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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外,杂树林在暖融融的暮霭中飞驰而过。暮霭的上方,高高的白云泛着微光,看起来像是从地面上照射上去似的。然而,随着列车的奔驰,窗外显得越来越明朗。阳光透过车窗深深地射在车厢内的地板上。驶过长满松树的山丘时,可以看到落满一地的松叶,一处竹丛展示着枯黄的叶子,而波光粼粼的海浪正拍打着黑魆魆的崖角。

冬日日短,送走了某处银灰色的河流之后,大木抬起头来,便与落日打了个照面。不一会儿,有一道白色的余晖从黑云那弓背一般弯曲的缝隙中冷冷地投射下来,持续了许久。而最引人注意的是,已经亮了灯的车厢中,那些转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一齐转了半圈。但是,转个不停的,依然只有最靠边的那一把。

从车内望去,从北山到西山,那些连绵不绝的小山丘有的朝阳,有的背阴,一如既往的圆润中也透出了京都冬日之冷寂。即便是朝阳的山丘上,太阳光也相当羸弱,仿佛黄昏夕照一般。大木在渡月桥前下了车,但他没有过桥,而是沿着河这一边上升的坡道往龟山公园的山脚处走去。
从春至秋总是游人如织、熙熙攘攘的岚山,到了岁末年底的三十日这天,竟然空无一人,完全是另外一幅景象。或者应该说,今天的岚山才静静地展露出了它本来的容貌。潭水碧绿清澄。有卡车在河滩上装载着木筏上的木料,“咣咣”的撞击声传出去老远。岚山朝着河面的这一侧的山坡,或许就是为人所常见的岚山之正面吧,但今天正处在阴影里。岚山朝河流的上游方向倾斜着,只有山肩处露出阳光。

步出正门时,大木又抬头看了看厚厚的茅草屋顶。苍苔点点,已开始朽烂。大木觉得倒也别具一番雅趣。可老板娘却说:“太阳都被大树挡住了,怎么也干不了啊。”说是这个屋顶重盖了还不到十年,可八年光景后就已经这样了。茅草屋顶的左边天空中,浮着半个月亮,白白的。
三点半了。大木下到河边的路上,看到翠鸟贴着水面远远地飞去,羽毛色彩艳丽,异常醒目。
他在渡月桥畔叫了车,打算去到仇野看看。冬日黄昏时分,那里为数众多的祭奠孤魂野鬼用的地藏王菩萨和石塔,想必会让人深切感受到人生之无常吧。然而,到了祇王寺的入口处,看到竹林里黑咕隆咚的,他便叫车往回开了。他决定顺道去苔寺转一下便回酒店去。
苔寺的庭院中除了一对像是来新婚旅行的游客外,空无一人。干枯的松针布满青苔,池中的树影随着游人的脚步而缓缓移动着。最后,大木朝着暗红色的夕阳照耀下的东山方向,回到了酒店。

钟楼前人头攒动,黑影憧憧。大木拉上了隔扇,坐回到被炉边。钟声仍在继续着,尽管大家已不再侧耳静听了,也依然能感受到著名古钟所特有的、来自远古的深沉回响。
出了知恩院后,大木他们就去祇园社参拜了白术祭。街上有许多手上拿着草绳的人在往回走。草绳头在白术祭上点着了火,摇摇晃晃地撒了一地的火星。元旦那天,家家户户都要吃年糕汤来祝贺新年。据说,用白术祭上要来的火种点燃煮年糕汤的炉灶,是当地一种流传久远的古老习俗。

西天的晚霞壮丽高远。晚霞中的紫色部分浓郁深沉,想来该是暮霭,可望之又如同薄云一般。这种紫色的晚霞大木以前倒还没怎么看到过。或浓或淡,朦胧弥漫,好像有人用一把大刷子在湿漉漉的颜料上横刷了一笔似的。而紫色的温柔敦厚之中所蕴含着的正是一步步走来的春天。晚霞中有一处是呈粉红色的,想来那就是夕阳之所在了。
大木是在京都聆听过除夕的钟声后,坐元旦的特快列车“鸽子号”返回的。而那时所看到的被夕阳照耀得通红闪亮的铁轨此刻又浮上了他的心头。铁轨上的红色熠熠生辉,远远地伸向前方。
铁路的一侧是大海,直到铁轨转入山后,那动人心魄的红色才随之消失。列车驶入山谷后,暮色便骤然降临了。

他经常对刚开始写小说的人说:“发表在同人杂志上也好,什么地方也好,总之要先让自己的东西变成铅字。变成铅字后你就会发现与手稿大不一样了,会十分意外地明白许多东西。”

北镰仓又被称为“山之内”,南北山丘之间有道路相通,且花木甚多。今年也不例外,不久之后,路旁便会鲜花盛开,报道春天来临的吧。
从北面的山丘散步到南面的山丘,已是大木多年的习惯了。他就是在南面的山丘高处,眺望紫色晚霞的。
而那晚霞中的紫色很快就消失了,变成了沉没于一片灰色之中的冷冷的藏青色。仿佛行将到来的春天又缩回冬天去了似的。想必是那曾将暮霭染出桃红色斑痕的太阳下山去了的缘故吧。

大木赶紧进书房,打开了包裹。画一共有两幅,装在简易的镜框里。其中有一幅梅花图,可说是梅花,也仅仅画了一朵,有婴儿脸蛋那么大,既没画枝条,也没画树干。然而,这一朵梅花的花瓣,居然是有红有白的。并且红色的花瓣中还十分奇妙地分出了深红和粉红。
这朵硕大的梅花不偏不倚,画得十分端正,但并不给人以图案化的刻板印象。就像一个微微荡漾着的精魂,真像是在运动着的——或许是背景所造成的视觉效果吧。
大木一开始以为背景画的是重重叠叠的厚冰块,可仔细看了一下,又觉得像是连绵不断的雪山。由于并不是以写实的技法画的,所以理解为厚冰块或雪山似乎都并无不可,但既然一眼就给人以大气磅礴的感觉,那就还应该是雪山。而事实上这种刀削斧剁般的陡峭且上大下小的雪山自然是不可能有的。这就是所谓的抽象风格吧。既不是雪山也不是厚冰,什么都不是,只是景子内心的意象而已。即便将其视作连绵的雪山,其色彩也不仅仅是寒冷的雪白。雪的寒冷感觉与雪的温暖之色相得益彰,如同音乐一般和谐。而雪的颜色也并非是单一的白色,而是众多色彩的合唱。于一朵梅花之中红白两种花瓣的色彩变化保持着相同的基调。你若认为这是一幅冷峻的画,就会感到丝丝寒意;你若认为这是一幅热情洋溢的画,你就会感到阵阵温暖。总而言之,这朵梅花折射出了画家朝气蓬勃的情感。
想必这是坂见景子紧扣时令,特意为大木画的新作吧。再者,既然能看出画的是梅花,这画或许该叫作半抽象画了吧。
看着看着,大木忽然想到了自家院子里的那株老梅树。花匠曾说这是株有残疾的梅树,是株畸形的梅树,大木也觉得“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不经意地听着画匠那不太靠谱的植物学知识,自己至今也没去认真研究过。奇就奇在那株老梅竟能同时开出红白两种梅花。此树并未嫁接过。再说红梅和白梅又是开在同一根树枝上的。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树枝都能开出两种颜色的花朵,也有只能开白花或红花的枝条。而嫩枝往往都能混杂着开出红白花朵来。并且,每年混杂着开花的也不限于相同的枝条。大木非常喜欢这株老梅。眼下,正是花蕾次第绽放的时节。

大木隔着书房小小的后窗玻璃朝外眺望着。战时挖防空壕挖出的泥土在山脚下堆得高高的,上面已覆盖了一层杂草。杂草之中开满了青紫色的小花。那些小草反倒畏畏缩缩的,几乎看不见。花朵其实也很小,但其青紫色很浓很鲜艳。大木的院子里就数这种青紫色小花开得最早了——原本就早开的瑞香另当别论。而且这花开得时间还很长。这是种什么花呢?虽说它还算不上报告春天来临的花,可就开在书房后窗附近,所以大木总想将这种小花拿在手里好好端详端详。然而,他至今也没到屋后去过。可也正因为这样,反倒使他对这种青紫色小花愈发地怜爱了。
草丛中还开着蒲公英——尽管开得稍晚一些。蒲公英的花朵,寿命也很长。眼下,暮色苍茫之中,蒲公英花朵的黄色和众多小花的青紫色也依然隐约可见。大木对它们注视了很久。
太一郎还没有回来。

当年,与大木年雄之间的爱情破灭之后,音子便随母亲逃到了京都。而多次往返于东京与京都之际,给她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透过火车车窗所看到的静冈一带的茶园。
有正午时分的茶园,也有暮色霭霭中的茶园。当时的音子还是个女学生,自然也没有什么想成为画家的打算,只是觉得茶园景色勾起了自己被迫与大木分开的哀愁,望之难以自已。东海道沿线,有山、有海、有湖,有时候天上的云也被染上了伤感的色彩,那么,并不那么显眼的茶园又怎么会触动音子的内心呢?或许是茶园所特有的沉郁的绿色,黄昏时分茶园畦垄那深沉的阴影渗入了音子内心的缘故吧。那不是天然茶园,而是人工栽培的,颇为小巧,畦垄的阴影又深又浓。离开东京之前,音子就已经沉浸于哀伤之中了,而途经静冈一带时,那如同温驯的青色羊群一般的圆圆的茶树,终于使她内心的哀伤达到了极致。
看到宇治汤屋谷的茶园时,音子心中的哀伤又重新升起,所以才前去写生。饶是女弟子景子善解人意,恐怕也未能洞察音子内心之忧伤吧。
而进入嫩芽初露的茶园一看,却发现全然没有当初在东海道车窗下所感受到的那种沉郁。虽说这个茶园依然是日本风格的,但鲜绿的嫩芽所展示的却是一派勃勃生机,明快又亮丽。
景子读过《十六七岁的少女》,也听过音子那毫无保留的枕边故事,所以对音子与大木之间的事情是一清二楚的,可即便如此,她似乎仍对茶园写生寄托着音子的旧爱忧伤毫无察觉。跟着老师来到茶园之后,看到茶树层层叠叠,舒缓连绵的圆弧形轮廓颇具抽象意味,景子便十分高兴。可在画过多张速写之后,她笔下的写生也就脱离了写实的羁绊。音子看到这些素描后并无微词,反倒笑了。
“老师您用的全是绿色吧。”景子说道。
“是啊。画的就是采茶时节的茶园嘛。全靠绿色的变化与协调啊。”

“您对他还是这么留恋不已吗?”景子也正色道,“我都说要为您复仇了……”
“不是留恋。”
“那就是爱……是爱情吗?”
“也许吧。”
音子从已被月光照亮了一半的檐廊上站起身来,回房间去了。景子仍留在原地,她双手掩面道:“老师。我也觉得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无私奉献的呀。”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可是,对于像大木先生那样的人……”
“原谅我吧。我那时只有十六七岁啊。”
“我一定要为老师您复仇。”
“你说你要为我复仇,可我的爱并未消亡啊。”
檐廊处传来了景子的呜咽之声,她已经滚倒在檐廊的地板上了。
“老师,您画我吧……趁我还没变成老师您所说的妖妇之前……求求您了。画我的裸体也行。”
“我画——倾注着我的爱来画。”
“啊,我好开心。”

“我就喜欢牺牲。为了某个人而牺牲,或许就是我人生意义之所在吧。”
景子这一回答又是大木始料未及的。
“你所要做出的牺牲,看来是非常任性的牺牲啊。是反过来也要求对方做出牺牲的那种……”
“不是的,先生,不是这样的。所谓牺牲就是爱,就是憧憬。”
“你现在,是将自己的牺牲奉献给音子了,是吧?”
“……”
“是吧?”
“或许是吧,但音子老师也是女人啊。女人为女人而牺牲一切,这样生活是不可能彻底忘我的。”
“哦?这我就不懂了。”
“有同归于尽的危险……”
“同归于尽?”
“是的。”
“……”
“我是不喜欢掺有一点点杂念的。我希望彻底忘掉自己,哪怕是五天也好,十天也好。”
“即便是结婚,也到不了这种境界啊。”
“结婚算什么?要结婚的话,多少次我都结了。在婚姻生活中,那种忘我的牺牲是不长久的。先生,我不喜欢回顾自己的过去。刚才我也说了,我最讨厌什么朴素的感情了。”

音子走在竹林旁,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忧郁,倒不如说是紧张。
“老师。”景子拍了一下音子的后背,“您的魂,叫那些石头勾去了吗?”
“没勾去。不过我倒是想不带着写生簿和画笔,好好地看上几天。”
“不就是一些石头吗?”景子仍是一如既往的开朗活泼,“像老师您这么看着,或许能看出蕴含着的力量以及苔藓之美感,可毕竟还是石头啊……”
紧接着她又说道:
“我记得写俳句的那个山口誓子曾写过这样的话‘每天每天总面对着大海,与枯山水无缘,似乎与枯山水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一般,……后来,我移居京都,终于以自己的理性理解了枯山水’。”
“是啊,大海与石景。与大海,以及自然界的大山、岩石相比,小小的石景庭院毕竟是人工之物嘛,所以……”音子说道,“可即便这样,这些景石我也是画不了的。”
“老师,这就是人工制造的抽象嘛。就连颜色,我觉得也可以按照我的喜好来涂抹,形状也可以画成我的抽象形状的……”

“女人的恨,不也是爱吗?”
“景子,你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地方说这种话呢?”
“或许是因为我年轻吧,我在看枯山水的时候,看到了古代日本人的抽象。不过那种抽象之用心,生于当今的我是看不懂的。经过了几百年的岁月沧桑才变成如今的古色古香,刚建成的时候,那些石头又会是怎么样的呢?”
“哦,你若看到刚建成那会儿的样子,或将产生幻灭之感了吧。”
“如果让我来描绘的话,我会根据我的喜好来改变景石的形状,也会根据我的喜好来给刚堆砌好的石块涂抹上不安分的颜色。”
“是吗?要是这样,你就能画了吧。”
“老师,那组景石,与您和我相比,寿命实在是太长了。”
“是啊。”音子说着,心中不由得一惊,“虽不能说是永恒……”
“我只要画些短命的画就行了,在老师您的身边……哪怕画出的画立刻被人毁掉也在所不惜……”

“老师,要不,我来跟大木先生生个孩子,送给您,好不好?”
话音刚落,景子突然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疼得她差点掉下眼泪。
“啊,痛快。”景子说道,“老师,您接着打,接着打。”
音子浑身颤抖着。
“接着打呀……”景子重复着这一句。
音子结结巴巴地说道:“景、景子,你、你怎么能说出这种不知廉耻的话来。”
“不是我的孩子哦,我说的是老师您的孩子。由我生下来,再送给老师您。我的意思是从大木先生那儿将孩子偷了来送给您……”
音子又重重地扇了她一个耳光。这次,景子真的哭了起来。她哭哭啼啼地说道:
“老师,老师您尽管如今还爱着大木先生,可您已不能给大木先生生孩子了呀。我可以不动感情地跟他生孩子。我觉得这就跟老师您自己生是一样的呀……”
“景子!”音子喊了一声,冲到檐廊上,将一个装萤火虫的小笼子一脚踢到了院子里。
萤笼从音子赤着脚的脚尖处飞了出去,飞出去的刹那间,笼子里的萤火虫变作无数条青白色的流光,散落于庭院的苔藓上。夏日昼长,空中暮霭初起,院落中也照例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烟霭,然而此刻依然天光尚明。按理说,萤火虫还不会像星火般地闪光,连微白的光亮都不会发出。音子所看到的流光或许仅仅是眼睛的错觉,或者是内心的错觉。音子身体僵硬,直挺挺地站着,呆呆地望着滚落于苍苔之上的萤笼,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景子已不再哭泣。她打量音子的背影,连大气也不敢出。景子虽然没有躲避音子的耳光,但坐姿已乱,两腿错开,身子歪斜,仅凭右手支撑在榻榻米上,并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似乎直僵僵挺立着的音子也使景子的身体僵硬起来了。不过,这也仅仅是片刻工夫而已。

景子打开衣柜上层的抽屉,取出了放在最上面的单衣和服。内衣也全都换掉了。她将单衣罩在长汗衫的外面,将胳膊伸进袖子要拢上前襟时,手却僵住了。
“老师……”她突然叫了一声音子。
因为正低着头的景子,从单衣的袖子和衣襟的花样上,看到了音子。这件单衣的花样图案是音子为景子特意描绘后,再染色加工的。画的是夏日里的花卉图样,但一反音子的惯常画风,画得十分抽象大胆,虽然看着也知道画的是牵牛花,但如梦如幻,非常引人入胜。色彩运用上也浓淡有致,挥洒自由,体现了和服的最新潮流,显得既朝气蓬勃,又凉爽宜人。之所以能设计出如此效果的和服,恐怕也与景子在她描绘时侍立左右、寸步不离不无关系吧。
“小姐,您要出门吗?”隔壁房间里传来了美代的声音。
“看什么呢?”景子头也不回地说道,“要是看我,就过来看嘛。”
“……”
单衣的前襟合不服帖,腰带也系不好,景子心想,或许美代觉得奇怪才看自己的吧。
“您要出门吗?”美代又问了一遍。
“不出门。”
景子右手撩起单衣衣襟,左臂上搭着腰带和腰带衬垫,朝浴室前的小房间走去。边走,她边吩咐道:“美代,我忘了布袜了。拿一双新的来。”
听到了景子的脚步声,音子便在浴室里喊道:“景子,热水正合适哦。”
音子以为景子是要进来洗澡的。可景子只是站到穿衣镜前系腰带。她系得很紧,将腰带深深地勒进腰里。
美代一声不吭地将布袜放在景子的脚边后,又一声不吭地走了。
“快点进来呀。”音子喊道。
音子坐在浴池里,热水一直浸泡到乳房处,眼睛望着杉木门,以为景子马上就要进来了。然而,门外静悄悄的,连脱衣服的动静都没有。
光着身子进来,景子是否颇为踌躇?——如此疑心似钢针一般穿过音子心头。她觉得胸闷难受,便抓着浴池边沿上来,来到了冲洗处。

《都名所图绘》中《四条河原夕凉》一段,常被描写鸭川乘凉景象的文章引用。“……河东西之青楼,设露台于河畔,灯似繁星,河原上床几连绵,开盛宴于流光。河风习习,紫帽翩翩,俊雅少年,美可羞月。扇影蹁跹,风流雅赏,直令人心摇目眩。况妓姬争艳,妆胜芙蓉,兰麝香浓,或南或北,飘然奉迎……”
也有插科打诨之流,口技艺人等辈殷勤献艺。
“猴串戏,犬相扑,马戏,曲枕,麒麟走索似秋千,唢呐声声闹翻天。凉粉铺里流水涓涓以消暑,风铃轻摇叮当声里招凉风。和汉之奇鸟,深山之猛兽,咸集于此,以供观赏,而人无分贵贱皆游宴于河畔……”
元禄三年夏,芭蕉游历此地,也曾撰诗文记述:
“且说四条河畔之纳凉习俗,于月明之夜,自黄昏时分直至翌日天明。河原之上遍设露台,饮酒作乐,通宵达旦。女子衣带严整,男子着装轻便而又不失规仪。更兼僧俗长老,杂处其间,桶铺铁匠子弟亦得闲而高歌。诚乃京师之一大盛景矣。
“河风习习爽,悠然拂我淡柿裳,乘凉夜正长。”
而此种“河畔诸般杂耍,手作摊贩,说唱戏屋列陈;提灯、座灯、篝火亮如白昼”之纳凉盛景,到了明治末年,又添加了旋转木马和拉洋片。进入大正时代,京阪电车奔驰于河之东岸,河床也被深挖过后,河边纳凉的行为即被禁止了。于是便出现如今这般,上木屋町、先斗町、下木屋町等露台相连的景象。而在古代描写河原纳凉的文字中,音子对于“河风习习,紫帽翩翩,俊雅少年,美可羞月。扇影蹁跹,风流雅赏,直令人心摇目眩……”这一节印象最深。可见当年,月夜下之喧闹,河滩上是有“俊雅少年”卓然秀立于众人之间的。而读此文字,音子的脑海中便会浮现出翩翩美少年的俊雅风姿。
——景子首次在音子跟前亮相时,音子就是将她视作“俊雅少年”般的美少女的。
眼下,坐在阿房的茶屋“房宅”的凉台上,音子又回想起了当时的情形。与其说当时的景子像古代的“俊雅少年”,则不如说古代的“俊雅少年”像美少女更确切,因而也更为美艳不可方物吧。

“景子,你还记得刚来我这儿时的情形吗?”她问道。
“老师,您又来了。”
“我以为是来了个小精灵呢。”
景子抓起音子的手,将其小指放进嘴里咬着,翻眼看着音子。随即又喃喃低语道:
“那是一个春日的黄昏,院子里暮霭弥漫,若有若无,而你自淡蓝色的暮霭中飘然而至……”
这话原本出自音子之口。音子还说,由于有了暮霭的衬托,当年的景子看起来就更像一个精灵了。这些话景子牢牢地记在心底,故而方才又低声重温了一遍。
之前,她们就曾好多次重温着往昔所说过的话语,就像刚才那样。而每次重温,音子都会因自己痴迷于景子而后悔,而苦恼,甚至自责。然而,也正因如此,每次又都会加深对景子的痴迷。对此,景子也完全是心知肚明的。

虽说当时正值花季,但由于下雨,岚山上的游客竟然少得出奇,这自然也是音子所谓“下雨也不错”的理由之一。不仅如此,如烟的春雨,也使得河对面的山峦显得愈发的柔美。出了乌冬面馆,她们眺望着远处的青山朝停车处走去。烟雨霏霏,轻淡如丝,即便没有打伞也不觉得会被淋湿。细细的雨丝似乎尚未飘落到河面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新绿嫩叶间夹杂着朵朵樱花的山坡上,树木新芽吐绽,个个不同之嫩色也都因春雨之晕染而显得愈发的温润、鲜美。
因春雨而显得愈发美丽的还不仅仅是岚山。苔寺和龙安寺也同样如此。苔寺的庭院中,被春雨濡湿的青苔上,散落着马醉木的点点白花,而青底白花之上又落着一朵鲜红的山茶花。山茶花正面朝上,形态完好,如同原本就绽放在那儿的一般。
龙安寺景石庭院中的石块,被春雨润湿后,也都展露出了各自的本色。
“古伊贺的插花,在奉上茶席之前也是要预先淋湿的。这石头竟也一样了。”音子说道。但景子不仅不懂伊贺的花道,对于眼前景石的色泽,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然而,园中路边树上的雨滴,经音子提醒后,还是给景子留下了较深的印象。那是挂在小松树松针上的水滴。每一根松针的针尖上都挂着这么一颗,如果将松针看作花茎,那水滴无疑就是盛开着的露珠之花。若不细心留意的话,这一微妙景观是很容易错过的。但它确实是春雨之花。还不仅限于松针,枫树等嫩芽初露,尚未舒展的新叶上,也同样挂着颗颗雨珠。
要说松针针尖上挂一颗雨珠这样的景观,自然并不仅限于京都,想来别处也都是这样的,可景子用心地观察如此景观,还是头一回。因此,她觉得这似乎是京都所特有的。总而言之,乌冬面馆老婆婆的寒暄也好,松针尖上的雨滴也罢,都成了京都留给景子的第一印象。也难怪,那会儿她还刚来京都,也是音子第一次带她出去游逛。
“那个乌冬面馆的老婆婆,现在还好吧。”景子说道,“老师,打那以后,我们还没去过岚山呢。”
“是啊。冬天的岚山与春、秋不同,别有一番风味,我觉得那是最美的……碧绿的深潭,冷峭深邃。改天我们去看看吧。”

随着岁月的流逝,与大木相拥相抱的姿态,在音子的内心已经渐渐地得到了净化。那种姿态已经从肉体的姿态转变为精神的姿态了。同时她也认为,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再清纯,现在的大木恐怕也不再清纯了吧。但是,二十多年前,音子至今仍历历在目的两人相拥相抱的姿态,是清纯的。其中的一方是自己又不是自己,那姿态是虚幻的也是现实的,已经从他们两人的肉体得以升华,变成了一种神圣的幻象。

“你的可爱,对我来说已太过奢侈。我们之间的爱是一个奇迹,是人世间所不可想象的。恐怕除了慨然赴死以外,再无其他方式可酬报如此幸福了吧。”

音子修刮了景子的眉毛上方和嘴唇下面。在刮额头时,景子的眼睛是一直闭着的。音子托着景子的脖子,而景子也微微仰着脸,将脑袋的分量交付在音子的手掌之上。景子修长的脖子深深地吸引住了音子的目光。景子的脖子是那么的纤细、柔软、美丽、娇嫩,与她的性格毫不相称。音子看着看着便不知不觉地停下了手中的剃刀。
“老师,您怎么啦?”
景子睁开了眼睛。
音子此刻突然想到:“要是我此刻将剃刀切入这娇柔可爱的脖子里,景子就死了。在此瞬间,在最娇柔的部位将其杀死,是多么的容易。”
当年音子的脖子虽不如景子这么柔美可爱,却也具有少女所特有的纤细修长之态。有一次,被大木的胳膊搂住后,她便喊道:“受不了了……我要死了。”
结果大木却搂得更紧,有那么一会儿音子真的透不过气来了。
现在,音子似乎又体会到了那种窒息之感。而从那种绝望的窒息中解放出来并重新凝望着景子的脖子时,音子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晕晕乎乎的。
音子给景子剃毛,其实也就那么一次。之后,景子就不让音子给剃了,音子自然也没有强人所难。可每当为了去取梳子而拉开镜台的抽屉时,音子都会看到母亲留给她的那把剃刀,刹那间,若有若无的杀意也会再次在心头一闪而过。万一当时将景子杀死了,音子自己当然也不会独自活下来的。那股杀意尽管十分微弱,微弱得还够不上一个过路的恶魔,可事后仍觉得是个恶魔,只不过是个异常温和的恶魔罢了。那一次,是不是也可以说是又错过了一次死亡的机会呢?
音子明白,即便在那一闪而过的杀意之中,也潜藏着自己与大木之间早已渐行渐远的爱。当时,景子还没见过大木,尚未介入音子与大木之间的爱。
如今,听说景子与大木在江之岛过夜之后,音子与大木的旧爱似乎在音子的心中燃起了一股奇异的火焰,而熊熊烈火之中又升起了一朵洁白的莲花。难道那就是象征着音子与大木之间的爱的花朵吗?是无论景子还是别的什么都玷污不了的幻影之花吗?
——音子心中的双眼注视着那朵洁白的莲花,肉眼却转向了木屋町茶屋那倒映在御濯川中的灯影。她低头俯视了一会儿,随即又远眺起祇园对面东山那黑魆魆的连绵山峰。山峰的棱线舒缓、圆润,而幽闭于其中的浓浓夜色似乎正在无声无息地朝音子涌来,并在音子的心中弥漫开来,使得对岸往来不绝的车灯,河堤上幽会的情侣,以及河岸这边成排的茶屋凉台上的灯火和顾客,全都变得似有若无,明灭难辨了。

时间如流水,不舍昼夜。然而,对于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时间恐怕也未必就仅仅是一条长河吧。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时间似乎是可以分成几条细流的。倘若要以河流来打比方,那么,时间之河流会在人身上的某些地方流淌得较快,某些地方流淌得较慢,在某些地方还会停滞不前。再者,就上天而言,时间的流速对于芸芸众生都是一样的,但落实到每一个人身上,时间的流速却是不同的——这就是芸芸众生。时间流淌过所有的人,而每个人心中流淌过的时间却又是各不相同的。

在医院里,音子并没看到自己的早产的婴儿。只听说那孩子长着一头黑发。她问母亲到底是个怎样的孩子,母亲回答说:“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啊,很像你的。”
音子觉得,母亲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慰自己。
况且,音子从未看到过刚出生的婴儿。近年来,她倒是见过几张新生儿的照片,但觉得都很难看。就连分娩时的照片,婴儿的脐带还连着母体的那种,也能够找到了,但看了也只能令人震惊,感到毛骨悚然。
因此,音子的眼前根本不可能浮现出亲生婴儿的脸蛋和模样。那仅仅是她心中的一个幻影。她自己非常清楚,《婴儿升天图》中孩子的脸蛋,并不是自己八个月早产生下的婴儿的脸蛋,甚至她根本就没打算以写实的手法来画这幅画。她只是想在画中寄托自己对那个尚未成形便已经消失的生命的哀伤和怜惜。这一心愿已在她心底埋藏了许多年,已经成了一种憧憬之幻象。每当自己感到悲哀时,她就会想到这个死婴的幻象。并且,就连一直存活至今的自己也要以这幅画来加以象征。与大木之间的爱情的美丽与哀愁,也必须通过这幅画来加以体现。
然而,要画这么个婴儿的面容,音子却总也画不好。她当然见过抱在圣母怀中的耶稣基督或小天使的面容,但那些基本上都是容貌端正的小大人,或纯属虚构的神圣面容。而音子所要画的,却并非这种强势且鲜明的面容。而是人世间所没有的、略带梦幻色彩的、有着背光辉耀的精魂。那是能够软化任何人心灵的小精灵,甚至是一个不仅限于画像本身的哀愁之深渊。但是,她又不想采用流于抽象的表现方式。
仅仅是面容就寄托着音子如此多的期望,那么,那个不足月便出世的婴儿的瘦弱身体又该画成什么样才好呢?背景和配景又该怎样安排呢?雷东和夏加尔的画册,音子也是经常翻看的。夏加尔的画风天真烂漫,富于幻想,而这个天才画家也能触发音子东洋式的灵感。

对于画家而言,静物画也好风景画也罢,自不待言,其实都是其内心的写照,是其人格的自画像,是一种自我表现。但音子所画的母亲肖像上,流露着一种浓浓的亲情和甘美的哀愁,似乎正是这种因素使该画看起来如同音子的自画像一般了。要说甘美,《稚儿太子图》也不能说不甘美。在为数众多的日本古画中有的是比《稚儿太子图》更为出色的佛教画像或仕女图。而音子独独想起《稚儿太子图》来,或许是因为它有着端庄秀丽的幼儿造型,或许是该画于虔诚的氛围之中还蕴含着一份甘美的缘故吧。音子并不信奉弘法大师,故而她如此心仪《稚儿太子图》,不正说明她在此图上寄托着自我爱恋、自我陶醉吗?甘美的画像是能够承受画家心中的哀伤的。
音子对大木年雄的爱,对死婴的爱,对母亲的爱,至今依然绵绵不绝,然而,这些爱难道就跟当年触手可及时一模一样,一成不变吗?这些爱是否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音子对自己的爱呢?当然,即便产生了一些变化,音子自己也是察觉不到的,她也并没有如此怀疑过,反思过。虽然音子与大木生离,与婴儿、母亲死别之后,这些人也依然活在她的心中,但真正活在世上的,不是那些人,只是她自己一个人。或许,时间之流并没有在音子心中被大木所占据的那一角停滞不前,而是音子在自己的内心中与大木一起在时间长河里漂流至今。与此同时,对大木的爱也染上了对自己之爱的色彩,或许其实质也已经发生了变化。逝去的记忆全都是妖魔鬼怪或饿鬼亡魂——尽管音子并未想到过这一层,但自从十七岁与大木分手后直到四十岁的今天,她既没有恋爱过也没有结婚,所以,对于孤身一人存活至今的音子来说,珍惜、依恋那段苦恋之往事是十分自然而然的,甚至可以说,珍惜和依恋给往事染上了自恋的色彩也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音子沉湎于跟女弟子——年轻姑娘景子之间的同性之爱,一开始可以说是由于景子的缠绵纠缠,但将其理解为音子自恋的具象化也未尝不可。如若不然,当景子说“老师,您画我吧……趁我还没变成老师您所说的妖妇之前……求求您了。画我的裸体也行”之时,恐怕音子就不会想到要将景子画成佛像风格、《稚儿太子图》风格、端坐于莲台之上的《圣处女像》风格了吧。她不正是想通过将景子画成如此姿态之少女而来净化自身,美化自身吗?那个曾经爱着大木的十六七岁少女,一直活在音子的心里,似乎从未长大过。但是,音子自己并不知晓,甚至没想开动脑筋去弄明白过。

“可是,你倒似乎睡得很好啊。”
景子摇了摇头。
“没有的事。”
“你的眼睛就在告诉我你昨晚睡得很好啊。炯炯有神,像点了灯似的……”
“是我心里点着灯呢。都怪你。一两个晚上不睡觉,眼里也是乐滋滋的。”
景子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温润柔美,直勾勾地望着太一郎。太一郎抓起了景子的手来。
“好冷的手。”景子低声道。
“好暖和的手啊。”
太一郎说着,一根根地挨个儿握住景子的手指,抚摸着,柔软的触觉直透内心。景子的手指纤细得简直不像是人的手指了,仿佛一不小心便会在太一郎的手掌中消失一般。太一郎心想,要将其一口咬断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他产生了一种要将景子的手指含在嘴里的冲动。这手指让他感受到这个妙龄女郎的柔弱。而侧脸以对的景子那形状优美的耳朵和修长的脖子就在太一郎的眼前。
“你就是用这么纤细的手指画画的,是吧?”
太一郎将景子的手指一直举到了自己的嘴边。景子看着自己的手指,眼里湿润了。
“景子,你心里难受吗?”
“是高兴啊,高兴得跟难受似的……今天,不管太一郎抚摸我身上什么地方,我都会热泪盈眶的。”
“……”
“我觉得我的什么东西结束了。”
“是什么……”
“你这么问,就是在使坏。”
“或许不是结束,是开始吧。什么东西的结束,不就是什么东西的开始吗?”
“可是,结束就是结束,开始就是开始……不是一回事啊。一个新的女人就是基于这种想法而诞生的。”
太一郎要将景子搂紧一点,可他却又松开了抚摸景子手指的手。景子软绵绵地靠在太一郎的身上,太一郎则紧紧地抓住了露台的栏杆。

刚才车过广泽池时,太一郎看到美丽的松山倒映在对面岸边的池水之中。从那一刻起,嵯峨野所蕴含着的千年历史和文学韵味便以风景的形式在他心中生动起来了。在池畔,还看到了小仓山——尽管屈尊于岚山之前显得较为低矮。

正门内宽阔的参道上,松影满地,斑驳幽然。道两旁的赤松,高大粗壮,其间也夹杂着枫树。松树枝头的阴影落在地上,静静的,一动也不动。只有当景子走过时,树影才在她白色的和服上、脸庞上移动着。枫树的枝条低低垂下,几乎要拂人头顶。
参道的尽头是石阶,而看到了石阶上方的瓦顶筑土墙时,耳畔也传来了滴水声。上了石阶后,他们便沿着筑土墙左转,见水自墙根处落下。墙上不显眼处开了个门。

“就是这座坟墓,触发了你的灵感吗?”
“灵感?怎么说呢?灵感……”
自问自答之际,景子的胸脯突然压到了太一郎的大腿上。太一郎身子一晃,景子就势搂住了他的脖子。
“就在你如此看重的坟墓前……嗯。”
“……”
“让它变成让我也感到亲切的坟墓……成为我宝贵记忆中的坟墓……这座墓呼唤着你的心。这不是坟墓了。”
“不是坟墓了吗?”太一郎心不在焉地重复着景子的话,“一座坟墓过了数百年后,就不是坟墓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石头的坟墓,有时确实也会丧失其作为坟墓的寿命的。”

“我的耳朵很怕风。”景子低声呢喃道。
景子的耳朵深深吸引着太一郎。太一郎用手指捏住了景子的耳朵。景子睁大眼睛,脑袋一动也不动,太一郎便摸弄起她的耳朵来。
“简直是一朵奇妙的花朵啊。”
“是吗?”
“听到什么了吗?”
“听到了……”
“听到了什么?”
“嗯,是什么呢?是蜜蜂落在花朵上的声音吧……不,不是蜜蜂,也许是蝴蝶吧。”
“我只是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嘛。”
“你喜欢摸弄女人的耳朵吗?”
“哎?”太一郎手指停了下来。
“喜欢摸女人的耳朵吗?”景子依然低声细语地问道。
“这么漂亮的耳朵,我从来没见过……”太一郎好不容易才说出了这么一句。

太一郎紧盯着景子,可景子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火辣辣地反盯着太一郎。一股美丽妖艳的光芒刺穿了太一郎。

山顶上方的天空中,呈现出成排的光线,就像用金色的毛刷猛地刷过一般。
“是叡山吧?”太一郎问道。
“是啊。那些光线,多像扎进我们命运之中的一柄柄长枪,所以我叫你过来看的嘛。与你妈妈的电话相比,怎么样?……”

哪怕只是一小段时间,我也跟你一起离开陆地,在水上漂一会儿。我想与你一起劈开命运之层层波浪,漂浮在风口浪尖上。明天是抓不住的,就得在今天。

“还没醒吗?还睡着吗?现在怎么样了?”
“注射了镇静剂,正睡着呢。”
“镇静剂?这么说来,已经得救了吗?”
“是的。医生说不用担心的。据说被帆船送到岸边时,就跟死人一样了,可让她吐了水,做了人工呼吸后,就醒过来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喊着同伴的名字,像疯了一般……”
“那同伴怎么样啦?”
“还没找到。正在全力搜寻呢。”
“还没找到?”音子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她退到面朝湖面的窗户边张望了起来。只见夜空之下,酒店左边的宽阔的湖面上,有许多亮着灯的摩托艇在四处游弋。
“除了我们酒店的船,附近的摩托艇也都出动了。警察的船也出动了。你看,岸边还点起了篝火呢。”女侍说道,“虽说已经没什么希望了……”
音子拽紧了窗帘。
尽管湖中有许多摩托艇亮着闪烁不定的灯光慌慌张张地移动着,可与此相反,也有拉着红色装饰灯的游艇在缓缓地驶向酒店的码头。甚至还能看到对岸正在燃放烟火。
音子忽然发觉自己的膝盖在发抖,可当她发觉自己膝盖在抖时,竟然从肩膀到胸脯,整个上半身也都颤抖起来了。游览船的装饰灯在她眼中晃动着,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在随之晃动。她站稳了脚跟,转过了身来。卧房的门开着。当她看到景子所躺着的床铺后,就立刻回到了景子的枕边,仿佛已经忘了自己才从卧房里出来似的。
景子安静地睡着,鼻息平稳、沉静。
景子如此安稳的状况反倒令音子感到不安。
“她就这么躺着就行了吗?”
“是的。”女侍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呢?”
“我不知道。”
音子摸了摸景子的额头。肌肤又湿又冷,吸住了音子的手掌。脸色刷白,毫无血色,但脸颊处略有那么一点红晕。
被湖水泡过的头发,估计也只是粗略地抹干而已吧,凌乱地铺陈在枕头上,乌黑乌黑的,似乎依旧是那么湿漉漉的。上下嘴唇的缝隙之间,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两臂伸直,藏在毛毯之下。景子仰面朝天地睡着。她那纯洁无瑕的睡脸,深深地打动着音子的心。这似乎就是一张与音子告别,与自己的生命告别的睡脸。

音子想要伸手去摇醒她。可就在此时,隔壁房间响起了敲门声。
“来了。”女侍答应了一声便前去开门。
大木年雄和妻子文子走进了房间。
大木一看到音子便站定了身躯。
“上野,是上野小姐吧。”文子说道,“是你吧?”
音子与文子其实是初次见面。
“让人杀死太一郎的,就是你,对吧?”文子冷冷地说道,嗓音中似乎不带一点感情。
音子动了动嘴唇,可说不出话来。她用一只手按在床上,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文子走上前来,音子缩起肩膀,像是要躲避一般。
文子两手按在景子的胸前,摇晃着喊道:“起来,起来!”
文子的动作越来越猛烈,连景子的脑袋也跟着摇晃起来了。
“你还不起来?还不起来?”
“她是打了针才睡着的……”音子说道,“不会醒的。”
“我有话要问她。事关我儿子的性命。”文子还想摇醒景子。
“等会儿再问吧。许多人都在寻找太一郎呢。”
大木说着,抱住了文子的肩膀,将她带出了房间。
音子气喘吁吁地倒向床铺,紧盯着景子的脸庞。景子的眼角处,滴下了泪珠。
“景子!”
景子睁开了眼睛。她泪光闪闪地,仰望着音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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