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要什么花,我只想
手心向上躺着,彻底空无一物。
那是多么自在,你绝不知道有多自在——
这安谧如此盛大,令你目眩神迷,
并且它什么也不希求,一块名匾,几件饰品。
那就是死者最终裹住的东西;我想象他们
含着它合上嘴,像一片圣餐饼。
首先,郁金香太红,它们伤害我。
即使透过包装纸,我也能听到它们的呼吸
轻柔地,透过它们洁白的襁褓,像个骇人的婴孩。
它们的红色对我的伤口说话,它回答。
它们纤细:几乎要飘起,尽管它们将我压下,
以它们突兀的舌头和颜色扰乱我,
一打红色铅坠挂在我的颈周。
从前没有人观察我,现在我被观察。
郁金香向我转来,还有身后的窗
每天一次,光线在那儿缓缓变宽又慢慢消瘦,
我看见了自己,干瘪,滑稽,一片纸剪的影
夹在太阳之眼与郁金香的众目间,
我没有脸,我本想擦去自己。
鲜活的郁金香吞吃我的氧气。
它们到来之前,空气足够冷静,
来来去去,一呼一吸,毫无麻烦。
然后郁金香如响亮的噪音填充了空气。
现在,空气在它们四周钩破,旋转,一如河流
在一架沉入水中、布满红绣的引擎旁钩破、旋转。
它们聚拢了我的注意力,它原先正快乐地
嬉戏,歇息,不承担责任。
还有那些墙,似乎也在自热。
郁金香当如危险的动物被投入牢狱;
它们绽放着,如某种大型非洲猫的嘴,
我体会着我的心脏:它正一张一翕着
它那绽满红花的碗,出于对我纯粹的爱。
我所尝到的水又咸又暖,宛如大海,
来自一个如“健康”般遥远的国度。
榆树——给露丝·费恩莱特
我知根知底,她说。我以我庞大的主根了解它:
它是你畏惧之物。
我不怕它:我去过那儿。
你在我体内听到的可是海?
海的不满?
抑或是那虚无之声,你的疯狂?
爱情是一片影子。
你如何为它撒谎,苦苦哀泣
听:这是它的蹄;它已远去,恰似马驹。
我将整夜莽莽撞撞,飞驰如许,
直至你的头颅变作石块,枕头变作小草皮,
荡起回音,回音。
或者我该为你捎来毒药的声音?
现在,落雨了,这大片的静谧。
而这就是它的果实:银色如锡,如砒霜。
我忍受了落日的残忍。
灼焦至根部
我的赤色纤维燃烧、竖立,一束电线丝。
现在,我崩解成碎片,飞散如棍棒。
一阵如此暴烈的风
不会容忍袖手旁观:我必须尖叫。
月亮也无恻隐心:她将残忍地
拖走不孕的我。
她的光明割伤了我。或许是我撞上了她。
我让她走。我让她走
缺月扁平,如同做了放疗。
你的噩梦是如何占有我,赠予我。
一声尖叫住进我的身体。
它夜夜振翅欲飞,
用钩子索寻能够爱的事物。
我被睡在我体内的这种
晦暗之物吓坏了;
一整天,我感受着它柔软的羽质的翻转,它的恶意。
云过云散。
那些是爱情的面容吗?那些苍白的一去不返之物?
我可是为此而心焦?
更多的知识我无能为力。
这是什么,这张脸
在它枝条的扭绞中如此充满杀气?——
它的蛇酸嘶嘶作响。
它把意志石化。这些是孤绝、徐缓的讹误
它们杀,杀,杀。
1962年4月12-19日
《女儿岛》(折)
厨房中的恶毒!
土豆嘶嘶叫着。
全部都是好莱坞,没有窗,
荧光灯躲躲闪闪一亮一暗如恐怖的偏头痛,
羞怯的纸为了开门褪去衣衫——
舞台幕布,寡妇的卷发。
而我,亲爱的,是个说谎成疾者,
我的孩子——看看她,面朝下趴在地上,
小小的无弦傀儡,踢腾着要消失——
呐,她是精神分裂者,
脸儿红红白白,恐慌,
你在窗外打她的猫咪
在某种水泥井里
它们拉屎、呕吐、哭叫,她却听不到。
你说你受不了她,
那杂种是个女娃。
你,吹起试管就像吹一个坏掉的无线电
了无声音和历史,新事物的
静电干扰声。
你说我应该把猫咪淹死。它们发臭!
你说我应该把女儿淹死。
假如她两岁就是疯子,十岁准会割断自己喉咙。
婴儿微笑着,胖胖的蜗牛,
在抛光的橙色油毡的菱形图案上。
你可以吃掉他。他是个男孩。
你说你丈夫对你一无好处,
他的犹太妈妈捍卫他珍贵的性别一如珍珠。
你有一个婴儿,我有两个。
我应该坐在康沃尔的悬岩上梳理头发。
我应该穿虎皮纹裤,我应该来段婚外情。
我们该在另一世相见,我们该在空中见,
我和你。
同时,有股脂肪和婴儿粪便的臭味。
我被骗,在上一片安眠药里昏沉沉。
下厨的浓烟,地狱之雾
在我们头上飘舞,两个剧毒的对立面,
我们的骨头,我们的发。
我叫你“孤儿”,孤儿。你病了。
太阳使你生溃疡,风带来结核病。
你曾是美丽的。
在纽约,在好莱坞,男人们说:“完了?
嘿宝贝儿,你可真稀有。”
你表演,表演,表演,为得到那震颤。
阳痿的丈夫踉跄出门找咖啡。
我试着让他待在屋里,
一根古旧的避雷杆,
酸之浴,铺天盖地来自你。
他把它推下塑料鹅卵石山丘
遭鞭挞的手推车。火花是蓝色的。
蓝色的火花飞溅,
石英般崩裂成一百万片。
哦珠宝。哦贵重物。
那一夜,月亮
拖曳它的血袋,生病的
兽
至港口灯光上方。
接着长成正常的,
坚硬的疏离的,白色的。
沙滩上鱼鳞的碎光把我吓得要死。
我们不停地满手捡着,爱着它,
面团一样揉着它,黑白混血儿的尸体,
丝绸的细砂砾。
一条狗叼走了你狗样的丈夫。他们继续走。
现在,我沉默了,仇恨
涌上我的脖颈,
滞重,滞重。
我不说话。
我正打包坚硬的土豆像打包上好的衣裳,
我正打包婴儿,
我正打包病猫。
哦,酸之花瓶,
你装满的是爱啊。你知道你恨谁。
他在大门边抱着他的球和铁链,
大门敞向大海
它激涌进来,黑黑白白,
接着吐回去。
每天你都用灵魂的质料填塞他,像一只大水罐。
你是那么精疲力竭。
你的声音是我的耳环,
拍打着吸吮着,嗜血的蝙蝠。
那个就是那个。那就是那。
你从门后窥视,
悲伤的老妇。“每个女人都是婊子。
我没法交流。”
我看到你可爱的饰物
围拢你,像婴儿的拳头
或一只海葵,那海洋的
甜心,那盗窃癖。
我还是生的。
我说,我可能回来。
你知道谎言是派什么用场。
即使在你的禅天堂,我们也将永别。
1962年10月18日
他者
你来晚了,擦着嘴唇。
我留在门口阶梯上没动的是什么——
白色胜利女神,
飘浮在我的墙壁间?
微笑着,蓝色闪电
默认他零件的重量,像一根肉钩。
警察爱你,你招供一切。
璀璨的头发,黑鞋油,旧塑料,
我的生活就那么有趣?
是为了这个你才睁大了眼圈吗?
是为了这个,空气之尘才离开吗?
它们不是空气尘,它们是血细胞。
打开你的手袋。那糟糕的气味是什么?
是你的编织活,忙碌地
把自己钩进自己,
是你那黏稠的糖果。
我把你的脑袋挂上墙。
蓝红色透明的脐带,
从我腹中尖叫如箭镞,我骑上它们。
哦月光,哦病者,
失窃的马匹,那些奸情
环绕一个大理石子宫。
你要去哪里
以至于吸入微风就像吸入里程数?
含硫黄的通奸在梦中悲伤。
冰冷的玻璃,你是如何把自己插入
我自己和我自己之间。
我抓挠着,像一只猫。
奔涌的血液是幽暗的水果——
一种效果,一种化妆品。
你微笑了。
不,这并不致命。
1962年7月2日
《戛然而止》(折)
刹车的一声尖啸。
或是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我们到了,悬挂在死物上方。
叔叔,裤子工厂胖子,百万富翁。
还有你在外面椅子里,冷冰冰靠着我。
车轮,两只橡皮蛆,咬住它们甜蜜的尾巴。
前方那不是西班牙?
红色黄色,两种激情热金属
扭动着叹息着,这算什么风景?
这不是英格兰,不是法兰西,不是爱尔兰。
这是暴力。我们到此一游,
有个该死的婴儿在某处嚎哭不已。
空气中总有个血淋淋的婴儿。
我会称之为一场日落,但
有谁听到过日落这般鬼哭狼嚎?
你沉没在你的七个下巴里,安静如火腿。
你以为我是谁?
叔叔,叔叔?
悲伤的哈姆雷特,握着一把刀?
你在哪儿藏起你的生命?
那是一便士吗,一颗珍珠——
你的灵魂,你的灵魂?
我会带它走,像个曼妙富家女,
简简单单打开门,走出轿车
然后住在直布罗陀,在空气上,空气上。
1962年10月19日
闭嘴的勇气
紧闭双唇的勇气,就算面对着炮兵!
战线粉色而安静,一条蠕虫,浴着日光。
它身后有黑色唱盘,暴怒的唱盘,
还有一片穹宇的暴怒,它描线的脑袋。
唱盘们旋转着,要求被倾听——
体内装满了,没错,关于杂种的叙事。
杂种、虐待、抛弃还有两面派,
针在槽内旅行,
银色的兽在两座幽暗峡谷之间,
一位伟大的外科医生,如今是文身师,
一遍遍文着同一片蓝色的悲怨,
蛇、婴儿、乳头
在美人鱼身上,在两条腿的梦中女孩上。
外科医生安静了,他不说话。
他目睹过太多死亡,他满手都是它。
于是大脑的唱盘转动,仿佛加农炮炮口
还有那古董铊镰,那舌头,
百折不回的,紫色的。必须割掉它吗?
它有九条尾巴,它危险。
还有它从空气中剥出的噪音,它一旦响起!
不,那舌头,也被搁置了,
挂在图书馆里,和那些仰光版画在一起
和那些狐狸头、水獭头、死兔头。
它是个了不起的东西——
过去岁月里它刺穿的物什!
可是,那些眼睛、眼睛、眼睛怎么办?
镜子可以杀人,说话,它们是恐怖屋
其中上演一场折磨,你只能旁观。
住在这面镜中的脸是一张死人脸。
别担心眼睛——
它们或许又白又害羞,它们不是诱饵鸽,
它们的死亡射线叠起如一个
再也不被听说的国度的旗帜,
一种冥顽不化的独立性
在群山之中破产。
1962年10月2日
美杜莎
从那块石塞地礁上,
眼珠顺着白色枯枝滚动,
耳朵拢住海洋的语无伦次,
你容纳你落魄的脑袋——神祇之球,
悲悯的镜片,
你的傀儡们
在我龙骨的阴影中破开狂野的细胞,
推推搡搡犹如心脏,
正中央是赤红的斑点,
乘着浪尖,去往最近的出发港,
拖曳着她们的耶稣式长发。
我疑心,我是否真的逃脱了?
我的思想朝你蜿蜒,
覆满藤壶的老肚脐,大西洋电缆,
将自己保存在,似乎是,奇迹修复的形态中。
无论何时,你总在那里,
在我的电线那头战战兢兢地呼吸,
水波涌起
至我的测水杆,璀璨而感恩,
触碰着,吮吸着。
我没电话你。
我压根就没电话你。
但是,但是
你冒着蒸汽从海面驶向我
肉嘟嘟,红通通,一只胎盘
令踢踏的恋人们瘫痪。
眼镜蛇之光
从吊钟海棠的血铃铛里
挤出呼吸。我无法吸气,
我已经死了,身无分文,
曝光过度,像一束X射线。
你以为你是谁?
一片圣餐饼?脂肪满溢的玛丽?
我才不会咬你的身子,
我容身的瓶子,
魑魅魍魉的梵蒂冈。
我对热盐烦得要死。
你的愿望,绿如阉人
朝我的罪过吐信子。
滚开,滚开,鳗鱼般的触手!
我俩之间什么事也没有。
1962年10月28日
月亮和紫杉
这是心灵之光,冷冷的,像行星。
心灵之树群是黑色的。光是蓝色。
草儿将它们的悲伤卸载至我的脚背,仿佛我是上帝,
刺痛我的脚踝,呢喃它们的谦卑。
冒着蒸汽的,精纯的雾栖居此地
与我的房子之间隔着一排墓石。
我只是看不见,到底可以去哪里。
月亮不是一扇门。它自身就是一张脸,
白如指节,焦躁异常。
它身后拖曳着大海像一桩幽暗的罪;它安静
带着全然绝望的O形口。我住在这里。
每周日两次,铃声惊动天空——
八条伟大的钟舌确认着基督复活。
最后,它们清醒地当当敲出自己的名字。
紫杉指向天空。它有哥特式身形。
眼睛跟随它上升就会找到月亮。
月亮是我的母亲。她不像玛丽那么和蔼。
她蓝色的衣衫松开,放出小蝙蝠和小猫头鹰。
我多希望能相信温柔——
假人的脸,在烛光下显得柔和,
特为在我身上垂下,它温驯的眼睛。
我已经坠落了好远。云朵在星辰表面
绽放着蓝色的神秘的花朵。
在教堂内,圣人们都将是蓝色,
飘浮在他们纤细的脚上,在冰冷的条凳上方,
他们的手和脸因圣洁而僵硬。
月亮看不见这一切。她秃顶又狂野。
而紫杉的信息是黑色——漆黑与寂静。
1961年10月22日
『哦爱情,哦,独身的人。
除我外再无他人
走过齐腰深的雨水。』
十一月的信
爱情,这世界
突然变更,变更了色彩。街灯
早晨九点通过鼠尾
劈开了金链花之荚。
这儿是北极,
这小小的,黑色的
圆圈,它的黄褐色丝草——婴儿毛发。
空中有一抹绿,
柔软而美味。
它慈爱地托住我。
我涨红了脸,感到暖和。
我想我或许是庞然大物,
我愚蠢地快乐着,
我的惠灵顿雨靴
扑哧扑哧踩过美丽的红。
这是我的财产。
一日两次
我踏过它,嗅着
野冬青那鲜翠欲滴的
扇贝,纯铁,
还有那腐尸之墙。
我爱它们。
我爱它们就像爱历史。
苹果是金黄的,
想象一下——
我的七十棵树
捧着它们金黄红润的球体
在一道醇厚、灰色的死亡浓汤里,
它们数百万计的
金叶子呈金属质,屏住了呼吸。
哦爱情,哦,独身的人。
除我外再无他人
走过齐腰深的雨水。
那不可替代的
黄金流着血,加深着,是温泉关山口。
1962年11月11日
过冬
这是轻松的时刻,什么也没发生。
我转动产婆的真空吸胎器,
我拥有我的蜂蜜,
整整六罐,
六只猫眼在酒窖里,
在没有窗户的黑暗中过冬
在屋子的心脏处
紧邻上一个房客酸腐的果酱
以及装有空洞碎光的瓶子——
某某先生的杜松子酒。
这是我从未进入过的房间。
这是我永远无法从中呼吸的房间。
黑暗在那儿聚拢如蝙蝠,
没有光
除了火把,和它微弱的
投在可怖之物上的中国黄——
漆黑的愚钝。腐败。
占有。
是它们占有了我。
既不残忍,也不冷漠,
只是无知。
这是蜜蜂必须死撑的时刻——蜜蜂们
迟缓得让我差点认不出,
排成纵列一如士兵
开往糖浆罐
好补上我消耗的蜂蜜。
泰特和莱尔支持它们,
精炼的白雪。
它们靠泰特和莱尔维生,不靠鲜花。
它们消耗。寒意莅临。
如今它们滚成大球,
黑黢黢
脑海反衬那一整片白。
那雪的微笑是白色的。
它铺开自身,一英里长的梅森瓷胎,
——在暖和的日子里,它们只能往其中
送去它们的死者。
一切蜜蜂都是女人,
少女,和修长的皇家贵妇。
它们已经摆脱了男人,
那些鲁钝、蠢笨、踉跄的人,粗人。
冬天是属于女人的——
那女人还在编织毛线,
在西班牙胡桃木摇篮畔,
身体是寒气中一块球茎,麻木无思维。
蜂巢可会活下去?剑兰可会
成功贮存火焰
而迈入新年?
那些圣诞蔷薇,尝起来滋味将如何?
蜜蜂正蹁跹。它们尝到了春天。
1962年10月8-9日
“这个版本的《爱丽尔》——作者是我母亲西尔维娅·普拉斯——严格遵照她最后留下的手稿顺序……我的母亲于1963年2月11日自杀时,在书桌上留下一个黑色的弹簧活页夹,里面是四十首诗作的手稿。她最后一次给手稿排序可能是在1962年11月中旬。写于那月14日的《死亡合资公司》是她收录目录中的最后一首诗。此外,她在去世前又写了十九首诗,其中六首是在我们于12月12日从德文郡搬家至伦敦之前完成的,另十三首写于她生命中的最后八周。这些诗和上述手稿一起,被留在她的书桌上。”
以上是西尔维娅·普拉斯的女儿,诗人、画家弗丽达·休斯为2004年出版的《爱丽尔》(Ariel: the Restored Edition.Harper Perennial, 2004)所做的版本介绍,这个附有普拉斯手稿与部分打字稿的“修复版”也是此次中译版的底本。
——【译后记】
2013年8月的一个傍晚,我来到伦敦摄政公园,站在月见香山查考特广场三号门前。那是一栋墙壁漆成粉紫色、立柱和门窗雪白的三层小楼,一眼就可以看见英国遗产署颁发的那块圆形蓝色纪念匾:“西尔维娅·普拉斯(1932-1963),诗人,1960-1961年间住在此地”。门口的铁栅栏已经坏了,庭院里杂草丛生,几丛月桂树叶遮挡了视野,还有深粉色和黄色的小花在栽倒的花盆里兀自生长。我正在纳闷这栋房子是否还有人居住,一个消瘦的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把自行车停在了门前,原来他是三楼的现任房客。他告诉我,一楼二楼的房客都举家旅行去了,房东常年不在,他又不擅园艺,院子就变成了草庵。“我得做点什么。”他自嘲地抓着后脑。看着那倾颓的栅栏、蔓生的荒草,我想起2000年遗产署准备在此安设诗人纪念匾时,许多人曾强烈反对,要求将之移去五分钟步程开外的菲茨罗伊路二十三号,甚至当街拦下弗丽达,告诉她必须把纪念匾搬去菲茨罗伊路的理由:“因为那是她死去的地方”。弗丽达对此的回应是:“我们已经有墓碑了,我们不需要另一座。”
说得真好。
2017年7月初,我与爱尔兰诗人朋友哈利·克里夫顿一起,驱车前往特德·休斯出生的英国西约克郡乡村海普斯顿霍尔。在诸多徒劳的迷路和问询之后,我们终于站在了荒草及膝、墓基轻微开裂的普拉斯墓前。那是一座新墓园,隔壁的教堂墓地正举行社区摇滚节,对自己的美貌毫不在意的少女们盘腿背靠着墓石咀嚼三明治,小孩子们叉开腿骑在一座座雕着天使的石棺上……休斯的家人在半个多世纪后依然未能接受这个因自杀而让休斯背上终身骂名的媳妇,将她迁出了家族墓地(休斯本人已于1998年去世);而她的部分读者则至今未能原谅休斯,仍从世界各地涌来,一再从她的墓碑上用刀片刮去他的名字(上面刻着他为她选的墓志,出自《西游记》的句子)——没有比这更荒唐的文化偶像崇拜的方式了,就像她自杀后迅速围绕她兴起的造神运动一样荒唐。弗丽达明白这一点,真正懂得她诗歌珍贵之处的读者也明白这一点。只有死者有权谅解生者,而有权宽恕死者的,在神之外,唯有诗歌本身。
晨歌
爱为你上发条,像只肥胖的金表
接生者抽打你的脚掌,而你突兀的哭声
在元素中落定。
我们的嗓音回响着,为你的抵达扩音。通风的博物馆中
一座新的雕像,你赤身裸体
向我们的安全投下阴影。我们四下站立,空如墙壁。
那片云蒸馏了镜子,好映出它自己
如何被风之手缓慢抹去,我并不比它
更是你的母亲。
一整夜,你飞蛾般的呼吸
在干瘪的粉玫瑰中轻颤。我醒来倾听:
一片遥远的海洋在我耳中起伏。
一声哭喊,我踉跄下床,母牛般笨重且缀满花朵,
披着我的维多利亚长睡袍。
你的嘴彻底张开像一只猫。方窗格
刷白并吞下它乏味的星星。现在你试练起
你那零星的几个音符;
清晰的元音们气球般飘起。
1961年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