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想与微笑:太宰治短篇杰作选》

▷编辑后记(森见登美彦):shimo.im/docs/vVqRMrXwMwS8KQ3y

我在短篇集《奔跑吧,梅勒斯另四篇:新解》中随意篡改太宰治的《奔跑吧,梅勒斯》,因此招来了不少反感。若问我为何这么做,我只能说我真的忍不住。既然已经做了这件堪称暴行的事,我就必须摆出“太宰治肯定会笑着原谅我”的泰然自若的样子。其实归根结底,我不过是借口解释已经离世之人的内心,实则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这就是所谓的小偷脸皮厚。
后来,太宰治百年生诞将至,有人找到我,提议做一个太宰治的选集。这不相当于小偷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吗?不过这回并非偷东西,而是帮助推广太宰治自己的作品。所以我认为,这应该不是件坏事。

——「编辑后记:森见登美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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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有一片泛着白光的白桦林,渐渐变得近了。那片树林无人打理,银鼠色的纤细枝条恣意弯曲生长着,树冠宛如蓬乱的头发,纠结成一团。小小的叶片迎风摇摆,窃窃私语。

——《女人的决斗》

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尾随两个女人来到了此地,藏在白桦树后,屏息静气地看着她们决斗。此人身上还有另一点艺术家的通病,那就是好奇心。换句话说,就是知他人所不知的虚荣心,以及描写稀罕事物的功名心。我认为,正是这些心理促使他来到了决斗的现场。这里有一条虫子,它就是迟迟不肯死去——他自己深陷爱欲的狂乱,却挣扎着要将那种狂乱描写出来,这就是艺术家的宿命,也是本能。诸位可知晓藤十郎的恋情?坂田藤十郎为了磨炼技艺,假意向有夫之妇示好,与之结下不伦的关系。但我认为,归根结底,那一切是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实在是不好断言。大可以这样解释:在呢喃真正的爱语时,他内心的艺术家的虫子开始冒头,最后竟是那虫子的喜悦不断增大,让他幻想到了满场的喝彩,于是爱欲反倒冷却了。艺术家始终烦恼于对表达的贪婪和虚荣,以及对喝彩的渴望,是一种无比可怜的生物。现在,这个躲在白桦树后,像捕猎麻雀的黑猫那般全身紧绷的男人的心境,说白了不过就是人到中年却割舍不下的天真“恋情”与艺术家内心的“虚荣”纠结而成的产物。
啊,快别决斗了,扔掉手枪,二人一起欢笑吧。只要现在放弃,就不是什么大事,只会留下微不足道的冲突的记忆,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们两个我都爱呀,都一样爱呀,那么可爱的人,受了伤可不好,快住手吧。他心里虽然这样想,却没有勇气跳出来挡在二人中间。他还想再看看情况,他继续思索起来。

艺术家果然不是人,他们心中栖息着一条怪异的、恶臭的虫子,人们称那条虫子为“撒旦”。

夫人也渐渐松懈下来,感觉自己已经开了上百枪。她远远看见了女学生白色的衣领,便把它当成了昨天的靶子。除了那白色的衣领,她什么都看不见,就像天地间的一切都消失了,连自己脚下的土地,她都业已遗忘。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开了枪,眼前那白色的衣领却突然掉落在地。同时,她听见一句外国话。
刹那间,一切的现实向她涌来。灰色凝滞的天空、昏暗的草原、白色的水洼,还有细长的白桦树。树叶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在风中窃窃私语。
夫人如梦初醒,扔下坚硬的手枪,不顾裙裾翻飞,逃离了现场。
她在无人的草原上狂奔,一心只想远离被她杀死的女学生。她身后就像涌出了红色的泉水,泉眼便是女学生横陈的身体。
夫人跑啊跑啊,最后筋疲力尽地倒在了草原边缘。由于奔跑过度,她全身的脉搏都在激烈搏动,耳中充斥着异样的细语,仿佛在对她说:“她要流尽鲜血死掉了。”
想着想着,夫人渐渐恢复了冷静。与此同时,她在草原上恣意狂奔时感觉到的复仇的甜美滋味渐渐冷却了。正如血液从女学生的伤口流失,充斥她内心的喜悦也一点点溜走了。就在刚才,她还带着“讨伐了敌人”的欢喜,像走投无路的困兽一般疯狂地驰骋在草原上。现在那欢喜不知消失到了何处,取而代之的只有拂过头顶的前所未有的寒风。从她意识到女学生正在死去那一刻起,就有一股冰冷的气息袭来,像是要将她冻结。在草原上摇摇晃晃飞舞的野蜂一旦停留下来,就好像翅膀被燃烧殆尽了似的,就像刚刚还熊熊燃烧的妻子的颞颥,此刻已变得像大理石般冰冷。刚做完一桩大事,兴奋得滚烫的小手,此时也失去了血气。
“复仇的滋味竟如此苦涩吗?”夫人倒在地上,默默思考着。她的嘴唇无意识地蠕动,双颊不由自主地收缩,像是尝到了苦涩的东西。

到了傍晚,夫人才爬起来。她感到全身关节僵硬,骨头之间无法契合,疲惫的脑中不断回响着枪声。那场决斗正在她脑海里反复上演,周围低矮的杂草和高大的树木仿佛都被染成了黑色。她呆呆地看着,突然看见前方有个女人,仿佛自己的影子脱离身体走在了前面。她穿着黑色的衣服,留着褐色的头发,面容散发着洁白的光泽。夫人看到自己的身影,就像可怜他人那般可怜起了自己的影子,终于放声痛哭起来。
她曾经的生涯已经被完全切断,成了与她毫无关系的、漂流在水上的浮木。她既不能攀附上去,也无法将其拾起。她试着想想今后要如何活下去,却发现她所想象的生活与以往的生活截然不同,让她感到万分恐惧。那种感觉就像移民乘船离开故乡的港口时,突然对他乡充满恐惧,像是被未知的新环境所劫持,反倒甘愿投身眼前那沉默的大海。

一天傍晚,夫人死在了牢房的地上。女狱卒发现她倒地,将她抱上了床。这时女狱卒才发现,夫人已经轻得只剩身上衣物的重量了。夫人就像小鸟带着羽翼而死那样,穿着身上的衣物死去了。

您要来根香烟吗?您似乎对香烟很有讲究啊,毕竟您说过香烟是思索的羽翼。

我们切不可将瞬息万变的人心全部视作真相。有许多心性软弱之人,将不属于自己的卑鄙念想误认为是自己的本性,因此郁郁不可终日。无论是谁,心中都不可避免地会产生卑鄙的愿望。每一时每一刻,人心都流转着美丑不一的念想,人便是在这样的浮沉变幻中生活。若只把丑恶的东西当作真实,而忘却了人类也心怀美好的愿望,那便是错了。纵使瞬息万变的心意全为“事实”,将其认作“真相”也是错误的举动。真相始终只有一个,其他不必尽信,大可以忘却。那艺术家在众多流转浮沉的事实之中,拾起了唯一的真相,秉承着权威做了回答。检察官相信了他的话,那二人其实都是钟爱真相并熟知真相的堂堂正正之人。

薄情者反倒多为世间易感易泣之人。艺术家虽然鲜少落泪,但他们都会暗自神伤。他们面对人类的悲剧,虽然双眼、两耳和双手都是冰冷的,胸中的热血却会强烈沸腾,但是再也回不到过去。艺术家绝不是撒旦,如此想来,那位夫人的卑鄙丈夫也不应该受到批判了。他的目光冷峻,始终凝视着妻子杀人的现场。他的双手若无其事地描写了那一刻的光景。可是,他肝肠寸断。

正如一切的不治之症,爱情的创伤也只能通过死亡治愈。无论什么样的爱情,一旦遭到伤害,就等同于侮辱了爱神,就需要用生命去献祭。

“请您像尊崇圣徒的神光那般,尊重我头上胜利的桂冠。
“请您体谅我的心。让我像您信仰的上帝那般,勇敢且伟大地死去。我将独自携着自己的罪状去面对上帝,我将带着为人妇的名誉前去。我就像被钉在十字架之上,被钉在了自己的爱情之上,数不清的伤口正在流淌鲜血。等我走进第三段生活,或许就会明白这样的爱情对世界、对世间的妻子而言是否正确。我已经体验过出生之前与出生之后的世界,在这两段生活中,我都没能得到答案。”
写到这里,那罪孽深重的艺术家扔下了笔。他在书写妻子的遗书,写下那炽烈的一字一句时,竟感到了异样的恐惧,宛如惊雷劈在脊梁之上。他过于清楚地认识到了真实人生的暴虐的严肃。一直以来,他都轻蔑地认为妻子不过是一介女子。他万万没想到,这女子心中竟燃烧着令人惊恐的灼热祈愿。对女性而言,现实的爱情竟会如此焦灼、致命,实在是难以置信。她不需要性命,不需要上帝,一心祈祷对一个男人的爱情能够完整,活在半狂乱的心境中。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看到了女人的真实面孔。他原本对女性很轻蔑,自以为熟知女性的浅薄。女性活着就是为了得到男性的宠爱,为了众人的称赞,为了一己私欲;淫荡、无知、虚荣,至死都要沉醉在怪异的空想之中;贪婪,欠考量,任性;无意识地冷酷,厚颜无耻,吝啬和算计,不分对象地献媚,愚蠢地自恋。

他本以为自己知晓了女性的一切缺陷。唯有女人方能理解的心情?那种东西绝不存在,简直是无稽之谈,女人绝不神秘,他已经看透了。女人啊,就是猫。这个艺术家内心极其笃定,表面则装作一无所知,对妻子和别的女性都施以不痛不痒的殷勤。此外,这个艺术家甚至不愿承认女性艺术家的存在。当时一些态度轻浮的评论家针对两三部女作家的著作,惊叹其女性特有的感性,唯独女性方能写就的表达,男性万万不能理解此中心理。他对此一律暗自嘲讽。不都是模仿男人的东西吗?她们看了男作家凭空想象的女性,误以为那就是自己真实的模样,还要沉醉其中,将自己生硬地嵌入那虚假的女性造型中。可悲啊,怎奈自己身长腿短,赘肉过多。然而,她们并不能发现这个问题,全都顶着滑稽怪异的造型,故作风流地漫步。男作家创造的女性,不过是作家本人的女装姿态,并非真正的女人。那样的女性心中,总存在着男人的“精神”。可是,现实中的女人对那种姿态沉醉不已,偏要去模仿那毛腿的女人,这是何等滑稽。她们本来就是女人,却要舍弃自己的姿态和声音,特意模仿男人的粗暴,“学习”那粗哑的嗓音和文字,继而模仿男人的“女声”,故意哑着嗓子说:“我是女人。”这是何等浅薄,何等烦琐,何等令人迷惑。一个女人竟唇上生须,还要捻着胡须大谈什么“所谓女人”,何其复杂,何其肮脏,何等不堪入耳。所谓女人独有的感性,实则空无一物。所谓唯有女性方能写就的表达,也是一派胡言。男人万万不能理解的心理,更不可能存在,因为那原本就是在模仿男人。女人就是不行。这便是这个中年艺术家绝不动摇的信念。可是现在,他在逐字逐句抄写妻子的遗书时,亲眼看见了这个愚蠢的女人炽热如火的爱情。他此前全不知晓的女人心理,或者应该说女人生理,那血腥而可怜的一缕情丝,化作赤裸裸不加修饰的模样,站在了他面前。他从不知道,女人活在世上,竟带着如此迫切的祈愿。这种祈愿固然愚蠢,但那狂热的、一心一意的虔诚,又哪里容得半分嘲笑?多么可怕啊!女人原来不只是玩具、芦笋、花园这种轻巧的东西。她们那执拗的强悍,几乎与上帝同列。她们具备着非人的神性。

我认识一位四十岁的牧师。他天性善良,对《圣经》的研究也很深入。他不会轻易提起上帝的名号,也愿意与我这样的俗恶之人交往,即使眼看着我酩酊大醉,也不会多加谴责。我虽不喜欢教堂,但总会去听那位牧师宣讲。前些天,牧师拿了许多草莓的幼苗过来,亲自种在了我家狭小的院子里。后来,我请牧师读了那位妻子的遗书,询问其感想。
“换作你,会如何回答这位夫人?文中的牧师似乎受尽了轻蔑和侮辱,你说这样真的可以吗?你如何看待这封遗书?”
牧师红着脸笑起来,继而收起笑容,用清澈的目光凝视着我。
“女人一旦爱上了,便是一条不归路,我们只能在一旁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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