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会说,“神圣”就是“绝对”。但后者是某些哲学、宗教谈论的对象,因此它是哲学概念;而“神圣”被看作一种神秘的力量,是所有宗教思想和情感的源泉。如果说“绝对”孕育了哲学,那么哲学最多只能辨认出“神圣”的存在,或者至少辨认出它作为人类精神常量的显圣。简单来说,在轰鸣的雷声中,一棵树被闪电击中,如果不将其看成超验实体或意志的表现,那它只是一桩无意义的可怕意外。但当它变得神圣时,则会令人心生敬畏,就显得不那么可怕了。
因此,神圣展现出庄严、神秘、震颤、迷人的一面,它战胜理性,使人震撼惊愕,同时引发排斥和吸引。虽然无法用明确的概念描述,却可以感知,就像弗里德里希·施莱尔马赫面对无限时产生的依赖、脆弱、无力以及虚无的感情。
有时,对神圣的体验是难以名状的。于是人们拜倒在它脚下,为之上祭品,甚至用活人献祭。还有些时候,尤其是对没受过教育的人来说,他们更希望亲眼看到神圣,由此催生了对“显圣物”的需要——神圣以一种可见的形式示人,以便于我们理解。因此,为了以后有话可说,那些体验过神圣的人想要看到“令人战栗的神秘”,否则便只剩下体验的“果”——惊奇、错愕、慌乱和恐惧,而这正是人们想要逃避的。
《天降吗哪》
18世纪
朱塞佩·安杰利
威尼斯,圣斯达艾教堂
《圣保罗的皈依》
1601年
卡拉瓦乔
罗马,人民圣母教堂
《十字架显圣》
1520—1524年
拉斐尔及其弟子
梵蒂冈,君士坦丁厅
——《表现神圣》
对伪丢尼修来说,神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谈论它的唯一恰当方式是沉默。当有人说话的时候,是为了向那些无法领会神意的人隐藏神圣的奥秘。
不过,这种神秘主义理论一直被与之相反的显圣说驳斥。后者坚信上帝是万物之源,为万物命名,就像所有的结果都指向原因。因此,上帝被赋予了人、火、琥珀的形象,人们赞颂他的耳朵、眼睛、头发、脸庞、手、肩、双翼、胳膊、脊背和双脚,人们为他奉上王冠、宝座、圣爵、酒杯,以及其他充满神秘的器物。
然而,伪丢尼修提醒道,这些象征性的命名永远都不是完全恰当的。因此这些描述必须摒弃轻描淡写的夸张(在这里使用矛盾修辞法是合适的):只能通过不同的相似性或不恰当的反差来指称神(参见《天阶序论》)。因此,有时一些较低等的事物也可以用来指称神,比如香膏、基石,有时神的意象甚至来自野兽,人们赋予他狮或豹的特性,将神描述为狮子或暴起的熊,直至赋予神蠕虫的形式。反差最大的一个例子出现在《信件十札》,里面说神怒气冲冲地出现了,“好比一个被酒放倒的勇士从睡梦中醒来”。
但在这里,人们还是通过在日常经验中可感知的事物来展现无法表达的神圣——这只是将神拟人化的各种尝试(长胡子的上帝,头上顶着三角形的光环),更别说将圣灵比作动物了。
由于只宣称“上帝不是什么”的否定神学很难自圆其说,于是在试着建立一种矛盾的肯定神学的过程中,我们最终接受了那些把上帝当作我们当中的一员来描述的表达。连《创世记》的开篇都说,如果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就意味着人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形象想象上帝。
从某种程度上讲,基督教跨越了这种不可能性,让神化身为人。这种化身为人是一种符号学手段,借此人们可以想象、表现、理解上帝,连头脑最简单的人也不例外——不仅通过耶稣的形象,还通过那些已经成为神圣媒介的圣母马利亚和圣徒的肖像画。
不过,从这些例子中也能看到奥卡姆的威廉思想的影子,因为没有一个绘制、雕刻耶稣和圣母像的人见过本尊——绘制福音书人物肖像的艺术出现在耶稣受难的几世纪后——而且连圣手帕、维罗妮卡的面纱,还有都灵裹尸布(姑且认为这些都是真的),都出现得很晚。
如果说真有什么人有对神的直接体验的话,那就是神秘主义者了。他们虔信神圣无法感知,无法用图像诠释,于是他们用黑暗、深夜、虚空和寂静来描述自己的神秘体验。
所有伟大的神秘主义者都承认,即便在神秘的异象中——这已是难以言说的恩典,神也呈现为伟大的虚空。
加尔都西会修士德尼曾说:“仁慈的上帝啊,你是光,是太阳,你的选民在那里甜蜜地休息,在那里入睡,进入梦乡。你像无垠的荒漠,完全平坦,一望无际,在其中,真正虔诚的心灵净化了所有特殊的爱,高处的光把它照亮,神圣的炽热使它充盈,心灵徘徊而不迷路,迷路而不徘徊,它受福拜倒,又起身前行。”
《天堂》
1582—1588年
丁托列托
巴黎,卢浮宫
埃克哈特大师把沉默而空洞的神描述成无形的深渊,他想要进入那片朴素的土地,踏入寂静的荒漠,里面不存在差异,也不存在圣父、圣子和圣灵;他想进入无人涉足的最深处,在那儿,只需要一束光就够了,因为这片土地是简单的寂静,本身不可移动。灵魂只有跳进神那无形、不动的荒漠,才能达到至福。
埃克哈特的门徒陶勒尔在《布道》中写道:
灵魂得到净化,在神圣的黑暗中,在沉寂中,在难以言说和不可思议的统一中下沉。在这种沉沦中,平等或不平等都已不存在,灵魂在那深渊中迷失,对上帝和自身一无所知,无从知道平等与否,或其他任何事情;它已经投入上帝的统一中,因此忘记了所有不同。
陶勒尔说,有人通过闭合感官、忘记图像、忽视自身的方法来实现“大简”。感官会让人脱离自身,受到不相关景象的干扰,因此,每时每刻都要做自己感官的主人。我们读过一个神父的故事,他用一生去践行这种做法。五月的一天,他要出门,于是他戴上长袍的风帽,把眼睛遮住。当被人问到为什么要这么做时,他说:“戴上帽子,我就看不到树了,这样我的灵魂不会被干扰。亲爱的孩子们啊,如果区区一片树林就足以扰乱观者的心,那么世间诸多俗物该是多么有害啊!”
圣十字若望在《攀登加尔默罗山》中写道:
一个灵魂为了要达到超性的神话,显然地,所有包含他本性的,亦即感官和理性,灵魂必须使之黑暗和消失。因为“超性的”,就是说超越本性之上,因而本性必然处于其下。
因为,这个神话与结合远超人类感官和能力所及,灵魂必须完善自己,又自愿地空虚自己,无论是从上或从下而来的……
雅各·波墨也曾有过一次神秘体验,当波墨看到光照在一个锡瓶上时,一种类似主显的晕眩将他与宇宙内核相连。他看到了什么我们无从知晓,因为他从未透露。所有试图展现其神秘顿悟的图画,都是一些类似光线的圆形结构,难以破译。雅各·波墨在《论耶稣基督的降世》中写道:
神的无底深渊只是一片寂静,里面什么都没有。它是无与伦比的永久和平、无始无终的深渊,不是目的也非终点,不是寻找也非找到,它什么都不是。它就像一只眼,是它自己的镜子。它没有实质,非光也非暗。它是一种魔法,拥有意志,但我们找不到亦不能追随它,因为它让我们心神不宁。我们这里所说的意志是指神性的深处,它没有源头。它包含在自身之中,脱离于自然之外,由此,我们必须沉默。
虽然我不是研究神秘主义历史的行家,但我谨慎地提出以下假设:这种对空无纯粹而难以言说的神秘体验似乎为男性神秘主义者所专有,据我所知,将上帝看成纯粹空无的女性神秘主义者寥寥无几,而信奉耶稣道成肉身的却大有人在。在女性神秘主义者当中胜出的,是显圣论,那些眼见耶稣显现的女人在字里行间无疑流露出一种情色的狂喜,将爱欲与十字架联系起来。
我们来看看圣玛丽亚·马格达茉娜·德·帕奇修女在《四十天》(一五九八年)中是怎么说的吧:
爱,爱,哦,爱,请让我放声言说,当我称呼你为爱,从东方到西方,从世界的每个角落,直至地狱,都能听到我的声音,使你可以被所有人所认识和爱戴;爱,爱,你是坚强的爱,有力的爱。爱,爱,只有你能够渗透、穿越、打破、战胜所有。爱,爱,你是天与地,火与气,水与血;哦,爱,你是上帝也是人,你是神圣而高尚的欢乐,也是古老又常新的真理。爱,你不被爱,也不被认识。但我依然看到一个人,懂得这种爱。
十六世纪,亚维拉的德兰修女谈到了神圣之爱的美酒,它穿透她的身体,流淌在血液里,使她迷醉。基督,她那神圣的新郎,用一种难以言说的方式,一瞬间让她体验到天堂的所有美丽和荣耀:
有时候,如果不是我全心全意地发出多情的呻吟,我不会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激动……有一次,一个天使出现在我面前,有血有肉,英俊迷人,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柄金制的长矛,矛尖上似乎有一团火。很多次,他似乎把长矛刺进我的心脏。当他把它拔出来时,我的心脏似乎也被他拔了出来,留我在对上帝的爱中燃烧……伤口的痛感是如此鲜活,让我忍不住呻吟,但这种难以言说的殉道,同时又让我感到甜蜜,这种痛苦并非是肉身的,而是精神的,尽管身体也以最完整的形式参与其中。
亚维拉的德兰修女在一首诗中如是说:
当我被甜蜜的猎人袭击
便向他屈服
在爱的臂膀中,我的灵魂坠落
哦,我的爱人
仅仅靠近你一些就多么欢乐
我渴望见到你
我渴望死去
你闯入我的胸腔
然后一瞬间
我的上帝啊
我真怕失去你
法国慈幼会的玛加利大修女在十五岁时就认为自己是“耶稣的未婚妻”,甚至还提到,有一天耶稣将全部重量压在她身上,在她反抗时,耶稣说:“让我随心所欲地使用你,因为万事皆有其时。现在,我想让你成为我的爱人,为我痴狂,毫不抵抗,以便我能够享用你。”
在《生活自述》中她写道:
有一次,在神坛前,我稍微有了一点空闲——因为交付给我的工作向来让我喘不过气——我发现自己完全被神的显现渗透。神的存在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我忘了自己,以及自己身在何处。我沉浸在这神圣的灵魂中,把心交给他的爱。他让我在他神圣的怀里休息,让我发现他不可思议的爱,以及那颗圣心难以言说的秘密,之前他总是藏着不给我看……之后,他要我把心交给他,一如我从前的恳求。他把我的心放在他那伟大的心中,在那里我看到自己的心如原子般大小,在那炽热的火炉里燃烧。他把心取出,就像一团心形的火焰,物归原位,对我说:“我的爱人啊,这是我爱的珍贵信物,将这最炽热的火焰的小小火星包裹在你肋间,充当你的心,灼烧你,直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刻。它的火焰永不会熄灭,你只能通过血液获得一丝凉爽。”
然后我感到肋间剧痛。每个月的第一个周五,疼痛就会再次发作:圣心出现在我面前,好比光芒四射的太阳,耀眼的光直射我的心脏。我先是感到心被这火光点燃,好像要把我烧成灰烬,这时,我神圣的主人向我解释了他希望我做的事,还向我揭示了圣心的秘密。
又有一次,当圣体显现,当我将所有感受和力量汇集在一起,我感到超脱于自身之外,耶稣基督,我那甜蜜的主人,出现在我面前。他闪着荣耀之光,身上带着圣五伤,就像五个耀眼的太阳。从他神圣的身体里,尤其从他可爱的、火炉般的胸膛中,火焰喷薄而出。打开这“火炉”,我发现了他那颗圣洁慈爱的心——它正是火焰的源头。
我这人有时比较讲究,即使最微小的污渍也会让我反胃。就这一点,他经常责备我,以至于有一次,为清理一个病人的呕吐物,我不得不用舌头舔着吃了下去。我对上帝说:“假如我有一千个身体,一千份爱,一千条命,为做你的奴隶,我愿意全部献祭。”自那之后,我发现自己乐在其中,愿意每天都这样在上帝的见证下战胜自己。他的仁慈给我力量,让我超越自己,对此我只有感激的份儿,却不明白他从中得到的快乐。事实上,如果我没弄错的话,第二天夜里,他让我把嘴唇贴在他圣心的伤口上待了两三个小时。很难去形容我到底感受到了什么,以及这恩典又在我灵魂中产生了什么影响。
这神圣的爱就是这样对待他低微的奴仆的。有一次,我在照顾一个痢疾病人时被恶心到了,他狠狠地责备我。为了弥补过错,我只好走过去倒出那病人的排泄物,然后把舌头浸在里面很长时间,用这些东西填满口腔。如果不是他提醒我要顺从,我会把这些全吞下去,但未经他的许可,我是不能吃任何东西的。
有关这个秘密的文件是路济亚修女于一九四四年写的,彼时她早已脱了稚气,成为一名成熟的修女。文中引用了大量明显属于《启示录》的内容。路济亚修女说她在圣母左边稍高处看到一个天使,左手持剑,那把剑闪着光,同时喷射出火焰,似乎要把整个世界点燃,然而接触到圣母从右手朝天使释放的光辉时,火焰就熄灭了。天使伸出右手,指着大地,声如洪钟:“赎罪,赎罪,赎罪吧!”随后,在一道强光中,孩子们看到了上帝,“就像在镜中看到从你面前经过的人”,还有一名身着白衣的主教(“我们预感,他就是圣父”),以及其他一些神职人员和善男信女,他们登上一座陡峭的山,山顶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由粗糙的树枝制成,好像是带着树皮的栓皮槠。在此之前,圣父穿过了一座满目疮痍的大城,他颤抖着,每走一步都摇摇晃晃,充满悲伤与痛苦,为沿途遇到的亡灵祈祷。到达山顶后,他跪在十字架前,被一群士兵用子弹和箭杀害,其他的主教、神父、信徒、不同阶级的世俗人士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在十字架两边有两个天使,手中各持一只水晶“喷壶”,收集殉道者的血,以此浇灌走向上帝的灵魂。
因此,路济亚修女看到一个手持火剑、想把世界烧掉的天使。有关向世界播撒火的天使,《启示录》第八章就曾提及,那是第二个吹号的天使(8:8)。不过这个天使手里确实没有燃烧的剑,那剑是从哪来的呢(在传统肖像画中倒是有很多描绘持火剑的大天使),我们稍后再解答。随后,路济亚修女看到一束神光,仿佛在镜中,这个暗示并非出自《启示录》,而是源自《哥林多前书》(13:12,“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
然后就是那个白衣主教:路济亚修女的版本中只有他一个人,而在《启示录》中,白衣主教有许多仆从,这些殉道者在不同的场景都出现过(6:11,7:9,7:14),不过没关系。随后,我们看到神职人员上山的场景,而在《启示录》(6:15)中,世上有权势的人都藏在山洞和石穴里。后来圣父穿过一座废城,看到尸首就倒在街上——城和尸首在《启示录》(11:8)中出现过;在11:13中,城因地震倒塌,而在18:19中,描写的仍是这座巴比伦大城。
我们继续,据路济亚修女的说法,白衣主教和其他许多信徒被手持火器和刀剑的士兵杀害,在《启示录》(9:7)中,这场杀戮是在第五个天使吹响小号时由身着铁甲的蝗虫完成的。最后是两个拿着水晶喷壶的天使,《启示录》中到处都是洒血的天使:在8:5中,他们用的是香炉;在14:20,血从酒榨中流出;在16:3中,血又从一个碗中被倒出来。那在路济亚修女的叙述中为什么是一个喷壶呢?我后来想到,法蒂玛离阿斯图利亚斯并不远,中世纪时,正是在那里诞生了辉煌的莫扎拉布《启示录》细密画。在一些描绘吹号天使的画面中,小号可以被火剑等替换,这些小号如果与画面底部的喷流联系在一起可能会被误认为是某种喷壶;在其他一些画面中,我们看到天使任由血从粗糙的杯中流出,仿佛在浇灌整个世界。
在《法蒂玛的讯息》这篇神学评论中,有一章的题目意味深长——“个人启示的人类学构造”,里面写道:
在这一领域中,神学人类学分为三种感知形式或者说“幻象”:第一种是感官的幻象,也就是外在的身体感知。其余两种分别是内在感知和灵魂感知。显然,在露德和法蒂玛等地发生的圣母显现,并非只是简单的外在感官感知:所看到的画面和人物并非像一棵树或一间房子那样置身于空间中,这一点很明显,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显圣的景象。同样,它也不是存在于头脑中的无图像的灵魂感知,这是高等级神秘主义的做法。因此,只能是第二种形式的感知——内在感知……所谓内在幻象并非幻想,而只不过是一种主观的想象,也就是说灵魂被某些超越了感官的实物触动,由此不可感、不可见的事物才能被看见……因此,我们大概可以理解为什么孩子会备受神启的“青睐”:他们的灵魂尚未堕落,内在感知力还未受损……正如我们所说,内在感知不是幻想,它也有边界。即使在外在感知中,也总是有主观因素的影子:我们看到的不是纯粹的事物,而是经由感官过滤、转译的产物。这一点在内在感知中更为明显,特别是涉及超验的实体时。主体,也就是看到幻象的人更强烈地参与其中,用他所具备的认知水平和表现方式竭尽所能地去感知。对内在感知的转译过程,要比外在感知更为广泛,因为主体也作为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参与了所显现的形象的塑造。他所看到的只可能是其能力许可范围内的形象。这种感知并非另一个世界的简单翻版,还受到主体能力和局限的影响。
在所有显圣事件中,这些理论都是成立的,包括法蒂玛的孩子们所见的幻象。孩子们描述的那些场景并不是简单的想象,而是对更高的内在本源的真实感知的结果,但我们不应该认为另一个世界的神秘面纱被揭开了,天堂以其纯粹的本质显现,正如我们希望有朝一日在与上帝的最终结合中看到的那样。因此我们可以说,这些景象代表了来自天堂的脉动和看到幻象的人——也就是孩子们——接受这种脉动的能力的综合。
奥卡姆的威廉在一篇相当令人困惑的文章中说,图像只是一个符号,它的作用是允许我们唤起某个已经认识的实体,否则,我们眼前的图像就难以与被表现物对应。比如,如果我没见过赫拉克勒斯,一尊赫拉克勒斯的雕像便不会使我想起赫拉克勒斯。
这篇文章点出了一个(普通同意的)事实,即我们不能根据圣像来想象未知的事物。这似乎与我们的经验背道而驰,因为我们惯于用绘画、照片、嫌疑人人像拼图等手段识别人、动物或者未知事物,甚至从奥卡姆的威廉的时代起,君王们就已经把自己女儿的画像寄给国外订下婚约的堂兄弟。对这个令人尴尬的结论,可以从认识论的角度进行解释。对奥古斯丁来说,符号是使其他事物进入我们认知中的东西;根据亚里士多德主义的传统,至少直到阿奎那的时代,符号直接指向“概念”——而概念在那时也就等同于事物的图像。然而,对奥卡姆的威廉来说,事物真正的符号是概念,而不是指代它的词。概念是说明事物意义的自然符号,而词语则是通过与事物的直接关系被强加其上的:“词语表示被概念表示的事物,但不表示概念!”(《逻辑大全》)
如果概念是某一事物的唯一符号,那么有形的表达(无论是一个词还是一个图像)仅仅是内在图像的表征。如果没有先于对象的直觉认识,那有形的表达就是空洞的。如果体验者的头脑里没有被体验的现实的唯一可能符号——精神符号,单凭语言或图像是无法——像在奥古斯丁的符号学中可能发生的那样——在接受者头脑中创造或催生任何东西的。
现在,我们可以反驳奥卡姆的威廉:任意一种再现(比如嫌疑人人像拼图)都会在我们脑海里产生一个精神符号,通过它我们得以认出对应的事物,这也是为什么即使我们和赫拉克勒斯与希特勒素未谋面,也能对他们进行想象。但是,奥卡姆的威廉的文章引出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如果证人并没有真正见过作案者,那警方是无法制作其人像拼图的;就像如果伊丽莎白二世没坐在彼特罗·阿尼戈尼面前,那他也不可能画出她的肖像。因此,不存在没有任何人见过的事物的图像,这一点毋庸置疑。除非是半人马,人们用已知事物的组成部分创造了这个未知的形象。正因如此,我们能勾勒出希特勒甚至是米奇的形象,但不能画出一个圆心无所不在、圆周却无处可寻的圆。奥卡姆的威廉的图像理论在通过日常经验获得的事物图像上可能会遭到驳斥,对于超验事物的图像而言却完美成立。
第一个提出展现或命名神圣之不可能的人是伪丢尼修。他把太一看作深不可测、自相矛盾的,在他的作品中,神被定义为“无实体,无形象,无形式,无数量,无质量,无体积,看不见,摸不着,无处不在……它既不感知,也无法被感知……非灵魂,非理智,不偏不倚……非数,非序,非大非小……非物质,非永恒,非时间……非暗,非明,非错,非对”。凡此种种,字里行间全是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神秘失语症。(《神秘神学》)对神,伪丢尼修不知该如何称呼,于是叫它“传授奥秘的沉默”“辉煌的黑暗”。但即使是“辉煌的黑暗”,也与经验相关联。那么,如何在经验之上建立构成经验的事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