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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接的。没让你做什么下三烂的事情。相信我。”
“我有什么好处?”
“哦,等哪天我不太忙了,咱们好好喝一杯,再聊这个事。”
“好吧,你说服我了。”
我打开信封。里面掉出一张女孩的照片,仪态自然轻松,可能是惯于拍照的缘故。一头乌黑的秀发,也可能是赫红色的,宽阔明亮的额头,严肃的双眼,高高的颧骨,紧张的鼻翼,紧闭的双唇。这张脸精致,紧张,看不到一丝快乐。
“看背面。”弗米利耶小姐说。
背面清晰地打着几行字:
“姓名:埃莉诺·金,五英尺四英寸高,二十九岁左右,深栗色头发,浓密,自然卷。身材挺拔,嗓音低沉,打扮入时但是得体,妆容保守。脸上没有明显的疤痕。习惯性动作:进屋时不转脑袋但是转动眼珠,紧张时习惯紧握右手。是左撇子但会刻意掩饰。网球打得好,游泳和跳水姿势优美,嗜酒。没有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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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挂了电话,进了检票口,下了回旋梯,又走一长段才到达月台。我一上车,就在令人心旷神怡的吸烟区坐下来,那儿已是烟雾缭绕,让你的喉咙颇感舒适,最后还能给你留下一片健康的肺叶。我装满烟斗点燃,加入到吞云吐雾的行列中。
火车开动了,在东洛杉矶的田野间蜿蜒前行,慢慢加速,然后到达第一站圣安娜。我的目标没有下车。在欧申塞德和德尔玛尔也没下。到达圣地亚哥,我迅速跳下车,先拦了一辆出租车,然后在这座古老哥特式风格的车站外等了八分钟,等贝雷帽帮我拿行李出来。然后,那个女孩也出来了。

我开了门走到隔壁,轻轻按了下门铃。里面没有动静,也没有脚步声。然后铁链突然哗啦一下,门打开了一条缝,里面透出光线,但看不到人影。有个声音从门后传来:“谁?”
“有糖吗?”
“没有。”
“那么在我收到支票前先给我点零用钱?”
里面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门缝开得更大了些,但铁链并没有摘掉,一张脸从门缝处露出来,一双阴郁的眼睛盯着我,在暗夜中像两汪潭水,高高的树丛中筛过来的光线映入这潭水中,幽幽地闪烁着。

“等一下,”她砰的把门关上。不一会儿,铁链从门闩中抽出来,门开了。
我小心地走进去,她往后退了几步离我远一些,“你听到了什么?请关上门。”
我用肩膀顶上门然后靠在上面。
“你们那些令人不快的谈话我都听见了,这儿的墙壁像一名舞者的钱包,薄薄的藏不住秘密。”

大概我的神情有些不正经,她突然伸出手指抓向我。
“我可不是饥渴的荡妇,”她咬着牙说,“把你的爪子拿开。”
我抓起她的另一只手,把她拉得更近些。她试图用膝盖顶住我的裆部。但是我们离得太近了,根本施展不开拳脚。然后她瘫软下来,头往后仰去,闭上双眼。她双唇微启,带着一丝冷笑。这是个寒冷的夜晚,冷雨使气温下降得厉害,但是我却浑身着火一般滚烫。

醒来后第一个感觉是如果这时有人对我大声说话,我会马上大哭。接着我感觉到脑袋胀得很大,似乎整个房间都容不下,前额到后脑勺之间似乎相距几千里,脑袋左右两边也遥遥相隔。除此之外,一阵阵沉闷的敲击声也令人心烦意乱。变得无限大的脑腔中萦绕着这种声响。
第三个感觉是不远处的什么地方一直发出嗡嗡的声音。第四个感觉是冰凉的水正顺着我的脊背向下流淌。床单紧贴着我的脸,这表明我是趴在床上——如果我的脸还存在的话。我慢慢翻过身坐起来,一阵哗啦的响声过后,一块打结的毛巾包着正在融化的冰块落了下来。某个十分疼爱我的家伙把它压在了我的后脑勺上。某个不太疼爱我的家伙则在这块冰上重击了一下。当然两件事也可能是一个人做的,人的情绪总是捉摸不定的嘛。

在距离峡谷三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块被照亮的小小的广告牌,上面有一个箭头指向海边,用斜体字写着“玻璃屋”。山路盘旋蜿蜒,两侧是建筑在峡谷崖壁上的房子,这些房子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屋外是修剪整齐的花园,还不时出现一两堵墨西哥风格的卵石墙或砖墙,墙砖每隔一两块就嵌上一些瓦片。
我驶下最后一段山路,海草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玻璃屋内透出的琥珀色灯光仿佛一层轻纱笼罩着周围,舞曲悠扬的曲调回荡在砖砌的停车场上空。我把车远远地停在海边,咆哮的大海仿佛就在脚下。停车场门口没人,你只管锁好车自己进去。

一阵敲门声惊醒了我,对方只是轻轻敲着,但是一直没停。我猜可能敲了好久,直到这声音穿透到我的梦中。我翻过身来仔细听着,有人试图拧开门把手,发现行不通又继续敲。我看了下手表,微弱的荧光显示刚过三点。我起身走到我的行李箱旁,从中取出手枪,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

我锁上门,钻入租来的车中,驱车离开寂静的车道,中途经过旅馆服务台,看到服务铃上的灯仍然亮着。整个地区还在沉睡中,但是山谷间运送建筑材料、石油和大宗货物的卡车轰隆驶过,有的挂着拖车,有的没有,它们装满了货物,而这些东西正是一座城市赖以生存的基础。一路开着雾灯,卡车缓慢而沉重地爬上山坡。
大门五十米外篱笆尽头,她从阴影里闪身出来,爬进车里。我打开手电筒。海边雾号声响起,海面上出现了一架北爱尔兰直升机,它伴随着海浪的呼啸声飞行。我还没来得及用车上的点烟器点着烟,它已经划过天际飞远了。
这个女孩坐在我身旁,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一言不发。她没有看浓雾,也没有看前面卡车的车尾。她什么都没看,只是像座冰雕那样坐在那儿,神情僵硬而绝望,像要上绞架的犯人。
我真是好长时间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演员了。

“我并不爱你。”她说。
“为什么要爱我?咱们不要这么世俗。总有一些美好的时光值得怀念——即使只有片刻。”
我能感觉她温暖的躯体紧贴着我,起伏有致,充满生气,美丽的双臂紧紧环绕着我。
但是紧接着,黑暗中却响起了轻声抽泣,然后又是一阵平静。
“我恨你,”她的双唇轻触我的嘴唇,“不是因为做爱,因为完美的做爱从来不会有第二次,但是我们却做到得太快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见你了,而我不想这样。这种事要么长长久久,要么一次也没有。”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服务员说你找我,马洛先生——”她说,“你是马洛先生?”
她看起来像早晨刚刚绽放的玫瑰一般明艳,身穿一件墨绿色的宽松长裤,白色衬衫,外面罩一件绿色风衣,松松地搭着一条派斯里围巾,头戴一条发带,微风吹动发丝十分动人。

我停下来,借着朦胧的夜色看着她。下面不远处,大海正在变得像宝石一般湛蓝,但是不知怎么却无法让我想起弗米利耶小姐的双眸。一队海鸥向南飞去,它们紧紧聚成一群,却远不如北岛飞来的鸟儿那样整齐。洛杉矶机场的晚班飞机从海岸那边飞来,左右舷的灯光明灭可见,机身下面的警示灯闪闪发亮,然后它突然向海上转个大弯,准备飞往林珀菲尔德。

“我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四分之一夏威夷,四分之一菲律宾,四分之一黑人。你要是我,也会痛恨自己。”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瞒过别人的?我指的是大麻。”
他四处看看,“我只有在情绪特别低落的时候才抽。这关你什么事?关别人什么事?就算我被抓住,丢了这个垃圾工作,被扔进监狱,那又怎么样?我这一生本来就像坐监,一辈子出不来,满意了?”他喋喋不休,就像一个情绪不稳定的人那样,刚刚还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现在话多得像开了闸门的洪水,但仍是那种低沉、疲惫、一成不变的语调。
“我没惹过任何人。活着,吃饭,睡觉。有空你可以来看看我住的地方。我住在波顿巷的一处老旧房子里,那实际是一条小胡同,房间简直是跳蚤窝,就在艾斯梅拉达五金公司的后面。厕所就是个搭的棚子,我洗澡就在厨房,用个锡盆。睡觉就在一个绽开了皮的破沙发上。那屋子里每样东西都得有二十多年历史了。这儿是富人的天堂,但是看看我,我也生活在富人的土地上!”

“……你相信上帝吗,年轻人?”这会儿他扯得更远了,但是看来我还得继续附和。“如果你说上帝是万能的,而这个万能的上帝让万事万物各有其规律,那我可不认同。”
“但是你应该相信,马洛。这是个巨大的安慰,我们最终都会回归自然,因为人终须一死,然后化为尘土。或许对于有些人而言,就是这么回事。但对有些人来说并不是这样。谈到来生,我有许多严肃的问题。让我在天堂跟刚果黑人、中国苦力、中东地毯贩子甚至好莱坞制片人住在一起,我实在不见得喜欢。我大概是个势利眼,尽管这种品味不高。我也无法想象天堂是由一位长着白胡子、受人尊敬的人物——我们这儿叫上帝——掌管的。这些都是心智不成熟的人的愚蠢想法。但是一个人的信仰再愚蠢也不该对他指手画脚。当然我也没有理由认为自己将会上天堂。事实上,那还真有点无聊。反过来,那些没受洗就夭折的婴儿和职业杀手、纳粹或苏共政治局成员同处十八层地狱,也让人不敢想象。一个人的良善行为,他伟大无私的英雄主义,他在这个严酷的世界中坚持下来的勇气——多么奇怪,尽管他有这些美好的品质,命运却比一般人曲折得多。这多么不合情理。别告诉我荣誉感只是人体的化学反应,舍己救人只是遵照现行的行为准则。难道上帝会乐意看到一只孤零零的野猫被毒死在告示板后头?难道上帝乐意让世间如此冷酷,只有适者才能生存吗?适者又是适应的什么呢?哦,不,才不是。如果上帝真的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他才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创造出这么一个世界。没有失败,就不可能有成功,没有坚持,就没有艺术。不知道这样说算不算渎神,当世间一切都不对头的时候,上帝的日子也不好过,而上帝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您是个哲人,克拉伦登先生。不过您的话可是离题太远了。”

我为他关上门,没有再回到房间。等我沿路走向波顿巷时,经过那栋豪宅,惊动了那只鹦鹉,它尖着嗓子用西班牙语大叫:“是谁?是谁?谁?”
是谁?没有人,朋友,只是暗夜里从身边经过的脚步声罢了。
我轻轻走着,离开这个地方。

我缓步而行,漫无目的,但是我知道总会到达一个地方。一直都是这样。

我进退两难,但是情况还不算坏。我走到悬崖边,听着波浪拍打峭壁的声音。小海湾外波浪撞碎后闪烁着粼粼波光,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海湾内十分平静,波浪像巡视员一般缓缓而行。一会儿会有一轮明月升起,但是现在还是一片黑暗。
有人站在不远处,和我一样俯瞰着这片海湾。是一个女人。我等她走过来,她只要一动我就知道是不是认识她。没有任何两个人的举止会一模一样,就像没有任何两副指纹完全一样。
我点燃一支烟,把玩着打火机,让火焰在自己脸前摇曳,她已经来到我近旁。
“你能不能不要老跟着我?”
“你是我的客户,我得保护你。可能到我七十岁生日,会有人告诉我为什么。”
“我没让你保护我,我也不是你的客户。你为什么不回家——如果你有家的话——不再惹人生厌。”
“你是我的客户——五千美元的佣金。我总得做点什么,就算只是等胡子长长这样的小事。”
“你真是无可救药。我给你钱就是想买点清静。你太不可理喻了,我也遇到过一些老顽固,但是没有比你更难缠的了。”

事实只能是这样。有些“事实”,是根据统计、报纸或录音机等形成。而有些“事实”,它们就是事实,因为它们不证自明,否则没有其他解释说得通。

这一切仿佛黑夜里突然暴发出的一声尖叫,但这是无声的呐喊。这种情况只发生在黑夜里,因为黑暗的时刻总是充满了危险。不过我也常常在大白天就遇到这种情况——那种奇怪的恍然大悟的时刻,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这种案子一般情况下要熬许多年才能水落石出,但是此时此刻,我却突然“醍醐灌顶”一般明白了一切。

回洛杉矶的路上,我的车速不超过九十英里,不过偶尔也会有几秒超过一百英里。回到尤卡大道,我把车停在停车场,检查信箱,里面和往常一样没有信件。我爬上长长的红木阶梯,打开房门。一切如常,房间炎热沉闷,毫无生气。我打开两扇窗,到厨房给自己调了杯酒,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盯着墙壁。不管去了哪儿,不管做了什么,最后还是要回到这里,回到这栋无意义的房子,这间无意义的房间,面对这堵无意义的墙。
我一口也没喝,把酒杯放在桌上,酒精治愈不了,什么也救不了这一切,只剩一颗冰冷的内心,一颗别无所求的心,冰冷地长在身体里。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我拿起话筒,不带一丝情感地说道:“我是马洛。”
“是菲利普·马洛先生?”
“是的。”

我不想占有你,没有人能占有你,我只想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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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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