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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温斯顿背后,电屏里面的声音仍在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关于生铁和第九个三年计划的超额完成情况。电屏能同时接收与播放信号。温斯顿发出的声音只要高于低声耳语,就会被接收到,而且,只要他停留在那个金属匣子的视线范围内,他的一言一行都会受到监听监视。当然,你无从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正被监控。没有人知道思想警察对个人的监控频率或以什么样的体系进行监控。你甚至可以认为,他们对每个人都实施了全天候的监控。但不管怎样他们能随时接入你的频道。你只能习惯成本能地生活在这么一个设想中:你所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正被监听,而除了在漆黑之中外,你的每一个动作都正被监视。
温斯顿一直背朝着电屏。这样比较安全,虽然他清楚地知道,就算是背影也会泄露秘密。一公里外就是真理部,他上班的地方,那是一座从污秽肮脏的地面直耸而起的白色建筑物。他略带厌恶地想着:这就是伦敦,一号空降带的首府,大洋国人口第三大的省份。他努力想唤起一点童年时的回忆,告诉他伦敦是否一直都是这样。是不是一直都有这些腐朽破败的十九世纪的房屋?这些房屋的侧墙用木板加固,窗户用硬纸板打了补丁,屋顶铺的是瓦楞铁皮,乱七八糟的花园的四面围墙都已经开始坍塌。被轰炸过的地方尘土飞扬,断壁残垣上长出了藤蔓和野草。炸弹清出了一大片空地,上面突然建起了肮脏丑陋的木棚屋,看上去就像鸡窝一样。一直都是这样子吗?但是没有用,他记不起来了,童年的回忆只残留下一系列明亮的静态画面,没有背景,根本无法辨认清楚。

真理部——在新话中简称为真部(新话是大洋国的官方语言,其结构与词源可参阅附录)——与视线里的其它事物决然迥异。那是一座巍峨的金字塔形白色混凝土建筑,层层叠叠熠熠发光,冲天而起,足有三百米高。温斯顿所站的地方正好能辨认出以端正的字体书写在白色墙面上,显得格外醒目的三句党的口号:

战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无知即力量

据说真理部的地上建筑有三千个房间,而地下相对应也有那么多个部门。在伦敦还有三座外观和规模与之相似的建筑,使得周围的建筑相形见绌。在胜利大厦的屋顶你可以同时看到这四座建筑。它们是四大政府部门的所在地。真理部负责新闻、娱乐、教育和艺术;和平部负责战争;友爱部维持法律与秩序;而富足部则负责经济事务。在新话中,它们的名字分别是真部、和部、爱部和富部。
友爱部是最可怕的部门。大楼里根本没有窗户。温斯顿从未进过友爱部里面,连这个部门方圆半公里内都没踏足过。除非你有公务在身,否则根本无法进到里面;而即便你真有公务,要进去也得经过如迷宫一样的铁丝网防线、几道钢铸的大门和隐蔽的机关枪阵地。连通往外围屏障的街道也安置了身穿黑色制服凶神恶煞般的卫兵,个个都配备了可折叠的橡胶警棍。

突然间他想到,他写日记到底是为了谁呢?为了未来的人,为了尚未出生的人。他的思绪围绕着纸上那个可疑的日期想了一会儿,突然间想起了新话中的那个词汇——“双重思想”。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要做的这件事情是那么困难。你怎么能和未来的人沟通呢?究其本质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要么,未来就会像现在一样,没有人会去听他说些什么;要么,未来将与现在不一样,那么他的困境将毫无意义。
他坐在那儿,盯着那张纸发呆。电屏转而播放起激昂人心的军乐。真是奇怪,他似乎不仅失去了表达内心想法的能力,甚至连原本想说些什么也忘记了。过去几个星期来他一直在为了这一刻进行准备,从来没有想到除了勇气他还需要什么。写东西这件事应该很简单。他所要做的只不过是将多年来已经文字化,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出现的那段冗长而烦躁不安的独白写下来。但是,此刻连他内心的独白都词穷了。而且,他的静脉曲张溃疡开始痒得无法忍受。他不敢去挠,因为只要他一挠总是会发炎。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意识里只有面前那张白纸、脚踝上面的皮肤发痒的感觉、震耳欲聋的音乐和那杯杜松子酒引起的醺醺然的感觉。

和往常一样,全民公敌埃曼努尔·古德斯泰恩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人群中到处响起了嘘声。那个长着褐黄色头发、身材娇小的女人发出夹杂着恐惧与厌恶的尖叫。古德斯泰恩是变节的叛徒和罪人,很久以前(没有人记得到底是多久之前了)曾经是党的领袖之一,几乎与老大哥平起平坐。后来他因反革命罪行被判处死刑,却神秘地逃走了,自此销声匿迹。“两分钟仇恨仪式”的内容每天都会变更,但古德斯泰恩总是众矢之的。他是最早玷污了党的纯洁性的大叛徒。所有后来的反党罪行、所有的阴谋诡计、破坏活动、异端思想、离经叛道都直接出自他的唆摆。他还活着,匿藏在某个地方,酝酿着他的阴谋:或许是在远渡重洋的外国,接受他那些外国主子的庇护;甚至有可能——这只是时而听说的谣传——就躲在大洋国境内。
温斯顿的瞳孔收缩着。一看到古德斯泰恩的脸,他就会有一种痛苦而五味杂陈的感觉。那是一张瘦削的犹太人的脸庞,头顶白发苍苍,蓄着稀疏的山羊胡——长得很聪明,但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可鄙气质,长而尖的鼻子有种老年痴呆的感觉,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这张脸长得很像一头绵羊,而他的声音也很像绵羊的叫声。古德斯泰恩一如既往在发表对党的信条的恶毒攻诘——如此夸张而有悖常理,连一个小孩子都可以洞察其本质,却又貌似很有道理,足以让人心生警惕:要是其他人没有同样高的觉悟,或许就会受其影响。他在诋毁老大哥,他在谴责党的专政,他要求大洋国立刻与欧亚国缔结和约,他在鼓吹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集会自由和思想自由,他在歇斯底里地哀号着革命被背叛了——语速很快,而且单词长而拗口,与党的发言人的说话习惯如出一辙,甚至还运用了新话的词汇,事实上,比任何党员在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新话词汇还要多。与此同时,为了防止有人被古德斯泰恩这一番似是而非哗众取宠的话所蒙蔽,在电屏上他的头像后方,一直在播放着欧亚国军队无穷无尽的方阵——一列又一列神情木然的亚洲人的面孔从屏幕的底部出现,然后消失,被几乎一模一样的别的士兵所取代。这些士兵的军靴单调的步伐声成为了古德斯泰恩咩咩叫的演讲的背景伴奏。

“两分钟仇恨仪式”的可怕之处在于,一个人并没有被强迫参与其中;恰恰相反,不想参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只消半分钟的功夫,任何伪装矫饰都变得毫无必要。所有人都像被电击了一样,情不自禁地变成了面目狰狞失声尖叫的疯子,陷入恐惧和怨恨的癫狂状态,一心只想着杀戮、虐待、用大铁锤将别人的脸砸烂。但那股狂暴的情绪虚无缥缈而没有指向,就像焊灯的火焰,可以从一个事物转向另一个事物。因此,有那么一会儿,温斯顿的仇恨并没有冲着古德斯泰恩而去——恰恰相反,他痛恨的是老大哥、党和思想警察。而在这样的时刻,他深深地同情着屏幕上那个被众人嘲弄的孤独的异端者——在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上,那个人是真理和理性唯一的捍卫者。但紧接着,他和身边的人站在了同一立场,他似乎觉得对古德斯泰恩的种种诋毁都是真的。这时候,隐藏在他内心深处对老大哥的仇恨变成了热爱,老大哥似乎变得巍峨高大起来,是战无不胜无所畏惧的守护者,像岩石般屹立不倒,抵御着亚洲的游民部落和古德斯泰恩的侵袭。而古德斯泰恩尽管只是一个孤独无助的人,连是否真的还活在世上也尚未可知,但他就像一个邪恶的巫师,光靠言语的力量就足以将文明摧毁。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奥布莱恩的眼睛。奥布莱恩已经站了起来。他摘下了眼镜,正以他那标志性的动作将眼镜放在鼻梁上扶好。但两人的眼睛对视了几分之一秒钟的时间,而就在这短暂的一刹那温斯顿意识到——是的,他很清楚!——奥布莱恩和他有着同样的想法。这是错不了的。似乎两人心灵相通,通过眼神传达了彼此内心的想法。“我和你在一起。”奥布莱恩似乎在对他说,“我知道你心里的感受。我完全清楚你轻蔑什么、你仇恨什么、你厌恶什么。但不用担心,我和你在一起!”接着,灵光一闪而逝。奥布莱恩变得和其他人一样面无表情。

他的眼睛又聚焦在纸上。他发现当他坐在那儿无助地冥思时,手还一直在写个不停,似乎是某种机械动作。而且不再是刚才那潦草笨拙的笔迹。他在光滑的纸上信笔飞扬,以整洁的大字写下了什么呢?——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一遍又一遍,写满了半页纸。
他不由得慌张起来。这实在是荒唐,因为写下这些字句其实和他开始写日记的行为一样危险,但他很想将这几张纸给撕掉,彻底放弃写日记这件事。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那是没有用的。无论他是写下了“打倒老大哥”,还是制止住自己没有写下这些话,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无论他是继续写日记,还是不再写日记,两者也并没有什么区别。思想警察还是一样会找上他。他已经犯下了——即使他从未用笔在纸上写字,也等同于已经犯下了——包罗万象的严重罪名。他们称之为“思想罪”。思想罪是隐瞒不了的。你或许可以成功地隐藏一阵子,甚至隐藏上几年,但迟早他们都会找上你。
事情总是在晚上发生——逮捕行动总是在晚上发生。你突然间在睡梦中被弄醒,粗糙的手摇晃着你的肩膀,灯光明晃晃地刺痛你的眼睛,床边围着一圈严肃的脸庞。大部分逮捕没有经过审判,也没有逮捕报告。人们就这么消失了,大部分是在晚上。你的名字从登记册上被勾掉,你的所有履历都被删除,你曾经的存在被彻底否认,然后被遗忘。你被彻底清除毁灭:经常用的那个词是“人间蒸发”。
他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开始写字,字迹仓促而潦草。
他们会枪毙我我不在乎他们会不会朝我后脑勺开枪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他们总是朝你后脑勺开枪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

“举起手来!”一个野蛮的声音喊道。
一个英俊而神情凶悍的九岁小男孩从桌子后面蹿了出来,拿着一把玩具自动手枪威胁着他,而他那小两岁的妹妹拿着一块木头摆出同样的姿势。两人都穿着蓝色短裤和灰色衬衣,戴着红领巾,这身打扮是少年侦察队的制服。温斯顿将双手举过头顶,感觉很不自在,因为那个孩子的态度是那么凶狠,完全不像是在玩游戏。
“你是叛徒!”小男孩叫嚷着,“你是思想犯!你是欧亚国的间谍!我会开枪打死你,我会让你人间蒸发,我会把你发配到盐矿去!”
突然间,两个孩子在他身边雀跃叫嚷着:“叛徒!”“思想犯!”小女孩模仿着哥哥的一举一动。这一幕情形有点吓人,就像在逗老虎幼崽玩一样,很快它们就会长大,变成食人猛兽。那个男孩子的眼里闪烁着刻骨的敌意——显然,他很想踢打温斯顿,而且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长大,将想法付诸行动。温斯顿心想,幸好他拿的不是真枪。

几年前——到底多久了?应该是七年前的事了——他梦见自己正走在一间漆黑的房间里。有个人坐在一边,当他经过的时候,对他说道:“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遇。”声音非常平静,几乎可以说是随口说出来的——只是一句表白,而不是命令。他继续走着,没有停下脚步。有趣的是,当时,在梦中,这句话并没有在他心中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直到后来他才渐渐地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他记不得是在做梦之前还是做梦之后与奥布莱恩第一次见面。他也不记得什么时候他第一次认出梦中的那个声音就是奥布莱恩的声音。但不管怎样,他认出了他的声音。在漆黑中对他说话的那个人就是奥布莱恩。

他是一具孤独的幽灵,在唠叨着没有人会听到的真相。但只要他说出这些话,从某种意义上说历史的延续性就不会中断。延续人类道统的关键不在于有没有人听到你的话,而在于保持理智的清醒。他回到桌子旁边,浸了浸钢笔,继续写道:
“致未来或过去的人——那时候思想是自由的,那时候的人千姿百态,而且生活并不孤单——那时候还有真理这回事,做过的事情不容抵赖。
一封来自统一的时代,来自孤独的时代,来自老大哥的时代,来自双重思想的时代的信。
此致!”
他已经死了,思忖到他似乎觉得到了现在他才能明确表达自己的思绪,踏出关键性的一步。每一个行为的结果都蕴涵于行为本身。他写道:
“思想罪并不导致死亡;思想罪就是死亡。”
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是一具行尸走肉,重要的事情就是尽可能久地活下去。他右手的两根手指沾了墨水。就是像这样的细节可能会将你出卖。

他把日记本放到抽屉里。想着把它藏起来是没用的,但至少他可以确认它是不是被人发现了。在页脚上摆一根头发未免太过于明显,他用指尖撮起一粒肉眼看得见的白色沙尘,搁在封面的角落里,如果有人动过这本书的话,它就会掉落下来。

母亲正坐在他下方很深的地方,怀里抱着他的妹妹。他不记得妹妹长什么样了,只记得她是个孱弱的小婴儿,总是一声不吭,长着一双大大的、亮晶晶的眼睛。她们俩都抬着头看他。她们俩在地底下——好像是在井底或坟墓深处——那个地方已经在他下面,离他很远,而且越沉越深。她们在一艘沉船的雅座上,透过正在变暗的水,抬头看着他。雅座里仍有空气,她们仍可以看到他,而他也看得到她们,但她们就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沉到绿色的水里,再过一会儿水就会将她们彻底淹没,再也看不见了。他就在光明和空气中,而她们却快被淹死了。她们沉进水中,是因为他在上面。他知道这一点,而她们也知道这一点。从她们脸上他看得出她们知道这一点。她们的脸上和心里都没有在责备他,只是知道她们必须死去,这样他才能继续活着,而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知道在他的梦中,出于生活所迫,为了让他活下去,母亲和妹妹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这样的梦,既保留了梦中场景的那种特质,同时却也是一个人精神生活的延续,从中你得以了解到一些事实与理念,而当你醒来时,那些事实与理念似乎仍然新奇而富有价值。现在让温斯顿突然间感到惊诧的是母亲的死。那已经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悲伤痛苦的事情不可能再发生了。他觉得悲剧只属于遥远的过去,那时候还有隐私、爱与友谊,那时候一家人会互相扶持,不需要问为什么。回忆起母亲让他心如刀割,因为她至死都爱着他,而那时候他太年轻太自私,无法回报她的爱;因为不知道出于何故,他已经不记得了,她是如何为了坚定不移的个人原则而牺牲了自己。他知道如今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如今只有恐惧、仇恨和痛苦,却没有精神上的尊严,没有深刻或复杂的悲哀。他似乎在母亲和妹妹大大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一切,她们隔着绿水抬头看着他,她们在水底下数百英寻的地方,而且还在继续往下沉。

如果其他人都接受了党制造的谎言——如果所有的记录都在讲述同一个谎言——那么谎言就会被当成历史,成为真相。“谁控制了过去,”党的口号说道,“谁就控制了未来;而谁控制了现在,谁就能控制过去。”而过去,虽然究其本质可以被改变,但从未被改变过。现在是真实的就永远都是真实的。这是很简单的事情。你要做的事情就是无休止地战胜你自己的记忆。他们称之为“现实控制”,在新话中叫做“双重思想”。

一天的工作开始了,温斯顿将讲写器拉到身旁,将话筒上面的灰尘吹走,戴上眼镜,下意识地长长叹了口气,虽然他就在电屏跟前,也抑制不住自己。然后他将已经从办公桌右边的气动输送管中送过来的四个纸卷一一展开订好。
小隔间的三面墙上有三个孔。右边是讲写器和小小的气动输送管,用以传递书面指示;左边是稍大一点的气动输送管,用来传递报纸;而在端壁上有一个长方形的狭槽,外面罩着栅栏,温斯顿一伸手就可以够着。这个东西是用来处理废纸的。整座大楼有数以千计,甚至数以万计这样的狭槽。不仅每个房间都有,而且走廊里隔几步远就有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被戏称为“记忆洞”。当一个人知道某份文件需要销毁,甚至看到一张废纸掉在地上时,他的本能反应就是掀起最近的记忆洞的栅栏,把要销毁的文档或废纸扔进去,一股热气流就会将东西运到隐藏在大楼某处的巨大火炉那里销毁。

隔着几个小隔间坐着一个斯文萎顿、似乎正在做白日梦的家伙,他的名字叫安普弗斯,长着毛茸茸的耳朵,非常擅长韵律诗和格律诗。他正在篡改那些在意识形态方面犯了错误但出于某种原因必须保留在诗集中的诗歌——他们将篡改过的作品称为修订本。而这间大约有五十个工作人员的大厅只是庞大复杂的记录司里的一个小科室,一个小小的细胞而已。在它的前后上下左右,还有无数其他工作人员在从事难以想象的复杂工作。这里有极为宽敞的印刷车间,部门编辑和排版专家在装备精良的工作室里伪造相片;这里有电屏节目部门,工程师、制片人和一队队精心挑选的仿声特型演员在这里工作;这里有许多书目文员,他们的工作就只是列出需要被召回的书目和期刊的清单;这里有巨大的贮藏室,用以保存已经修正过的档案;还有隐蔽起来的火炉,用于销毁原来的那些书刊报纸。在某个匿名的地方,负责指挥工作的主脑人物正在调度安排所有的工作,制定政策,指示历史的哪一个部分应该保存,哪一个部分应该加以篡改,哪一个部分不应该继续存在。
而记录司本身只是真理部的一个部门而已。真理部的主要职责不是重新构建历史,而是向大洋国的公民供应报纸、电影、课本、电屏节目、戏剧、小说——各种各样的信息、指导或娱乐,从一尊雕像到一则口号,从一首韵律诗到一部传记作品,从小孩子的拼写课本到一册新话词典。真理部不仅要满足党的各种需求,而且还有另外一班人马在为无产阶级谋福利。这里有一个包罗万象的独立部门,专门负责处理无产阶级文学、音乐、戏剧和娱乐。这个部门编撰毫无价值的报纸,里面除了运动、犯罪和占星术之外几乎没有其它内容,此外还有诲淫诲盗的五便士一本的短篇小说、色情电影和缠绵悱恻的情歌,这些全都是由一个类似于万花筒、名叫“创作器”的机械设备创作而成的。甚至还有一个科室——在新话中的名字叫色情科——专门制作低俗无比的色情内容,密封之后被运走,除了负责制作的人外,党员一律不得翻阅。

很有可能,有十来个人正在同台竞技,撰写不同版本的老大哥讲话,然后内部党员的某位主脑人物会从中挑选一个版本,加以编辑,然后经过一番必要的交互引用的复杂流程,最后,被选中的谎言就会成为永久记录,成为真理。

他不知道谁的文章最后会被采纳,但他坚信会是自己的文章。一小时之前,他还没虚构出奥吉维同志,而现在他已经成为了事实。他觉得奇怪的是,你只能创造死人,却无法创造活人。奥吉维同志从未存在于现在,但存在于过去,而当伪造行为被遗忘时,历史中就真有其人,就像查理曼大帝或恺撒大帝一样,有着确凿的史实加以证明。

“可找到我要找的人了。”温斯顿身后冒出一个声音。
他转过身,原来是他的朋友塞姆,在研究司上班。或许,“朋友”这个词不是很贴切。如今你没有朋友,只有同志,但有的同志要比别的同志相处起来更开心一些。塞姆是个语言学者,研究新话的专家。事实上,他是编撰第十一版新话词典的庞大专家团中的一员。他身材瘦小,个头还没有温斯顿大,长着深色的头发和大而外凸的眼睛,带着哀愁而嘲讽的意味,和你说话的时候似乎在审视着你的脸庞。

“摧毁词汇真是太美妙了。当然,删除最多的是动词和形容词,但名词中也有好几百个可以清除掉。不只是同义词,还有反义词。说到底,一个词只是作为另一个词的对立面而存在又有什么必要呢?一个词本身就蕴含了它的对立面。以‘好’这个词为例吧,如果有‘好’这个词,‘坏’这个词有存在的必要吗?‘不好’就可以表达出反面的意思了嘛,还更好呢,因为它就是‘好’的对立面,而‘坏’则不一定是这个意思。又比如说,如果你想表达比‘好’更强烈的意味,那一连串语义模糊一无是处的词汇,如‘优秀’和‘杰出’什么的,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加好’就足以表达这个意思,如果你还想加强语义,说‘倍加好’就可以了。当然,我们已经在使用这些词语了,但到了新话的终极阶段,其它语言形式将彻底消失。到了最后,‘好’与‘坏’的概念将只有六个词语加以表示——而事实上,就只是一个词。温斯顿,难道你不觉得这很美妙吗?当然,这是源于老大哥的想法。”他想了一下,补充了这么一句。
听到老大哥的名字,温斯顿的脸上显现出热切的神情,但是塞姆立刻察觉得出他不够热情洋溢。
“你还没有真正理解新话,温斯顿。”他几乎是以伤心的口吻说道,“即使当你在书写新话的时候,你的内心仍在以旧话进行思维。我读过几篇你发表于《泰晤士报》的文章,写得不错,但那些是经过翻译的作品。你的心里仍在坚持旧话,坚持那些模糊不清而没有意义的细微含义。你无法理解摧毁单词的美妙之处。你知道吗?新话是世界上唯一一门词汇在逐年减少的语言。”

“难道你不明白,新话的目的就是为了限制思想的范围?到最后我们将使思想犯罪成为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届时将没有表达犯罪的词语。任何需要表达的概念都只会用一个词语进行表达,含义非常明确,所有的附属含义都会被抹除和遗忘。在第十一版这本词典里,我们已经就快实现这一点了。但这个过程会很漫长,到你我死后很久仍将继续。每一年的词汇都会减少,而意识的范围也会随之逐渐缩小。当然,即使是现在,一个人也没有理由和借口犯下思想罪,这是能否自律和现实控制的问题。但到最后自律和现实控制将没有必要。当语言臻于完美时,革命就将大功告成。新话就是英社,而英社就是新话。”带着神秘的满足感,他补充道:“温斯顿,你有没有想过,等到2050年,活着的人将没有一个能明白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对话?”
“除了——”温斯顿疑惑地想说些什么,但打断了自己的话。
“除了那些无产者”这句话已经在他的舌尖打转,但他制止了自己,因为他不能肯定这句话会不会有离经叛道的意味。但是,塞姆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
“无产者谈不上是人,”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到了2050年——或许更早——旧话所蕴含的所有知识将会消失。从前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已经被统统销毁了。乔叟、莎士比亚、弥尔顿、拜伦——他们将只存在于新话的版本中,不仅内容会有所改变,而且会变得与它们原本的内容完全相反。甚至连党的文学作品也会改变。甚至连口号也会改变。连自由的概念都已经消失了,又何来‘自由即奴役’这句口号呢?整个思维方式将会发生改变。事实上,以后不会有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思考这回事。正统思想意味着不思考——无须思考。正统思想就是无意识。”

光有热情是不够的,正统思想应该是无意识的。

帕森斯太太将会人间蒸发,塞姆也会人间蒸发,温斯顿也会人间蒸发,奥布莱恩也会人间蒸发,而帕森斯则永远不会人间蒸发,那个看不见眼睛老是聒噪不停的家伙不会人间蒸发。那些在部门迷宫一样的走廊里穿梭自如、长得像蟑螂一样的小男人也不会人间蒸发。那个黑发女孩,那个来自虚构司的女孩——她也永远不会人间蒸发。他似乎本能地知道谁能幸存,谁又会死去,但到底是什么让人幸存下来,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你最大的敌人就是你自己的心智。

温斯顿静静地叹了口气,又拿起笔,写道:
“她往床上一躺,毫无前奏,以你所能想象的最粗俗不堪的姿势撩起自己的裙子。我——”
他见到自己站在昏暗的灯光下,鼻孔里闻到臭虫和廉价香水的味道,甚至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想着凯瑟琳白皙的身体,在党的催眠下永远都是性冷感,令他的心中充斥着挫折感和愤恨。为什么事情总是得变成这样?为什么他不能拥有自己的女人,而是得隔上几年就做这些肮脏的事情泄欲?但真正的恋爱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女党员都是这样。在她们身上,贞洁就像对党的忠诚一样根深蒂固。通过精心设计的早期引导,通过游戏和浇冷水,通过学校、少年侦察队和青年团喋喋不休的思想灌输,通过讲座、游行、歌曲、口号和军乐,她们已经没有了与生俱来的感情。他的理性告诉他一定会有例外,但他打心眼里不相信这个推论。正如党所希望的,她们一个个都冷若冰霜。除了被爱之外,他更渴望做到的,是打破那座贞节牌坊,即使这辈子只有那么一回也愿意。成功地做一次爱就是对体制的反叛。欲望就是思想罪。要是他能成功地唤醒凯瑟琳的性欲就好了,感觉就像在引诱她进行通奸,虽然她是他的妻子。
但故事还得继续写下去。他写道:
“我点亮灯,在光亮中看着她——”
从漆黑一片中转到煤油灯微弱的灯光下,光线似乎特别明亮。他第一次清楚地看见这个女人。他朝她走近了一步,然后停了下来,心里充满了欲望和恐惧。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到这儿来冒着多么大的风险。很有可能巡逻队会将他逮捕,或许他们这时就在门外等候着。他只想走开,放弃他到这儿来想要做的事情——!
这些必须写下来,必须坦白地说出来。在灯光下,他突然看到那个女人是那么苍老。她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看上去似乎开裂了,像一张硬纸板面具。她的头发里有许多道白绺,而真正可怕的是,她的嘴略微张开着,里面空洞而漆黑,她连一颗牙齿也没有。

“他们不到觉悟的时候,绝不会进行反抗;而他们不进行反抗,就绝对不会觉悟。”

你怎么知道这些内容有多少是谎言呢?或许,比起革命之前,如今普通人的生活真的要好一些。唯一的反面证据只是你自己内心无声的抗议。你本能地知道你的生活条件根本无法忍受,而在别的时候情况肯定不会是这样。现在生活真正的本质令他感到震惊的不是其残酷和没有安全感,而是如此萧条、肮脏、萎靡不振。看看你的周围,生活非但根本不像电屏喋喋不休的谎言所描述的那般美好,而且与党所要达至的理想也有着天壤之别。即使对于一个党员来说,生活的许多方面也根本与政治扯不上关系,只是埋头干着枯燥乏味的工作,坐地铁时拼命挤出一块地方,缝补一只破袜子,乞讨一块糖精片,节约一个烟屁股。党所宣传的理想世界是一个宏伟壮丽却非常可怕的世界——钢铁和混凝土的世界,由丑陋的机器和骇人听闻的武器构成的世界——生活在这个国度里的只有战士和狂热的信徒,整整齐齐地迈步前进,思想统一,口号统一,不停地工作、战斗、胜利、迫害——三亿人都长着同样的脸。现实生活正在走向衰败,在萧条的城市里人们连饭都吃不饱,趿着破了洞的鞋子脚步蹒跚地走来走去。他们住的是十九世纪的房屋,经过修修补补,总是散发着卷心菜和公厕的恶臭。他似乎看到了伦敦的全景,一座广袤而荒凉的城市,堆放着上百万个垃圾桶,还有一张帕森斯太太的相片,上面是一张满面皱纹头发稀疏的脸,无助地捅着堵塞了的下水管道。

很有可能,历史书上所说的每个字,甚至连那些人们不加质疑就接受的事情,都纯属子虚乌有。

最令他难受的,让他感觉像在做噩梦的事情是,他从不明白为什么党要进行如此工程浩大的篡改。显然,篡改过去可以带来直接的好处,但其最终目的是一个神秘的谜团。他又拿起笔,继续写道:
“我知道如何篡改历史,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篡改历史。”
他怀疑,他以前怀疑过很多次,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疯子。或许疯子只是表明他是少数派。曾经一度,相信地球绕着太阳转是疯狂的表现,而在今天,相信历史不容被篡改也是疯狂的表现。或许只有他一个人怀着这一信念,而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这么想,那他就是一个疯子。但想到自己是个疯子并没有让他觉得很困扰;可怕的是,他有可能是错的。
他拿起那本儿童历史书,看着卷首插图老大哥的肖像。那双具有催眠魔力的眼睛直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压迫着你——有什么东西穿透了你的头颅,在你的大脑里肆虐,让你吓得放弃自己的信仰,几乎说服你去否定自己的感官所掌握的证据。

党告诉你不要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证据。这是党的终极命令。一想到他所对抗的强权,想到任何一个党的知识分子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驳倒,想到那些他无法理解更谈不上回应的精妙论述,他的心就沉了下来。但是,他是正确的!他们是错的,而他是对的。他必须捍卫那些不言自明的、傻气而真实的事情。自明之理是真实的,一定要顶住!真实的世界是存在的,它的法则是不容改变的。石头是坚硬的,水是湿漉漉的,没有支撑的物体会往地心坠落。他觉得自己正和奥布莱恩说话,也在阐述一则重要的公理。怀着这份心情,他写道:
“自由就是可以说出二加二等于四。在此基础上,一切得以构建。”

温斯顿朝那张桌子走去,他的目光落在一样圆溜溜的东西上,在灯光下它闪烁着柔和的光芒。他把那东西拿了起来。
那是一块厚重的玻璃,一面是弧形的,另一面是平的,几乎呈半球状。这块玻璃的色泽和纹理显得特别柔和,就像雨水一样。在最里面,有一样奇怪的粉红色盘旋状的物体,被弧形的表面放大了,像一朵玫瑰花,又像是一朵海葵。
“这是什么?”温斯顿问道,他觉得很着迷。
“那是珊瑚,是的。”老人回答,“应该是来自印度洋,以前总是拿来镶嵌在玻璃里面。那东西起码得有上百年了,看样子或许还更有年头。”
“真是漂亮。”温斯顿说道。
“确实很漂亮。”店主带着欣赏的神情说道,“但现在这种东西不多了。”他咳了一下,“好吧,如果您刚好想把它买下的话,要价是四块钱。我记得这件东西原本卖八英镑,八英镑是——嗯,我算不出来,但那可是不菲的价格。但现在还有谁在乎真正的古董呢——即使是剩下的为数不多的那几件?”
温斯顿立刻付了四块钱,把这件心所向往的东西放进口袋里。这东西吸引他的并不是它外表的美,而是它似乎拥有一种不同于当前这个时代的气质。这块柔和如雨水的玻璃和他以前见过的玻璃很不一样。这东西之所以吸引他,是因为它看似一无用处。不过他可以猜测出这东西原本应该是个镇纸。他的口袋里沉甸甸的,但幸运的是没有突起一大块。作为一个党员,拥有这么一件东西是很奇怪,甚至是背叛原则的事情。任何古老而漂亮的东西都是可疑的物品。

他们会在晚上过来抓你,总是在晚上。在他们抓到你之前,你最好自杀。毫无疑问,有些人就是这么做的。许多失踪其实是源于自杀。但在一个根本无法找到枪支或快速而致命的毒药的世界里,自杀需要莫大的勇气。他有些惊讶地想到疼痛和恐惧这两个生理功能真是毫无意义,以及当一个人需要努力挣扎的时候身体总会发僵这一恼人的情况。假如他动作快点的话,他可以将那个黑发女孩杀人灭口,但由于情况极度危险,他失去了反应的能力。他意识到,危机到来时,你要与之战斗的不是外部的敌人,而是自己的身躯。即使到了现在,虽然喝了杜松子酒,他的肚子仍在隐隐作痛,连保持思维连贯都做不到。他发现,在一切有壮烈或悲剧色彩的场景中,情况都是这样的。在战场中、在刑房里、在沉船上,你为之奋斗的事情总是会被忘记,因为你的身体膨胀起来,充斥整个宇宙。即使你没有因为恐惧而吓得全身麻木或痛苦得尖声哀号,你的生活也会变成一场时刻不停地与饥饿、寒冷、失眠、胃酸或牙疼作斗争的噩梦。
他打开日记本。写下一些东西很重要。电屏里的那个女人开始唱一首新歌。她的歌声似乎钻进了他的大脑中,像锯齿状的玻璃碎片。他试着去想奥布莱恩,日记是为了他或给他看才写的,但他开始幻想思想警察把他抓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要是他们当场把你杀掉那还好,杀身成仁是你所期盼的事情。但在死之前(没有人说过这些事情,但每个人都知道),你得经历招供的例行程序:在地板上匍匐蠕动,哀号求饶,你的骨头被打断,牙齿被打掉,头发上沾满了血痂。
既然结果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你得忍受酷刑?为什么不能提前几天或几周了结自己的生命?没有人能逃脱侦查,没有人能不招供罪行。一旦犯了思想罪,你就在劫难逃。为什么以后一定要去经历那番恐惧,既然它改变不了什么?

奥布莱恩曾经对他说过:“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遇。”他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知道。没有黑暗的地方指的是想象中的未来,永远无法亲眼目睹,但通过先知先觉,你能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参与其中。但电屏的声音一直在他的耳边缭绕,他无法继续思考。他把一支烟放进嘴里。一半烟草立刻掉到他的舌头上,带着一点灰尘,很难将其吐出来。老大哥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取代了奥布莱恩的脸。就像几天前他所做的一样,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端详着它。那张脸在看着他,神情凝重而平静,就像一尊守护神。但是,隐藏在黑色的八字胡后面的到底是怎样的微笑呢?那几句话就像一口丧钟的钟声回到他的心头:
战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无知即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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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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