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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选〕

我用手喂养着一群琴键,
它们尖声叫喊,拍打羽翼,
我伸直双手,踮起脚尖,
卷起衣袖,让黑夜揉搓我的手臂。
漆黑一团。池塘,滚滚波涛。

——《即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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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燕

夜间的雨燕再也无力抑制
享受蔚蓝色凉爽的冲动。
它敞开声音洪亮的胸怀,
悠扬的歌声不断飘向空中。
空中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
夜间雨燕的华丽的欢唱,
哦,请看,它多么神气,
就连大地也在匆匆躲藏!
浓密的云雾不断地飘移,
就像股股白泉在锅中翻腾,
看吧,看吧,从峡谷直到天边,
已经没有了大地的身影。

1915

“我向你祈求……”

我向你祈求,不像别人那样祈求,
不是经常发生,更不是每周,
而是百年时间里只有两次,
求你清晰地复述创世话语!
你一定难以忍受那些混合之物,
夹杂着神的启示和人类的逼迫。
你为何希望我能够变得愉快,
你怎么开始贪食人间的烟火?

1915

心灵

哦,获释的奴隶啊,如果你记得
哦,时光的俘虏啊,如果你遗忘,
根据多人的观念,灵魂是朝圣者,
在我看来,却是没有特性的幻象。
哦,在石头上静止,即使你沉没,
淹没者啊,即使埋入土里,
你也搏动,像塔拉卡诺娃公主一样抗争,
当半月堡充满了二月的气息。
哦,灌输者啊!为特赦而奔忙,
像诅咒看守一样咒骂时光,
凋谢的年岁如同一片片树叶,
敲门进入日历的花园围栏。

1915

那一天,有如对待莎士比亚的剧本,
我恰似一名乡下的悲剧演员,
把你从头到尾背得烂熟,
随身带着进城,闲逛并且排演。
当我跪倒在你的脚前,搂住
这片雾,这块冰,这个表层
(你多么美丽!)——这股热旋风……
你说什么?回心转意吧!拒绝了。没有缘分。

——《马堡》

拒绝——
比抛弃更坦率。一切都很明朗。我们两不欠。
火车站的拥挤与我们无关。

我到底害怕什么?须知我对失眠症
了解得像语法一样透熟。我与它结下联盟。
我为何害怕普通思想的出现,
犹如担忧梦游病患者的来临?
在月光皎洁的拼花地板上,
夜晚与我同坐,下着象棋,
窗户敞开,金合欢芳香沁人,
角落里,如同证人,坐着头发斑白的情欲。
杨树——是王。我与失眠症下棋。
夜莺——是王后。我向着夜莺。
夜晚获胜,棋子纷纷闪开,
我当面认出白色的凌晨。

“你站在风中……”

你站在风中,风唤醒树枝,
是否到了让鸟儿歌唱的时刻,
这是一棵丁香树的树枝,
上面落满了一只只麻雀!
水滴像链扣一样沉重,
花园令人目眩,如一湾池水,
水在滴落,水在飞溅,
仿佛浸着无数蓝色的眼泪。
被我的渴望所滋养,
生满荆棘为了对你防护,
花园今夜得以复活,
散发芳香,喃喃倾诉。
整个夜晚它在窗前晃悠,
护窗板发出颤动的声音。
一种潮湿的苦涩气息
突然间掠过你的衣裙。
被那些记录名称和时代的
一份奇特的名录所惊醒,
花园审视今天的时日,
用的是银莲花的眼睛。

1917夏

年长的人们发点牢骚自有道理,
可是你们的理由无疑十分滑稽,
说眼睛和草坪在风暴中都会发紫,
还说地平线散发出木犀草的潮气。
说是五月里前往卡梅申旅行的时候,
在包厢里将火车时刻表翻来翻去,
尽管它被灰尘和面包屑所弄黑,
可是比《圣经》的恢宏表述更有魔力。
忽然碰到一群吵吵闹闹的庄稼汉,
火车刹车,只得停在边远的小镇。
从座位上望去,这不是我下的车站,
太阳,沉落的时候对我深表同情。
第三遍铃声响过之后,远去的铃声
仿佛一再道歉:对不起,没有到站。

——《生活——我的姐妹》

此刻,一颗心荡漾在车厢的连廊,
而洒落在草原上的是车窗的灯光。

收桨

小船在湖泊的胸口捶打,
柳树高垂,相互亲吻、搔痒,
吻锁骨,吻肘部,吻桨架——且慢,
这一点能够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在歌中,大家可能为此而开心。
这可能意味着紫丁香的灰烬。
繁茂的甘菊碎片,被露珠浸湿,
以嘴唇换取日落之后的星辰。
这可能意味着对苍穹的拥抱,
围着大力神张开双臂,充满深情。
这可能意味着一连几个世纪
将无数夜晚挥霍于夜莺的啼鸣!

1917

诗的定义

这是充满力量的尖利的哨声,
这是相互挤撞的冰块的咯吱,
这是让树叶结满冰霜的夜晚,
这是两只夜莺决斗的声息。
这是已经干缩的甜豌豆,
这是豆荚中的宇宙的泪水,
这是费加罗从乐谱架和横笛
向着畦田纷纷倾泻。
在海滨浴场的深深的底部,
夜晚迫切寻求一切东西,
并用颤抖、潮湿的手掌,
把星星送到养鱼池里。
闷热——比水中的木板还要平坦,
苍穹轰然倒塌,如同赤杨。
这些星星应该哈哈大笑,
反正宇宙——是个偏僻地方。

1919

我听说了老年情境。多么可怕的预兆!
双手在星空中不再激起一丝碎浪,
你难以置信,草地上不再有生命,
树林没有了上帝,池塘没有了心房。

——《麻雀山》

这是世界的正午。你的眼睛在何方?
看吧,沸腾的白沫中融汇着各种思绪,
来自啄木鸟,松球和针叶,云彩和热浪。
城市电车的轨道已经在这里中断,
成片的松林阻挡了铁轨的延伸。
已是星期天了——采集一些树枝,
在林间通道上奔跑,在草地间穿行。
洒满阳光的正午,圣灵降临节的漫步,
树林定会让我们相信,世界就是这样:
像森林一样构思,像草地一样暗示,
从云中漫溢的雨丝落在我们这类印花布上。

瞬间永恒的雷雨

夏季挥手与车站道别。
为了临别时分的留念,
雷霆在夜间摘下帽子,
拍下百幅炫目的照片。
一束丁香花黯然失色。
在这一时刻,雷霆
从田野中采来一抱闪电,
将管理局大楼照得通明。
幸灾乐祸的滔滔雨水,
在大楼的屋顶倾泻不停,
暴雨在篱笆上隆隆扑打,
犹如炭笔在画布上写生。
意识的深渊开始眨眼,
豁然顿悟,就连那些
明白如昼的理性角落,
也似乎照得粲然生辉。

1917

相见

下半夜两点多钟以后
流起水来,一阵又一阵,
水管里、水洼里的水朝外涌,
屋顶、栅栏上都有水在流动。
人行道上又滑又软,
风吹流水像撕破衣烂衫,
这时候如果在城里行走,
一个人影也不会撞见。
五点多钟,忽然潮湿的阶梯上
发出疲惫的响声:
“明天再见!”就像画布掉下一片,
带着撕裂声掉进水中。
在东方机械地施展妖术
预先品尝流水欢乐的地方,
好像有一架自动滑车
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远方面对冰雪的大杂烩,
穿着不整洁的霜衣打盹,
喝过了三月的醒酒汤,
不时咳嗽,不时哼叫一声。
三月之夜和我并肩而行,
夜色见我们争论不休,
便伸过冰凉的风景之手
领着我们朝家里行走。
三月之夜和我脚步匆匆,
偶尔望望闪烁的幻影,
那幻影有时像真的出现,
一会儿又躲得无影无踪。
这是黎明来临。在大厅里
清晨响应预感的召唤,
从刚才发出声音的台阶
前来和我们两人相见。
清晨带着饰条,像制框的工匠,
材木,房屋,还有教堂,
全都显得异常,朦朦胧胧,
好像镶上了美妙的框框。
它们就像三重的格律,
逐次向右方转移位置。
趁未醒把它们悄悄移走,
谁也没有发觉其中的损失。

1922

就是这么一回事。风暴与岩石。
从悬崖、陡岸、海角、浅滩、
沙嘴、林尾疯狂流出的啤酒。
苍穹轰轰作响,熊熊燃烧,
又被月色洗净,好像下过倾盆雨。
没完没了的风景、闹声、烟气。
浪花照耀。像白天一样明亮。

——《主题》

沙滩上到处是湿印子,
那是蛇发女怪的狂吻。
他从未见过海妖的鳞片,
从未见过海妖的膝盖上
那明亮耀眼的星星的反光,
怎能相信她的鱼尾的存在?
岩石与风暴与……微笑,
一切傲慢的人都觉察不到的、
自古至今沙漠借岩石的嘴角发出的
最奇怪、最安详的孩子般的微笑。

“星辰飞驰……”

星辰飞驰。海角在大海洗脸。
盐水耀眼。泪水干涸。
卧室一片黑暗。思绪万千。
斯芬克斯倾听糖的浓度。
烛光浮动。而且,很显然
巨型塑像的血液已经冻结。
沙漠的嘴唇泛出蓝色笑容。
落潮时分,黑夜开始后撤。
大海被摩洛哥的海风所触动。
刮起沙尘暴。阿尔汉格尔斯克在雪中打鼾。
烛光浮动。“先知”的文稿变得干燥,
白昼开始闪耀在恒河之畔。

“落日的余晖在草原上冷却”

落日的余晖在草原上冷却,
马车的铃声依稀可辨,
耽于幻想的蚂蚱如同黑夜
发出特别的声响和异样的语言。
草原有时碰到了通道,
犹如链条,或是别的物体,
清风像马儿掉了笼头,
步履蹒跚,神志萎靡。
五光十色的擦布烧成了灰烬,
一片清凉,像杆秤上的古铜,
举目四望,鸟雀唧唧喳喳,
无际的天空开始呈现幽冥。
广袤无垠的南方如同歌曲,
面对这支歌曲,心绪迷蒙,
既不知道究竟什么是黑夜,
也不知道该在哪里歇脚安身。
这一瞬间景象持续了片刻,
然而,这一片刻却胜过永恒。

1918

快活的人

各种各样快活的人,
尽管灵魂各不相同,
如果剖示他们的内心,
都会发现活泼的性情。
快活的人就像快活公园,
也有落花的烦闷时分。
快活的人也像快活公园,
有趣的是从河边直到大门。
和公园一样,将旧凉亭后面
让给荒凉的池塘,
又像断了弦的吉他,
保留着快活的模样。

1922

黄昏时分一片空洞,就像星星讲故事,
讲着讲着忽然中断,不再继续,
千万只深不可测的发呆的眼睛
一齐露出迷惑不解的疑虑。

——《春天(之一)》

致友人

或许我不知道,若是钻进黑暗,
夜晚也就永世不会进入光明,
我——是个畸形儿、千万人的幸福
抵不上百来人无所事事的幸运?
难道我没有比较五年计划,
没有随它升降、沉浮?
但我怎么背负着沉重的胸廓
与因循守旧的事物共同相处?
在伟大的苏维埃时代也是枉然,
崇高的激情被剥夺了立足之处,
留下了诗人位置的一片空缺,
即使不空,也是危如朝露。

1931

过去的一切——如春天的庭院,
它的四周烟雾弥漫。

——《致茨维塔耶娃》

过去的一切,像消逝的梦,
其中也有着诗人的命运。
波涛翻腾汇入许多支流,
诗人如烟雾向前推进,
从不幸世纪的窟窿之中
跨入另一个难以通行的绝境。
他会浓烟滚滚地冲出
压扁在饼中的命运的泥淖。
如同谈论泥煤,后辈们会说;
这种时代可以燃烧。

连绵不断的雨,出于所需,
把一串串玻璃珠挂满长空。
浅紫色的蘑菇,
像布满斑点的五戈比硬币
以不通行的车辙作枕,
看哪,这该是多么合适!

——《空间》

——什么地方能够计算
莫斯科聚会的诱人图景,
阴雨天的闪烁的细线,
穿不透的黑暗的诱惑性?
那是城市,——请你看看,
夜间它怎样灯火通明。
它的内部装饰着一件往事,
如同装饰着彩灯。
它以死气沉沉的怪诞
遮蔽嘭嘭响的生日礼物。
它像纸扎的城堡,
往其中插入了偶然之烛。
它自山上撒开灯笼,
为了驱逐历史,燃烧历史,
熔化历史,如同
某种无名蜡烛的硬脂。

双叶长距兰

—— 致B. B. 柯尔泽夫

前不久在这林间小道有雨儿散步,
像打记号者和土地测量员。
雨水落入珍贵的蜡烛的耳朵,
铃兰的叶儿沉重得如同铁片。
被寒冷的松林所疼爱,
他们露珠般挂着耳垂,
不喜爱白天,孤独地生长,
甚至单个地流溢出香味。
当别墅里喝着晚茶,
雾气鼓起蚊子的白帆。
夜晚偶然把吉他弄得哐啷一响,
像乳白色雾气钻进了三色紫罗兰。
这时,每个夏天,每张脸庞,每种思想,
每一在过去能够拯救的现象,
每一在将来能从命运之手获取的良机,——
全都散发出双叶长距兰的芬芳。

1927年

数数站名。该到了。该到了。
城郊当成了缓速的地区。
窗户泪流满面。火焰。眼睛。
平民百姓!刹车台打起呼噜。
不知在哪儿,水汩汩地流淌。
像流入敬若神明的头巾,
不知在哪儿,喘息着夜间的乌云、
电线、楼房、夏天和雷声。
不知在哪儿,水汩汩地流淌。
不知在哪儿,不知在哪儿,鼓着鼻孔,
跳动着事件、秘密与灾难,
怀疑自己受到了别人的追踪。
不知在哪儿,大雨倾盆,
黑夜在茶馆里撞见了两人。

——《城市》

从火车站的拱廊
到禁伐林的边缘,
你,由秋天创作的前所未有的小说,
被轻便马车的隆隆声在雨中展现。

我担心,天空引导我,
像引导他们,通往
有人居住的危险的房屋,
那儿的墙壁有莫泊桑的幻象。
那儿,屋内住着巴尔扎克,
那儿,潮湿的十二月和可怕的西方
像岁月一般爬进窗口,
成了衣橱的预言。
像没有成功的牌阵,
像注定难免的纸牌的掉落。
谁想得糟糕,谁就可耻,
只有天使能对我们进行折磨。
角落里,是微笑,面颊上,
头发中——是鲜红的清凉。

总有一日
那个冬天将会出现,
万物将会复苏。
我们出生在世界。
傍晚前的太阳,
随随便便地
把我们招呼到窗口。
我们胡乱地
把生疏的落日视为神物,
面对望远镜中的景象,
我们大为震惊,
不管如何震惊,
有谁能够
回望百年前的场景。

——《父辈》

过了一会儿,
光芒闪烁,仿佛给回头的浪子
把道路照亮,
以免这个日子在路上
扭断自己的脖子
大厦的天窗
将透过浓雾
射出条条光束,
带着灯火走进黑夜,
从苍穹
拍打它的背部。

一切都叫人腻烦。
唯独你令人百看不厌。
岁月疾驰如飞,
一天又一天,
一年复一年。
大海啊,
你以浪涛的白色的热情
躲进
金合欢的白色的芳香,
这样,你也许能够
把时光化为点点滴滴。
你陷于一堆大网。
你发出鹤唳一样的声音,
一股水流,
像喷泉,打趣逗乐,
还像耳后的一绺头发,
在船尾呵痒。
你在孩子们中间做客。
但是,当远方呼唤你回家,
你掀起前所未闻的暴风雨,
作为回答!
古老的宽阔海面
泡沫飞溅,咝咝作响。
敏捷的拍岸浪
由于辛劳过度,
变得穷凶极恶。
狂暴地四下飞溅,
一意孤行地咆哮,毁灭,
掀起海藻,
随心所欲地对木桩迸溅。

——《海上暴动》

苍天打着盹儿,
躲藏进
银色的菊花林。
黑暗。
漫无目的地乱窜。
突然,
像在贮藏室的通道里,
街的拐角——处于黄色的灼伤之中。
广场上一片灯火!
暴风雪像浅黄的马,狂奔乱舞。

——《大学生》

“有什么法子。她已经奄奄一息。”
而广场上聚集着人群。
被黑暗吞没的罗蒙诺索夫。
一汪汪温暖的松焦油。
弥漫着血腥味的严寒。
尸体摆出飞翔的架势。
窸窣作响的雪堆。
白雪皑皑,
永恒地、短暂地、分散地
显现。
有个地方,正在举行集会。
集会上的怒吼
透过门上玻璃
渗进
病房的昏厥的沉默。
“抗议,抗议!打倒暴君!”
执拗地震颤着的门,
毛玻璃的乳白,
额头上的纱布。
昏迷状态。

波浪

一切都囊括在这里,
我的生活,我的经历,
我的真实的见闻,
我的渴望,我的根基。
我的眼前是大海的波浪。
汹涌澎湃。浩浩荡荡。
不可思议。大声感叹。
海岸烙着它们,像烙华夫饼干。
整个海岸,像牲口一般大声抽气。
波浪浩浩荡荡,被苍穹驱逐。
苍穹把它们成批地赶往牧场。
自己却俯卧在群山的后部。
我的行为和举动——
久经考验者的浪峰,
成批成批地朝我袭来,
一举驱散我的郁悒和哀痛。
它们浩浩荡荡,不计其数,
它们的涵义迄今深不可测,
但是,万物换上了它们的服装,
像浪花铺满了大海之歌。

1931

第二叙事曲

别墅里人们睡熟了。
在彻底背风的花园里,
沸腾着褴褛的衣衫。
就像分成三排航行的船队,
沸腾着树木之帆。
白桦和山杨用铁锹作桨,
向落叶季节划着木船。
别墅里人们睡熟了,盖着背部,
睡得像童年时代一样酣甜。
巴松管吼叫,警报呼啸,
别墅里,喧嚣下的人们睡得纹丝不动。
在平缓音调的平缓喧嚣之下,
在劲风的狂吼猛吹之中。
大雨如注,一小时前它开始倾泻。
树木之帆情绪激昂。
大雨倾注。别墅里睡着两个儿子,
睡得像童年时代一样酣甜。
我睡醒了。我被展现的一切
所笼罩。我被人注意。
您的柳树正在沸腾,
我就在您的生活的大地。
大雨倾注。而且如此神圣,
像雪崩一般圣洁清廉……
但我已经睡了一半,
睡得像童年时代一样酣甜。
返回地狱,那儿一切都是阴谋,
姨母们折磨着女人的童年。
孩子们在婚姻上纠缠不休。
大雨倾注。我在梦中看见,
从孩童之中,我被带向科学巨匠,
并且睡在搅和黏土的嗓音下面,
睡得像童年时代一样酣甜。
天亮了。雾气腾腾。
阳台有如浮箱,在雾中飘浮。
几片灌木丛,宛若乘着木筏。
栅栏的木片蒙有水珠。
(我一连五次看见了您。)
睡吧,往事。睡吧,像漫长的生命的夜晚。
熟睡吧,叙事曲,熟睡吧,壮士歌,
睡得像童年时代一样酣甜。

1930

保持头脑清醒,洞彻事理,
从心灵中抖掉语言的垃圾,
学会生活,不要玷污自己,
这一切——岂是难办之事。

——〔“去爱别人沉重的十字架”〕

“‘爱人’一词,甜得腻人”

“爱人”一词,甜得腻人,
像煤块,必然造就炉渣。
而你却是一部词典,
以潜在的秘密吸吮荣华。
而荣华——是土壤的牵引。
哦,哪怕我更为坦率地产生!
可即使这样,——我也不像流浪汉,
以亲人的身份成为亲人的话柄。
现在,不是诗人的同龄人,
而是乡间土道、垄沟和田界
让夏天与莱蒙托夫押上了韵,
而与普希金谐韵的却是大雁和白雪。
我多么希望,死亡之后,
无论我们怎样与世隔绝,
我们两人比心脏与心房的韵律
押得更加准确,更为和谐。
好让我们以和谐的组合
为别人铺上优美的传说,
我们自己在感受,自己在吮吸,
还将借用青草之唇体验欢乐。

1931

“屋里不会再来人了”

屋里不会再来人了,
唯有昏暗。一个冬日
消融进半开半掩的
窗帘的缝隙。
只有潮湿的白色鹅毛雪
疾速闪现,飞舞。
只有屋顶、白雪,除了
白雪和屋顶,一片空无。
又是寒霜画满图样,
又是逝去年华的忧郁
和另一个冬天的情景
在我的心底搅来搅去,
又是那无可宽恕的罪过
至今仍刺痛我的心灵,
木柴的奇特匮乏
折磨着十字形的窗棂。
可是,厚重的门帘
会突然掠过一阵战栗。
你会用脚步丈量寂静,
如同前程,走进屋里。
你会在门口出现,
身穿素雅的白衣,
仿佛为你织就衣料的
就是那漫天的飞絮。

1931

我们伫立,喝醉了眼泪,
加重了紫菀的颜色闪变,
头部高傲的浮雕
把雪花石膏的洁白呈现。
马车上的刚毅的脸庞
牵动着花瓣、脚步声、
乙醚的浓烈气味
以及千家万户的心。
你的昏厥没有把世界带进
双轮马车上的花圈的晃动,
冻伤的眼泪的一层雾气
以氯化铵的针状结晶把人扎痛。
送葬曲的低沉不清的声响,
门口的积雪被胡撒乱扔。
音乐厅的正门入口
慢慢移动着追悼会的人群。

——〔“一片责难还未沉默”〕

风琴带有银色色调,
一声不吭,像落入珠宝商手中,
而远处响着隆隆的雷声,
从半个世界朝外部滚动。
枝形吊灯架的寂静安息了,
在它们咽了气的反照里,
不是风琴在演奏,
而是被风琴点缀的墙壁。
圣歌翻转方木,如同翻转大象,
摆脱了圆木,
从被禁锢的砌体,
如同参孙,脱身而出。
活该在里面遭受折磨,
但仍旧从监禁中释放,
他用我与你订婚的歌曲
把禁锢的砌体凿穿。

短暂、严寒的一天
弹响了夜的伴奏曲。
有人利用黑暗,
驱车追赶我们。
笔直笔直的道路
朝着火葬场延伸。

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永恒
比我们本人更为朴实。

松树

我们枕着手躺在草地,
昂首仰望万里长空,
沐浴在野生的凤仙花、
雏菊和森林的百合之中。
松林间伸出一条幽径,
草儿茂密,难以通行。
我俩交换一个眼色,
又把姿势和地点变更。
我们顿时变得不朽,
化入了松树的行列,
于是从疾病、瘟疫、
死亡中解脱了出来。
有如润滑油,浓艳的蔚蓝
带着故意的单调,
亮晶晶地落向大地,
在我们的衣袖上留下记号。
我们分享着松林的小憩,
谛听着甲虫乱爬的声息,
呼吸着柠檬和神香混合的
松树林中催眠的香气。
火红火红的树干
与蔚蓝形成强烈的对照,
我们长久、长久地
把手臂枕在头下睡觉。
周围的事物何等温柔,
眼前的一切广袤无垠,
使我时刻产生幻觉:
树后就有大海的一片奇景。
那儿的海浪高过松枝,
从圆滑巨石上俯冲而下,
海浪搅动了深深的海底,
阵雨般地抛出许多小虾。
黄昏时分,朵朵晚霞
铺洒在拖船后的软木之上,
像是鱼肝油闪烁不定,
又像是琥珀朦胧地泛光。
夜幕落下了,月亮
把万物的痕迹渐渐地埋葬,
葬在泡沫的神术之中,
葬在海水的妖法之上。
可海浪掀得更响更高,
浮动的音乐厅里何等热闹,
观众聚集在柱子旁边,
看着从远处无法辨认的海报。

1941

在早班火车上

今冬我住在莫斯科近郊,
无论天寒地冻,还是下雪刮风,
只要有事必须办理,
通常总是乘车进城。
当我出门的时候,
街上伸手不见五指,
像树林投下一片幽暗,
我撒落脚步的一串嘎吱。
在交叉路口,我的眼前
出现了荒郊的白柳。
在一月里的寒冷的天穹,
宁静地悬挂着几颗星斗。
通常走到后院的时候,
会有人想竭力追上我,
那是邮递员或其他人物,
而我却赶乘六点二十五的火车。
突然,一束束狡黠的光波
如同聚成一团的触角。
探照灯拖着庞然大物
冲向震得发聋的天桥。
在车厢的闷热之中,
我全身心沉浸于柔情,
这是一种天生的脆弱,
在吃奶的幼年就已养成。
透过昔日的变迁,
透过饥寒和连年的战争,
我默默地认识了
俄罗斯独一无二的特征。
强忍住自己的爱慕,
我观望,我祝福。
这儿有村民,有钳工,
有学生,还有农妇。
艰辛没能在他们身上
烙下屈服的印痕,
他们像主人一般,
对新闻和坏事发表议论。
他们三五成群,像乘坐马车,
东倒西歪,姿态各异,
青少年旅客像上紧了发条,
全神贯注地阅读书籍。
天色从幽暗化为银灰,
莫斯科前来迎接我们。
从地铁中走了出来,
告别了灯光和黎明。
孩子们拥向栏杆,
一路上纷纷喷溅
稠李香皂的清新、
蜜糖饼子的香甜。

1941

美好的新世纪必将来临。
目睹者也会离开尘世。
小小残废者的苦难
却不会被人忘记。

——《可怕的故事》

热爱生活的人们朝炉火聚集,
竭力挣脱泥泞冰冷的拥抱。

——《冬天渐渐临近》

推动沉重的车队,
摊开田地的字母,
俄罗斯像一本神奇的书,
正在开怀畅述。
突然,最近的第一场暴风雪,
重新描绘她的美景。
雪橇的痕迹像飞舞的草体字。
她晶莹洁白,像纯净的绣品。
十月里的坚果清脆响亮,
薄冰发出锡色的闪光。
柴可夫斯基、契诃夫、
列维坦的秋天黄昏景象。

这个春天分外独特,
活泼的喧嚷胜过麻雀。
我甚至不打算表述
心中多么安详,多么愉悦。
有了新的思绪,新的创作欲望,
在宏亮的八度音的合唱里,
听得见解放了的领土
发出强大无比的旋律。
祖国的春天的呼吸
从空间冲洗了严冬的痕迹,
并在斯拉夫民族的哭过的眼中,
洗净被泪水浸黑的眼皮。
到处,草儿准备匍匐而行。
古老的布拉格的大街
沉默着,一条比一条更弯曲,
但如同峡谷,闪现光彩。
关于摩拉维亚、塞尔维亚
和捷克的传说,满怀春天的欢快,
摆脱了无权的雾幕,
如朵朵鲜花从雪中绽开。
万物蒙上一层神话般的迷雾,
恰如涡形装饰点缀着白墙,
在大贵族镀金的房间,
在瓦西里升天大教堂。
对于幻想家和夜猫子,
莫斯科在世界上最为清秀好看。
他待在家里,待在万物之源,
世纪依赖它蓬勃发展。

1944

哈姆莱特

嘈杂声平息。我走上舞台。
我斜身倚靠一个门框,
从遥远的余音中捕捉
我将来生活的反响。
台下有成千副望远镜
把夜色一齐朝我对准。
但愿能免去我这份苦难,
亚伯天父啊,若有可能。
我珍视你既定的构思,
扮演这一角色,我很乐意。
可现在演的是另外一出,
请求你饶我这么一次。
然而戏的场次已经安排,
最后的结局不可改变。
我独自尝尽假仁假义
消度人生——不似漫步田园。

194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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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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