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动的无意识【美】丹尼尔·利伯曼
献给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
那个供人们阅读魔法书的地方。
▷序言:无意识与超自然 https://shimo.im/docs/WlArdJwZEKI1omq2/
认识你自己。
——铭刻在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上的箴言
“我”这个词的拉丁语说法是ego。在英语中,ego一词隐含着负面的意思,往往和“自负”联系起来。但是在拉丁语中,ego是中性的,它简简单单地对应着“我”这个词,仅此而已。精神病学家将ego作为“我”的专业术语来使用,指的是诸如“我喜欢那部电影”中的那个“我”。他们之所以使用这个专业术语,是因为“我”并非我们的大脑中唯一的人格。大脑中还有许多人格,我们可能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但它们却深刻地支配着我们的生活。
“自我”被称作“意识”,因为它是人们的头脑中能被意识到的那个部分。人们可以意识到自我,却无法意识到剩下的部分,因为人们通常不能直接体验这个部分。所以,当无意识同自我相互作用时,我们会觉得无意识像是一股来自外界的力量。我们在头脑中经历的一切似乎并非全然由我们所说的那个“我”引发。
在处理能力上,自我比不上无意识。自我一次只能处理一件事,而无意识拥有可以并行工作的回路,能够同时应对多项进程,因此也就有能力处理更复杂的任务。在上班的路上,简的无意识在不断将她所经历的种种事件传递给自我,与此同时还能处理大量别的任务。简的无意识还在同数百万条肌纤维相互协调和配合,这些肌纤维是她所需的物质,它们帮助她维持身体平衡,驱动她沿着人行道前行。无意识还控制着简的心率和呼吸,以保证氧气流量足够。此外,无意识精心安排着激素的分泌,督促这些激素进入血液。无意识还处理着外在环境中的光子和双眼的光感受器互动所产生的信号,将电化学活动中的峰值转化成视觉画面。
人类的意识每秒可以处理10到60比特的信息,具体的数值要取决于它正在做什么。为了更好理解,这么说吧,读眼前这个句子需要你每秒处理大约45比特的信息。这就没给其他事情留下多少余量了。如果你想继续阅读本页内容,你就不可能在读的同时思考做什么晚饭了。但此种局限只作用于我们头脑中有意识的部分,大脑在整体上可以从事的精神活动要多得多。大脑每秒能驾驭超过1100万比特的信息。就处理信息的能力来说,无意识要比意识强上50万倍。意识就像是一艘小船,漂浮在浩瀚的黑暗海洋之上。这片海洋充满生机,而海面之下有一股力量在向上推着这艘意识之船。
你或许意识不到自己有多么依赖无意识。无意识的作用颇广,在你做各项家务时协调身体的各个部分便是其作用之一。在信息处理这方面,无意识同样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如果我问你,纽约市一共住着多少人,你大概会上网搜索来寻求答案。这个时候,从你打开浏览器到双手敲击键盘输入问题,你做的每一步都是有意识的、能感知的。相比之下,如果我让你说出你母亲的姓氏,你会毫不费力地想到答案,但你没办法解释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答案的,答案就这么冒出来了。
说话的时候也是如此。你能意识到自己想说什么,但具体说出来的词需要依靠无意识来提供。大部分时候,你的无意识会配合,但事情并不总是如此顺利的。比如有时候,话到了嘴边,我们却怎么也想不起这句话的内容。这个时候,自我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可无意识不肯配合,不把具体的词送上来。
而有时候,无意识又会把自我不想要的词送上来。送上来的言语可能冷漠麻木,可能不完全正确。在这种时候,自我可以行使自己的否决权,然后试图找些不同的话来说。无意识送上来的话偶尔会跟自我想要的话大不相同,而自我却未能注意到这一“内容调包”。这种现象被称作“弗洛伊德式失言”。这表明无意识是有自己的意图和打算的。
无意识十分强大,与有意识的思考过程极为不同,它被激活之后,给人的体验就好似让人着了魔一般,如同某种外界生灵突然来访。这可能让你感觉舒适,也可能让你感到敌意,又或者两者都有那么一点。当无意识让你感觉到它的存在时,荣格学派的心理学家所说的无意识的“喷发”就出现了,无意识由此“入侵”或“介入”了你的意识。有时候,这种喷发具有破坏性:压倒性的情绪袭来,蒙蔽了你的理性判断;破坏性的冲动出现,可能会毁了你的生活;一阵渴望突然上涌,与你头脑中意识部分认同的价值观背道而驰。与这些情绪、冲动和渴望一同到来的,是一股令你无法抵抗的、催促着你去迎合和满足它们的推力。
有些时候,无意识的“介入”会更为积极、更有助益,以直觉的形式出现。这就是宝贵的洞察和领悟,我们体验到的本能反应或灵感喷发。一个念头突然之间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带着我们的思绪跑了很远,远超有意识的推理能走的距离。有时候我们觉得这样的念头是上天恩赐的礼物。在灵感的助力下,某个想法可能会帮助我们解决棘手的问题,可能会令我们创造出精妙绝伦的作品,甚至可能改变我们人生的走向。
无意识的喷发还能赋予人们通常不具备的能力。热情会提升一个人的工作能力;恐慌可能让人拥有超人般的力量;而单单因为“正在比赛”,运动员就能表现出远超平时水准的技艺。无意识的喷发偶尔会攫住我们,有如天赐的指示那般,向我们展现更深刻的现实。这是一种魔法般的时刻,又像是一场神秘的邂逅,也可以说是开悟的瞬间。这些体验带着我们来到人烟稀少的高处。
每一个人的内部都有着形形色色的人格碎片。这些碎片并不是完整的人格,不是我们在耸人听闻的、关于多重人格障碍的故事中看到的那种人格。多重人格障碍是一种罕见且不正常的状况,但我们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神秘的行为变化,有时候今天和昨天不一样,有时候甚至是现在跟刚才不一样。有时候我们很自信,有时候我们变得羞怯。有时候我们会冒一些愚蠢的风险,有时候我们行事过于谨慎。有时候这些无意识的人格碎片足够复杂精妙,能够自行发展出目标,并且拥有实现该目标所需的施动者。当这些施动者在大脑里出现的时候,提供它们的主体有时候会被称作“碎片人格”。它们能够展现出知觉、感觉和意图。
药物成瘾这种疾病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格外清晰的视角,让我们得以观察碎片人格是如何工作的。酗酒是饮酒行为、周围环境和遗传脆弱性相互作用的结果。这种相互作用会产生一块人格碎片,该碎片将酒精视作头等大事,其他的事情都不如酒精重要。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口渴魔鬼”。口渴魔鬼采用一种名为“制造渴望”的策略来达到其目的。我们都有过渴望的感受,不管是在节食期间对一块蛋糕产生的渴望,还是在寒冷冬日的早晨,明明闹钟已经响起,却想在温暖的被窝里再待一会儿的渴望。渴望会降低自我做出自主选择的能力。你的自我想要坚持节食计划,但自我并非决策过程中唯一的主体。有些时候,上瘾者的人格碎片通过直接夺取控制权来为所欲为。许多吸烟的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他们便能完成从香烟盒里取出香烟并将其点燃的全过程,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的嘴边已经衔上了一根烟。
在和上瘾无关的情景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碎片人格的存在。你的另一半可能会说:“今天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批判几句?”你可能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今天的表现有什么不同,但你很可能表现得不如平时那么文雅。跟有意识的自我相比,碎片人格的行事风格要更为原始。当碎片人格的力量过于强大,导致自我无法对付的时候,我们就可能会陷入麻烦。
温莎大学心理学系的研究人员研究了性唤起和冒险行为之间的关系。他们给一部分志愿者播放含有露骨性爱场面的视频片段,给另一部分志愿者播放不涉及性爱内容的视频片段,然后让他们填写问卷,问的是在某些浪漫场景下他们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刚经历性唤起的志愿者,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在问卷中都更倾向于勾选有意进行高风险性行为的选项,比如说跟新的伴侣发生没有保护措施的性关系。这种人格碎片乐意将志愿者置于险境,只为得到它想要的东西。
除了性行为这个领域,刚看完含有性爱场面的视频片段的志愿者在其他领域中也更加冒险且大胆。所有志愿者随后被要求在电脑上玩二十一点纸牌游戏,而那些经历了性唤起的志愿者更愿意出高风险的招,比如在手中的牌接近二十一点的时候继续要牌。在这个案例中,研究人员通过刺激繁殖本能的方式来激活无意识。无意识一旦被激活,人们的行为举止就不再仅由理性自我来指挥了。在自我的控制领域之外的施动者同自我展开了竞争,且常常会赢。
通过我们人生路上的这位隐秘旅伴的双眼去看世界,是实现我们全部的潜能的重要一步,但这种做法并不适合内心脆弱的人。无意识不讲道理的特点可能会吓到自我,这倒是并不让人意外,毕竟无意识能够压倒自我,夺走自我的清晰思考和限制本能冲动的能力。自我必须小心地处理与无意识的关系。如果自我离无意识过远,它就会变得无力,无法有效运转,成为脱离了其本能之源且缺乏感情的算计机器。如果自我离无意识过近,它就可能陷入无意识的原始黑暗,堕落到动物性的层面。我们在醉酒状态下见过此种情况,前额叶皮质受损导致自我无法正常运转。在此种情况下,人们可能会放任自己个性中更为原始的那些部分,例如暴怒、色欲和自怜。尽管无意识有时是我们强大的盟友,但我们必须小心对待它。不受控制的激情摧毁过许多人,甚至摧毁过整个国家。
尽管心存畏惧是谨慎的做法,但我们也不该拒绝无意识,它是人性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自从欧洲出现了启蒙运动,西方文化便开始痴迷于自我的理性世界,尤其痴迷于科学这项人类意识中最伟大的成就。人类在科学领域的种种尝试十分成功,许多人因此相信人类可以通过计算来掌控这个世界,并相信我们能够打造出人间天堂,以此满足人类的所有需求。但是人类的需求并不仅仅停留在物质层面。谈到我们内心世界的发展时,科学就帮不上忙了。科学只拥有控制我们所处环境(外部世界)的工具。如果我们没有意识到科学的局限,那么科学就有可能诱使我们去追寻一种安全的、小心控制的、可预测的人生,并误导我们相信此种选择会带领我们走向幸福。
很遗憾,幸福并不是这么来的。幸福同物质财富几乎没什么关联(起码在基本需求满足后就没什么关联了)。尽管我们可能会痴迷于物质,但物质并不能满足我们,因为我们还需要爱、友情、美、创造力和成长这样的非物质。科学并不能在这些事情上帮助我们,然而人类传承下来的神话、音乐和诗歌(无意识激发的作品)以及其他艺术形式能帮到我们许多。在这个科学且理性的时代,压抑源于无意识的魔法本能或许是个明智的选择。可这会剥离我们人性中的一个重要的部分,就好似让我们用黑白分明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忽略世界上原本具有的斑斓色彩。
沃尔特·惠特曼在他的诗《当我聆听博学的天文学者》里表达了与詹姆斯类似的看法:
当我聆听博学的天文学者,
当验算和数字在我面前列队,
当图表一一出示,等待着加和除,等待着测与量,
当我坐着聆听天文学者讲课,在讲堂里,掌声雷动,
很快我就感到厌倦,难以解释缘由,
直到我站起身,悄悄走了出去,独自离开,
在这神秘的、湿润的夜晚的空气中,时不时地,
我抬起头,在绝对的静谧中,望向星辰。
惠特曼将分析的运用,也就是有意识思考的标志,同无意识领会世界的方式进行了对比。英语中的analysis(分析)来源于古希腊语。在古希腊语中,该词意为“切成碎片”。化学家理解空气的方式,是将其分成各种组成元素。植物学家理解花的方式,是从花里分出根、茎和花瓣。在惠特曼这首诗的结尾,运用分析的自我闭上了嘴巴,讲述者开始了或许可以被称作“被动欣赏”的体验。他获得了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直觉般的领悟。
物理学家阿兰·莱特曼描写了他体验过的某个魔法时刻,当时他在位于缅因州的家里目睹了两只鹗宝宝生命中的首次飞翔:
它们在离我不到六米远的位置,突然转而朝上,飞走了。在那炫目又令人恐惧的垂直攀升之前,有大概半秒的时间,我们进行了目光接触。言语无法传递出那个瞬间我和它们交换的内容。联结、相互尊重和共享一片土地的认识,全在那个眼神里面了。在它们飞走之后,我浑身颤抖,哭泣了起来。直到今天,我都不理解在那半秒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那是我生命中感受最为强烈的时刻之一。
魔法时刻将我们从熟悉的日常生活中唤醒,令我们意识到世界上存在着超出我们惯常视野的,更深、更神秘的维度。这样的时刻来得出乎意料,有时候会被看起来稀松平常的事情激发:一段共同度过的亲密时光,一次日落,抑或是一阵秋叶的气味。我们控制不了魔法时刻何时到来,但是当它们到来的时候,我们便会同无意识相连。日常生活逐渐隐去,我们回想起了全然活着是何种感觉。
卢卡斯·康登是美国最为著名的泳池建造师。他的卢卡斯潟湖公司建造了一些极有创意、极为独特的水池和自然岩石潟湖。该公司的创作已经为他们赢得了超过50个设计奖项。2015年,“动物星球”频道首次播出了介绍卢卡斯潟湖公司的设计作品的纪录片。
康登出生于佛蒙特州的一个石匠家庭,十四岁就开始切割并加工石头,而石头正是他成名的原因。在纪录片的其中一集,康登解释说,给项目挑选石头的过程是从林中散步开始的,他会一边散步一边观察自然的结构。康登说:“我会寻找那种有沟槽、苔藓和地衣的岩石,然后试着聆听它们的声音。”他看了看一块岩石,然后温柔地说:“同我交谈吧。小石头,傻石头,你想成为什么样子呢?人们可能会觉得我有点疯,竟然跟石头说话。”康登一边拿着软水管冲洗一块两米不到的石板,一边同它说道:“我可瞧见了,这水流打在你身上,沿着你的沟槽,一点点流了过去。”然后他转过身来对着镜头,抱歉地说道:“成天跟石头打交道,我总得有点疯。”
跟岩石交谈可能听上去很疯狂,但当这一切发生在获奖无数的设计师身上时,我们不应该二话不说就觉得这种事情不值一提。同石头说话的行为仅仅是康登养成的古怪习惯吗?这种行为是否在他的成功中起到了正面作用?有证据显示,康登头脑中的无意识回路帮他建造出了更好的泳池。无意识赋予了他灵感,使他拥有了观看世界的魔法视角:石头是活的,会跟他说话。当他把岩石当作朋友而不仅仅是建筑材料的时候,他发挥得更好。
解释某事(比如,描述在人们参加灵修时,他们的大脑里会发生什么)与辩解某事并非同一件事。科学和神学是独立的研究领域。科学家研究物质和力,神学家研究灵魂。这两个学科并不相交,因为两者关心的是不同的主题。灵魂是非物质的,如果灵魂确实存在的话。灵魂既不包含费米子,也不包含玻色子。虽然科学可以从物质层面解释精神现象(比如,当某人经历宗教体验的时候,这个人的大脑中的哪个部分正处于活跃状态),但是它并不能提供任何证据来证明这些现象是否具有超自然方面的起因。
这就像是人类遭遇狮子时,人类大脑会有的反应。我们很可能会见到杏仁核(负责产生恐惧情绪的区域)活动的增加,但在我们观看关于狮子的视频或者听到对狮子的生动描述的时候,我们的杏仁核活动同样可能增加,就像我们亲眼见到了狮子一样。同样地,如果人们声称自己见到了上帝,并且他们在讲述这段经历时,大脑中的某些结构出现了活跃行为,科学就会无法判定这种反应究竟是由于神灵真的出现了,还是由于某些物质领域可以解释的东西。
尽管我们可以就神秘体验给出科学解释,并探索为何我们应该认真对待这些体验,但是我们没办法解释神秘现象为什么会出现,因为这是个关于信仰的问题,超出了科学研究可以涉足的领域。本书同样会用《圣经》来阐释接下来会提到的一部分观点。但正如神经科学家研究大脑的时候并未处理灵魂的问题那样,本书在谈到《圣经》的时候会将其作为处理超自然问题的最重要的西方文献来对待,而不会处理其是否基于神启的非科学问题。
唯物主义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对客观现实最为精准的描述,但它怎么都不是对主观体验的精准描述。对人类来说,主观体验是对一个充满了灵魂的世界的体验。
参加研究的志愿者不知道他们相信魔法。他们以为自己是名副其实的现代唯物主义者,而且这个研究结果很有可能也不会让他们觉得怎么样。毕竟,关于女巫的故事和日常生活也没多大关系。但是苏博茨基并不这么认为。他写了关于他和年幼的儿子玩想象游戏的事,那时他儿子还未长到摒弃魔法观的年龄。“在我儿子的态度中,有一点最令我印象深刻……那就是他完全相信大自然会善待他。他非常肯定自然力量(水、空气、重力)知晓他的存在,并接受他的存在这一神圣权利。”
我们逐渐长大成人,不再具有这个信仰,世界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地方,一个由冷淡客观的物理法则支配的地方。苏博茨基写道:“当然了,科学给了我们很大的恩惠,带来了种种非凡的成就:现代医学、复杂的科技、较为舒适的生活。但是这样的舒适也让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们失去了人与自然之间的重要联结。”
当成年人表达自己的万物有灵信仰的时候(比如,“这台机器恨我”),他们声称自己这么说不过是在比喻。但是苏博茨基展开的这类实验表明,人们可能并没有完全理解自己的头脑。如果你入住某酒店的时候,前台接待员给你安排了一间曾发生过谋杀案的房间,想象一下这个时候你会有什么感觉。或许这时你就能够发现在你的内心深处隐藏着的万物有灵信仰了。真正的唯物主义者不会觉得发生在过去的某件事和今夜美美睡一觉之间存在任何关系,但大部分人会感到有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徘徊在这个房间内。
除了旧物和手工制品,会动的东西也能给人魔法般的感觉,因为它们会让我们想起活着的生物。在电影《极速赛车手》里,赛车老手雷克斯在给弟弟讲授赛车技巧。弟弟沿着赛道练习时,哥哥指导说:“这不是什么没有生命的金属块,赛车是活生生的、会呼吸的。她是活的,她在跟你说话。去感受,去听听她说她想要什么,她的需求是什么。你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倾听。”法国帆船比赛选手伊莎贝尔·奥蒂西耶在谈到她和她的船之间的关系时,曾有过类似的表达:“我花了三年时间……同这艘船在一起,我同她非常亲密。现在我在这里,而她孤零零的,这让我不太好受。”
在那些让人感觉好似拥有灵魂的事物中,树木值得占上一个位置。树木常常象征着魔法本身,在民间传说和艺术中也一直扮演着特殊的角色。许多童话故事的开头都是主人公离开舒适的乡村生活,走进树林,踏上旅程。这段旅程将主人公带离日常世界,来到古老的、未知的魔法世界。在《格林童话》里,我们能找到被施了魔法的梨树、苹果树、榛树和杜松树。而传说中的生命之树则在许多宗教传统中都有出现,比如犹太教的喀巴拉、佛教、中国神话和非洲民间传说。
除了树,火也很容易被人赋予灵魂。火的移动不可预测,而且火似乎想要达到一个目标——燃得越旺越好。我们知道,消防员在描述森林大火的时候,会使用“刁滑”“狡诈”“暗中埋伏”这样的词。当风渐息、火暂退时,人们会说它们是在“养精蓄锐”。哪怕是日常物品,也可能给人怀有恶意的感觉。打不开的锁和吞了钱却不出货的自动售货机像是对你心存怨恨。在某种物件不配合你的意愿,然后你忍不住想要踢它一脚、砸它一下的时候,你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冲动,是因为你半有意识半无意识地觉得它是在存心不配合你。
跟心存恶意的物品相反的,是那些我们很喜爱、认为它们拥有灵魂的物品。它们通常是我们拥有了很多年的物品,比如某样纪念品、我们最爱的被子或一把忠实的旧水果刀。一件物品同人相处的时间越久,就越会被当作有生命的东西。我们珍视它并非缘于它的功用,而是因为它对我们来说不可或缺。就像我们的身体会散发出热量那样,人类的头脑几乎像是会散发出灵魂。母亲为你用钩针编织了一件毛衣,她耗费的大量时间与毛衣中包含的她对你的爱和关心,都使你觉得这件毛衣充满了母亲灌注的爱。如果它被换成了由机器制作的毛衣,哪怕是一模一样的复制品,你依然会感觉失去了什么。某种有魔力的东西不见了,而这份魔力正是这件毛衣最有价值的地方。
当我们探索头脑中的无意识部分时,那些为日常物品赋予生命的灵魂并非我们需要理解的全部。除此之外,世上还有其他的灵魂,比如赋予人群以生命的灵魂。有的时候,一群人并不仅仅是个体的集合,他们还会呈现出群体自身的生命。你在摇滚乐演出现场获得的感受完全不同于你在家听歌的感受,哪怕你听的是一模一样的音乐。摇滚乐现场具有某种神圣的狂热感,能够将所有人联合起来。在城市里四处流窜、烧杀劫掠的暴民群体中也会出现类似的现象,暴民群体产生的暴力越过了每个人单独行事时的边界,因为日常生活中的道德约束被集体的意志击败了,集体的意志取代了个人的意志。而人们只有在重新恢复平静时才会注意到这种转变。事后,人们可能会问自己:“我刚刚做了什么?”哪怕只是若干好友相聚,聊天的内容都可能会变得非常“有灵性”,像是屋子里还有一个额外的、神秘的存在,正驱动着整场聊天。
灵魂可以存在于事物和人群中,还能够造访某些时刻。女神奈基,这位带有翅膀的胜利化身,便是在即将取胜的魔法时刻出现的灵魂。运动员通过训练来提升技能,但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在特定的日子究竟是会发挥出色还是会发挥失常。他们不知道自己何时能一切如愿,有神启般的出色发挥,每一击都命中目标,每一招都带着自信。哪怕是业余运动员也可能经历过胜利女神降临的时刻。当这样的时刻来临时,你会感觉自己无往不胜,你的胜利乃是命中注定的事情。这种体验最非同寻常的地方,便是当事人会感觉一切都毫不费力。你不需要艰难奋斗或拼命争取,好结果就这么主动地落在了你身上。这是一份礼物,来自看不见的生灵。
场地有时候也好似拥有了人格,就像有一个友善的灵魂盘旋在空中。古罗马人用“场所精神”或“地方精神”来指代某地独特的氛围,今天,我们或许会将其称为“气氛”。想象你儿时常坐着看书的那面飘窗,想象在那放满坐垫的窗台四周弥漫的氛围。想象在寂静而茂密的森林里沙沙作响的树叶。想象在暴风中猛烈撞击沙滩的海浪。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在他的当代童话故事《小王子》中提到了夜间沙漠的“守护神”:“你坐在荒漠中的沙丘上,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然而透过这寂静,有东西在跳动、在闪烁。”
万物有灵论或许不是我们当今生活的聚焦点,但是在工业化之前的社会中,对世界的泛灵理解是非常普遍的。人们认为同这些环绕在四周的灵魂保持良好的关系对生存至关重要。约瑟夫·坎贝尔,这位以其对英雄之旅的研究而知名的美国文学教授,引用了阿帕奇人讲述的故事中的话:“植物、岩石、火、水,这一切都有生命。它们观察着我们,看到我们需要的事物。它们看得到我们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它们会显现,然后同我们交谈。”
我们难以理解阿帕奇人的需求如何在自然元素显现时得到满足。或许自然元素带来了知识,能够帮助阿帕奇人同环境更和谐地相处。但或许自然元素具备另一种作用。坎贝尔指出,佛教徒将自然元素的显现称为“无生命之物的布道”。
在迪士尼电影《爱丽丝梦游仙境》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展现“无生命之物的布道”的简例。一些花朵在电影里唱了首名为《金色午后的一切》的歌,其中有这么一句歌词:“你可以从花朵那里学到许多东西。”这个观点看上去平淡而乏味,如果你看过这部电影,听过这首歌,你可能都不会多想什么。可这句话本身有着深远的意义,如果你细想一会儿,它们在说的内容一点都不显而易见。花朵们讲述的内容想必不是植物学方面的知识,例如雏菊有多少片花瓣。它们想到的似乎是其他的事,但那是什么呢?答案似乎既明显又模糊。正如我们在本书后面会看到的那样,这个问题(无生命之物试图告诉我们什么)的难点之一便在于这份答案不能用言语来表达。
我们身边各种物品所含的灵魂在大多数时候保持着安静,偶尔才会言语。我们感受到的同这些东西的友好联结作为背景乐在隐隐哼唱,丰富着我们的生活,只在很偶尔的情况下才会引起我们的注意。然而,与灵魂相遇的体验有时候不仅仅是背景乐,其存在感逐渐凸显,有时会对我们造成深切的,甚至是改变一生的影响。德国神学家鲁道夫·奥托将此命名为“圣灵体验”。“圣灵体验”发生时,我们会感觉到展现在自己面前的是某种和尘世中的一切都截然不同的东西。它与我们习惯的一切都不相同,因此奥托用sui generis(拉丁语,意为“自成一类”)来形容它。这是一种神秘离奇的感受,有的人会拿我们听到鬼故事后的战栗感与此相比。不过我们在此时的感受并不是惊惧,那是一种更为深入、更为振奋的体验。
尽管圣灵体验那“自成一类”的特性使得我们难以描述它,但我们还是可以说一说其中的几点。首先,我们体验圣灵的方式同体验其他东西的方式都不相同。一般情况下,我们只能通过感官来接触自身之外的事物。想要观察某物,我们必须看到它、听到它、闻到它、尝到它或触摸它。我们看到一个人,听到这个人的声音,感受到这个人握手的力度。然而,圣灵体验是个奇怪的例外。奥托将此描述为“非感官的体验或某种感受,其首要的、直接的对象在自身之外”。对圣灵来说,我们没有感官印象,无法将其刻画;我们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无法将其描绘;我们想要理解它,可我们只拥有相关的体验。
或许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经历圣灵体验,但这种体验并不少见。威廉·詹姆斯写道:“我们平常的清醒意识,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理性意识,只不过是意识的一种特殊形式而已。潜在的、截然不同的意识形式就在它的四周,在犹如蝉翼般轻薄的屏障之后。”当头脑中有意识的部分被无意识的内容侵入时,我们便会经历这些意识的非寻常状态。此种情况在你独处的时候最有可能发生。在通常情况下,这时的你身处自然环境之中,比如在日出时分的沙滩上。想象一下,你来到树林中,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照了进来。风拂过你的脸庞,林间的芳香令你想起了什么,但你又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只知道这段记忆似乎来自很久以前。突然间,围绕你的不再是树木、阳光和风,它们合在一起,变成了某种不可见但有生命的存在,试图向你诉说些什么。
圣灵体验往往无法言说。我们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它,只能直接体验。从这方面来说,这就好似陷入爱情时的体验。在你亲身经历之前,你无法理解这种感受。对那些从未体验过爱情的人来说,相关的种种描绘往往显得夸张和荒唐。
圣灵体验还令人感到似曾相识。那种我们正在经历的感受,那个在我们面前凸显出来的存在,我们曾经认识它们,后来却和它们失去了联系。G. K. 切斯特顿这样写道:“被我们称为灵魂、艺术和狂喜的一切,不过意味着在那么一个令人敬畏的刹那,我们记起了我们遗忘的事物。”
圣灵是私密的存在。它知道你是谁,想要传达某个信息给你,而这条信息除了你之外无人能理解。圣灵令人充满生机。它让你感到全然清醒,这时你的思维比平时更为敏捷。它充满生机和活力,既紧迫又宁静。它还能激发你的渴望和向往。在这种感觉消散之后,你会强烈地希望它回来。相比之下,寻常世界平淡、枯燥而乏味。
威廉·巴特勒·叶芝在他的诗《流浪者安格斯之歌》中写到了对圣灵的渴望。在这首诗中,叙述者描绘了他在夜晚的林间钓鱼时的神秘体验。
他抓到了一条银色鳟鱼,这条鱼变成了一位耀眼的姑娘。
它变成了一位姑娘,闪着微光,
发间别着苹果花。
她喊了我的名字,然后跑开,
消失在泛白的天空之中。
这场梦幻的经历驱使着他,让他在余生中一直追逐她,想要再次找到她。叶芝相信这是他进入某个神秘天堂的入口。
尽管流浪已使我老去,
但走过山谷,踏遍丘陵,
我终会找到她的踪影。
然后亲吻她的双唇,握起她的双手,
沿着斑驳的草地,久久漫步,
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停采摘,
采那月亮上的银苹果,
摘那太阳上的金苹果。
圣灵爱人的主题永不过时。我们可以在美国的“枪炮与玫瑰”乐队的流行歌《我甜美的孩子》中看到关于该主题的当代描述。在歌曲的第一节中,歌手将爱人的微笑形容为重返田园般美好童年的入口:“当时,一切都像明朗的蓝色天空那般清新。”
弗雷德里克·巴雷特和同事们开发了一种测量其强度的问卷,将这份问卷命名为“神秘体验问卷”。(如表1)该问卷包含了三十条陈述句,每一条陈述句都描绘了人们在经历圣灵体验时可能会产生的感受。志愿者要给每一条陈述句打分,打分范围从0到5,用来表示志愿者是否有过该体验,以及体验的强度如何。研究人员要求184位服用过赛洛西宾(迷幻蘑菇中的一种成分)的志愿者填写该问卷。他们发现问卷上面的分数越高,志愿者身上发生的变化就越持久。这些变化包括态度、行为和健康安乐方面的变化。神秘体验的感受越强,其持续效果就越强。
表1 “神秘体验问卷”中的陈述句范例
神秘体验问卷中的每一条陈述句的评分都从0(我压根没有此种感受)到5(我对此感受很强,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强烈)。神秘体验可能发生在宗教仪式上,可能发生在药物迷醉后,也可能发生在日常生活中。这些体验常常会持久地改变人们看待自己和世界的方式。
该问卷的其中一条陈述句提到了关于整体观的神秘领悟,即对“合众为一”的领悟。参与研究的许多志愿者都经历过这种神秘的感受,而且他们不需要服用致幻剂来唤起此种感受。在另一项针对那些表示自己有过超自然神秘体验的人的调查中,关于“合众为一”的陈述句获得了很高的分数。这些和整体观相关的感受与神秘体验和现实相比显得多真实有关。我们可能很难想象世上有比现实还要逼真的体验,但70%的志愿者认为他们的经历“比现实更真实”。这是神秘体验诸多不可言状的特点之一,而且常常伴随着我们与无意识相连时感受到的那种高涨的、全然的生命力。在研究人员要求志愿者用文字描述这份体验的时候,那些认为神秘体验比现实还要真实的志愿者更有可能写下反映整体观的文字。(如表2)
研究人员发现,人们若是在神秘体验中感受到了较强的真实性,那么他们的家庭生活、健康和目标感都会受到积极影响,对死亡的恐惧也会减少。圣灵体验也许会令人感到陌生,与寻常的、有意识的状态相比,圣灵体验提供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看待世界的方式。然而,圣灵体验并非病态,它能给我们带来重大的好处,并且丰富我们的生活。
表2 经过统计,在志愿者经历神秘体验时,出现频率较高的与低真实感和高真实感相关联的文字
在志愿者认为神秘体验比现实还要真实的时候,与整体观相关的文字更常出现。
人类有一种我们不愿意承认的生理倾向,即我们能在世界上感受到许多灵魂的存在。不过,承认这个倾向是有好处的。首先,对抗你的生理倾向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你不会想要在今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倒立着用手走路而不是用脚走路。同样,故意同自己的大脑中鼓励魔法观的那部分神经回路对着干,可能不是走向充满成就感的人生的最有效路径。想象一下,一名业余木匠正在用父亲传下来的手刨刨着一块木头。这个手刨让他感受到了与这个在自己的生命中扮演过重要角色的人的特殊联结。或许他会否认这种感觉,他可能会说:“这个手刨令我想起父亲,但除此之外,它跟我在店里随便就能买到的另一个手刨并没什么两样。”如果他这么想,他就会错过在情感上和父亲再度产生联结的机会。若是他想抓住这次机会,他就需要具备一定的魔法观,相信这个特定的手刨里还留存着父亲灵魂的回响。再来想象一下,一名厨师与他在烹饪学校学习期间购买的一把水果刀之间有着某种情感联结。与烹饪时必不可少的工具建立友谊,会如何影响这名厨师准备食物的方式,又会如何影响这名厨师做出的食物的质量呢?
研究人员调查了两百名对超自然力量有兴趣的人,发现这些人对超自然的信仰对他们的生活产生了积极影响。75%的人表示,想着自己的超自然信仰时,他们会感到更为舒适平和。86%的人表示,超自然信仰让他们更好地理解自己,尤其是关于情绪的这个方面。和关于魔法的信仰一样,情绪也是无意识的产物。若是我们接受了魔法,我们似乎就能更好地理解情绪了。若是你打开了前往大脑中无意识的那个部分的大门,许多东西都会从那扇门里涌现出来。
与之相反,如果我们忽视此种思考方式,我们就在许多方面限制了自己。比方说,我们在同时具备不确定性和高风险性的场合中就不会发挥得那么出色。正如在苏博茨基的研究中的那些志愿者在赌注加大时会更愿意以魔法的视角去看待世界那样,人们在面对考试、求职面试或初次约会的时候往往会寻求超自然力量的帮助。友好的灵魂能提供舒适感,还能增强我们的信心,而更多的舒适感和信心又增进了我们的能力。
对职业运动员来说,是否能有巅峰表现对他们的职业生涯的成功与否至关重要,而大多数从事其他职业的人没有这么依赖于巅峰表现。因此,职业运动员本能地知道,魔法手段能给他们带来锋芒,这就导致他们会变得比较迷信。运动员必须不断地应对不确定性,他们永远都不知道胜利女神奈基什么时候会眷顾他们,给他们带来好运,也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球会出乎意料地瞎蹦,搞得他们需要狼狈地和别人争抢。迷信仪式会使他们重新获得一种尽在掌握的控制感。总而言之,运动员要比其他人更为迷信,而职业运动员则要比业余运动员更为迷信。在所有运动员之中,那些顶级运动员是最为迷信的。
在北卡罗来纳大学读书时,迈克尔·乔丹加入了名为柏油脚跟队的校篮球队。他后来参加比赛时,总把在校篮球队打球时穿的一条训练裤穿在芝加哥公牛队的运动裤里。泰格·伍兹在参加锦标赛期间总是穿着一件红色的运动衫。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四分卫汤姆·布雷迪在比赛的时候,会带着妻子吉赛尔·邦辰送给他的“守护石”。这些带来好运的物件增强了他们的信心,而在体育赛事中,更强的信心就意味着更好的表现。
在研究人员要求志愿者从1米远处轻击高尔夫球10次时,那些使用了“幸运球”的志愿者表现更佳。把球递给这些志愿者的时候,研究人员会对他们说:“这是你的球。这个球一直表现良好,是个幸运球。”另一些志愿者拿到了同样的球,但研究人员只对他们说:“大家用的都是这个球。”拿到“幸运球”的志愿者的平均入洞次数为6.42次,而拿到“普通球”的志愿者平均入洞次数只有4.75次。
小约翰·欣克尔是美国大学体育协会的保龄球冠军,他以一种尤为戏剧性的方式运用了幸运球的魔力。在他父亲去世后,欣克尔将父亲的骨灰放入了一颗保龄球内,然后打出了一次完美全中。欣克尔表示当时他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打到最后一格的时候,他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连球往哪里滚了都看不清。
与栖居在心爱之物里的灵魂进行互动,便是留存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的圣灵体验。叶芝的流浪者安格斯花了一生的时间追寻他的圣灵幻象,或许这个圣灵幻象一直就在他的心里。自然选择安排了人类大脑的神经回路,让我们在原本普普通通的物体中辨别出了无处不在的圣灵的微光。这些物体大多数时候保持安静,偶尔才发出言语,但如果我们用心倾听,我们便能听见它们的声音。
生活是困难的,我们需要帮助。那些将自己嵌入了我们的神经回路的灵魂便是我们的帮手。如果我们将这些帮手推开,否认它们对我们的影响,我们便会变得贫瘠。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在推开它们、否认它们,因为它们不符合现代世界的唯物主义。因此,让我们来更加仔细地研究一下现代科学如何描述人类头脑中的这个奇怪的部分。通过研究和分析那些与无意识相关的科学发现,我们将更好地理解超自然灵魂如何影响着我们的生活。
开始医治病人后,西格蒙得·弗洛伊德很快发现的一件事便是,在许多病例中,病人诉说的症状似乎与意志有关。这些症状是由病人根据自己的自由意志做出的种种决定而导致的,不同于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偏执妄想,也不同于抑郁症患者的无端绝望。妄想和绝望是不受人控制的,就像胸痛或呼吸困难一样。因此妄想和绝望更容易被人理解。
让弗洛伊德感到困惑的事情在于,有些病人告诉他,自己总是不停洗手或者暴饮暴食,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为什么人们会因为此类问题去找精神科医生呢?他们如果不想如此频繁地洗手,不要洗就好了。他们如果不想暴饮暴食,不要吃就好了。当然,问题就在这里:病人们做不到。就是因为他们停不下来,他们才来寻求医生的帮助。
弗洛伊德由此得出结论:大脑中一定存在某种比意志的力量更强的力量。此番领悟,即认为大脑中存在着互相对抗的力量的这种认识,促使弗洛伊德提出了他的无意识理论。今天,弗洛伊德的这套方法被称作“心理动力学方法”,因为他的方法聚焦于这些精神力量之间的动态张力。
弗洛伊德仔细地观察病人,寻找能够帮助他理解病人的头脑内部正在发生什么战役的线索,渐渐地,他积累了对无意识的大量认识,知道了头脑内部的冲突如何引发了病人的症状。不过,虽然观察是科学的要素,但观察正在被治疗的病人并非科学上最严密的形式。观察会产生逸事证据,虽然逸事证据可以开启一项科学学科,但更好的证据应该通过对志愿者进行更为系统的观察来收集。
探向人类头脑内部的隐秘之地时,科学家们采用了若干种方法来处理遇到的挑战和难题,其中的方法之一便是采用某种让头脑中有意识的部分无法察觉,而无意识的部分可以察觉的方式来传递想法。这就像是在某个人的耳边悄悄低语,除了这个人之外谁也听不见。如果我们可以对无意识悄悄低语,那么我们就能排除意识的影响,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自我,保证由研究人员的行为催生的任何反应都直接来自无意识。事实证明,大脑的组织形式真的允许我们执行这样的操作。
为了理解大脑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我们可以先环视一下四周。如果你正身处光线良好的房间里,那么你可以看见周围的所有东西,与此同时,你的其他感官也可以正常地发挥作用。你可以闻到空气中的气味,你可以听见房间里的声音。碰触东西的时候,你可以感受到它的纹理和质地。世界像是一本向你敞开的书,其中的信息通过你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流入你的意识,进入你的大脑。
然而,你的大脑并不是这样工作的。你的意识只会接收到一小部分通过你的各项感官涌入大脑的信息,这些信息经过了高度处理,因此它们所呈现出的现实画面并非总是准确的。你的意识就像是被保护欲过度的父母关在箱子里的可怜孩子,这个孩子知道的关于外部世界的一切信息都来自父母从箱子上的小洞里塞进来的东西。父母为了孩子着想,只会为孩子提供他们认为有用的信息。在这些信息被传递给孩子之前,父母会对其进行审查、过滤和处理,直到这些信息变成孩子年幼的头脑能够应对的模样。
这便是无意识对待意识的方式。我们应当对此心怀感激,尽管这么说听起来令人不快。别忘了,意识每秒最多只能处理60比特的信息。若是无意识不去过滤和处理通过各项感官流入大脑的种种信息,这些信息就会将意识吞没,令其不知所措。无意识做出决定,将它认为意识应当注意的信息提取出来,其余的信息则被过滤掉。想一下无意识如何操纵你的触感吧。如果你用手指轻抚书页,你会感受到纸张的质地,但你完全不会意识到此时你的衣服正在碰触你的身体,地面也正在给你的双脚施加压力。如果所有的感觉都在持续轰炸你,那你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注意更重要的事情了。
无意识为我们竖起了某种屏障般的东西,这面屏障环绕在我们四周,总体来说是一件好事。这面屏障可以说是一道孤立之墙,它为我们阻挡那些无关的刺激物,让自我可以聚焦于眼下更重要的事情。在拥挤的房间里同某人说话时,你之所以可以听清对方说的话,并且把注意力放在你的谈话对象身上,是因为房间里的其他交谈声都被你的无意识压制了。你在夜晚沿着街道走路时,突然有一只黑猫从你的眼前穿过,就算这只黑猫在黑夜中仅仅依稀可见也没关系,多亏了无意识的过滤和处理,黑猫在夜色中模糊的轮廓成了你此刻的视野中最为显眼的物体。与此同时,街灯下停着一辆汽车,被光线照亮的车牌也进入了你的视野,但只有你的无意识会观察到这条信息。它过滤了这条信息,不会让意识接收到。
如果我们在这个车牌的字母和数字上嵌入信息会怎么样呢?这样一来,我们能否背着自我同无意识沟通?我们能否利用这个交流渠道来获取更多关于无意识的知识,从而更好地了解无意识如何行事,以及它究竟有着怎样的能力?
一系列旨在探索无意识的施动者的实验采用了类似的策略。先前,我们已经讨论过无意识的施动者如何产生了自我并不知晓的独立目标。我们讨论的其中一个案例是酗酒者大脑里的“口渴魔鬼”。大脑里有着隐藏的施动者,它在我们的意识之外追求着自己的目标。
各种各样的治疗技术试图通过舒缓病人的压抑状态来清走这些有毒的施动者。在对病人进行精神分析时,弗洛伊德会使用一种名为“自由联想”的治疗技术。病人向医生承诺,不管他们脑内的想法有多么荒谬可笑、令人难堪或使人烦乱,他们都不会再去压抑这些想法,而是要将其完完全全地告诉医生。在“自由联想”这个词组里,“自由”意味着病人的思想有着不被意识审查的自由。弗洛伊德告诉他的病人:“你该怎么做呢?此刻的你好比是一名旅客,正坐在火车车厢里靠着窗户的位置。你要做的就是向车厢内的某个人讲述你所看到的风景,那些从窗外飞驰而过,不断变换着的风景。”弗洛伊德假设最活跃、最烦人的想法会在脱离压抑状态的约束后浮上表面,继而可以交由意识处理,而不再被迫掉入无意识的暗处。
有些想法不仅是会引起不适而已,譬如说,和创伤有关的记忆有时还会令人难以承受。自我很可能因为这些记忆过于强烈而难以对其进行处理,此种情况可能会引向创伤后应激障碍。这是一种人类在遭遇性暴力、严重受伤或面临死亡的威胁之后可能出现的精神障碍,病人的身体和心理两方面都会出现衰弱的症状。人们若是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恐惧的感觉就不会像在正常情况下那样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消失。他们会经历始终存在的被威胁感,随时可能被恐惧吞噬,哪怕他们其实身处安全的环境之中。在某种程度上,这些病人就像上述的皮肤电导水平实验中的那些试图不再思考性的志愿者,志愿者们无法摆脱在脑海中不断复现的关于性的想法。但这一次,病人们的创伤过于深重,自我的调节能力已被破坏。
针对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常见的精神治疗形式,是采取一系列逆向的抑制步骤。这种方法被称作逐级暴露疗法,医生通过每次给予病人的自我少量刺激,不超过其应对程度,来帮助病人逐步获得面对创伤的能力。如果某人曾在黑暗的小巷中被人袭击过,那么治疗时,第一步便是让他想象自己走在白天的明亮的街道上。过些时候,让他想象自己走在较为黑暗的街道上,然后再想象自己来到了曾遭受袭击的那条小巷里。由于自我能够处理令人不安的内容,并使之变得不那么令人不安,这个人的力量将逐步增强,最终可以支撑着他在脑海中重现完整的事发过程。此时,自我就能在不被吞噬的情况下回顾完整的记忆了。
进一步深挖人类心灵的象征手法时,我们会发现光常常被拿来作为意识和理性的象征。光会令隐藏的事物显露,帮助我们辨别不同的事物,而辨别的能力正是分析的精髓。光还能杀菌消毒。如果我们把骇人的想法埋入无意识,这些想法便会溃烂发脓,如鬼魂般久久不肯散去。它们会时不时地跳出来,扰乱我们宁静的心绪,令我们的“压力激素”迅速上升。同这些想法正面相撞是痛苦的,但如果我们将它们从暗处拎出,使之来到意识的光照之下,我们便可以阻止它们继续作为不受控制的自主施动者任性行事。
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经济学家丹尼尔·卡尼曼在他的《思考,快与慢》一书中描述了关于思考的这种双重处理机制。他将自底向上的处理方式称为“系统1”(因为从进化的角度来说,这种处理方式出现得更早),将自顶向下的处理方式称为“系统2”。理性的、自顶向下的处理方式速度慢,需要耗费精力,并且不受情绪影响。自底向上的处理方式(亦称“经验处理方式”)速度快,毫不费力,不遵循逻辑和规则。(如表3)它之所以又被称作经验处理方式,是因为该系统通过经验来改进自身(学习新知识),而非通过语言、读书和听课来做出调整。除了产生感官体验和情绪之外,经验处理方式还会以直觉的形式来塑造想法。
通过运用抽象概念,理性的、自顶向下的处理方式分门别类地理解着这个世界。它将事物拆分为不同的部分,聚焦于每一部分的具体特性而非将事物当作整体来对待,这便是它为事物分类的方法。生物学家将脊椎动物与无脊椎动物分开。化学家将不同的元素从化合物中提取出来。此外,理性处理方式使用普遍法则来解决问题。如果事物甲和事物乙均与事物丙相同,那么事物甲和事物乙就总是相同的。如果有两人同时寻求帮助,而你只能帮助其中一个人,那么在理性处理方式的指导下,两人中更值得帮助、更需要帮助的那个人便是你应该去给予帮助的对象。
表3 两种处理方式的特点
表格左侧是有意识的、出于理性的、自顶向下的处理方式的特点;表格右侧是无意识的、来自经验的、自底向上的处理方式的特点。
来自经验的、自底向上的处理方式针对的是具体的事件。每一件事都是独一无二的。经验处理方式不会将事物拆开并分离出各种具体的细节,而是采取整体主义,将事物视作个体,而“个体”这个词最初的意思便是“不可分割”。(如图4)根据经验处理方式来做决定的时候,我们使用的不是逻辑,而是情感。在这种处理方式中,我们由事物甲联想到事物乙,靠的是相似的感觉而非对这两个概念的理解。按照这个模式,萤火虫好似小星星,梯子象征着心灵成长的向上之路。如果两个人同时向你寻求帮助,而你只能帮助其中的一个人,你的本能会要求你去帮助让你感觉更亲近的那个人。
图4 自顶向下的、有意识的处理方式通过分析将事物拆开,使其便于理解;自底向上的、无意识的处理方式将事物作为整体来看待
有些人更注重理性处理方式,有些人更依赖经验处理方式,但两者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理性处理方式和经验处理方式是独立运行的,因此一个人可能既有高水平的理性处理方式,又有高水平的经验处理方式。也可能这个人的两种处理方式都很差。研究人员可以通过设计问卷来测量每个人对这两种处理方式的运用程度。
理性处理方式的高得分者往往一丝不苟,认为自己可以对世界施加影响。经验处理方式的高得分者往往有着出色的直觉。他们依赖本能的感觉,容易和人相处且情感外露。他们也更容易相信他人、更宽容、更主动,而且他们的生活满意度也要比平均水平高。拥有“互补处理方式”的那些人(同时拥有高水平的理性处理方式和经验处理方式的那些人)有着更好的人际关系,能在这个世界上察觉到更多的意义,还能更积极地看待自己和他人。
自顶向下的处理方式通过分析来拆解事物,与之相反,自底向上的处理方式基于相似性和其他关联形式将事物相连。这就导向了一种名为“交感巫术”的思考形式。詹姆斯·弗雷泽爵士在他的《金枝》一书(该书是他在比较神话学和比较宗教学方面取得的成果)中最早介绍了这种思考形式。交感巫术由两部分组成,其一为相似律,概括来说就是“同类相生”。
相似律解释了为什么有些人相信,往巫毒娃娃身上扎针会伤害该人偶的真人原型,也解释了为什么闪耀着美丽光芒、可以恒久存在的钻石代表了人们对永恒之爱的承诺。在以哈利·波特为主角的系列故事中,我们看到了许多关于相似律的例子。在其中一个场景中,孩子们调制了魔法药水,喝下之后就能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而魔法药水的关键成分之一就是他们要扮演的对象的一缕头发。
研究交感巫术的学者发现,若是他们要求志愿者将飞镖扔向贴了婴儿照片的靶子,有些志愿者会不敢将飞镖掷出去。因为靶子上面有婴儿的照片,所以无意识就会将其作为真正的婴儿来对待,从而影响志愿者瞄准的决心。经验处理方式的高得分者(他们更容易受到交感巫术的影响)比经验处理方式的低得分者更难命中靶心。
交感巫术的另一个组成部分为接触律。根据接触律,两个物体之间的物理接触会导致一些精髓和特性的转移。正是因为接触律的存在,我们才会看重名人碰触过的东西。贝比·鲁斯使用过的棒球球棒,那根让他击出了第五百次全垒打的球棒,卖出了超过一百万美元的价格。这可是一大笔钱。除了一根木头之外,买家花了这么大一笔钱就只换来了这根球棒散发出的魔法般的感觉。如果这根球棒的买家将它拿到你面前,你很可能会产生一股想要上前摸一摸的冲动。这股冲动的来源值得我们思考。
我们来看看接触律起作用的另一个例子。一名年轻女子收到了来自男友的爱的礼物。她的男友是一位天文学家,送给她几粒由他偷来的月球土壤。这名女子把它们吞下了肚。交感巫术常常出现在童话故事中。在童话故事《白雪公主》的一些较早的版本中,邪恶的继母命人掏出白雪公主的肝和肺,烹制好之后给她当晚餐。她希望自己在吃掉白雪公主的肝和肺之后,可以通过接触律获得白雪公主的年轻貌美的特质。
接触律可以令事物变得有吸引力,也可以令事物变得恶心。研究人员向志愿者们介绍了一位男子,声称此人先前踩到过狗屎,不过他已彻底把鞋子刷干净了。稍后,在志愿者们纷纷入座之际,研究人员观察他们选择的座位和此人之间的距离,以此估算出每个人的经验处理方式的得分情况。
接触律反过来也能起作用。人们不愿意让自己的个人物品落入他们厌恶的人手中。你肯定不想看到自己讨厌的人穿着你放到二手商店的那件夹克。
对有意识的理解来说,分析占据着绝对的核心,我们若想认识到自身的存在,就需要意识到我们同四周的所见之物皆是各自分离的。我们感受到的自己是独立的个体,而非一大团无法区分的统一生命的一部分,也非神秘的“合众为一”。我们可以用剑来象征有意识的思考,这种思考方式将我们的所见所闻一剑剑全数劈开,劈成无数的碎片。
原型则与之不同。原型负责联合和统一,代表了其赋予意义的一切事物中最为基本的存在。举例来说,每一趟旅程都是独一无二的,但旅程的原型则代表了一切旅程所共享的深层形式。光亮可以来自蜡烛、星辰和灯泡,但不管其来源如何,光亮都被光的原型所围绕。无意识对统一和联合的这种倾向有时候会强烈到自我完全无法理解的程度。在自我看来,各个对立面相去甚远,而在无意识看来,各个对立面是统一的。原型总是包含了光明面和黑暗面。
当这些陌生的、不合理的原型侵入有意识的那部分头脑时,魔法和意识的非寻常状态就出现了。一旦我们四周的物体与这些原型产生关联,这些物体便充满了无意识的能量和神秘的力量。小约翰·欣克尔之所以用那颗装了父亲骨灰的保龄球打出了完美全中,是因为这颗保龄球内充满了爱的原型、死亡的原型以及他父亲的身份的原型,因此具有强大的心理影响力。
被原型入侵的体验是一种圣灵体验。这份圣灵感有时候会强烈得使人不知所措,甚至就此改变一个人生活的轨迹;有时候恰似一丝偶然照入的微光,点亮我们那充满世俗和惯例的日常生活。
原始母亲最重要的象征是乌洛波罗斯——嘴里衔着尾巴的蛇。乌洛波罗斯描绘了无意识的大自然以一种循环的方式滋养自己的状态,它消耗自己来获取养料,再生产自己,经历着永恒不断的毁灭和再生。对原始母亲来说,生与死是一回事。死滋养着生,直到生变成死的那天。许许多多这样的循环都从自身出发又回到自身:日升日落、四季更迭、春种秋收、生生不息。古人向希腊神话里的月亮女神塞勒涅祈祷的一段话说明了月亮女神与乌洛波罗斯类似的本质:“汝乃始与终,唯汝一己之力便可统御万物。一切的源头皆在汝,一切的尽头亦在汝。”
乌洛波罗斯的形象在众多文化中皆有出现。最早的形象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4世纪——图坦卡蒙法老的石棺外的其中一层金椁上刻有乌洛波罗斯的图案。(如图6)北欧神话中与乌洛波罗斯对应的蛇是牙齿衔尾、环绕人世的巨蛇耶梦加得。在关于犹太教的神秘主义体系喀巴拉的《光辉之书》中,巨蛇利维坦被描绘成衔尾的状态。印度教的宗教艺术则将乌洛波罗斯描绘成托起大地的基底的组成部分。根据《瑜伽昆达里尼奥义书》,一条衔尾蛇蜷曲在我们身体的脊椎骨尾端,半睡半醒,象征着神的力量。乌洛波罗斯的分布十分广泛,它以象征形式出现在世界各地,贯穿古今,这表明乌洛波罗斯或许代表了人类心灵的根本面。
图6 左图:一份15世纪的炼金术手稿中绘制的乌洛波罗斯(1478);右图:目前已知的最古老的乌洛波罗斯的形象,来自公元前14世纪,刻在图坦卡蒙法老的金椁上,此图为金椁复制品的一角
乌洛波罗斯反映了无意识的创造力。诺伊曼写道:“灵魂的自我再生能力是人类的真正秘密和终极秘密……隐藏在无意识中的这些珍贵的形象、理念、价值和潜能通过各不相同的表现形式来到我们面前,让我们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丰产的大自然母亲不仅在我们出生时赋予了我们肉身,还在我们的一生中始终伴随着我们,在我们的心灵深处永恒不断地修复着我们的生命力。
在涉及食物的圣灵体验中,最著名的描写或许出自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普鲁斯特成年后回到了小时候居住过的小镇,母亲给了他一杯茶,还有一块名为玛德琳的小蛋糕。这是他小时候一直很喜爱的一种蛋糕,它的味道使普鲁斯特心头升起了满满的喜悦和永生感,平常之事渐渐隐去,永恒之感从无意识中升腾而出。那种不朽的本质势不可当,令他不知所措,他心中产生了超自然的着魔之感,不断喷发的永恒之感就此达到顶峰:
我将蛋糕一角放入杯中,蘸了蘸茶水。随后我舀起一勺茶,送到嘴边。混合着蛋糕碎屑的温热液体一接触到我的上腭,我浑身上下便有一股战栗的感觉通过。我停了下来,专注于身上正在发生的非凡之事。强烈的愉悦侵入了我的各个感官,这种感受孤立而超然,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顷刻间,生活的无常不再与我有关,种种灾难无法给我带来伤害,生命的短暂成了一场虚幻——这种新的感受在我身上产生了爱能带来的那种影响,珍贵的本质将我填满。或许这种本质并非在我体内,这种本质就是我。现在我不再觉得自己平庸,不再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场偶然,不再觉得自己注定有一死了。这份强烈的喜悦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爱和照料是滋养原型积极的方面,但该原型也存在黑暗面,提醒我们早期人类不仅是捕食者还是猎物。害怕被吃掉是我们较大的恐惧之一。在中世纪以地狱为主题的绘画作品中,亡灵常常被描绘为正在被吞食、正在被吃掉的样子。我们会有“地狱之喉”“吃人的疾病”“被嫉妒吞噬”之类的表述。毒药是滋养原型的黑暗面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在神话和童话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故事里的毒药常常藏在诱人的美食或美酒之中。这就提醒我们,光明面和黑暗面相互纠缠、难解难分。
原型通常待在幕后,塑造着我们理解世界的方式,但它偶尔也会在喷发后登上意识的舞台。我们与原型的短暂相遇可能发生在梦里,也可能出现在圣灵体验之中。然而原型最为持久的喷发出现在艺术、文学和其他美学表达方式之中,这便是象征。
象征是桥梁,横跨意识世界和无意识世界之间的深渊。象征是感官可察觉之物,将我们与不可见的原型联结起来。象征可以是自然物,比如太阳、月亮和树。象征也可以是人造物,比如剑和盾。在前文中,我们提到过母亲原型的一些象征,比如地球、海洋以及杯碗等容器。
为了更好地理解象征,我们可以先将其同语言学里提及的符号做个对比。象征和符号截然不同。符号是通信单元,承载着明确的一对一的联系,将某个有形之物同表示这个有形之物的符号相连。举例来说,字母o、r、a、n、g、e排在一起后的组合被用于表示橙子(orange)这种水果。当你读到orange的时候,你完全清楚这个词指代的含义,不会理解得过多或过少。表示麦当劳连锁餐厅的金拱门标志也是如此。看到金拱门标志时,你就能知道它的确切意思。符号通过其表示的对象来获得自身的意义,且这个对象是人们了解的事物。相反,象征通过原型来获得其意义,而人们并不了解原型。象征的意义和原型一样,因体量过大而无法被自我领悟。象征表达了思绪无法触及之物。(如图8)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写下了关于“象征如何将意识和原型联结起来”的大量内容。发现病人的梦境中有象征出现之后,荣格开始研究象征在心理学中扮演的角色。那些通常出现在神话和艺术中的象征竟然出现在对这些领域毫不熟悉的病人的梦境中,这让荣格十分惊讶。荣格对此给出了结论:在梦境、幻象和深陷于宗教的狂热状态中,象征会自然而然地出现。荣格还进一步指出,我们可以在史前人类的遗迹中找到可识别的象征。这意味着象征和人类这个物种的历史一样悠久,也暗示着形成象征是人类的一项重要生物机能。
图8 左图:“莱斯皮格的维纳斯”的复制品,这座小雕像有着两万五千年的历史,被认为象征着生育力;右图:塔普亚特,霍皮族的象征,标志着母亲、孩子、脐带及生命的不同时期
我们的自我若是吸收了来自无意识的材料,哪怕只吸收了一丁点,我们也能够收获更多的能量和激情,工作能力也会得到提升。我们若能将无意识完全合并到自我之中,两者的结合便会产生完整的个人。完整的个人将头脑中的方方面面尽数吸纳,荣格称其为“自性”。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目标,我们最好将其看作一种抱负或指导,而不是某种实际能做到的事情。话虽如此,在荣格看来,个人成长最为突出的特征便是头脑中的自我和无意识这两个部分的不断融合。他认为无意识中有一项特别的本能,它驱使着我们将自我和无意识合为一体。荣格将该本能命名为“超越功能”,因为它超越了将自我和无意识分割开来的界限。
来自瑞士的荣格学派的心理学家玛丽-路易丝·冯·弗朗兹写道:“当自我和无意识学会认识彼此、尊重彼此并帮助彼此时,一个人就会变得完整、统一、安定、快乐、活力十足。”虽然这种状态是值得我们追求的目标,但我们需要明白,通往该目标的路途上潜伏着种种危险。正如自我可能会扮演暴君,拒绝承认无意识这个角色那样,体量庞大的无意识或许会将意识淹没。(如图11)荣格曾经写道:“这就好比某人本来打算挖个自流井,却一不小心发现了一座火山。”
有一种精神疾病叫作“佛罗伦萨综合征”。到访这座意大利城市的人们被城内的无数举世闻名的艺术杰作淹没,顿时变得不知所措。这些作品中饱含着原型的象征。面对因头晕目眩和迷失方向而前来就医的游客时,当地的医护人员早就习以为常。“耶路撒冷综合征”也是一种类似的疾病,不过这种疾病更为严重。有些游客来到耶路撒冷后会患上以宗教为主题的精神疾病,等他们离开这座城市之后,这种疾病往往就会自行消失。
图11 自我和无意识需要融合得恰到好处,这一点很重要
若融合过少,自我便会因为缺乏获取本能的内驱力的渠道而变得虚弱;若融合过多,自我便会在无意识的猛烈攻势下茫然无措,无力应对。
在神话传说和其他故事里,被无意识的冲击影响神志的情况有时会通过象征手法得到表达。主人公或沉入海底,或被洪水冲走,或被囚于地牢之中。在现实生活中,人们若是被自己的无意识淹没,便可能进入长时间的如梦似幻的状态。他们会表现得心不在焉,似乎活在独属于自己的现实之中。让我们来看一个案例:某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被“不合时宜的白日梦”所困扰,只得去找医生寻求治疗。这位年轻人无法控制自己的幻想,不管现实生活中他正在做什么,他的幻想总是随时随地自行展开。在这些白日梦的影响下,他几乎没有办法维持社会关系,因为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他跟谁在一起,他的思绪都可能会溜达到别处。有一次他去挪威旅行,前往某处峡湾探险,一路攀爬到了悬崖边。当他紧贴在悬崖边,被难以描述的壮美景象包围的时候,他却完全看不到眼前的一切,因为他的思绪又走远了,他又被困在了白日梦之中。当时的他在幻想中成了一名摇滚巨星,正在舞台上激情演出。
一个人若是被无意识淹没,他就可能会受到本能的过量影响,失去在有意识的深思熟虑之后做出选择的能力,甚至还会失去一部分人性,因为此时的他已与本性中动物的那一面过于接近。他可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愤怒的情绪和暴力的行为,可能会深陷在关于色欲和贪念的想法中无法自拔,还可能会被权力欲冲昏头脑。在神话传说和童话故事中,角色会变形为动物,用以象征这种人格上的转变。
被无意识淹没还可能会让人觉得自己成了超人,就好似被神灵附体了一样。在狂怒之火燃起后,被其支配的人会感到自己既强于人类又弱于人类。强烈的怒火会将某种横扫一切障碍和边界的力量灌入某个人体内,若是他完全听凭激情驱使,随意蹂躏并尽情践踏社会习俗,他就能获得强烈的愉悦感。然而,尽管他会觉得自己宛如天神,但他知道自己并非像人类那样在理性思考,而是在跟随本能行事,做出动物般的行为。兽性和神性在无意识的内部结合到了一起。在希腊神话中,半羊半神的萨堤尔便是此种结合的象征。
如果你可以坦然地面对无意识的本能力量,不被其淹没,你就有机会将该力量与自我融合,逐渐形成自性,成为你理应成为的那个人。这种融合过程是令一个人成为独特个体的过程,因此荣格称之为“个性化”。在经历本能力量和自我的相融时,你会越来越不同于随大流的人群,变得越来越像你自己。
随大流的这群人在行事和思考方面都很相似。人失去个性的方式之一便是过分地忠于集体意识。集体意识由某个群体内的所有人有意识地共享的价值观、态度和看法组成。青少年组织的粉丝俱乐部便是其中的一个无害的例子,大家在俱乐部里穿得一致、谈吐相似、观点雷同。身处这样的一个同质群体之中会让人感到安全,在青春期有这样的需求是很普遍的,因为青少年在这个时期正经历着令人感到害怕的生理变化和心理变化,于是情感上的安全就显得难能可贵了。
然而,集体意识并非总是无害的。极权主义政权便是其中的一个黑暗的例子。当局传达的观点和信仰被群众不加批评地接受,广大群众有意识地保持着一致而趋同的态度,他们的精神、直觉和梦想全都被抑制了。人性的这些表现形式会扰乱秩序,因此它们是国家的敌人。
1963年,获得纽伯瑞奖的儿童文学作家马德琳·英格在发表获奖感言时,对丧失个性的危险提出了警告。她说:“有一种力量正致力于以人类历史中前所未有的方式来规范这个世界,致力于对所有人进行管制。我更愿意这么表达:有一种力量正在把我们做成松糕,它运用统一的、标准的松糕模具,将每个人做成一模一样的松糕。”
在美国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名为《灵魂出窍》的短篇小说中,一群人发现了脱离肉身的方式,过上了无形体的、纯意识的理想化生活。故事里最先发明了灵魂出窍技术的埃利斯·柯尼希瓦塞尔博士表示:“头脑是人类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为什么我们非得让这个唯一有价值之物和包括皮肤、血液、毛发、肌肉、骨头等部分在内的皮囊捆绑在一起?”我们很容易就会产生蔑视自身的动物性的冲动,但这样的冲动是不对的。唯有接受自身动物性的这一面,并且使之成为同盟,我们才能够成为自己。
无意识是自我的平衡力。梦是无意识与自我交流的常见方式之一。弗朗兹谈道:“梦能够治愈、弥补、证实、批判或完善个体在有意识时表现出来的态度。”无意识带来了平衡感,这是一种健康的作用,但接受无意识带来的平衡感也可能会令人心生恐惧,因为这样一来自我就必须去面对陌生的观点和看法。和平主义者也许会梦到进攻的场景,战士则可能梦到投降的画面。这并不意味着人们必须成为自己的反面,但人们确实需要同自身的对立面和解,在想要进攻或投降的时刻,坚定地做出符合本心的选择。
自我和无意识这组互补的对立面之间存在的冲突和张力构成了另一个重要原型的基础。
在人生中,我们的目标是成为真正的自己,形成自性。有时候,这意味着我们需要付出辛苦的劳动,同那些不可避免地挡在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搏斗。但有些时候,我们只需要抬起头,“在绝对的静谧中,望向星辰”。如果我们能听见无意识诉说的言语,我们就有机会拿出无意识的一小块,将其并入自我之中。如果我们能够找到某种方式来接纳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力量,那么我们能够实现的目标将远超仅靠自我所能实现的目标。我们的内部存在着不曾被好好探索的深处,那里有着数不清的财富。
为了探索这些深处,我们必须进入非理性的领域。无意识思考的方式不一样,使用的语言也不一样。多年前,想要成为医生的人们在进入医学院之前必须先学习拉丁语。在学习使用医疗器械之前,他们必须先掌握医学的语言。个性化亦是如此。倘若我们想要在个性化的这条路上取得进展,倘若我们想学会使用必要的工具的方法,从而成为那个我们理应成为的完整的人,我们就必须学会一套新的语言。
学习新的语言不仅仅意味着词与词之间的简单替换。有的词很难被翻译。举例来说,拉丁语可以表达出来的某些内容会在被翻译为另外一门语言后丧失其完整的意思,因为每一门语言都包含着其理解世界的特定方式。和西方的语言相比,许多东方的语言具有更多对说话一方和聆听一方之间关系的微妙表达,还具有不同级别的礼节规范,即不同的词、前缀和动词词形变化,以此反映交谈对象不同的身份地位。在很多情况下,西方语言无法精确描述这些隐藏在不同级别的礼节规范之下的关系。无意识的语言也是如此。给出一长串释义并不能起到多大的效果,我们必须将自己沉浸到特定的文化之中。
学习无意识的语言意味着我们需要去熟悉魔法的传统。魔法故事在逻辑上往往讲不通,因为这些故事是通过象征和隐喻来传递想法的。魔法故事从来没有单一的意义,而是暗含着多种意义。因此,关于隐喻和象征的语言无法独自存在,它们必须经历每位倾听者的具体阐释。理性的交流往往传递着含义单一的信息。如果某人说“我的房子和我上班的地方大概相距3千米”,那么所有人对这句话所传递的信息都能拥有一致的理解。然而,听到故事里的两个孩子发现糖果屋时,我们就不太清楚作者究竟想传达怎样的信息了。每一个人对此都能给出属于自己的独特阐释。当我们越来越擅长阐释这类信息时,我们的无意识世界就会开始显露了。
开始探索无意识的词汇时,我们应该先从表面着手,观察无意识中最靠近敞亮的意识区域的部分。在那里,我们会发现阴影,它是一只黑暗的野兽,守卫着通往无意识的深层部分的入口。聚焦于个人对阴影的体验,我们便能较为容易地开始熟悉心理学方面的“暗物质”的基本特征。
在耶鲁大学里的一处位于地下的实验室中,两名参与研究的志愿者被领入了一间房间。随后,其中一人被绑到了电椅上。负责这项实验的科学家向两人说明,被绑在电椅上的这名志愿者是“学习者”,他的任务是记住一长串单词,将他绑住则是为了避免他中途逃跑。另一名志愿者是“教学者”,他的任务是将这些单词读出来,并且在每次“学习者”出错的时候实施一次电击。学习者每错一次,电击强度就会增加15伏,直到达到最大值450伏,而这是足以置人于死地的强度。科学家会让“教学者”亲自经受一次电击。强度虽然不大,但是足以让他知道接下来他将要在他人身上施加的痛苦是何种滋味。然后“教学者”会被带到另一个房间,在那里,他能听见“学习者”的声音,但无法看到对方。实验就此开始。
“学习者”开始一次次犯错,电击强度不断增加,痛苦的喊叫声响彻整个房间。到了第十次电击时,这名“学习者”开始苦苦哀求,希望“教学者”能放了他。但是“教学者”在科学家的鼓励下继续施加电击。电击强度一次大过一次,在“学习者”施加了最后一次电击后,隔壁的房间里再也没有传来声音。一片死寂。
这项实验发生于1961年,三个月前,纳粹战犯阿道夫·艾希曼接受了审判。当时,心理学家斯坦利·米尔格拉姆正在研究邪恶的本质。确切地说,他想知道自己可以在多大程度上诱使普通人做出残酷的行为。实验的设定是假的。“学习者”是科学家请来的演员,电击也是假的。大部分参加研究的志愿者都摸清了其中的猫腻,但也有一些人没发现问题。在这些相信自己真的在伤害“学习者”的志愿者中,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没有停手,他们一路施加电击,直到电击强度达到最大值。这个比例比科学家预计的要高得多。科学家低估了普通人作恶的能力。
大部分人不仅低估了他人作恶的能力,也低估了自己作恶的能力。专门研究犯罪型精神错乱的专家罗伯特·西蒙将自己所写的书命名为《坏人作恶,好人做梦》。好人和坏人往往有着同样的冲动和念头,区别在于有些人选择将这些冲动付诸实践,而另一些人会努力对抗它们。
我们拥有向他人施加痛苦的欲望,诸如此类的原始冲动令人惊恐。有时候,这种欲望过于惊悚,超过了我们可以接受的范围。在这种时候,我们就会把这些无法接受的欲望放逐到无意识之中。它们由此隐藏起来,不再被人看到,但它们会一直伺机而动,随时可能闯出来。有时候,它们会让我们震惊不已。荣格将自性中的这些不被接受的部分称为“阴影”。
当事物令我们不适的时候,我们更有可能将其忘掉(这便是压抑在发挥作用)。当大脑中的某些部分产生了自我无法接受的想法时,冲突便产生了,这会让人进入不适的状态,而这种状态是必须被消除的。最容易的办法就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去承认这种让人无法接受的想法曾经来过。相关的记忆就这样被刷洗掉了。
波恩大学的研究人员做了实验,将记忆被刷洗掉的这个过程展示了出来。研究人员通过一些手段使志愿者经历内心冲突,这时参加研究的志愿者便会难以记住自己在实验中做出了怎样的回应。研究人员在屏幕上展示出各种句子,然后要求志愿者说出他们脑海中首先冒出来的三个词。这算是一种自由联想。有些句子是无倾向的,比如“有时候我的情绪会受到天气的影响”。有些句子是负面的,但其中没有冲突,比如“如果我在赶赴重要约会时碰到堵车的情况,我就会感到恼火”。有些句子包含了冲突,比如“我只有在他人照顾我的时候才会感觉良好”,这个说法意图向志愿者展示一种情感方面的难题,即如何平衡想要被照顾的欲望和想要自给自足的渴望。研究人员一共向志愿者展示了二十四个句子,其中六句是没有倾向的,六句是负面的,十二句是有冲突的。完成了上述的实验之后,研究人员突然提出要给这些志愿者做一个回忆测验。研究人员再一次给志愿者看了刚才的那些句子,并且要求志愿者重复他们刚刚对句子进行自由联想时说过的词。
对无倾向的句子和负面的句子来说,回忆测验的结果几乎完全一致:志愿者在自由联想时说过的词被他们忘了大约45%。然而,当志愿者再次看到那些包含冲突信息的句子时,测验的结果发生了变化:他们忘掉的词达到了65%。此外,研究人员还在志愿者进行自由联想时测量了他们的皮肤电导水平。你可能会认为,比起想到被人照顾,志愿者肯定会在想到堵车时感觉更有压力。然而研究人员得到的结果并非如此。和看到包含负面信息的句子时的反应相比,志愿者在看到包含冲突信息的句子时会出更多的汗,说出自由联想时说过的词所花的时间也更久。他们的大脑里发生了某些事情,拖慢了他们回答的速度。研究人员认为,正是压抑这一过程耽误了志愿者,影响了他们回应的速度。用荣格的话来说就是,在压抑发挥作用时,志愿者感受到的冲突被推向了无意识,紧接着融入了阴影之中。
阴影位于被荣格称为“个体无意识”的区域。比起全体共享的原型,这是无意识中更靠近意识的区域。(如图12)阴影之所以更靠近意识,是因为阴影中包含的内容曾经在意识中出现过,只是后来遭到了压抑。有些我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的回忆也位于个体无意识的区域。这些童年回忆和阴影一样,会在我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涌入意识之中。
当我们进入头脑中无意识的区域开启探索时,阴影是我们最先接近的区域。阴影就像是守门人,其后是原型所在的更为深层的无意识区域。想要进入原型所在的区域,我们就得先过了阴影这一关。更为确切地说,我们需要先将阴影并入我们的意识之中,接受阴影是自身的一部分,与之联合并获得掌控它的能力。跟原型一样,阴影也可能会支配我们,使我们做出不像我们自己的行为,让我们对此感到厌恶。但阴影就像神话中的神灵和魔鬼,可以赋予我们特别的力量,令我们变得强大、擅长忍耐、充满能量。学会运用阴影,对我们的成长来说必不可少。
图12 阴影位于个体无意识的区域,其内容曾在意识中出现过,这与原型形成了对照。原型是人类的集体遗产
看到他人受折磨会觉得爽,这种心情并不仅仅在我们观赏虚构作品的时候才会出现。若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产生了这种心情,我们会说这是schadenfreude(德语,意为“幸灾乐祸”)。我们最有可能在什么时候感到幸灾乐祸呢?在某个道德败坏的人受到惩罚的时候。让我们产生施虐快感的对象是一个罪有应得的人,这一点十分重要。这样一来,平日里由意识设立的那道不准拥有施虐快感的禁令就获准解除了。我们得以两全其美。一方面,我们满足了自己的施虐欲望;另一方面,我们能够继续觉得自己是正派人士,觉得自己站在了正义的这一方。
设立禁令非常有必要,因为我们的施虐欲很容易失控。古罗马时期的民众就很爱去竞技场看野兽将罪犯撕成碎片的场面,一边看一边高声欢呼。人类在设计刑具时简直创意无限,点子多到没边。如果把我们看动作片时产生的愉悦心情比作徐徐微风,那么观看血腥场景时产生的舒爽心情就像是狂野风暴,不过两者的风向是一致的。无意识的魔法世界是个黑暗之地,其中隐藏着许多陷阱。正如荣格所写的那样:“任何经历过无意识现象的人都知道,在无视我们合乎逻辑的观念和道德价值时,无意识的‘头脑’具备怎样让人毛发直立的非理性状态,还具备怎样令人震惊的冒失、莽撞和不依不饶的做法。”踏入其中的我们必须小心谨慎才行。
自己的事情可以自己说了算,这样的想法纯属一厢情愿。事实是,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我们根据无意识心灵的适当运转来行事,而我们也必须相信,它不会辜负我们。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