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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约翰·缪尔

接近中午,酷热来袭,羊群艰难地喘着气,纷纷向树荫奔去。在烈日的炙烤下,我们几个人则急切地寻找近处白雪皑皑的山峦以及潺潺的溪流,只可惜除了明晃晃的日光之外,只能看到那向远处延伸的山麓、丘陵,其中还布满了灌木、树丛以及外露的板岩,山麓看起来崎岖不平。山麓上生长的大多是三十到四十英尺高的蓝橡树,树叶泛着淡淡的蓝绿色,树皮是白色的,在最贫瘠的土地或岩石缝隙中顽强地生长。在很多地方,我们都能看到被青苔覆盖的尖锐板岩在黄褐色的草丛中凸起,乍一看这些板岩就像乱葬岗上的墓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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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烟草的作用,每个人的脸上都表现得很平静,那是一种常常在圣人脸上出现的表情,一种陷入沉思柔和、淡定的神采。随后又一瞬间从梦境中惊醒,我们不是叹气就是嘟囔,都默默地把烟斗中的烟灰倒出来,注视了一会儿篝火,打了声哈欠,自言自语道:“睡吧,睡觉吧。”话音还没落,人就已经缩进毯子里了。篝火一直烧着,时明时暗,直到两个小时后才熄灭。那时候,天上的星星也开始闪烁,浣熊、山狗和猫头鹰都在树林中不断地叫着,打破夜的沉寂,蟋蟀和雨蛙也演奏起了属于它们自己的快乐的音乐,成为这美好的夜的一部分。唯独那不知是谁入睡后的鼾声,还有一些羊因为白天的尘嚣而发出的咳嗽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星空下,羊群看上去仿佛是覆盖在高地上的一床巨大的灰色毯子。

早上,羊群就如移动的云朵一般随着我们在山麓上攀爬。几个小时后,我们和羊群都到达了皮诺布兰克山侧面的一块台地,那里轮廓分明,可供我们休息一下。突然,我对塞宾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忍不住要为这种长得像棕榈树一样外形奇特且身姿挺拔的松树画一张素描。可是,兴奋过头的我显然画不好。幸运的是,我有足够的时间在那里停留,最终,我还是完成了一张让自己比较满意的素描,画里除了有塞宾松,还有从西南角俯视下的皮诺布兰克山峰。言归正传,台地上还有一块小小的田地和一片葡萄园,它们边上有一条小溪,可以满足灌溉的需要。溪流顺着峡谷奔涌直下,挂出了一道风景绚丽的瀑布。

站在高处,这一地带的雄壮、恢宏尽收眼底。在我看来,这一地带仿佛正奏响一千种优美的乐音以发出自己最为磅礴的呼唤。在那陡峭的斜坡之上,松树仿佛羽毛一般装点着山坡,还有那丛生的熊果属灌木,阳光落在它们中间的空地上。更有那层层叠叠形状优美的山丘和山脊,向远处绵延,越来越高,渐渐地同远处的山峦融在一片朦胧之中。还有一簇簇的沙巴拉灌木生态群覆盖整个山间,其中不少是艾德诺斯特马属植物,它们的习性很奇特,紧紧地挨着彼此,密得就仿佛地上覆盖了一层细腻柔软且厚实的长毛绒,其间既没有高大的树木,也没有裸露的地面。远远望过去,那连绵起伏、布满长毛绒的山峦就像蓝色的海洋一样向前延伸,整齐划一,完美地将高山的雄伟、壮观都融合在了一起,此外,水光潋滟的河流在其中衬托、点缀,水的柔软融合在山脉优雅的褶皱当中,磨光了每一个可能裸露在外的岩角,那所有变质板岩中的凹槽和凸脊也好像是被用砂纸仔细打磨和雕刻出来的。整个地貌所呈现出来的无一不是出神入化、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那一刻我们被群山包围着,已融入群山之中,它们燃起了我们心中的热情,触动了我们的神经,将我们的每一个毛孔和细胞都填满。这种美将我们的肉体变得如玻璃一般透明,成为这种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和空气、树木、溪流和岩石一样,在太阳的照射下以同样的方式颤动着。大自然和我们合二为一,我们既不老态龙钟,也不青春年少,既没有疾病,也无所谓健康,总之一切都处在不灭的永恒之中。此时,我仿佛和大地、蓝天一样,不需要食物或呼吸,天哪!这个变化是那样神秘、那样突然、那样彻底!曾经肉体的牵绊在记忆中已经慢慢模糊,仅能作为我在这个世界存在的凭据。因为生命所处的环境发生如此突变,我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鲜感!

糖松的枝丫如羽翼一般向高处伸展着,遮盖了其他松树的枝头,显得与众不同。糖松看起来十分尊贵,松球长达十五至二十英寸,挂在枝丫的末端,像摇曳的流苏,有着华丽的装饰效果。我曾经在格里利锯木厂见过糖松的原木,除了底部因为砍伐而造成几处支棱和参差不齐之处外,其他的部分都保持着浑圆匀称的样子,看上去像加工过的一样。锯木厂和伐木厂都弥漫着糖松甜丝丝的味道。在糖松的树下,硕大的松球和纤细的松针铺满地,呈现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绚丽。如鳞片般的果鳞、种翅、果壳等在树下堆积着,很明显,松鼠们常常在这里大快朵颐。松鼠们把松球那规则排列的螺旋状果鳞一点点剥下,取出松子,那就是它们的口粮。一般果鳞的基部会有两粒松子,所以一颗松球里就有一两百粒松子,这足够松鼠们开心地饱餐一顿啦!道格拉斯松鼠吃松子的方法与众不同,它们更喜欢把黄松以及其他松树上掉落下来的松球放在地上一直滚,直到果壳裂开,露出松子。
松鼠喜欢背贴着树身坐着,这是它们的习惯动作,或许是出于安全考虑吧。奇怪的是,它们这么做,身上却从来不会沾满树胶,即便是爪子和腮边的胡须也从来没有弄脏过,更重要的是它们还习惯把自己吃过的果壳、果屑整齐地堆起来,像古人堆积贝壳那样,非常整齐利索,还十分赏心悦目。

我们今天还发现了一种被称作拟肖楠的针叶类植物。这是一种非常高大的植物,扁平呈羽毛形状的树叶泛着暖黄绿色,这和有着肉桂色树皮的崖柏属树的树叶颇为类似。老树的树干如果没有枝丫,就像引人注目的巨柱挺立在林中,每当阳光透过林中的缝隙照射到它们身上时,树干便会泛着光,即使和有着君王一样高贵气质的糖松和黄松并列,也不逊色。这种树对我而言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我看到那棕色木材的纹路很细密,它们和鳞片状的叶子一样,都散发着香气。老树扁平羽毛状的叶子重叠起来似一张舒服的床垫,还能作为挡雨的篷子。如果此时有人在风雨中无法前行,那么这种树宽阔的枝丫就会像帐篷一样垂下来为他遮风挡雨,显然,如此有高贵气质且好客的大树会带给暴风雨中的人们惬意的感觉。掉下来的树枝如果可以用来生一把火的话,人们不但可以取暖,还能在袅袅升起的香气中感受到来自头顶最为真诚的风之颂歌。

我们扎营的地方靠近默塞德河北支流,微微的夜风吹来时,它们就好似在诉说高山上的奇妙景色,还有雪中的泉水、花园、森林和树丛,这曲调高高低低,甚至在诉说那里的地形、地貌。繁星仿佛是夜空中永远绽放的百合花,它们在远离低地尘土的我们眼里是那样晶莹、明亮。地平线被重重叠叠如尖塔一般的松树林环绕着,装饰着,松树和谐整齐地排列着,在阳光的照耀下,形成清晰的图景,仿佛神圣的象形文字。我多么希望有一天能领悟这些文字的含义啊!涓涓细流从蕨类植物、百合和桤树身边流过,流经我们的营地,无时无刻不在演奏沁人心脾的音乐。松树林在天边环绕着,谱写着怡人的乐章。啊,这神圣的美!在我看来,只要待在这里,尽管只有面包、清水相伴,我就不会寂寞,那样我对万物的爱会逐渐加深,尽管远隔千山万水,但我会因为这样的爱而感觉和朋友、邻居的关系越来越近。

堕落的牧羊人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显而易见: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他们都很孤独,这种生活对谁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在此期间,他们很少动脑,更不会去看书。干了一天活儿,晚上回到环境和羊圈不相上下的简陋小屋里,疲惫、木讷,甚至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消遣,自己的生活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他们在放了一天的羊以后,还要吃晚饭,可是他们也是消极地应付过去,抓到什么就吃什么,目的只是填饱肚子。食物可能是没有烤好的面包、煎饼,不管是不是脏兮兮的,他们都在平底锅上胡乱煎一下,煮些茶,再配一些已经变味的腊肉。他们还会在自己的小屋里存一些桃干或苹果干,即便如此,他们也懒得煮。他们只是就着前面说到的那些食物,胡乱地把大饼和腊肉塞进嘴里,剩下要打发的时间基本就交给了烟草,唯有那忘却一切的麻醉感能消磨剩余的时光。大多数时候,他们就那样睡过去了,连白天工作的脏衣服也不脱。牧羊人的健康状况可想而知,就更别提心理健康了。一个人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不和其他人接触,最后只会是半痴半癫,很多牧羊人因此精神失常。

“毒漆”也被称作毒藤,它既是灌木,也是攀缘植物。从山麓丘陵到海拔三千英尺以上的高地都能看到这类植物,它们能攀爬树木或山岩。这种植物常常会使人们的皮肤和眼睛发炎,所以旅游者都很讨厌它们。可是,它们和周围的植物和谐相处,很多美丽的小花依偎在它们身旁,求得庇护和阴凉。经常看到一种奇特的蔓百合攀附着它们,两者和谐地生长,显示出一副十分甜蜜的模样。羊儿将它们作为食物,吃下后也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马尽管对它们不感兴趣,但吃下后也不会感到不适。事实上,对很多人来说,这种植物也是无毒的,只是它们对人类而言始终没有明显的用途,所以,它们和其他类似的事物一样缺少朋友。所以总有人看到它们后会问:“造物主为什么要创造它们呢?”这些人难道就没有想过造物主创造它们仅仅是为了创造吗?

昨晚我们在大山深处睡得那样深沉、酣甜!天空中繁星点点,大地群树环抱,瀑布的肃穆声响以及四周传来的喃喃细语般的声音是那么甜美,似乎在轻抚人心,预示着长久的安宁。这是第一个纯粹属于我们的山中之夜,万里无云,温暖,安静。一眼望去,无边无际,展示着原野的宁静。这一天是如何开始的我早已想不起来。春天,在河岸边,在山丘上,在大地上,在天空中,新的生命、新的美景都在尽情释放着生命的活力,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象。巢中的幼鸟、空中初展双翼的生灵,还有大地上新吐的嫩芽、初绽的花朵,无处不在的生命气息和喜悦之情随春天一起舒展、闪耀。
营地边上的树紧紧地依靠在一起,为蕨类植物和百合提供了足够的树荫。河岸后面,阳光普照大地,一片片、一丛丛炫目的花花草草好像被呼唤着,列队开放。那高高的雀麦草像竹子一样随风摇曳,各种菊科、香蜂草、蝴蝶百合、羽扇豆、吉莉草属植物、紫罗兰等,如同繁星一般在阳光下快乐地生长。

今天天气很温暖。我们营地从一道风景如画的瀑布底下的岩石水潭里取水,那里水流激荡,喧闹不已,但却没有激起混浊的水花。瀑布下的岩石是黑色变质板岩,它们在水流的长期冲刷下变得光滑,与飞泻而下的瀑布灰白色的水流相比,就像水道中黑色的旋钮。瀑布水流从岩壁上滑落,表面闪闪发光,形成一道道白练和层层叠叠的水流,落入岩潭。露出水面的圆形石头上长着一丛丛的莎草,看起来柔美迷人。莎草长着修长且柔韧的叶子,像一扇扇小拱门一样垂向四面八方,最长的叶尖轻轻地垂到水流中,原本就因为耸起的岩石而分流的水流经这么一梳理,就变得更加纤细了,莎草和水流演绎出一幅美丽和谐的画面。
此外,一些圆形石头像小岛一样,上面长满了高挺的虎耳草,它们把根深深地扎在岩石中,向外界展示着宽大的圆形伞状叶子,它们有的自成壮观的一丛,有的高高地在莎草上空伸展。虎耳草开着紫色的花朵,花高大且生长着腺体,呈总状花序,在长出叶子之前开花。它们肉质的根状茎紧紧地抓着岩石之间的缝隙和洞穴,以确保即便有洪水来袭,它们也能一样挺立。仿佛是大自然为了让溪流更加有趣和美丽,才创造出这一物种,展示更加娇媚的一面。在营地周围,两岸的树木形成了拱形的绿色通道,阳光透过各种枝条洒下来,变得柔和,年轻的河流欢快地流过,唱着歌,闪着光。
临近正午时分,内华达山脉高处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松林后面的白色积云也冉冉升起。

天气实在太好了,想象中神仙居住的地方也不过如此。这轻柔的风!我并不想把这安静的气流称为风,它更像是大自然的气息,向大自然中的每个生灵吟唱的安宁之音。我在营地所在的小山谷周围看不到一个树梢摇曳,大多数时候连树叶都不摆动。我不记得曾见过一株百合在水塘中摇曳,尽管它们那么高,连微风都可以让它们起舞,百合的铃状花苞是多么壮观啊,有的大得可以给孩子当帽子用。我一直在给这些百合画素描,勾勒出叶子上弯曲的脉络和带着斑点的花瓣。我无法想象还有比这里更美丽、养护得更好的花园。这儿有一种斑纹百合,每株高五到六英尺,轮生叶宽一英尺,花朵宽六英寸,是亮橙色的,花喉里有一些紫色的斑点,花瓣微微向外翻卷,着实是一种高贵的花朵。

今天下小雨了,雨点大却不是很密集,滴滴答答地拍打着叶子和石头,而后缓缓滴入花朵中。东方升起了积云,多么漂亮的珍珠色云朵啊!它们和地面上高耸的岩石看起来是多么和谐啊!天空中层层叠叠的云山,看起来很是结实,似乎经过精雕细琢,仪态万千,每个轮廓都是那样清晰,我第一次看到造型和质地如此可观的云。几乎每天中午时分,这些云朵都会在空中膨胀式上升,像在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它们深情地在每一片花园和森林的上空盘旋,带给它们阴凉和雨露,滋润其中的每一片花瓣和叶子,让它们健康生长。或许可以把云朵想象成植物,把天空作为它们生长的土壤,它们回应太阳的呼唤,在绽放之前一点点地累积光华直至光华尽现,雨水和冰雹对于它们而言更像是自己播撒的种子和果浆,而后它们就渐渐凋谢、死去。

在内华达山区,今天仍旧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仿佛被融化、吸收,生命的脉动永不停息。生命的长短似乎已无关紧要,我们像树木和星斗一样,不需要再去节省或追赶时间了。这是真正的自由,是真正的永恒。一团团白色的云从远方的天空升起来,天空顿时成了光滑、洁白的穹顶,使得黄松的尖顶和如棕榈树一样的糖松树冠轮廓分明。快听,那滚滚而来的轰轰雷声,翻过一道又一道山脊,忠诚的阵雨紧随其后。

这种常见的水凤尾蕨到了这里却展现了与在沙质平原上不一样的葱茏之美,它们展现出的强大旺盛的生命力及美丽的外表令很多植物学家惊叹不已。我量了一下尚处于生长期的水凤尾蕨,它们已经高约七英尺。尽管这种蕨类植物分布广、十分常见,但我可以说我之前从未见过它们。它们那似宽肩的叶子在光滑粗壮的叶柄上方紧密地生长着,层层叠叠地向外伸展,看起来像一块完整的天花板,人甚至可以在下面直立行走好几英里,丝毫不会被他人发现,就像在屋顶下行走一样。阳光透过这种充满生命的屋顶照射下来,是那样柔和动人。那一刻,叶子上弯曲分叉的脉络清晰可见,仿佛无数浅绿和浅黄的植物玻璃镶嵌在一起,最常见的蕨类植物营造出来的世界竟如仙境一般。

头上不过是一片简简单单的叶子,人们可以借此摒弃世俗的所有烦恼,能感受到的只有美好、自由和宁静。山顶的松林随风摇摆,好比大自然的魔杖,任何一个抱着虔诚之心的登山者都知道它的魔力。这种被苏格兰人称为寂静山谷中的“布雷肯”,有诗人歌颂过吗?不管是谁,就算是再仔细地去防备和抗拒,他都难免受到这种神圣的蕨类森林的影响。

飞流而下的大小瀑布猛烈的冲击形成了这儿附近大大小小的盆形水潭,水潭水质非常清澈,一点儿岩屑都没有。水中稍重的物质会被清扫出来,在离水潭不远的地方堆积起来,好似一座大的堤坝,再加上侵蚀作用,水潭的尺寸会变得越来越大。可是到了春天的汛期,上游的冬雪融化,支流的水量增大,咆哮着从河岸冲到山坡上,形成春洪,一切发生骤变。原本在夏天和冬天掉到水道里、岿然不动的大圆石,被春洪猛地一推,就像突然被巨大的笤帚扫过一样,纷纷冲向前方,越过瀑布,跌落到水潭里,和那里的旧堤坝的一部分堆积起来,筑造起新的堤坝。而那些小一点儿的圆石则会被巨大的冲击力推向更远的地方,由于形状和大小各不相同而落在不同的地方。每一块圆石都会找到自己的落脚点。一般的春洪不会引起瀑布、水潭和堤坝三者之间的变化,唯有那种不定期出现的突发洪水才能引发这么巨大的变化。被洪水冲击出来的圆石堆上面还长着一些树木,这就足以证明在一个世纪或更长的时间以前,这里曾经发过洪水,那场洪水几乎唤醒了所有可移动的东西,带着它们旋转、飞舞,享受一段美妙的旅程。这种大洪水可能发生在夏季,那时号称“云爆炸”的雷阵雨滂沱而下,突然间众多水流汇聚成声势浩大的洪流,袭击宽广陡峭的山谷,那巨大的洪流像犁田一样犁出道道沟壑。只不过这种洪流的生命太短,很快就停歇了。

离营地最近的一道瀑布底下有个水潭,水潭里堤坝下缘有不少远古洪水时期冲来的大砾石,其中一块稳稳地伫立在溪流中央。这是一块近似立方体、高八英尺的花岗岩,顶部和侧面凡是位于最高水位之上的部分都覆盖着绒毛般的苔藓。我今天特意爬到这块巨石上休息,居然发现这个地方才是我到过的最浪漫的地方,因为这是一块少有的岩顶平整、布满苔藓的巨石,且较为光滑。它就那样方方正正地伫立在那里,如祭坛一般。它面前的瀑布细细的水流长年累月地冲洗它,这也能保证它上面的青苔清新翠绿,下面则是清澈的水潭,水流时不时激起泡沫。不少百合围成了半圆形,俯身向着这块巨石,就像一群仰慕者。盛放的山茱萸和桤树搭成了可以过滤阳光的拱廊,半透明的叶子形成了美妙的天花板,这其中的凉意多少有些宁神静气的效果。流水的声音就像婉转的音乐,瀑布的声音就像男低音,水花四溅,水声淙淙。水流先经过如小岛一般的砾石,再顺着布满蕨类植物的河床流淌,击打着小石头,发出无数细碎低沉的声响。这一切都发生在那美妙的天花板之下,发生在这短短的距离之内,身处其中的人就像置身于一个幽静的房间里,似乎身处圣洁之地——能见上帝的地方。
天黑后,大家在营地安歇下来,我慢慢地沿着原路摸索到了那块如祭坛的巨石旁,那一夜就在它上面度过。我在流水之上、树叶和星斗之下,周围的一切比白天我所见到的更令我震撼。瀑布造就的水帘微微泛着白光,仿佛以庄严的热情来吟诵大自然最古老的情歌,星星透过叶幕怯怯地向下望,也想加入瀑布的吟唱。

糖松的松球是圆柱形的,大部分松球的顶部都是圆锥状的,基部则是圆形的。这一天,我发现了一个长二十四英寸、直径约六英寸的松球,它的鳞片已经打开了。我还发现了一个长十九英寸的松球。通常成熟的松球长约十八英寸。在海拔两千五百英尺左右的针叶林带下缘,松球会小一些,长十二到十五英寸;在海拔七千英尺及以上,或是像约塞米蒂那样更接近其生长上限的地方,松球也比较小,大都是这样的尺寸。我的研究兴趣也因为如此高贵的糖松的存在而愈加浓厚,它们永远是我快乐的源泉。我不知疲倦地先欣赏它们,凝望那硕大、状如流苏的松球,再观察那一百多英尺高、浑圆的树干,树干没有一根枝杈。我还会看它泛着紫色的树皮,还有那些向外伸展、微微向下弯曲的羽状树叶,看起来像一顶皇冠,是那么不羁、引人注目且令人欢喜。

树龄不高的黄松有银色的细长松针,向上生长的枝丫和上方的嫩枝会在枝杈末端形成圆柱形的叶丛,只要风从某一角度吹来,松针就会朝同一个方向倾斜,那时候黄松就像跳跃的火焰塔。

太阳下山了,西边布满了绚丽的云霞,所有事物都因此变了模样,远处映着余晖的派勒特峰山脊上所有的树都静静地伫立着和太阳挥手告别。一切景致都非常肃穆庄严,就像太阳和树木会永不相见一样。慢慢淡去的日光打破了色彩的魔法,星空下的树林在夜风中自由地呼吸着。

香脂、树脂和薄荷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散,沁人心脾,这是上帝给予我们的赠礼。谁能猜到,荒原如此荒蛮却如此细腻,如此美好,满眼都是美好的事物!这儿如同帝王一般的圆顶亭阁,我们就像在其中欣赏用香味、音乐和景色上演的美妙戏剧,每一个道具和动作都那样令人兴致盎然,每一分、每一秒我们都不会感觉平淡。上帝就像凡人一样满怀热情地工作着。

我沿岸边一路向我的百合花园走去。令我最钦佩、惊讶的是荒野上那些完美的百合花。每一个水潭岸边板岩的凹陷处都是百合花盛开的地方,它们把根深深地扎进黑色的沃土中,吸收水分而不会受到洪水的侵袭。在它们光洁、高挑的花梗之上生长着许多平滑轮生的叶子,它们像花瓣一样精美。百合在生长的过程中,似乎对每一份光和热都会做准确的测量,光和热在穿过百合上方倾斜的树枝时,被过滤和调节,更适合百合的生长。不管中午时分的暴风雨多么猛烈,它们都是安全的。百合下面还有很多灰藓科植物,它们像一层美丽的地毯,边上布满了蕨类、紫罗兰以及一些雏菊。在百合花周围的每一种花都无比清新可爱。
这一天,天空仅有一块白色云团,看起来像孤零零的山峰,但光和影使它姿态万千。云团构成的巨大穹顶和向外凸起的浮雕般的山脊共同夹在空谷和沟壑中间,色调千变万化,难以用语言来描述。

多么宁静、无涯的山居时光啊,让人想工作,也想休息。太阳温和的光照使得万物看起来那样神圣,我们忍不住要打开上千扇窗户去和上帝会面。不论一个人的身体多么疲惫,只要过上一天这样的山居生活,就会备受祝福;不论他的命运如何,长寿还是短命,也不论他命途多舛还是平静无波,他永远都是富有的。

这只小鸟在溪流最美的地方过着浪漫的生活,温暖的气候、树荫、潺潺的流水、瀑布飞溅起来的水花能驱赶暑气的炎热。它没日没夜地聆听流水之歌,难怪会唱得如此动听。这位小诗人呼吸的每一丝气息都是它的歌曲的一部分,环绕在瀑布和溪流周围的空气和它们的歌声相融,似乎在它出生之前,这最初的音乐课就开始了,在出生之前,它就已经和瀑布一同震颤了。

半晴半阴,天上的云白得发亮。高大挺拔的松树沿着派勒特峰山顶密密麻麻地生长,看起来只不过是六英寸高的袖珍模型,精致地勾勒出绸缎般的天空背景。今天的云约占天空四分之一的空间,没有下雨。这个难忘的月份就要结束了,这一连串平静、令人愉悦的美无法衡量,溪流和在太阳照射下的大江、大河或海洋一样,不能像计算日历那样隔开,始终是连在一起的。每日清晨,我从沉睡中醒来,周围的动物、快乐的植物,甚至包括石头,仿佛都在呼唤着:“快点儿醒来啊,快点儿享受快乐吧,快点儿来爱我们吧,快点儿和我们一起歌唱吧!快来啊!快来吧!”回顾树林里的宁静、浪漫、迷人、平和之美,这个六月似乎是我这一生经历过的最真实、最自由的一个月,那种自由无边无际,似乎永恒、不朽。上帝似乎赐予了万物最原始的光芒,让它们变得神圣、纯净,那是过去、现在还有未来的一切事物都玷污不了或抹不掉的。

【7月2日】

天气晴朗、温暖,所有动物、植物甚至岩石都因为好天气而非常兴奋,植物的汁液、动物的血液因此流动得很快,而山脉如水晶一般,其中的每一颗微粒都像宇宙星尘一样快乐地悸动、旋转、飞舞着。所见所想,丝毫没有沉闷之意,没有停滞不前,也没有死亡。万物随着大自然的脉搏快乐而有节奏地跳动。
珍珠色的积云飘浮在高山之上,不只是内部透着银光,而是从内到外泛着银光。历数我在任何时间任何国家见过的云,这里的云是最明亮、最轻盈、最坚实的,它们的形态最复杂,轮廓最清晰。这些雪白的云形成的山脉,每天都会聚集、消散,对我来说,这是内华达山脉最高峰、最伟大的奇迹。只要我凝视那好几英里高的白色巨大圆丘,就会不由得心生赞叹。不过,在欣赏天空和群山之美时,伙食的变化却让我们感到颓丧。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面包了,面包成了我们朝思暮想的食物,这种思念还说得过去,毕竟我们还有肉、糖和茶。说来也奇怪,在物种如此丰富的野外,我们竟然感到食物匮乏。和印第安人相比,甚至和松鼠相比,我们感到羞愧不已。要知道,放眼过去皆是富含淀粉的根茎、种子以及树皮,只是没有面包,我们就感到自己的身体失衡了,曾经快乐的享受受到了威胁。

【7月3日】

天气很温暖,微风从林间穿过,将林间千百处泉水的芬芳送出来。松树和冷杉的球果长势良好,香脂和树脂从每一棵树上滴落,种子也在快速成熟,这一切都说明大丰收即将到来,松鼠不用再担心没有食物,各种尚未成熟的果实也是它们的口粮,它们似乎从来没有胃疼过。

【7月5日】

正午时分内华达山区高空的云比平常更为瑰丽,美得不可思议,令人难以形容,甚至难以入眠。昨天在低地上空还有国庆礼炮鸣放后留下的烟雾,而昨天激动地发表演讲的“演说家”今天似乎平静了不少,或者说昨天的想法已然随风散去了。在这里,每一天都是节日,充满宁静和热情,因为这里永远不会有疲惫、浪费,也不会因过度的快乐而厌倦。万物欢欣不已,这里的每一种生物,甚至每一个细胞,都未被人遗忘。

与羊肉相比,茶让我们更加反胃,此时的胃就像一个有独立意志的生物一样。我们应当学习印第安人,采一些羽扇豆、苜蓿、含有淀粉的叶柄和虎耳草的块茎煮着吃。我们试着忽略胃部的不适,放眼远方的山峦,坚强地穿越灌木丛和岩石,爬到山顶,欣赏美丽的景色,以转移注意力。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包围着我们,这一天的工作和娱乐都在疲惫中完成了。我们的午餐不过是几片美洲茶属植物的叶子,当头疼、胃疼的时候,我们就闻一下或嚼一片味道辛辣的美洲薄荷叶缓解一下,胃疼虽因此减轻了不少,但仍似薄雾一样笼罩着我们,一点点地渗入我们体内。我们的晚餐还是羊肉——更多的羊肉,我们要一点点地吞下去,但吃得不多。闪烁的星光透过雪松羽状的叶子和枝干,落在我们的床上。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第一个营地,尽管一切都远去了。它不只是以记忆的方式留存,更是成了我心灵或身体的一部分。像漏斗一样的山谷里生长着壮丽的树林,夜里星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寂静的黄昏时分,在通向布朗平原的高山陡坡上,遍地都是野花,花儿盛开,香味向下飘散。绿荫下的河水发出种种声音,奏出优美的旋律。河水一会儿缓慢地流淌,一会儿如万马奔腾,水流轻抚着莎草叶、灌木丛和满是青苔的岩石。水流打着旋儿,流经长着鲜花的小岛,随即就分叉向远处流去,不时地激起灰白色的水花,看起来那么欢快,却带着深沉、肃穆的调子,令人联想到海洋。勇敢的小鸟居住在河畔,用人类的音调演奏华尔兹,也像在用福音传递上帝的爱。再就是派勒特峰,那轮廓优雅的绵长陡坡就像扎起来的辫子,从一个气候转到另一个气候,覆盖着羽毛般的树木。这些树都是它们各自所属群体中的王者,各自都有高贵的地位。它们的树梢像宫殿的尖顶却盖过尖顶,树冠如王冠却盖过王冠。它们长满茂密的绿叶的长臂舞动着,圆锥形的果实也像铃铛一样摇动着,树木在阳光之下健康成长,变得更加强壮。每一棵树都犹如给风和阳光准备的竖琴,弹奏着悠扬的旋律。鹿最喜欢在长着榛子和鼠李属植物的草场上活动,而在被烈日炙烤过的峭壁上方,生长着许多紫色和黄色的薄荷与一种叫“一枝黄花”的花,草场上还铺着多叶蔷薇,就像铺了一层地毯一样,总有蜜蜂在它们上面飞舞。山中还有让人难忘的日出和日落。玫瑰色的光在繁星之间闪烁,随即又变成水仙花一般的黄色。接着整齐的光柱一下子爆开、射出,穿过山脊,轻触一棵又一棵松树,唤醒和温暖所有伟大的主人,让他们在暖意中开始一天的工作。迷人的中午少不了金黄色的阳光,还有白得像雪花石膏一样的云山。此时的大地就如同神的面庞,焕发着光彩。到了日落时分,林中的树都默默地立着,等待着它们的晚安祝福。这一切都非常神圣且永恒,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宝藏!

现在我们向更高的山区前进。许多细微的声音像午间的雷声一样召唤着:“到高处来吧!”再见了,被神祝福的溪谷、树林、花园、河流、鸟儿、松鼠、蜥蜴和其他数以千计的生灵,再见,再见。

日落之前,我们到达一个非常迷人的地方——榛木绿地。这是默塞德河和图奥勒米河的分水岭,一条清澈的小溪穿过榛树林和山茱萸丛,在雄伟的银杉树和松树下方蜿蜒而过。这天晚上,我们就把营地扎在这里了,用含有松脂的木头和树枝点燃篝火。火焰熊熊燃着,发出的光有如日光,正在燃烧的木头仿佛将一个世纪的日光在这一瞬间都释放出来了。外围是黑暗的背景,在这像日光一样的火光照耀下,附近的一切都像凸起的浮雕,轮廓分明,给人极深刻的印象。篝火旁边的青草、翠雀属植物、耧斗菜、百合、榛树丛还有其他的树木围着篝火形成了一个大圈,像安静的观众,带着像人类一样的热情凝视着、聆听着。夜晚的微风很是清凉,我们长久以来欣赏的云山的故乡就是天际,我们这一整天都在辛苦地往高高的天际攀爬,连空气都是香甜的,每一次呼吸都被祝福着。这里生长的糖松不论是尺寸、外观还是个体的数量,都达到了极限,几乎在每座山丘上、每块盆地里和每个深邃的峡谷里都有它们的身影,不见其他的树种。当中偶尔有几棵黄松与它们结伴生长,最冷的地方甚至有银杉树。不管怎样,糖松还是树中最高贵的君王。糖松伸出长长的枝干庇护其他树,而其他树在它周围摇晃着,像是臣服于它。

这一夜,我最思念的是河流之歌。这里地势最高的梅溪会发出如鸟鸣一般的声音。风吹过众多参天大树,发出奇特的声响,令人难以忘怀。不过,奇怪的是,这些树的叶子始终纹丝不动。夜深了,我该去睡了。营地上一片安静,大伙都睡了。我还是觉得把宝贵的时间花在睡觉上实在太浪费了,可是上帝怜爱的子民无论如何都是需要睡眠的——“他用睡眠恩赐他钟爱的信徒”,不然就会虚弱、消沉、筋疲力尽。太可惜了!在大自然美好、永恒的轮转中,人不能像星辰一样永恒地凝视。

我们在蓝鹤平原上向上攀爬,大概每前进两英里,海拔上升一千英尺甚至更多,树林越发茂密,银色的红冷杉所占的比例也逐渐增大。蓝鹤平原是一片草场,边缘有一片广阔的沙地。长途迁徙的蓝鹤经常在这里歇脚、觅食,这里因此得名。这片平原长约半英里,地势渐渐向默塞德河倾斜。整个平原的中央长满了莎草,边缘则盛开着百合花、耧斗菜、翠雀属植物、白羽扇豆和锦葵。平原外围一道干燥的缓坡上生长着繁星般的小花,如优拿草属、沟酸浆属、吉莉草属、马齿苋科以及丛生的野荞麦和耀眼的柳叶菜属。四周是由两种银冷杉、糖松和黄松组成的高大林墙,它们几乎都已经达到生长的极限,极高又极美。海拔六千多英尺,对于糖松和黄松而言实在不算太高,对红冷杉而言有些矮,对白冷杉而言却是最佳的生存海拔。距这片平原北面一英里左右的地方有一片世界爷,这种树是针叶树种中的王者。此外,这里还零零星星生长着一些花旗松、拟肖楠和美国黑松,仅占这片偌大森林的一小部分。三种松树、两种银冷杉、一种花旗松、一种红杉——这些树木,其中不包括美国黑松这种过于巨大的树种——在这里集中生长,组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惊人的针叶树林。

百合周围的树木,也像百合一样完美,像百合的叶子一样,它们的枝干也是规律的轮生。今天晚上和往常一样,营地的篝火释放出夺目的光彩,仿佛对火光触及的一切都施了魔法。我躺在杉树下面,看着那些尖塔般的树梢插入满是星斗的夜空,感觉美妙极了。这时候的天空无疑像一片广袤的草场,闪烁着如盛开的百合一般的星云。在如此珍贵的夜晚,我怎么舍得闭上眼睛呢?

一整天时间,我都在注视高贵伟岸的银杉树林,赞叹不已,它们占领的土地越来越多。在蓝鹤平原上,树林相对空旷,阳光可以直接射进铺满各种针叶的褐色地面。而这里,每棵树的树叶和姿态都呈现出令人惊叹的对称美和壮观的气势,它们六棵或六棵以上为一个树组,不论是尺寸还是位置的安排都十分巧妙,看上去就像一棵。这里确实是爱树之人的天堂。哪怕是世界上最迟钝的眼睛,也会在看到这片树林时变得明亮起来。

年轻快乐的落叶松溪一路流经郁郁葱葱的草地,又沿着已经被冰川打磨过的花岗岩流下。溪水一路欢快地流淌,又唱又跳,最后形成了一道又一道闪着白色光芒、变幻着虹彩的瀑布,奔向约塞米蒂山谷下方几英里远的默塞德峡谷。这条溪流大约绵延了两英里,海拔的落差达三千英尺以上。
几乎所有流经默塞德的溪流都是优秀的歌手,约塞米蒂山谷是主要支流汇合的中心。就在离我们营地大约半英里的地方,我们能看到这座著名山谷地势较低的一端,以及许多壮丽的悬崖和树林。我几乎愿意付出我的生命去阅读这页山峦史诗。它看上去如此广阔,人类的生命是如此短暂,无论如何努力尝试,我们能够了解的部分都微乎其微。为什么要为我们最不可避免的浅陋无知而感到悲伤呢?我们能看到的很多都是外在的美,但这足以让我们的每根神经都为之颤抖。尽管大自然创造它们的方式超出了我们的认知,但是我们仍能在其中享受到无尽的快乐。勇敢的落叶松溪,继续歌唱吧。你从白雪皑皑的泉水源头而来,以清新的姿态,一路旋转、奔腾、跳跃,最终流向你命中注定的目的地——大海,这一路上所有生灵都受到过你们的涤荡与鼓励。

日落时分,我仍旧在草原上漫步,已经远到快看不到营地、羊群和其他人的足迹了。就在这片深沉宁静的古老森林里,万物都洋溢着天堂永远不灭的热情。

我永不会忘却这些小瀑布吟唱的美妙歌曲,不论是低声的轰鸣、巨声的吼叫,还是清澈的溪水拍打岩石发出的银铃般的撞击声,变幻如彩虹的水花在阳光下变化着身形,奏出美妙的乐曲。在宁静、深沉的夜晚,黑暗中小瀑布划出一道白色的光,响起无尽的庄严雄浑的声音,这些都令人难以忘怀。在这里,我还发现了一种名为黑鸫的小水鸟,形似枝繁叶茂的灌木丛中的赤胸朱顶雀,同样无拘无束地生活着,溪水越喧闹,它就越快乐。令人头晕目眩的悬崖,水流猛烈冲击的力量,以及直直落下的瀑布发出的雷鸣般的轰鸣声,这一切都令人心生敬畏。可是这只小鸟没有表现出一丝畏惧。它的歌声甜美而低沉,它在轰鸣的声音中自由飞翔,所有的身姿都在表达力量、平和和快乐。这些大自然的宠儿总会紧挨着狂野的溪流筑巢,而它们的巢常被水花溅到。想到这里,参孙的谜语从我脑海中冒出来:“源自强大力量的甜美。”水潭里涌动着漩涡,如钟形花一般的飞沫非常美丽,而这只小小的水鸟却是比飞沫还要美的生灵。温柔的小鸟,你给我带来了宝贵的信息。或许我们并不懂激流的含义,但是你甜美的歌声里充满了爱。

到了夜里,灰色岩石像波浪一样起伏,暮色中的它们渐渐变得模糊。这个地方看起来是那样原始、那样年轻!就像冰川昨天才融化一样,我们在营地附近岩石上留下的痕迹非常清晰。确实,我们、羊还有马都曾经因为地面太过于光滑而跌倒过。

在高山气息中沉睡,就像死过去了一样,醒过来的时候又是全新的一天。平静的黎明到来,先是出现黄色和紫色的云彩,然后一切都淹没在金色的光芒里,万物跃动,焕发光彩。

瀑布沉静又美丽,几近沉默,姿态庄严。溪流两岸生长着茂密修长的美国黑松,边缘处还生长着柳树、紫色的绣线菊、莎草、雏菊、百合和耧斗菜等。一部分莎草和柳树垂下的枝条几乎插入水中。在一排排树的外围,有一片阳光普照的由冲积沙砾和沙子形成的平地,应该是远古的洪水冲刷出来的。那里生长着成千上万株荞麦属植物和蓼科植物,与叶子相比,它们的花开得更繁茂,连成整齐的一片,因其间夹杂的马齿苋丛而显得微微起伏。就在这片繁花盛开的平地后面,有一片如波浪般向远处和高处延伸的坚硬的花岗岩,其中很多地方都有被冰川打磨的痕迹,在阳光照耀下,那里就像光滑的玻璃一样闪闪发光。在一些低矮的山谷里,生长着成片的树木,大多数都是蓬乱的美国黑松,在土壤极少或没有土壤的地方,它们看起来都显得有些干瘦。此外,这里还生长着一些内华达刺柏,矮粗、结实,树干呈非常明亮的肉桂色,树叶呈灰色。它们大多选择在洒满阳光的路上孤独地站着,远离山火,紧紧抓住岩石上的少许缝隙。这是一种非常强健的树种,经得起暖阳和冰雪。可能在上千年的时间里,它们始终保持着健壮的体态。

默塞德高处很多盆地几乎一览无余,它们有着庄严的圆顶丘、峡谷、向上延伸的黑色森林,还有那一排排高耸入云的白色巅峰,每一处都有自己的光彩,散发着自己的魅力,就像火焰里的光芒,融入我们的肉体和骨头。阳光洒向万物,周围很宁静,甚至连一丝影响这种宁静氛围的风都没有。

沿着峭壁,我一路走一路欣赏,大概走了一英里就到了约塞米蒂溪。它自在、优雅、自信地流淌着,勇敢地奔向狭窄的河道,一路吟唱着高山之歌,奔向自己命中注定的地方——在闪着光亮的花岗岩上流淌数十码,然后带着美丽的泡沫下泻半英里,流到另一个世界,仿佛迷失在默塞德河里,那里的气候、植被和动物都与之前完全不同。从最后一座峡谷流淌出来,它那缎带般的宽阔激流冲过光滑的斜坡,进入水潭,稍事休息,轻抚一下那激荡的灰色激流,随后漫过水潭的边缘,到达另一道明亮的斜坡,再加快速度冲向峭壁的边缘,带着庄严宿命般的信心纵身一跃。

我下决心不去冒险,但最后还是这样做了。附近岩石的裂口长着一丛丛艾蒿,我摘下口感苦涩的叶子,塞进嘴里,以防因紧张而晕眩。随后,按照我以往的小心翼翼,安全地跨到那道狭窄的峭壁边缘,双脚艰难却稳稳地站在上面,水平移动了二三十英尺,靠近飞流而下的激流,原来飞降到这里的激流已经变成白色的了。站在这里向下看,视野开阔,我看到的瀑布主体分散成了无数彗星般的雪白光束,一路飞奔到谷底中心。
我在那如壁龛一样狭小的空间里时,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我离那道气势磅礴的瀑布这么近,因此,我能领略它的形状、声音和动态,这也抑制了我所有的恐惧。一般来说,人在这样的地方会下意识地担心安全问题。我在那儿待了多长时间,又是怎么回来的,我已经说不清楚了。但那天我很兴奋,直到天黑了才回到营地,只是在兴奋之余感到有些困倦。从那以后,我就尽量避开这种令人担惊受怕的地方,单纯为此冒一次险还是值得的。这是我第一次欣赏内华达高山,第一次俯视约塞米蒂山谷,第一次聆听约塞米蒂溪的死亡之歌,并领略飞跃巨崖的瀑布的风采,每一处美景都足以作为我毕生的财富。这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天。为了能淋漓尽致地欣赏到这些美景,哪怕是牺牲生命也是很值得的。

昨晚我不断地因为神经悸动而惊醒,半梦半醒之间居然产生幻觉,好像扎营的这座山的基岩裂了,一下子掉进了约塞米蒂山谷。我努力入眠,可都是徒劳。我的神经太紧张了,我梦到自己一次次在空中飞翔,看到下面尽是雪崩一样的水流和岩石流。其中有一次我竟然跳了起来,对自己说:“这是真的,我们要死了,对登山者而言,还有比这更壮烈的死法吗?”

【7月17日】

今天我们在一条小溪源头附近高大挺拔的银冷杉林里扎营,这条小溪顺着印第安峡谷流到约塞米蒂山谷。我们要在这里待几个星期。这里最适合到附近的大峡谷和溪流远足。在这些美好的日子里,我可以画素描,做标本,研究地形和野生动物,我们把这些动物都视为自己最快乐的邻居。不过,我有可能真正认识远处的那些高山吗?如果有幸进入它们中间,我能和它们一起生活吗?
正午时分,一场短暂而猛烈的暴雨来袭,巨雷在群山和峡谷之间回响,还有一些雷在很近的地方炸开,雷声轰鸣,仿佛带着利刃,劈开紧绷的空气。透过天际的黑云和滂沱的雨幕,远处的山峰若隐若现。现在暴雨过去了,雨后的空气很清新,弥漫着花园和树林的香气。我多么希望能见到约塞米蒂冬天那壮观的暴雪啊!
我已经把新营地的床铺好了,那是一张如长毛绒般柔软、奢华、散发着香气的床,是用红冷杉羽毛状的叶子铺成的,枕头里还放了散发着各种香味的花朵。我希望这一晚不再做噩梦。今天白天,我看到一只鹿在吃美洲茶属植物的叶子和嫩枝。

【7月18日】

昨晚我睡得很好,梦里山谷的崖壁似乎没有倒塌,虽然我仍然梦到自己站在峭壁边缘,俯视白色的奔腾不息的洪水,尤其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奇怪的是,我现在离瀑布一两英里,始终在平静山林的怀抱中,但那一次的冒险活动留下的后遗症居然让我比当时还受困扰。
从足迹来判断,熊是这里很常见的动物。大约中午时分,暴雨又一次降临,伴着激烈、骇人的雷声。那如金属撞击一般震耳的锵锵雷声,远远地化为了男低音,然后慢慢地如呢喃一般消失了。几分钟以后,大雨就像瀑布一样泼了下来,随后是冰雹。有些冰雹直径一英寸,又凉又坚硬,没有规则的形状,和经常出现在威斯康星州的冰雹很像。卡罗聪慧的眼睛非常吃惊地看着冰雹击打着颤抖的树枝,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云景极为壮观。午后,宁静到来,天空明媚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杉树、花朵以及从地面蒸腾起来的清新空气的气息。

观看黎明和日出。天空从浅玫瑰色和紫色渐渐地变成了如水仙花一般的黄色和白色,阳光从山峰之间倾泻下来,越过约塞米蒂穹隆丘,使它们的边缘燃烧着红光。位于中间地带的银冷杉尖塔般的树梢抓住了闪烁的光焰,营地周围的小树林在阳光下震颤不已。万物快乐地苏醒了,小鸟和无数的昆虫变得活跃起来了。灌木丛中,鹿静悄悄地隐藏其间,露水消失后,花瓣绽开,每一个脉搏都在跳动,每一个生命都欣喜不已,岩石也仿佛有了生命。热情的光在大地的每张脸上涌动。地平线上的天空显得苍白,像一朵低垂的巨大花朵,平和地笼罩在万物之上。

一阵清脆的雷声之后,就是轰隆隆的低沉声响,越来越弱,渐渐地消失在远方山峦深处,好像雷声回了家。接下来又是一声声巨响,势头更加凶猛,威力更大,也可以说,轰鸣的雷击纷至沓来,或许会有一些巨大的松树或杉树被从头顶劈成细细的木条或者碎片,四处飞散。雨随后而至,这气势绝不弱于轰隆的雷声,无论地势高低,均被流动的雨水覆盖了,就像覆盖了一层水床单一样,又像覆盖了一层透明的薄膜,雨水紧紧地束缚着大地各处,岩石也都变得闪闪发光。峡谷之中,雨水汇集,溪流随之泛滥成了洪水,时而如大炮一样轰鸣,时而呼啸而过,好像在和远处的雷声一较高下。
追溯每颗雨滴的历史得是多么有趣的事啊!据我们所知,从地质学的角度来说,第一滴雨落在新生的光秃秃的内华达地区的时间距离现在并不遥远。可是现在滴落的这些雨滴有着迥然不同的命运!它们落在这么美妙的地方实在是太幸福了,几乎每一滴都有美好的地方可以落脚,譬如,山巅、闪亮的冰川路面、光滑庞大的圆顶丘、森林、花园、长满灌木的冰碛,这里的一切都在水滴的飞溅、击打之下被洗涤。有一部分雨滴汇入了高山积雪融化形成的泉水,泉水因此更加丰盈;也有一部分雨滴落入了湖泊,清洗这些山之窗,再轻轻地拍打如镜的湖面;还有一部分雨滴落入了大大小小的瀑布,激起泡沫,急切地想要加入歌舞的行列。运气好的山区里的雨滴,做着各种快乐的事情。雨滴本身就像一帘微型瀑布,从云峰落至岩石的峭壁和凹地上,远离空中的雷鸣,落入河流里的轰鸣。有些雨滴落在草地上、湿地里,悄然隐身在草根处,如同藏在窝里那样,四处寻找派给它们的工作。有些雨滴顺着树木的尖顶往下滑落,在闪亮的针叶中间涌动,对它们轻诉着平安和愉悦。一些怀抱着快乐目标的雨滴停留在闪闪发亮的矿石晶体表面上——石英、角闪石、石榴石、锆石、电气石、长石,滴滴答答地敲打着金块和由于长时间地质演化而遭到剧烈磨损的宝石表面。还有一部分雨滴落在藜芦、虎耳草以及杓兰宽大的叶子上,一阵噼里啪啦的钝音如咚咚的鼓声一样。有些雨滴直接落入花盏中,欢快地亲吻着百合花的唇瓣。它们还要走多远,是要将所有的花瓣都注满吗?还有山川间的江河湖海,雨滴的关切充溢其中。每一颗携带天空祝福的雨滴都如同银色的星星,大地托起的一切,如江河湖海、花园、森林、峡谷、群山等,都映照在这些“星星”水晶般剔透的深渊里。雨滴是上帝的使者,是爱的使者,它们的尊贵、壮丽还有展现的力量,使人类最伟大的表演看起来拙劣不堪。
暴雨停了,天空又变得澄澈,远处的雷声也消失在群山之间,那么雨滴又去了哪里呢?原本闪光的雨滴又变成了什么呢?它们中的一部分变成水汽匆匆忙忙地回到了空中;一部分到了植物体内,悄悄地渗进了肉眼无法察觉的细胞圆形“小屋”中;一部分则被锁在岩石的晶体和冰中;一部分渗进多孔的冰碛里,形成涓涓细流,继续向前流淌;还有一些进入河流,开始另一段旅程,准备汇入大海这颗更大的雨滴。它们转换形式,变换着美,不断变化,永不停歇,充满激情飞速向前,和群星一起高唱永恒的创造之歌。

美好、安静的清晨,空气紧绷而清新,没有一丝风。万物闪耀着光彩,如同湿润的水晶装点的岩石、含着露水的植物,它们都从阳光那里得到了一份彩虹色的眷恋,好像那是给予每个生物的早餐。英国诗人柯勒律治说过,这天赐的露水像天上掉下来的小星星,从闪耀着群星的天空坠落。沐浴着露水的微粒是多么奇妙啊,多少这样的微粒才能构成一颗露珠啊!它们在黑暗中像草一样静静地生长着。这片荒野要保持健康,得承受怎样的痛苦啊,要有雪,有雨,有露水,还得有大量如洪水般倾泻的光,以及看不到的水汽、云和风,所有的气候、植物、动物也在互相影响,一切都超出人类的想象。大自然的运作如此完美!美与美深深地交织在一起!矿石晶体覆盖着大地,苔藓、地衣以及低矮的草和花覆盖着矿石晶体,较大的植物覆盖着这些近地面的植物,叶子和叶子相叠,变换着形态和色彩,更高的地方则是宽阔、向外伸展的杉树叶子,最终覆盖这一切的是蓝色苍穹,上面还有星辰。
远处矗立的是南穹隆丘,它的顶部高高地位于我们的营地之上,而它的底部位于我们营地下方四千英尺处。它是一块仿佛充满思想的尊贵岩石,穿着光线做的外衣,没有令人感到一丝死气,因为被赋予了灵气,它既不重也不轻,像神一样稳稳地矗立在那里。

不论这些画是不是也会像落叶一样消失,或能像信件一样到达朋友手中,我都不在乎,毕竟未曾见过如此美景的人是很难从中获得太多信息的。这里没有痛苦,没有空洞、单调的时候,也没有对过去的恐惧、对未来的担忧。上帝的美遍及每座受庇佑的山峦,在这里,人类所有渺小的希望和经历都找不到合适的空间。喝下像香槟一样的水就能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愉悦,呼吸着有生命力的空气也会有相同的感受。每一种动作都是快乐展现的,只要是在美的面前,整个身体都会感受到美,就像感受到来自营地篝火或阳光的温暖一样,不单单是眼睛可以看到,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也都可以感知那种犹如辐射的热量渗透进来,人在其中会被一种心旷神怡的迷醉感包围,确实无法用语言形容。那时候身体每一寸肌肤都如水晶一样通透。

今天早上,就在我离开营地超过半英里的时候,卡罗一路小跑到我面前几码处,突然很谨慎地停住了。它垂着耳朵和尾巴,灵敏的鼻子向前伸出,好像在说:“你说这是什么?我猜应该是一只熊。”随后又很小心地朝前走,像正在捕食的猫一样放轻脚步,想要确定自己刚才在空气中闻到的气味,直到打消所有疑虑。随后它又朝我跑来,看着我的脸,好像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向我报告:“附近确实有一只熊。”接着,它像经验丰富的猎人一样又小心翼翼地带领我前进,争取不弄出大的动静,只是一直回头看我,好像在说:“我带你去看,就是一只熊。”此时我们到了一个地方,阳光透过紫色杉树树干之间的缝隙射入,这证明我们正在接近一块空地。卡罗就在我的身后,因为它很确定附近有熊。我悄悄地爬上了小花园草地边缘的冰碛巨砾低矮的边缘,我知道,熊一定在那片草地上面。
我很急切地想去了解这位强壮的登山者,可是又不想惊扰它。于是我尽可能地压低脚步声,站在一棵大树后面,只是微微探出头,从粗壮的树干后面朝前看去。果然那位“熊先生”就立在离我非常近的地方,它的屁股已经被高大的花草遮住了,两条前腿扒在一棵杉树的树干上面,头高高地昂着。它没发现我的存在,而是在很专心地观察和聆听,或许这样也说明它已经意识到有人在朝它靠近。我仔细地观察它的动作,只希望能利用这个机会多了解它一些,可是又担心它会因为我的出现而逃跑。有人告诉过我,这种红褐色的北美熊如果发现附近有人类,就会马上逃掉,只有在受伤或为了保护幼熊时才会打斗,一般不会攻击人类。在阳光普照的森林花园里,这只熊警觉地站在那里。它的角色扮演得非常准确,而它的身躯、体色、乱蓬蓬的毛发与周围的树木和植被融合得恰到好处,像大地上的其他景象一样自然。

在穹隆丘,这个小东西跳着舞为我布道,不过这里更适合莎士比亚笔下《皆大欢喜》当中的“木石垂教”,而不是蚂蚱布道。这个偌大的讲坛对这个小小的布道者来说真的太大了。大自然既然能把这个如弹簧一样弹跳的小蚂蚱创造出来,还能让它发声,那么这里一定不会有危险。即便是那只熊,也不能像这个快乐的小东西一样把大自然的力量和愉悦淋漓尽致地传达给我。它的世界里没有烦恼。它生活的每一天都是节日,当生命的太阳落下之后,它一定会先拥抱森林地面,然后安然地像花朵和落叶一样死去,不会留下不雅观的遗体。
日落来临,我必须回营地去。三位朋友,晚安。那只站在美好的如伊甸园的花园里的棕熊,像充满活力的粗糙巨石;不安生的苍蝇扑着薄纱一样的翅膀,振动的是全世界的空气;一直弹跳的蚂蚱就像快乐的电火花,它那孩子般的笑容让庄严的群山都变得活泼了。感谢有你们三位的陪伴。上天指引每一个生灵。晚安,我的朋友,晚安。

主干折断的树木也在尽可能地从断裂处下方生出旁枝,从而让自己有发育新的主干的可能。这些树仿佛一个背部折断的人,他只好弯着腰,但是在骨头断裂的地方又有新的脊骨长出来,逐渐发育出新的胳膊、肩膀和头,而原来折断的部分则慢慢死去。

中午时分,云朵占据了天空的一半,下了半个多小时的大雨,清洗这世间最干净的风景之一。这是一场多么酣畅淋漓的清洗啊!所有的路面、山脊、圆顶丘还有峡谷,因雨水的清洗而闪闪发光,远远的山巅就像带着泡沫的波浪,几乎像大海一样洁净。天空中最后几片像薄雾一样的云也消失了,树林是多么清新、多么平静啊!几分钟前,每棵树都兴奋地向咆哮的暴雨弯腰敬意,像膜拜上帝一样充满热情,挥舞着、旋转着枝丫。尽管现在这些树非常安静,但是它们的歌唱没有停止。肉眼无法看到的细胞都像乐曲和生命一样悸动,纤维也像竖琴的琴弦一样震颤,那富含香脂的花冠和叶子不断地散发出浓浓的香气。难怪这片山丘和树林是上帝的第一圣殿。人们砍伐树木建的教堂越多,就离上帝越远,看到的上帝身影就越模糊,即便用石头建造教堂也是如此。

【7月25日】

天空又出现了云景。有些地方的云看起来熟透了,开始腐烂,有些脏兮兮的,在风的拉扯下变成了小碎片,天空因此变得非常邋遢。内华达的夏天正午不会出现这样的云。这里的云拥有光滑的轮廓和曲线,像冰川打磨过的圆顶丘那样,十分秀美。从十一点开始,云团开始形成,站在高山营地上,云团仿佛触手可及,清晰到让人忍不住要站到更高的地方去看,去追寻那些像瀑布一样从幽暗泉水中奔流而下的溪流。这些云一般会带来暴雨,它们像瀑布一样从岩石山上倾泻下来,令人印象深刻。在此前的旅行中,我还没见过比变幻万千的它们更新奇有趣的事物呢!那么美好的色彩、变幻的过程和整体效果,我实在难以找到合适的语言来形容,或许只有雪莱的那一句诗能应景:“我把白雪筛落到下面的山上。”

我在海拔一万一千英尺的霍夫曼山顶端漫步,这是我此生到过的最高点。我所见的一切都大气磅礴——新的植物、新的动物和新的晶体岩石,还有比我所在的霍夫曼山更高的山峰,它们巍峨雄壮地屹立在整条山脉中心,气概豪迈。山上覆盖着白雪,阳光洒遍各处,山下则是光彩夺目的圆顶丘和山脊,山谷里散布着森林、湖泊和草地,湛蓝的天空像蓝色的花钟一样笼罩着这一切。我被这美好的一天带入了奇幻的新世界,耳边响着大自然温柔的声音:“去更高的地方。”我对如此壮观的景象知道多少呢?我问过自己无数次。我多么渴望有一天自己能了解更多,能明白在大自然这一神奇书页上的所有符号背后的象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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