没有法律约束也不用辛苦劳动的梦想。这个愿望即使对那些在每一次历史变迁中捞得好处的群体来说也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法国革命、英国革命和美国革命的后裔对他们所说的人权、言论自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之类的话有点信以为真,甚至让这些理念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自己的行为。但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所有主要的政治思潮都演变成了极权主义。人间的天堂在有可能实现的时候遭到了诋毁贬斥。每一套新的政治理论,无论它叫什么名字,都倒退回阶级分化和严格管制的老路上。1930年左右,人类的世界观开始步入僵化,久已被唾弃的做法,甚至有些已经废止了好几百年的做法——未经审讯的囚禁、驱使战俘作为奴隶、公开处决、严刑逼供、胁迫人质、强制性人口迁徙——不仅再次盛行,而且那些自认为开明进步的人士还对其十分宽容,甚至为其辩护。
所有体现我们这一时代特征的信仰、习惯、品味、情感、态度都是为了维护党的神秘地位,不让当今社会的本质被揭露而设计出来的。造反或为造反作准备的前期活动在当前是不可能发生的。无产者们并非什么洪水猛兽。放任自由,自生自灭,他们将延续一代人又一代人,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不停地工作、繁衍、死去。他们不仅没有反抗的冲动,而且根本无法想象世界有可能变得不一样。只有在工业技术不断发展,他们必须接受高水平的教育时,他们才会变得危险。但由于军事和商业竞争已经不再重要,群众受教育的水平事实上一直在下降。无论群众有什么看法,或没有什么看法,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们被赋予了思想上的自由,因为他们根本不懂得思考。而另一方面,作为党员,在思想上有任何细微偏差,即使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也是不可容忍的。
一个党员从出生到死亡一直生活在思想警察的监控之下。就算他独自一人,他也永远无法确切知道是否真的只有他一个人。无论他身处何方,睡觉或清醒,工作或休息,在洗澡或是在床上,他都会被毫无警告地监视,而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正被监视。他所做的每件事情都不会被放过。他的交际、他的闲暇、他对妻子和孩子的举动、当他独自一人时脸上的表情、他在睡梦中的呓语……就连他具有个人特征的动作都被专注地检视。除了实际的越轨行为,任何细小的怪癖、习惯上的改变和任何可能反映内心挣扎的神经质的行为都一定会被察觉。在方方面面他都没有选择的自由。另一方面,他的行动没有法律或任何明确规定的行为守则进行约束。大洋国没有法律。一旦被发现就意味着死亡的思想和行动并没有被严令禁止,而无休止的清洗、逮捕、刑罚、监禁和人间蒸发并不是为了惩罚那些已经犯了罪的人,而是将那些以后可能会犯罪的个体消灭掉。党员不仅要有正确的思想,而且必须有正确的本能。许多他应该具备的信仰和态度从来没有加以阐明,这些事情不能阐明,因为这会将英社思想的内在矛盾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如果他是一个天生思想正统的人(在新话中这种人被称为“好想者”),那么在任何情况下,他不需要经过思考就知道应该有怎样的信仰和情感。但不管怎样,在童年时被施加了精密的思维训练,又耳濡目染“罪停”、“黑白”与“双重思想”这些新话词汇后,他已经不愿意,也没有能力对任何问题进行深入的思考了。
一位党员应该没有私人感情,时时刻刻保持热情。他应该一直活在对外国的敌人和内部的叛徒刻骨铭心的仇恨中,为胜利而欢呼,在党的权威和智慧面前自惭形秽。贫穷艰苦的生活所产生的不满情绪通过像“两分钟仇恨仪式”这类的机制被刻意诱导宣泄了出来,任何可能会导致怀疑或叛逆情绪的思考都通过早期的思想约束而被提前扼杀了。思想约束的最初也是最简单的阶段在新话中被称为“罪停”。甚至对小孩子也能够进行“罪停”的约束。“罪停”的意思是在任何危险的思想产生之前就本能地自发停止的能力。这包括无法理解类比,无法察觉逻辑的谬误,对与英社思想相抵触的最简单的论述产生误解。当他们的思绪有可能会滑向异端思想时,他们就会觉得厌烦或反感。“罪停”,简而言之,就是以愚昧保护自己。但光是愚昧还不够。恰恰相反,严格意义上的正统思想要求一个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思想过程,就像软骨功表演者能够完全控制他的身体一样。大洋国社会赖以建立的信仰是老大哥无所不能,而党永远正确。但事实上老大哥并非无所不能,而党也并非永远正确,这就需要不懈地、时时刻刻地对事实进行灵活处理。这里的关键词是“黑白”。和许多新话的词汇一样,这个词有两个互相矛盾的含义。用在敌人身上,它意味着颠倒是非黑白这一极其无耻的行为。用在党员身上,它意味着当党的纪律要求颠倒是非黑白时所表现出的忠诚。而且它还表示相信黑即是白,甚至是知道黑即是白的思维能力,忘记自己有过黑白分明这一想法的事实。这就要求不停地篡改过去,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得推行一套能包罗万象的思想体系,在新话中称之为“双重思想”。
过去的可变性是英社的中心原则。英社原则认为,过去的事情并非客观的存在,只是存在于文字记录和人类的记忆中。只要记录与记忆相一致,过去就形成了。党控制了所有的文字记录和全体党员的思想,也就是说,党可以随心所欲地塑造过去。此外,虽然过去可以被篡改,但它从来没有过一个被篡改的具体实例。因为按照需要,过去会被重新塑造改头换面,而塑造出来的新版本就是过去,没有另一个版本的过去存在过。即使同一历史事件在一年内被多次篡改,改得面目全非,也要一口咬定过去从未被篡改过。党始终掌握着绝对真理,而绝对真理是不会发生改变的。我们可以看到,控制过去首先依赖于训练记忆。确保所有的文字记录与当前的思想原则保持一致只是轻而易举的小事一桩。但以党认同的方式记住以前发生过的事件也是非常必要的。如果一个人有必要改变自己的记忆或篡改文字记录,那么忘记曾经做过这些事情也是非常必要的。就像其它思维能力一样,这种能力是可以通过学习掌握的。大部分党员都学会了这一能力,任何人只要思想正统头脑聪明都可以学会。在旧话中,这被直白地称为“现实控制”,在新话中被称为“双重思想”——当然,双重思想的内涵远不止这些。
双重思想意味着在头脑中同时容纳两种互相抵触的思想,并且同时接受两者。党员知识分子知道自己的记忆必须朝哪个方向进行改变。因此他知道自己正在玩弄现实。但在双重思想的作用下,他自欺欺人地觉得现实并没有被改变。这一过程必须是有意识的,否则将无法精确地完成,但又必须是无意识的过程,否则将会引起弄虚作假的感觉,从而觉得内疚。双重思想是英社的核心要义,因为党所做的事情就是进行刻意的欺骗,却又坚定地说自己是完全诚实的。它精心编织谎言,同时又真诚地相信这些谎言,忘记任何会带来麻烦的事实,然后,在必要的时候,又将事实从遗忘的废墟里拉出来,需要存在多久就让它存在多久。它否认客观现实的存在,却又将自己矢口否认的现实纳入考虑范围——所有这一切都是必须做到的事情。即使在说双重思想这个词时,也必须运用双重思想。因为使用了这一思想手段就是承认你在篡改现实,而在双重思想的作用下,一个人会把这件事给抹除,如此往复,谎言总是比真理领先一步。最终,在双重思想的作用下,党得以控制历史的进程——而且,正如我们所了解的,这种情况或许将持续数千年之久。
一个人越觉得自己明白,他就被骗得越深,而越有智慧的人就越不理智。而关于这一点有确凿的证据:一个人社会地位越高,他就越狂热地崇尚战争。而那些生活在有争议的地区饱受压迫统治的人则对战争有着最接近理智的态度。对于这些人来说,战争只不过是无休止的灾难,就像潮汐一样冲刷激荡着他们的身躯。无论哪一边获得胜利,他们都毫不在乎。他们知道无论政权如何更替,他们都得像从前那样辛苦地工作,而新的统治者对待他们和旧的统治者没什么两样。那些待遇稍微好一些,我们称之为“无产者”的工人只是时不时地意识到战争。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对他们施加刺激,让他们陷入恐惧和仇恨的狂热状态。而一旦被放任自由,他们根本不会记得战争正在发生。只有那些党员,尤其是内部党员,身上才充满了真正的战争热情。绝大部分人都坚信征服世界这个目标,虽然他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完全抵触的品质被紧密联系在一起——富有学识却愚昧无知,玩世不恭却狂热盲从——这正是大洋国社会最为突出的特征之一。官方的意识形态充满了矛盾,即使并没有现实的理由要求这样。党打着社会主义的旗帜,却反对和抹黑社会主义运动原先所主张的一切原则。党煽动对工人阶级的轻蔑,这在过去几个世纪来并没有先例可循,却又让党员穿着曾经只有产业工人才会穿的制服,而且是刻意为之。党系统地破坏家庭的稳定,却又以能够勾起家庭忠诚感的“老大哥”这个头衔称呼自己的领导人。连统治我们的四大部门的名字也显示了他们全然罔顾事实的厚颜无耻。和平部专注于战争,真理部负责制造谎言,友爱部专门虐待犯人,富足部总是导致饥荒。这些矛盾不是出于偶然,也不是出于一般的伪善。这些是对双重思想有意识的运用。因为只有调和矛盾才能永久地保住权力,只有以这种方式才能破解治乱更替的历史循环。如果人类平等能够永远避免——如果我们所说的那些上等人要永远保住自己的地位——那就必须推行愚民政策,让民众保持当前的疯狂状态。
粉红色的珊瑚碎片就像蛋糕上糖做的玫瑰花蕾,有一小片滚过地毯。温斯顿心想:“多么渺小,这东西是那么渺小!”他身后有人深吸一口气,猛地一踢,他的脚踝被狠狠地踢中,几乎让他失去平衡倒了下来。一个男人抡着拳头击中了朱莉娅的太阳穴,她整个人就像一把卷尺那样蜷曲着,在地板上翻滚着,喘息不定。温斯顿不敢转过头哪怕一毫米,但她那张青灰色的、喘息不停的脸庞不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虽然他惊魂未定,但他自己的身体可以感受到那份痛楚,钻心的痛楚,而比这种感觉更为迫切的是想要喘过气来的本能抗争。他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可怕的无法忍受的疼痛,一直在痛,却又无暇顾及,因为最重要的是让自己恢复呼吸。接着,两个人架着她的膝盖和肩膀,像扛一口麻袋那样将她扛出了房间。温斯顿瞥见她的脸,上下颠倒着,蜡黄扭曲,双目紧闭,脸颊上仍残存着一抹胭脂。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
殴打的频率渐渐减少,变成了一种可怕的威胁,当他们不满意他的回答时就以殴打恫吓他。现在盘问他的人不是那些穿着黑色制服的凶狠狱卒,而是党内的知识分子,一个个都是小胖子,动作轻快,眼镜闪烁着寒光。他们轮流盘问他,每次都得持续——他想了想,但无法肯定——持续十到十二个小时。这些盘问者总是让他保持轻微的痛楚状态,但疼痛并不是他们依赖的主要手段。他们扇他耳光,揪他的耳朵,拉扯他的头发,让他单脚站立,不让他上厕所,拿强光灯照他的脸,照到他泪水直流,但这些只是为了羞辱他,摧毁他争辩和理性思考的能力。他们真正的武器是毫无怜悯的盘问,无休无止,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给他下套,曲解他所说的每句话,不断地宣判他在撒谎或自相矛盾,到最后由于羞愧与精神疲劳,他开始痛哭流涕。有时在一次盘问中他得哭上五六回。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冲他喝喝骂骂,看到他稍有踌躇就威胁说要将他交给狱卒,但有时候他们会改变口吻,称他为同志,以英社和老大哥的名义劝说他,假惺惺地问他对党是否还保有忠诚,愿意痛改前非。在经过几个小时的盘问后,他的心志已经摇摇欲坠,即使是这么一番劝慰的话也能让他痛哭流涕。比起狱卒的靴子与拳头,这些絮絮叨叨的话语更能瓦解他的意志。无论人家让他说什么他都会说,想让他签什么他都会签。他唯一关心的事情就是弄清楚他们要他招供什么,然后在虐待开始之前立刻老实招供。他招供说自己想刺杀党的高层领导人,散播煽动性的传单,贪污公款,贩卖军情机密,从事种种破坏活动。他招供自己从1968年起就充当东亚国政府雇佣的间谍。他承认自己有宗教信仰,膜拜资本主义,还是个色情变态狂。他招供自己谋杀了妻子,虽然他知道那些盘问者一定知道他的妻子还活着。他招供多年来他一直和古德斯泰恩保持私人接触,一直是某个地下组织的成员,而这个组织包括了他认识的几乎每个人。什么罪名都招供,让所有人都受到牵连要来得更轻松一些。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都是真的。他的确是党的敌人,而在党的眼里,思想和行动根本没有区别。
真理部——在新话中简称为真部(新话是大洋国的官方语言,其结构与词源可参阅附录)——与视线里的其它事物决然迥异。那是一座巍峨的金字塔形白色混凝土建筑,层层叠叠熠熠发光,冲天而起,足有三百米高。温斯顿所站的地方正好能辨认出以端正的字体书写在白色墙面上,显得格外醒目的三句党的口号:
战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无知即力量
据说真理部的地上建筑有三千个房间,而地下相对应也有那么多个部门。在伦敦还有三座外观和规模与之相似的建筑,使得周围的建筑相形见绌。在胜利大厦的屋顶你可以同时看到这四座建筑。它们是四大政府部门的所在地。真理部负责新闻、娱乐、教育和艺术;和平部负责战争;友爱部维持法律与秩序;而富足部则负责经济事务。在新话中,它们的名字分别是真部、和部、爱部和富部。
友爱部是最可怕的部门。大楼里根本没有窗户。温斯顿从未进过友爱部里面,连这个部门方圆半公里内都没踏足过。除非你有公务在身,否则根本无法进到里面;而即便你真有公务,要进去也得经过如迷宫一样的铁丝网防线、几道钢铸的大门和隐蔽的机关枪阵地。连通往外围屏障的街道也安置了身穿黑色制服凶神恶煞般的卫兵,个个都配备了可折叠的橡胶警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