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刚才说,这不可能破坏什么。”弗朗索瓦丝说。
“这不可能破坏任何主要的东西,”皮埃尔说,“但是实际上,当我因为她而不安的时候,我就忽略了你;当我看她的时候,就不会看你。”
他的语调变得急促起来。
“我在想,结束这件事是不是更好,我对她的感情不是爱情,更像是迷信。如果她抑制,我就固执;一旦我认为我能把握住她,她对我来说就无足轻重了。如果我决定不再见她,我知道我马上就会不再想她。”
“但是没有任何理由不见她。”弗朗索瓦丝急切地说。
如果皮埃尔主动决裂,他肯定不会遗憾,生活将恢复到格扎维埃尔来之前那样。令人有些惊讶的是,弗朗索瓦丝感到这种保证只是使她产生一种失望的感觉。
“你很清楚,”皮埃尔微笑着说,“我不可能接受任何人的任何东西,格扎维埃尔绝对不会给我带来任何东西。你没有什么可顾忌的。”
他又变得严肃起来。
“好好考虑考虑,这是很严肃的事。如果你认为这中间存在某种危险威胁我们的爱情,应该说出来。无论如何我都不愿冒这样的险。”
两人默默相对。弗朗索瓦丝的脑袋沉沉的,她只感觉脑袋的存在,躯体不再存在了,她的心脏也停止搏动,好像是疲惫和麻木的沉重感把她和自己分解了。没有嫉恨、没有爱情、没有年龄、没有姓名,她在自己的生命面前只是一个沉默而冷漠的见证人。
“全考虑过了。”她说,“不存在这个问题。”
皮埃尔用胳臂温柔地搂住弗朗索瓦丝的肩膀,他们又登上了二层楼。此时天已放亮,所有人都露出了倦容。弗朗索瓦丝打开玻璃门,迈步走到平台上,寒气顿时向她袭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那么现在,将会发生什么事呢?”她想。
不管发生什么事,她不可能推翻她已经做出的决定。她总是拒绝生活在梦境中,但是她更不接受把自己封闭于一个残缺不全的世界中。格扎维埃尔存在着,不应该否认她,必须承受她的存在所包含的所有风险。
“进去吧,”皮埃尔说,“太冷了。”
“很奇怪,”皮埃尔说,“这个女人实在让我受不了,她的道德观念把我们贬得粪土不如。我觉得如果她爱我,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自信。我似乎感到我会迫使她赞同。”
“你真怪。”弗朗索瓦丝说,“她可以爱你,同时又谴责你。”
“这只能是一种抽象的谴责。”皮埃尔说,“让她爱上我,就意味着把我强加于她,也就是以她的价值观来衡量,我深入了她的世界之中和获得了胜利。”
“我很希望我们互相再讲讲清楚,”他说,“你居然怀疑起我们的爱情来,这使我非常难受。”
他真诚的脸上布满愁容,弗朗索瓦丝看着他,心有所动。
“我不认为你已经不爱我。”她喃喃低语。
“但是你说我们拖着的是一具陈尸,这多不公平!首先,你,我不需要见你这不是事实,只要你不在,我就心烦,和你在一起我从不厌烦。我经历的一切事,首先想到的是马上告诉你,好像你和我一起经历了这些事,因为你是我的生命,你清楚得很。我不会因为你而时时心神不安,这,是事实,但这正是因为我们很幸福。如果你病了,如果你使我难堪,我就会失去理智的。”
他以十分肯定和平静的语气说出最后几句话,引得弗朗索瓦丝温顺地笑起来。她挽起他的胳臂,两人一起上楼走向演员化装室。
“我是你的生命,”弗朗索瓦丝说,“但你是否觉察到了我今天晚上强烈感受到的东西?那就是我们的生命,它们就在我们周围存在着,几乎不取决于我们的意志,不由我们来选择。对我也同样,你永远不再存在选择我的问题。你不再拥有不爱我的自由。”
“事实是我爱你。”皮埃尔说,“你真的认为自由就是意味着每时每刻对事物提出怀疑?我们在谈到格扎维埃尔的时候经常说,如果是那样,人们就成了自己情绪变化的奴隶,哪怕是微小的变化。”
“是的。”弗朗索瓦丝说。
她太疲劳了,以致她在思索问题时无法应付自如,但是当皮埃尔松开她的胳臂后,她又看见了他的脸:她确信她的看法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然而,生活是由被你填满的瞬间组成的,”她非常激动地说,“如果其中每一瞬间都是空的,你将永远不可能让我信服它们构成的是一个充实的整体。”
“但是我和你在一起有无数充实的瞬间,”皮埃尔说,“这事实你看不见?你这样讲,好像我是一个麻木不仁、十足迟钝的人。”
弗朗索瓦丝碰了碰他的胳臂。
“你是那样亲热体贴。”她说,“只是,你懂吗,我分不清哪些是充实的时刻,哪些是空虚的时刻,因为你永远是那样完美无缺。”
“所以你就得出所有时刻都是空虚的结论!”皮埃尔说,“荒谬的逻辑!那好,我是否从此就应该反复无常?”
他用责备的目光看了看弗朗索瓦丝。
“我那么爱你,而你为什么要那样闷闷不乐?”
弗朗索瓦丝扭过头。
“离开之前应该去巡查一下,你跟我来吗?”
“我来。”弗朗索瓦丝说。
“我们先陪格扎维埃尔回去,然后我俩再去多莫咖啡馆,”皮埃尔说,“在清晨,这是很令人愉快的事。”
“是的。”弗朗索瓦丝说。
他不需要对她那么亲热。她希望从他那里得到的是,他能不掩饰自己感情地转过脸看她,他刚才正是这样俯首观看熟睡的格扎维埃尔的。
“出什么事了?”皮埃尔问。
剧场笼罩在黑暗中,他不可能看见弗朗索瓦丝的嘴唇在颤抖,她克制住自己。
“什么事也没有,你希望出什么事?我没有病,晚会很顺利,一切都正常。”
皮埃尔抓住她的手腕,她猛地挣脱了。
“也许我有点喝多了。”她说,并发出一种不寻常的笑声。
“坐在那儿。”皮埃尔说,并在她的身边坐下,这是剧院正厅第一排。“告诉我你怎么啦。你好像怨恨我?我做什么事了?”
“你什么也没做。”她温柔地说。她抓住皮埃尔的手,怨恨他是不公平的,他对她的态度无可指责。“当然,你什么也没有做。”她重复了一遍,声音哽住了,她放开他的手。
“是不是因为格扎维埃尔?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因此而发生任何变化,这你很清楚。你也知道,如果你对这件事有哪怕一丁点儿不乐意,你只要说一句话就行。”
“问题不在这里。”她匆忙表示。
让他做出牺牲是不可能给她带来快乐的。当然,在他深思熟虑的行动中,他始终把弗朗索瓦丝置于一切之上。但是她今天面对的不是那个具有一丝不苟道德规范、对爱情周密思考的人。她的愿望是接触到他的赤裸裸的灵魂,而不去管他的尊严、地位和他本人是否赞同。她强忍住眼泪。
“问题是我感到我们的爱情正在衰老。”她说,话音刚落就泪流如注。
“我也能带您跳舞。”格扎维埃尔说,并抓住弗朗索瓦丝。她肌肉十分紧张地紧紧搂住她,而弗朗索瓦丝感到了这只紧拽住她身体的小手,很想笑出来,她倍感亲切地闻到了格扎维埃尔特有的茶叶、蜂蜜和肌肤的香味。
“如果我能把她占为己有,我会爱她的。”她想。
这个专横的小姑娘并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只是这温和、平静世界的一小部分。
“而我,我是谁?”她自问。她看看波勒,又看看佩服得五体投地、面露仰慕之色的格扎维埃尔。这些女人,人们知道她们是谁,她们有美好的回忆,有显示她们特性的趣味和思想,有她们的音容笑貌反映出来的特定性格。然而弗朗索瓦丝从自己身上却辨认不出任何清晰的形态,通过刚才透过她全身的白光,她所发现的仅仅是一片空虚。格扎维埃尔说她“从来不看自己”,这是事实,弗朗索瓦丝关心自己的脸只是为了当做一件身外之物那样保养它。她从往日的岁月中寻找的是风景,是人物,而非自己,即使她的思想和兴趣在她看来也构不成一个形象:这只是一些暴露在她面前的真实事物的映象,如同悬吊于舞台上空的一簇簇槲寄生和冬青一样。而这些事物并非与她密不可分。
“我谁也不是。”弗朗索瓦丝想。由于她不同其他人那样把自己禁锢于狭小的个人范围内,她往往为此而感到自豪:不久前的一个夜晚,当她同伊丽莎白和格扎维埃尔一起在拉普莱里酒吧时就曾有这种感受。一个向世界敞开的、不加掩饰的意识,这就是她所想象的自己的样子。她摸摸脸,对她而言,这仅仅是一个白色的假面具。只是所有人都看着它,无论她愿意不愿意,它都在世界上,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她是所有女人中的一个,这个女人,她任其自由自在地生长,不限制其外形。她难以对这个陌生女人作任何判断。然而格扎维埃尔在判断她,把她与波勒相比。她更喜欢谁?皮埃尔呢?当他看她时,他看见什么了?她把目光转向皮埃尔,但皮埃尔不在看她。
“如果人们能够平静地喜欢自己就好了。”弗朗索瓦丝满腹愁绪地想。
“这一瞬间,世界上有成千上万个妇女正激动地听着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人人都有一颗心,人人都为自己着想。她怎么会以为自己是处在世界上一个享有特权的中心呢?还有波勒、格扎维埃尔和那么多其他人。人们甚至无法互相比较。……
住在书堆里的黑猫(书摘/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