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上套话连篇的文章让我浮起了淡淡的笑意,我突然想起了已经淡忘的那首木管演奏的轻音乐曲,就像一个闪光的肥皂泡在我面前升起,五彩缤纷,映着缩小了的世界,然后轻轻地破灭。如果这首小乐曲能在我的灵魂深处悄悄扎根,有一天能重新开放出美丽的花朵,我就没有彻底迷失。我是迷失的动物,不能理解周围的环境,这首小曲对我这种愚笨的生灵来说,是有它的意义的。它就是我心灵中的应答信号,用来接收来自远方天堂的呼唤。我的脑海里汇集出千百张图画:
在意大利帕多瓦城的一座小教堂的蓝色穹顶上,乔托画上了天使的翅膀,在天使的旁边走着哈姆雷特和戴着花环的奥菲利亚,他们是世界上所有的悲哀和误会的美好比喻。那边是热气球驾驶员吉亚诺索,站在燃烧着的氢气气球上吹着号角;匈奴国王阿提拉·斯莫尔茨勒手上拿着他的新帽子;婆罗浮屠堆积成山的雕塑耸入云霄。这些美好的形象鲜活在多少人的心里,可是还有更多不知名的图画和音乐,通过我的眼睛和耳朵,抵达我内心深处的它们的归宿。医院的那堵墙,老旧、风化、斑驳的灰绿色上布满了裂纹和风化后的痕迹。谁能给它一个回答?谁把它摄入了自己的灵魂里?谁钟爱它?谁在感受它渐渐褪淡的颜色所焕发的魅力?那些镶嵌着柔和插图的教士们的古旧书籍,那些被本国民众淡忘了的一两百年前的德国诗人的作品,所有那些曾经被翻烂了的书册,那些老音乐家们的手稿和印刷品,那些记录着乐谱、被牢牢装订、发黄了的笔记本……谁来听他们那充满激情、渴望而妙趣横生的声音?谁在同他们当初的世界完全不同的时代里倾倒于他们的精神和魅力?屹立在古比奥山顶上的那棵坚韧的小柏树,它被落石砸得弯曲爆裂,但却顽强地活了下来,长出了新的、稀疏的树冠,谁还会想到它?谁还能欣赏那位住在二楼,把南洋杉修饰得极为精致的勤劳的家庭主妇?谁会在晚上去阅读莱茵河上空由云雾凝聚成的文字?只能是荒原狼。谁能在自己生活的废墟上找到破碎的意义,承受着毫无意义的痛苦,得像个疯子一样生活,却希望能在最后的迷乱中更多地揭示自己,并悄悄地向上帝靠近?
女老板又想为我斟满杯子的时候,我捂住酒杯站了起来。我不想再继续喝下去了。那金色的足迹如一道闪电,让我想到了圣人,想到了莫扎特,想到了满天的群星灿烂。我又可以呼吸一个小时了,我又有了生命,我可以生存,我不需要去承受苦难,我不必害怕,不必羞愧。
在这个舞台上,那些陌生的人们表演着陌生的节目,但这个安静的地方另有所值:这里没有人群,没有喊叫,没有音乐,只有那么几个安静的本地人坐在没有铺桌布的木桌旁(没有大理石,没有搪瓷板,没有长毛绒,没有黄铜),每个人的面前只有一杯夜饮,一杯美味、踏实的葡萄酒。这里也许都是一些老顾客,我看着面熟,一群十足的庸人,在他们的家里一定摆着一座傻乎乎的知足之神,前面放着膜拜的祭坛。也许他们和我一样,是一群孤独而无礼的家伙,用酒精来麻醉破碎的理想,他们也是荒原狼、一群可怜的穷鬼。我也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也许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想家,在失望,在试图改变自己的处境,结婚的人在寻找年轻时代的那种气氛,年龄大的官员沉浸在他的学生时代。所有的人都在那里沉默着,他们都在喝着酒,和我一样,宁愿喝上半升阿尔萨斯酒,也不想去看女子乐队的演出。
在这样一个容易满足现状、非常小市民化的、精神空虚的时代,想找得到上帝的神迹是多么困难啊!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我无法与之苟同,也感受不到一点快乐。我怎能不变成一匹荒原狼,一个粗鲁的隐士呢?很长时间以来,我既不去剧院也不去电影院,几乎不读报纸,也极少去读现代的书。我不能理解,人们在拥挤的火车上,在人满为患的旅店里,在乐曲沉闷和嘈杂的咖啡店里,在酒吧里,在高雅豪华的小戏院里,在世界博览会上,在彩车游行中,在渴望受到教育的人参加的报告会上,在巨大的体育场上,会得到什么乐趣和快乐呢?所有这些对我来说可以得到的东西,却是千百万人去努力和钻营的东西,我不能理解,也不想同他们去分享这种快乐。与此相反,那些能给我带来喜悦、不平凡,让我心醉神迷,使我得到提升的事物,那些对我来说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那些只有在文学作品中人们才能看到、寻觅到并热爱的东西,在生活中他们却认为是不可理喻、荒诞不经的。实际上,如果世俗是对的,如果咖啡厅里的那些音乐、这种大众娱乐、那种拥有满足于蝇头小利的美国式思维的人们是对的,那么我就是错的,我就是不可理喻的疯子,那我就是一匹荒原狼。我常常把自己称作荒原狼,在一个对它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里迷路的动物,一个再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故乡、空气和食物的迷路者。
我装作高兴的样子,一步一颠地跑在小巷里潮湿的沥青路上。泪眼朦胧中,我看着透过湿冷的迷雾闪烁过来的灯光和从湿湿的地面反射出的光亮,我想起已经被我淡忘了的青年时代。那时我是多么喜欢晚秋和冬天里昏黑阴暗的夜晚,是那么贪婪地陶醉在孤独与忧郁的情调里。半夜时分,我穿上大衣,顶着风雨奔跑在狂风肆虐、树木凋零的大自然里。当时也感受到了孤独,可当我跑回家来,坐在床沿上,在烛光下开始写作的时候,我便深深地陷入享受和诗意之中。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杯子里的酒被喝干了,不会再斟满,我会为此感到可惜吗?任何已经过去的东西都不可惜,没有任何已经过去的东西会让人可惜,可惜的是今天,是现在,是所有正在度过的、无数个我曾经失去的每个小时、每一天。那些让我感到痛苦的日子,它没有给我带来快乐与激情。但感谢上帝,也曾经有过一些例外,有过那个时刻,尽管稀少但确实存在过,它给我带来了快乐与激情,它推倒了壁垒,然后又把迷失的我送回到充满生机的世界中。我悲伤而兴奋地努力回忆着我最近一次的这种经历。在一次音乐会上,演奏着一曲美妙而古老的音乐。当木管演奏到两个小节之间的时候,我觉得通向天国的门突然打开了,我在天空中飞翔,看到了上帝正在忙碌。我感觉到了神圣的灵魂之痛,我不再去反抗尘世间的一切,也不再害怕尘世间的一切。我接受一切,将我的心献给一切。乐曲演奏了不长时间,也许一刻钟,可这个场景却在那天晚上又回到了我的梦中。从那以后,在我所有凄凉的日子里,它总是在我的生活中悄悄闪光。在它闪光的短短几分钟里,我清楚地看到了上帝在我的生活里走过的金色足迹。它几乎总是被深深淹没在泥沼和尘土之中,但又重新闪现出金色的光芒,看起来永远不会消失,但又全无踪影。有一次是发生在夜里,当时我正清醒地躺在床上,突然说出一句美妙的诗句,那诗句太美了,美妙绝伦。我当时没有想到把这首诗写出来,而早晨起来的时候却再也想不起来了。如此绝妙的诗句就这样藏在了我的心里,就像大大的坚果被包在一个龟裂、老朽的外壳之中。
我从阁楼走下了楼梯。那是一个很难攀爬的怪异的楼梯,一个彻头彻尾的平民的楼梯,一个被刷得干干净净、属于三个十分循规蹈矩的家庭的房子的楼梯,我的窝就在这座房子的顶层。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但我这样一匹无家可归的荒原狼,一个小市民世界的孤独的仇视者,却一直住在非常典型的平民的房子里,这是我的一个旧日情怀。我不会住在宫殿里或者住在贫民窟里,而偏偏总是住在十分循规蹈矩、无聊透顶、一尘不染的那种小市民的巢穴里。这里弥漫着松脂和肥皂的味道,在这里,如果有人用力摔门或者穿着脏鞋走进来,都会把住在这里的人吓一跳。我喜欢这样的氛围,毫无疑问这缘于我的童年时代,我对故乡的思念引导着我,执拗地走进这种老旧、愚蠢的生活环境。好吧,我还喜欢这种反差,我的生活、我的孤寂、我的冷酷和忙碌,完全杂乱无章的生活,和这个平民世界里的家庭所产生的反差。我很喜欢闻楼梯上的味道,这是安静、整洁、规矩、礼节和温馨的味道。尽管我不喜欢小市民的生活,可这些味道却让我情愫满怀。我也喜欢跨过我房间的门槛。跨过门槛,门外所有的味道戛然而止。房间里,书籍随处堆放,烟蒂和酒瓶散落其间,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混乱不堪、毫无秩序。这里所有的一切,书籍、文稿和思想全都记载和浸透着孤独者的困境、做人的难题,以及赋予毫无意义的人生新的含义的渴望。
如果我有那么一段时间既无快乐也无痛苦,淡而无味地去承受那些所谓美好的日子,那么在我幼稚的灵魂里,我会感到阵阵苦痛和折磨,我会把那个生锈了的感恩面罩摔在沉睡着的知足之神充满惬意的脸上,宁愿在我的灵魂里能感受到熊熊燃烧着的、真正魔鬼般的疼痛,而不愿去享受宜人的室内温度。我的灵魂里将燃烧起对强烈感情的那种野蛮的渴望,对轰轰烈烈的生活的渴望。我对那种寻求和谐的、平淡无奇的、被标准化的、被阉割了雄性激素的生活充满了怒火。我的心里升腾着打碎和砸烂什么东西的疯狂欲望,比如捣毁一个仓库或一个教堂,或者干脆抽自己一顿。抑或去做非常发傻的事,比如把受人尊敬的那些偶像的假发撕下来,买几张去汉堡的火车票分给那几个逆反而渴望拿到票的小学生,或者去诱拐一个小姑娘,或者把代表着公民秩序的那几位模范典型的脑袋拧到后背上去。因为我首先从内心里痛恨和厌恶这些:心满意足、健康舒适,这种被培育、维护的乐观主义,这种被喂饱了的平庸。
谁尝过另外一种日子的滋味呢?带着痛风病的苦痛,或者那种根植在眼球后面的疼痛,会通过眼睛到耳朵的每一个动作把快乐变成痛苦,引发像被下了魔咒一般的头痛。还有那些灵魂死亡、内心空虚绝望的坏日子,在这些日子里,我们的土地遭到破坏,被那些上市公司掠夺,人类世界以及所谓的文化在这个充满欺骗、无耻、嘈杂的繁荣光环下,像一个小丑般狞笑着步步紧跟。让本来已经疾病缠身的我,把对这一切的忍受度推向极限。谁尝过这些地狱般的日子,就会非常满意如今这些普普通通、周而复始的日子;那么他就会怀着感恩之心坐在温暖的炉火旁,怀着感恩之心读着晨报,感谢今天没有爆发战争,没有出现新的独裁者,特别是在政治和经济方面没有揭露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丑闻;他怀着感恩之心,用他那生了锈的古琴弹奏着一曲温和、愉悦、近乎欢快的感恩诗。用这样的感恩诗,用它的安静、温柔以及被麻木了的知足常乐来打发时光。在这种令人满足的时间消磨中,在这种温和的氛围中,在这种充满感恩的无痛中,我们看到了两样东西,一个是不断点头的周而复始之神,一个是头发略显灰白、烫了发的、唱着庸人之歌的诗人,宛如一对双胞胎的形象。
为了知足常乐,为了没有疼痛,去过那些可以承受、卑躬屈膝、不敢喊痛也不敢表露出高兴的日子,去过对一切只能低声耳语、踮着脚走路的日子,确实是一件很美的事。
羊脂玉闹装 白居易诗:“贵主冠浮动,亲王辔闹装。”杨慎《丹铅录》:今京师有闹装带,合众宝杂缀而成,故曰闹装。近因有闹装带之名,改白诗“辔”字为“带”字,误矣。余按唐人诗:“金鱼公子夹衫长,密带腰围割玉方,行处春风随马尾,柳花偏打内家香。”则闹装之为带,由来久矣。
住在书堆里的黑猫(书摘/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