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巨人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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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火
▷看不见
▷悖论与警句
▷假话、谎言与捏造
▷论一些不完美的艺术形式
▷揭秘
▷阴谋
▷表现“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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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火、气、土”四元素中,我选择了“火”作为今天的主题。
为什么要选它呢?因为在四种元素中,“火”是最容易被人忽略,但对生命又至关重要的一个。我们每天都呼吸着“气”,日常生活离不开“水”,脚下踩的是“土”,对“火”的体验却没有多少。曾经属于火的那些功能如今逐渐被看不见的能源取代。我们不再把“火”与“光”联系在一起,而只把火和“煤气”(基本上看不到)联系起来。对吸烟的人来说,“火”就是“火柴”“打火机”,对仍去教堂的人来说,“火”是“蜡烛”。
为数不多的幸运者家中依然保留着壁炉。我想由此出发,开始今天的话题。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乡下买了一幢房子,里面有个漂亮的壁炉。我的孩子们当时只有十一二岁。燃烧的木炭、烧红的炉膛、炽热的火焰,对他们来说都是全新的体验。后来我发现,只要点着壁炉,他们就不看电视了。火苗比任何节目都好看,它美丽、多样,诉说着无尽的故事,时刻变幻,并不像电视节目那样循规蹈矩地重复同一模式。
当代在诗歌、神话、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中对火钻研最深的非加斯东·巴什拉莫属。在研究从远古至今伴随人类想象的原始形象时,他发现火几乎无处不在。
火的炽热让人想到太阳,后者常被看成一个火球;火可以催眠,所以它是激发想象的首要对象和原动力;火让我们想到人类的第一个普遍禁忌(不要触摸火),由此成为法律的神圣标志;火是第一个通过吞噬掉生火的木柴而产生和壮大的事物:这种生火的方式有一种强烈的性暗示,因为火苗来源于摩擦。

——《美丽的火》

《创造光》
1913年
加埃塔诺·普雷维亚蒂
罗马,意大利国立现代艺术美术馆

有时火也用来隐喻各种冲动的情绪,比如“怒火”和“爱火”。火以隐喻的形式出现在所有与激情相关的话题中,不仅如此,由于火与血有着同样的颜色,它也常常隐喻生命。火作为能量负责营养物质的分解,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消化,和身体吸收营养的过程类似,为了生存,火也要“越添越旺”。
火还是促成物质转化的首选工具,当我们想要改变事物,往往就需要召唤“火”。为了防止火熄灭,我们要像照看婴儿那样“照顾”它。而且,通过火,生命的矛盾与对立得以显现——火,既创造生命,又带来死亡、毁灭和痛苦,它既象征纯洁、净化,又肮脏不堪,因为它产生灰烬。
火光像太阳光一样刺眼,让人无法直视,但它可以被“驯化”。当它变成柔和的烛光时,我们便可以做明与暗的游戏。在无眠的夜里,寂寞的烛光引发无尽的想象,它微弱的火焰逐渐消失在黑暗中,蜡烛同时暗示着生命的源头和逐渐消逝的残阳。火从实体中产生,然后变成更轻盈空灵的物质。从根部的红蓝色,到顶部的白色小尖,直到化为一缕轻烟,消失不见……从这个意义上讲,火的本质是上升性的。这让我们想起了“超验”。不过,也许是因为人们认识到火产生于地心,只有在火山爆发时才会喷薄而出,火也象征着地狱的万丈深渊。火象征生命,但同时也象征生命脆弱易逝的体验。
在这儿,我想引用加斯东《火的精神分析》中的一段话:
小锅吊在挂锅的铁钩上,放在三角支架上移至余热未尽的炉灰上。我祖母鼓起腮帮对着铁管子吹气,使闷火重新着起来。所有的食物都一齐煮上:喂猪的土豆,切成小块的人吃的土豆,还为我在炉灰中烤上一个鸡蛋。火不可用沙时计来计量:当水滴——往往是唾液般的水滴——从蛋壳上渗出时,蛋就熟了。最近,我读到戴尼·巴潘用我祖母的方式来照看他的锅,我感到惊讶。我得先吃面包、汤,然后才准吃鸡蛋。童年时,有一天我又憋气又恼怒,把一大勺汤向挂锅铁钩浇去:“吃吧,铁钩!吃吧,铁钩!”但是,当我听话时,大人就拿来做松饼的铁模。长方形的铁模把菖兰花蕊一样红的火苗压住了。松饼已烤好,放在我的围兜里,热烘烘地烤着手指而不是嘴。这时,对了,当我嘴里嚼着发烫的松饼时,我在吃火,吃火的精华,吃火的滋味,直至吃下去火的劈啪声。火总是这样,像是饭后的甜食,出自一种高雅的乐趣,显示出它的人道。

在《圣经》中,火经常作为神意的显现。以利亚乘火的战车升天,在一片火光之中,义人欢欣雀跃(“耶和华阿,愿你的仇敌都这样灭亡。愿爱你的人如日头出现,光辉烈烈”;“智慧人必发光如同天上的光。那使多人归义的,必发光如星,直到永永远远”;“当上帝来报偿义人的时候,他们将面对恶人燃起怒火,如同干草中的火焰”),而天主教会的神父在谈论基督时,则总会用到“灯火”“启明星”“光芒”“光辉”“东方”“正义的太阳”“朝阳”“星光”之类的字眼。

《先知以利亚和火的战车》
俄国圣像,约1570年
索利维切戈茨克艺术博物馆

早期哲学家把火看作宇宙的法则。对亚里士多德来说,万物之源是火,在一些断简残篇中,赫拉克利特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据信赫拉克利特认为,宇宙每隔一段时间都在火中重生,万物与火相互转化,正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样。第欧根尼·拉尔修认为,万物生于火又灭于火。通过聚和散,所有事物都是火的变体。火冷凝,形成水;水固结,形成土;土溶解,形成水;水蒸腾发光,从而点燃新的火。唉,但人们知道,对于火,赫拉克利特闪烁其词,正如上帝在德尔斐神谕中既不明说也不隐藏,只是暗示。许多人认为,赫拉克利特口中的火只不过充当了一个隐喻,用来展现万物流变的特性,换句话说,诸形无常,万物皆流,人不仅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也不能两次被同样的火灼烧。
我们可以在普罗提诺的作品中发现对神圣之火最美的注解。火之所以是神性的体现,是因为万物从“太一”中流溢出来,“太一”不可言说,不灭不动。它就像太阳,以各种形式向外发射光线,而自身“毫发无伤”,始终如一。(《九章集》)
如果说万物诞生于光照,那么,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比神圣火光的照耀更美丽。色彩之美,是一种简单的东西,源自凌驾于物质的黑暗之上的形式,源自色彩之中无形之光的存在,也就是它形式上的理性。因此,与其他实体相比,火本身更为美丽,因为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它是所有实体中最轻的,接近无形。火是纯净的,因为它不含构成物质的其他元素,但所有这些元素中都含有火。事实上,元素可以变热,火却不会冷却。因为这种特性,只有火是有颜色的,它赋予万物形式和色彩——当它们远离火时,就不再美丽了。
伪丢尼修(公元五到六世纪)写的带有新柏拉图主义色彩的著作《天阶序论》,对中世纪的美学体系产生了深远影响:
所以我想,火代表天国智慧中最为神圣的元素;事实上,圣洁的神学家们常常用火来象征那些至高无上的、无形的“真体”,好像火在许多方面都能把上帝崇高的特质有形地表现出来(倘若我说这话不是不敬)。我们可以说,那可感觉的火内在于万物之中,穿过万物而不与之混杂,更超脱出万物之外,在万物闪闪发光之时,神秘的火本身潜而不显,其本质全不可知——除了在接近某种物体时会表现出自己的作用之外——它看不见、抓不住,却能将其他所有事物牢牢掌控。

《五月,从里奥姆公爵府看到的贵族和音乐家骑马游行》
《贝里公爵的豪华时祷书》
插图,15世纪
保罗·德·林堡
尚蒂伊,孔代美术博物馆

在《约伯记》(41:1-27)中,从象征邪恶的海兽口中“发出烧着的火把与飞迸的火星……他的气点着煤炭,有火焰从他口中发出。”在《启示录》中,当第七印被揭开时,雹子和火从天而降,开始毁灭大地,无底坑被打开,就有烟往上冒,蝗虫飞到地上;被捆绑在伯拉大河的四个使者被释放,率领千军万马,骑马的胸前有甲如火。当羔羊再次出现,上帝出现在一片云上,太阳烧灭了幸存者。并且,在末世大决战后,野兽和假先知将会被扔进硫磺的火湖里。
在福音书中,有罪的人会被火烧死,《马太福音》(13:40-42)中说:
将稗子薅出来用火焚烧,世界的末了也要如此。人子要差遣使者,把一切叫人跌倒的和作恶的,从他国里挑出来,丢在火炉里,在那里必要哀哭切齿了。

《从地狱之口获释的灵魂》
《凯瑟琳·德·克利夫斯的时祷书》插图,约1440年
凯瑟琳·德·克利夫斯的匿名画师
纽约,皮尔庞特·摩根图书馆

在巴洛克时期的文本中,地狱之火更具侵略性,相关描述比但丁式的地狱更加暴力,也有可能是因为不像《神曲》那样受到艺术气息的救赎。就像下面的片段,出自圣亚丰索的《论死亡之准备》:
地狱之火是最让被打入地狱之人痛不欲生的惩罚……即使在人间,火也超越一切成为最痛苦的酷刑。但我们的火和地狱之火差别很大。就像圣奥古斯丁所说,人间之火只不过是纸上之画……被诅咒的灵魂被火包围,就像火炉里的木柴一样。被打入地狱的人将会身陷火坑,上下左右都被包围着。所触,所见,所吸,除了火,没有别的。他们将像鱼在水中一般淹没在火里。但这种火不仅存在于他们四周,还会侵入五脏六腑。他们的身体将变成火,内脏灼烧着腹腔,心脏灼烧着胸腔,大脑灼烧着头颅,血液灼烧着血管,甚至连骨髓也灼烧着骨头。因此,每个被打入地狱的人都会变成火炉。
厄科勒·马蒂奥利在《阐释悲悯》(一六九四年)中这样说道:
神奇之处在于,严肃的神学家认为,火集冰的寒冷、荆棘和铁的刺骨、毒蛇的胆汁、蝰蛇的毒液、所有猛兽的残酷以及所有元素和星辰的罪恶于一身……不过,最神奇的莫过于火至高无上的力量,尽管火的种类单一,却能区分罪孽的轻重,从而让罪孽深重的人受到更严酷的惩罚。这就是德尔图良所说的“火之智慧”,也是埃梅萨的尤西比乌斯说的“火之裁决”。因为它所施加的刑罚会因罪行的大小和种类而异……火,仿佛拥有理性而近乎全知全能,能够区分不同的罪人,让他们品尝不同程度的痛苦滋味。
在揭晓法蒂玛圣母的最后一个秘密时,路济亚修女,也就是当时看到圣母显现的三个牧童之一,回忆道:
这个秘密由三个不同的部分组成,我将会揭开其中两个。第一个就是关于地狱的景象。圣母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巨大的火海,它似乎是在地下的。魔鬼和人形的灵魂在火中,如同透明的、燃烧的灰烬,全部是黑色或烧焦的青铜色,沉浸在火海中。它们在大火中沉浮,当中时而迸出火焰,烟雾升腾,它们也被那火焰抛向空中,然后又如同火星一样落回茫茫火海,没有重量,也找不到平衡。因为疼痛和绝望的缘故,它们尖叫着,呻吟着。这使我们非常害怕,瑟瑟发抖。魔鬼与灵魂很容易区分,前者有着未知动物可怕又可憎的形象,是黑色和透明的。

炼金术士火炉图稿
17世纪
捷克共和国,瓦尔德斯坦宫

《炼金术士》
17世纪
大卫·特尼尔斯
巴约讷,博纳-埃勒博物馆

柏拉图在《普罗泰戈拉篇》中写道:
有一段时间,世界上只有诸神,没有凡间的生物……后来创造这些生物的时刻到了,诸神就指派普罗米修斯和埃庇米修斯来装备它们,给它们逐个分配适宜的才能……埃庇米修斯与普罗米修斯商量,让他一个人来分配。“我分配完了以后,”他补充说,“你再来过目。”他说服了普罗米修斯,然后就开始工作。他把力量给了某些动物,但没有给它们速度,而把速度给了那些比较弱小的动物。他给某些动物装备了利爪尖牙,而赋予那些没有利爪尖牙的动物其他能力,使它们能够自保。对那些体形较小的动物,他让它们能飞,或者让它们能在地底下居住,而对那些体形庞大的动物来说,它们的身体本身就是一种保护。他的整个分配遵循一种补偿原则,小心地用这些预防措施来确保没有一种动物会遭到毁灭……埃庇米修斯在使动物免于相互屠杀以后,又为动物提供能够抵御季节变化的装备,使它们长出厚厚的毛或坚硬的皮,足以抵挡严寒酷暑,睡觉时还能用作天然的被褥。他还让有些动物脚上长蹄子,有些动物脚上长茧子,天然地起到鞋子的作用。然后他又给动物指定不同种类的食物,有些吃地上长的草,有些吃树上长的果子,有些吃植物的块根。他允许有些动物捕食其他动物,但使这些食肉动物不那么多育;而对它们的牺牲品,他使之多育,以便保存物种。
然而,埃庇米修斯还是有欠考虑,在这个过程中他竟把人类给忘了。他已经把一切能提供的能力都分配给了野兽,什么也没留给人。正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普罗米修斯来检查工作,发现别的动物都装备得宜,只有人是赤裸裸的,没有鞋子,没有荫庇,也没有防身的武器……
面对这尴尬的局面,普罗米修斯不知道怎样才能拯救人,于是就从赫菲斯托斯和雅典娜那里偷来了各种技艺,再加上火(因为没有火,任何人都不可能掌握这些技艺,即使掌握了也无法使用),把它们作为礼物送给人。
自从获得了火种,各种技艺——至少是希腊语意义上的各种“技术”——应运而生,人类自此开始统治自然。可惜柏拉图没读过列维-斯特劳斯,也没有告诉我们,随着火的出现,人们开始吃熟的食物。但烹饪归根结底不外乎一项技艺,因此也被包括在柏拉图提出的“技艺”概念中。

《盗火的普罗米修斯》
1637年
科希耶
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

《从欧陆酒店眺望威尼斯日出与圣马可钟楼》
1840年
威廉·透纳
伦敦,泰特美术馆

而乔伊斯在《青年艺术家画像》里:
他的思想是一片漆黑的疑惑和自我怀疑,偶尔由直感的光所照亮,在那样的时候,由于直感的光是如此强烈,整个世界便会在他脚下倾颓、消亡,仿佛被大火霎时吞没了似的:从那以后,他便不善言辞,以漠然和无动于衷的目光来回应别人的注视,因为他觉得美的精神像一件外套一样将他紧紧地裹住了。

《圣多明我焚毁阿尔比派经书》
《历史之镜》细密画插图,15世纪
尚蒂伊,孔代美术博物馆

佛陀在《火燃经》中曾如此宣讲:
比丘们,这一切在燃烧!哪一切在燃烧?眼在燃烧,形色在燃烧,眼识在燃烧,眼触在燃烧。凡依赖于眼触而升起者——乐、痛、不乐不痛之体验——也在燃烧。燃起为何?燃起了欲望之火……我告诉你们,燃起了生、老、死,燃起了忧、哀、痛、悲、惨。耳在燃烧,声音在燃烧……鼻在燃烧,气息在燃烧……舌在燃烧,味感在燃烧……身在燃烧,触感在燃烧……心在燃烧,观念在燃烧,意识在燃烧,意触在燃烧……比丘们,如是观之,圣者的多闻弟子便疏离眼,疏离形色……疏离耳,疏离声音。疏离气味……疏离一切依赖于舌头接触而升起的乐、痛、不乐不痛之体验。
然而,人类依然无法放弃(至少部分放弃)依赖嗅觉、味觉、听觉和触觉所产生的快感,无法放弃摩擦取火。也许人类还是应该把取火的技艺交还给神,让他时不时地通过闪电带给我们一些火种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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