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有那么一段时间既无快乐也无痛苦,淡而无味地去承受那些所谓美好的日子,那么在我幼稚的灵魂里,我会感到阵阵苦痛和折磨,我会把那个生锈了的感恩面罩摔在沉睡着的知足之神充满惬意的脸上,宁愿在我的灵魂里能感受到熊熊燃烧着的、真正魔鬼般的疼痛,而不愿去享受宜人的室内温度。我的灵魂里将燃烧起对强烈感情的那种野蛮的渴望,对轰轰烈烈的生活的渴望。我对那种寻求和谐的、平淡无奇的、被标准化的、被阉割了雄性激素的生活充满了怒火。我的心里升腾着打碎和砸烂什么东西的疯狂欲望,比如捣毁一个仓库或一个教堂,或者干脆抽自己一顿。抑或去做非常发傻的事,比如把受人尊敬的那些偶像的假发撕下来,买几张去汉堡的火车票分给那几个逆反而渴望拿到票的小学生,或者去诱拐一个小姑娘,或者把代表着公民秩序的那几位模范典型的脑袋拧到后背上去。因为我首先从内心里痛恨和厌恶这些:心满意足、健康舒适,这种被培育、维护的乐观主义,这种被喂饱了的平庸。
我从阁楼走下了楼梯。那是一个很难攀爬的怪异的楼梯,一个彻头彻尾的平民的楼梯,一个被刷得干干净净、属于三个十分循规蹈矩的家庭的房子的楼梯,我的窝就在这座房子的顶层。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但我这样一匹无家可归的荒原狼,一个小市民世界的孤独的仇视者,却一直住在非常典型的平民的房子里,这是我的一个旧日情怀。我不会住在宫殿里或者住在贫民窟里,而偏偏总是住在十分循规蹈矩、无聊透顶、一尘不染的那种小市民的巢穴里。这里弥漫着松脂和肥皂的味道,在这里,如果有人用力摔门或者穿着脏鞋走进来,都会把住在这里的人吓一跳。我喜欢这样的氛围,毫无疑问这缘于我的童年时代,我对故乡的思念引导着我,执拗地走进这种老旧、愚蠢的生活环境。好吧,我还喜欢这种反差,我的生活、我的孤寂、我的冷酷和忙碌,完全杂乱无章的生活,和这个平民世界里的家庭所产生的反差。我很喜欢闻楼梯上的味道,这是安静、整洁、规矩、礼节和温馨的味道。尽管我不喜欢小市民的生活,可这些味道却让我情愫满怀。我也喜欢跨过我房间的门槛。跨过门槛,门外所有的味道戛然而止。房间里,书籍随处堆放,烟蒂和酒瓶散落其间,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混乱不堪、毫无秩序。这里所有的一切,书籍、文稿和思想全都记载和浸透着孤独者的困境、做人的难题,以及赋予毫无意义的人生新的含义的渴望。
我装作高兴的样子,一步一颠地跑在小巷里潮湿的沥青路上。泪眼朦胧中,我看着透过湿冷的迷雾闪烁过来的灯光和从湿湿的地面反射出的光亮,我想起已经被我淡忘了的青年时代。那时我是多么喜欢晚秋和冬天里昏黑阴暗的夜晚,是那么贪婪地陶醉在孤独与忧郁的情调里。半夜时分,我穿上大衣,顶着风雨奔跑在狂风肆虐、树木凋零的大自然里。当时也感受到了孤独,可当我跑回家来,坐在床沿上,在烛光下开始写作的时候,我便深深地陷入享受和诗意之中。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杯子里的酒被喝干了,不会再斟满,我会为此感到可惜吗?任何已经过去的东西都不可惜,没有任何已经过去的东西会让人可惜,可惜的是今天,是现在,是所有正在度过的、无数个我曾经失去的每个小时、每一天。那些让我感到痛苦的日子,它没有给我带来快乐与激情。但感谢上帝,也曾经有过一些例外,有过那个时刻,尽管稀少但确实存在过,它给我带来了快乐与激情,它推倒了壁垒,然后又把迷失的我送回到充满生机的世界中。我悲伤而兴奋地努力回忆着我最近一次的这种经历。在一次音乐会上,演奏着一曲美妙而古老的音乐。当木管演奏到两个小节之间的时候,我觉得通向天国的门突然打开了,我在天空中飞翔,看到了上帝正在忙碌。我感觉到了神圣的灵魂之痛,我不再去反抗尘世间的一切,也不再害怕尘世间的一切。我接受一切,将我的心献给一切。乐曲演奏了不长时间,也许一刻钟,可这个场景却在那天晚上又回到了我的梦中。从那以后,在我所有凄凉的日子里,它总是在我的生活中悄悄闪光。在它闪光的短短几分钟里,我清楚地看到了上帝在我的生活里走过的金色足迹。它几乎总是被深深淹没在泥沼和尘土之中,但又重新闪现出金色的光芒,看起来永远不会消失,但又全无踪影。有一次是发生在夜里,当时我正清醒地躺在床上,突然说出一句美妙的诗句,那诗句太美了,美妙绝伦。我当时没有想到把这首诗写出来,而早晨起来的时候却再也想不起来了。如此绝妙的诗句就这样藏在了我的心里,就像大大的坚果被包在一个龟裂、老朽的外壳之中。
在这样一个容易满足现状、非常小市民化的、精神空虚的时代,想找得到上帝的神迹是多么困难啊!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我无法与之苟同,也感受不到一点快乐。我怎能不变成一匹荒原狼,一个粗鲁的隐士呢?很长时间以来,我既不去剧院也不去电影院,几乎不读报纸,也极少去读现代的书。我不能理解,人们在拥挤的火车上,在人满为患的旅店里,在乐曲沉闷和嘈杂的咖啡店里,在酒吧里,在高雅豪华的小戏院里,在世界博览会上,在彩车游行中,在渴望受到教育的人参加的报告会上,在巨大的体育场上,会得到什么乐趣和快乐呢?所有这些对我来说可以得到的东西,却是千百万人去努力和钻营的东西,我不能理解,也不想同他们去分享这种快乐。与此相反,那些能给我带来喜悦、不平凡,让我心醉神迷,使我得到提升的事物,那些对我来说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那些只有在文学作品中人们才能看到、寻觅到并热爱的东西,在生活中他们却认为是不可理喻、荒诞不经的。实际上,如果世俗是对的,如果咖啡厅里的那些音乐、这种大众娱乐、那种拥有满足于蝇头小利的美国式思维的人们是对的,那么我就是错的,我就是不可理喻的疯子,那我就是一匹荒原狼。我常常把自己称作荒原狼,在一个对它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里迷路的动物,一个再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故乡、空气和食物的迷路者。
在这个舞台上,那些陌生的人们表演着陌生的节目,但这个安静的地方另有所值:这里没有人群,没有喊叫,没有音乐,只有那么几个安静的本地人坐在没有铺桌布的木桌旁(没有大理石,没有搪瓷板,没有长毛绒,没有黄铜),每个人的面前只有一杯夜饮,一杯美味、踏实的葡萄酒。这里也许都是一些老顾客,我看着面熟,一群十足的庸人,在他们的家里一定摆着一座傻乎乎的知足之神,前面放着膜拜的祭坛。也许他们和我一样,是一群孤独而无礼的家伙,用酒精来麻醉破碎的理想,他们也是荒原狼、一群可怜的穷鬼。我也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也许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想家,在失望,在试图改变自己的处境,结婚的人在寻找年轻时代的那种气氛,年龄大的官员沉浸在他的学生时代。所有的人都在那里沉默着,他们都在喝着酒,和我一样,宁愿喝上半升阿尔萨斯酒,也不想去看女子乐队的演出。
报纸上套话连篇的文章让我浮起了淡淡的笑意,我突然想起了已经淡忘的那首木管演奏的轻音乐曲,就像一个闪光的肥皂泡在我面前升起,五彩缤纷,映着缩小了的世界,然后轻轻地破灭。如果这首小乐曲能在我的灵魂深处悄悄扎根,有一天能重新开放出美丽的花朵,我就没有彻底迷失。我是迷失的动物,不能理解周围的环境,这首小曲对我这种愚笨的生灵来说,是有它的意义的。它就是我心灵中的应答信号,用来接收来自远方天堂的呼唤。我的脑海里汇集出千百张图画:
在意大利帕多瓦城的一座小教堂的蓝色穹顶上,乔托画上了天使的翅膀,在天使的旁边走着哈姆雷特和戴着花环的奥菲利亚,他们是世界上所有的悲哀和误会的美好比喻。那边是热气球驾驶员吉亚诺索,站在燃烧着的氢气气球上吹着号角;匈奴国王阿提拉·斯莫尔茨勒手上拿着他的新帽子;婆罗浮屠堆积成山的雕塑耸入云霄。这些美好的形象鲜活在多少人的心里,可是还有更多不知名的图画和音乐,通过我的眼睛和耳朵,抵达我内心深处的它们的归宿。医院的那堵墙,老旧、风化、斑驳的灰绿色上布满了裂纹和风化后的痕迹。谁能给它一个回答?谁把它摄入了自己的灵魂里?谁钟爱它?谁在感受它渐渐褪淡的颜色所焕发的魅力?那些镶嵌着柔和插图的教士们的古旧书籍,那些被本国民众淡忘了的一两百年前的德国诗人的作品,所有那些曾经被翻烂了的书册,那些老音乐家们的手稿和印刷品,那些记录着乐谱、被牢牢装订、发黄了的笔记本……谁来听他们那充满激情、渴望而妙趣横生的声音?谁在同他们当初的世界完全不同的时代里倾倒于他们的精神和魅力?屹立在古比奥山顶上的那棵坚韧的小柏树,它被落石砸得弯曲爆裂,但却顽强地活了下来,长出了新的、稀疏的树冠,谁还会想到它?谁还能欣赏那位住在二楼,把南洋杉修饰得极为精致的勤劳的家庭主妇?谁会在晚上去阅读莱茵河上空由云雾凝聚成的文字?只能是荒原狼。谁能在自己生活的废墟上找到破碎的意义,承受着毫无意义的痛苦,得像个疯子一样生活,却希望能在最后的迷乱中更多地揭示自己,并悄悄地向上帝靠近?
女老板又想为我斟满杯子的时候,我捂住酒杯站了起来。我不想再继续喝下去了。那金色的足迹如一道闪电,让我想到了圣人,想到了莫扎特,想到了满天的群星灿烂。我又可以呼吸一个小时了,我又有了生命,我可以生存,我不需要去承受苦难,我不必害怕,不必羞愧。
我缓缓地踏上了归家的路,把大衣领子高高地立了起来,手杖敲在潮湿的路面上。我只想慢慢往回走,一旦我回到我的那间阁楼,回到我那小小的伪故居,一个我不喜欢也不惦记的地方,那么我在兴奋中所度过的这个冬日雨夜也就算过去了。现在,我向上帝祈祷,我不想毁掉今晚这么好的情绪,不会让雨,或风,抑或是南洋杉来破坏我的心情。如果没有室内乐队,如果我也没有一位身边放着小提琴的朋友,那么我就让那些美妙的乐曲在我的心中奏响,我可以伴随着我呼吸的节奏,轻轻地哼唱,继续为我自己演奏。我一边想着一边走着。不,没有室内音乐和朋友,其实也无所谓。那种对温暖可怜的索求不是很可笑吗?孤独意味着独立,它不正是我希望的吗?不正是我长期以来努力争取的吗?是的,独立很冷酷,但同时也是静谧的,那种美妙的静谧,就像广阔的、寒冷而寂静的宇宙,宇宙间,旋转着满天星斗。
我走过一家舞厅的时候,里面一阵强烈的爵士乐扑面而来,热气腾腾,自由奔放。我驻足下来,又是这种音乐,我是那么讨厌它,却又被它暗暗吸引。尽管我抵制爵士乐,但它总归要比现在所有的学院音乐要好得多,它的粗犷而快乐的狂野深深地刺激了我的本能,表现出一种质朴而坦诚的情欲。
我站了一会儿,倾听着血淋淋、赤裸裸的音乐,嗅着舞厅里洋溢着的气氛,真是爱恨交加。抒情的那一半音乐,甜蜜温柔而多愁善感,而音乐的另一半表现得狂野感性而充满活力。整首曲子,把这两部分和谐地结合在了一起。这是一曲没落的音乐,罗马的末代皇帝们想必听到的就是类似的音乐吧!当然同巴赫和莫扎特的音乐相比,这种音乐不过是瞎胡闹,可当你把这种音乐同我们的现实生活相比照,它却是我们现在全部的艺术、全部的思想、全部的表象文化。这种音乐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它的坦率,它那讨人喜欢的、诚实的黑人特质,它那快乐、天真的情感。这种音乐里有一部分黑人的味道,也有一部分美国人的味道。对欧洲人来说,强大的美国人却充满了稚嫩而天真的孩子气。欧洲也会变成这样吗?欧洲是否正走在这种演变的路上?我们这些欧洲旧时代真正的传统音乐和文艺作品的鉴赏家和推崇者,难道是一小撮明天就会遭人遗忘、耻笑的精神病患者?难道被我们称作所谓文化、所谓精神、所谓灵魂、所谓美好、所谓神圣的东西,不过是一个早已经死去的幽灵,只有我们这几个冥顽不化的家伙还把它当成具有生命的东西?也许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真实的、活生生的东西,我们这些老顽固所固守的,也许一直不过是一个供奉神灵的万神殿?
我徜徉在老城区里,那座小教堂在灰暗的夜色中时隐时现。我又突然想起了晚上在那神秘莫测的尖拱门前的经历,那个神秘莫测的广告牌,那些可笑的、跳着舞蹈、闪着光的字母。写着什么来着?“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入场”,还有“只对疯人开放”。我带着审视的目光向老墙望过去,心里在默默地想,魔幻会重新开演,广告牌上的字会邀请我这个疯子进入这个小门。也许在那里,会有我所渴望的音乐在演奏?
从前有一个人,名叫哈里,号称荒原狼。他用两条腿走路,还穿衣服,他是一个人,不过他实际上是一匹荒原狼。那些有着很高智商的人们学到的东西,他也学到了很多,他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他所没有学会的,就是没有学会满足于自己的生活。他真学不会,他是一个不满足的人。也正因如此,他内心每时每刻都知道,或者说他相信他知道,他其实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匹来自荒原的狼。他喜欢和聪明的人们争论,他是否真的是一匹狼,是否在他出生之前,由一匹狼托生成了人。或者他出生的时候是人,却有狼的灵魂;或者像传说中的那样,他本来是一匹狼,由于某种怪病长成了人形。比如,也有可能是这样的:一个人在他童年的时候非常野性,不受驯服,没有规矩,他的教育者便试图彻底铲除他身上的野性,却恰恰让他形成了一种信念,他实际上是一只野兽,不过是披上了一层被驯化的外衣,看起来像个人类。人们可以围绕着这个题目长时间地讨论,甚至写出一本书来,但这对荒原狼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对他来说,是一匹狼通过幻术进入了他的心灵,还是由于驯化者的鞭打使他的灵魂具备了狼性,这根本无关紧要。不管别人怎样想,或者他自己怎样想,对他来说都毫无价值,都不可能把狼性从他的身体里拉出来。
荒原狼有两种天性,一种是人类的天性,一种是狼的天性,这就是他的命运。这种命运既没有什么特殊,也并不罕见。幸运的是,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具备着狗的、狐狸的、鱼的、蛇的性格,而这些天性并没有给他们造成多大的困扰。对这些人来说,在他们的身上,人与狐狸、人与鱼的特性共存,和平共处,甚至互有帮助。有些人由于具备这样的多重性格而促进了他们的成长并为人们所羡慕,甚至所具备的狐狸的天性或者猴子的天性多于人的本性,还为他们带来了更大的运气,这是众所周知的。但对哈里来说却恰恰相反,他的人性和狼性并不能和平相处,也少有互相帮助,而是始终处于敌对的状态,当他的其中一种天性显露出来的时候,另一种天性便会因此而承受痛苦。当这两种天性在同一血液和灵魂中处于敌对状态时,他的生活状态将会非常糟糕。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没有人活得容易。对我们的荒原狼来说,他感觉自己一会儿像狼,一会儿又活得像人,就像其他所有的混合生物一样。当他是狼的时候,他的人性总是在观察、判断并在窥伺的状态下瞄准对方;当他是一个人的时候,他的狼性也是如此。比如,当哈里作为人类有一个美好的想法,或者有一种纯洁而高尚的感受时,抑或去做一件所谓的好事的时候,他的狼性就会亮出牙齿,大笑着,用它那血腥的嘲弄告诉他,对一个荒原上的野兽来说,他演的整台戏是多么可笑。这只荒原狼从心里完全懂得,怎样才能让他快乐,那就是在荒原上孤独地奔跑,噬血,或去追逐一匹母狼。在狼看来,人类的一举一动看起来都是那么滑稽、可笑、愚钝、虚荣。当哈里感觉到自己是一匹狼的时候,也恰恰如此。当他痛恨时,对人类所有的虚伪、矫揉造作和变态的习俗充满敌意时,他就会向他们露出牙齿。也就是说,他身上属于人性的部分始终处在窥伺的状态,观察注视着他的狼性,把它称作畜生野兽,他那简单、健康、野蛮的狼性使他所有的快乐都腐烂、变质。
人们可以想象,哈里的生活,既不快乐也不幸福。当然也不能说他有多么不幸。尽管他自己总是表现成那个样子,其实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总认为自己的苦难是最深重的。任何人都不能这么说。身上没有狼性的人,不会为此而感到幸福。即使再不幸的人生也有阳光明媚的时刻,也总会有一朵幸福的小花盛开在沙土与岩石之间。荒原狼也是一样。尽管他大多数时候感到不幸福,这是不可否认的,可当他爱上别人,而别人也爱他的时候,他也能让他们感到不幸。当所有的人在他那里得到爱,人们所看到的只是他的一个侧面。有些人把他当作一个高雅、聪明和充满个性的人,可一旦发现了他身上的狼性,就又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并感到失望。他们一定会这样的,因为这也是哈里所期望的。同所有人一样,哈里希望人们能接受他的全部,而不是只去爱他讨众人喜欢的那部分,他不想隐藏他的狼性去欺骗别人。也曾经有过这样一些人,他们恰恰喜欢他身上的狼性:自由、野性、难以驯化、危险和强壮。而当这只野蛮而凶恶的狼显露人性的一面,渴望着美好和温柔,还想听莫扎特的音乐,还在阅读诗歌并向往人类的理想时,他们又感到特别失望和悲伤。正是他们的失望和恼怒,荒原狼才把他的分裂型性格和他的两面性带到他所接触到的所有陌生人的命运之中。
在这里我想指出的是,其实有相当多像哈里这一类的人,很多有些名声的艺术家们就属于这种类型。这些人都有两个灵魂,两种本性:一种属于上帝,一种属于魔鬼;既有母亲的血液,也有父亲的血液;有享受幸福的能力,也有承受痛苦的能力;既互相敌视,又彼此相互纠葛、相互渗透。在哈里身上的狼性和人性就是如此。这种人的生活是非常不平静的,有时,在千载难逢的幸福时刻,他们的幸福感是那样强烈,美好得不可言喻。这种短暂的幸福像海上的巨浪一样卷起高高的泡沫,这种昙花一现的幸福是那样光彩照人,充满了魅力,让所有人为之动情。当那珍贵的、转瞬即逝的幸福泡沫在苦难的海洋上腾起,这一切就像一部艺术作品。在这部作品里,一个受难者在某一刻战胜了自己的命运,他的幸福如一颗明星放射着光芒,而那些看见这一切的人,把它作为神圣的东西,将其看成自己的幸福梦境。不管这类人的行为和作品被称作什么,从根本上来说,这类人根本就没有生命,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活是无形的,是不存在的。他们不是英雄、艺术家或者思想家,而是像那些法官、医生、修鞋匠或者教师那样,他们的生活总是在充满痛苦的动荡和波涛汹涌之中,总是被不幸和剧痛撕裂,他们那罕见的经历、作为、思想和作品通过混乱的生活状态向人们炫耀着个性的光辉,而当人们并不愿意看到这些的时候,他们的生活则变得肤浅和毫无意义。这类人的思想是危险可怕的,他们认为整个人类的生活也许就是一个可恶的错误,是远祖母亲留下的不幸的怪胎,是大自然所做的一次野蛮的、恐怖的、失败的试验。在这些人中还产生了其他的想法,认为人类也许不仅是一种半理性的动物,还是上帝的孩子,上帝让其永生。
每种类型的人都有自己的标志和特质,都有他们的美德和恶习,都有他们的罪孽。
开始的时候,这是他的梦想和幸运,然后又成为他苦涩的命运。掌权人由于权力而毁灭,有钱人因为有钱而毁灭,卑躬屈膝的人毁于奴役,喜欢享乐的人毁于享乐,而荒原狼则毁于他的独立性。他达到了他的目的,他是那样的独立,没有人可以对他指手画脚,他也不需要去迎合任何人。他可以自由而独立地去做自己的事。每一个强大的人,都能在真正的动力下毫无瑕疵地达到所追求的目标。但是当哈里得到了自由之后,他突然发现,他的自由意味着死亡和终结。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这个世界以一种可怕的方式把他冷落在寂寥中,人们不再同他来往,他也不去与人交往,这种与人隔绝的孤独就像越来越稀薄的空气,让他窒息。这样一来,独处与独立不再是他的愿望和目标,而是他的厄运,成了对他的审判。当他怀着渴望和美好的愿望展开双臂,要重新建立起同群体的联系时,一切变得覆水难收,人们已经不再理他了。此时他不恨任何东西,也不和任何人过不去。相反,他有很多朋友,也有许多朋友喜欢他,但他觉得那只不过是出于对他的同情和浮在表面上的友谊。他们邀请他,送他礼物,写友好的信件给他,但却没有人真正地走近他,建立起真正的联系。这种交往带不来任何东西,没有人想和他共同分享生活。于是他被笼罩在孤寂的空气里,一个宁静的氛围中,周围的一切都从他的身边溜走,他成了一个人际交往的低能儿。正因如此,他也就失去了与人交往的意愿和渴望,这些成了他生活状态的重要标志。
他的另一个特征是,他是具有自杀倾向的群体的一员。这里必须指出的是,如果只把真正自杀的人称作自杀者是错误的。因为很多自杀的人只是由于偶然的念头自杀的,其实这些人本来不属于具有自杀倾向的群体。他们没有自己的个性,没有显著的特征,没有坎坷的命运,很多自杀的勇士从整体的个性和特征来说,并不属于具有自杀素质的人。相反,那些具有自杀倾向的人,相当多的一部分人其实并没有付诸行动。哈里就属于这一类自杀者,他没有必要一定有强烈的求死欲望,他也可以不作为自杀者而存在着。自杀者的本质特点是,他只是作为孤立的自己存在着,不管是对还是不对,他总是感觉自己是大自然中一个面临特别的危险、充满疑虑和受到威胁的嫩芽,总是感觉自己特别没有安全感,特别容易受到伤害,就好比站在一座陡峭的山崖顶端,哪怕受到一个小小的外部冲击或者自己一阵微弱的晕眩,就会从悬崖上跌落下去。在这种类型的人中,他们的命运轨迹里,自杀其实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小概率事件,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想的。这种情绪往往在年少的时候就可见端倪,并始终伴随着他们的一生。他们的生命力其实并不是非常微弱,相反,这些自杀者表现出强烈的韧性以及对生活的追求和勇敢。正如有些人因为一点小病就会发烧一样,这些敏感、神经质、我们称其为“自杀型人格”的人,每遇到一个小小的震动,就会产生强烈的自杀念头。假如我们有一种关于人类的勇气和责任感方面的科学研究,而不是对机械的生命现象的探究,假如我们有诸如人类学、心理学那样的科学,那么上述的这些现象也就尽人皆知了。
刚才我们关于自杀的这些说法,自然涉及的都是心理学表面的东西,只是物理学上的一点东西。如果从玄学的角度去看待,则完全是另一回事,而且也会清楚得多了。从玄学的角度讲,那些自杀者在个性上表现为具有负罪感。他们不再去完成或者去构建自己所设定的生活目标,而是把这些问题的解决归结于母亲、上帝和宇宙。就他们本身而言,他们完全没有能力去自杀,因为他们深知自杀是罪孽。而对我们来说,他们就是自杀者,因为他们不是通过生,而是只能通过死亡找到解脱之法。他们自暴自弃、自我毁灭,又回归到本源。
像千百万荒原狼一样,按照自己的想法,哈里时刻准备着走向死亡,这不是一个年轻忧郁症患者的幻想症,而是他恰恰从这样的想法中获得了安慰和支持。同所有他这种类型的人一样,每当生活中出现波折、痛苦和不幸时,就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渴望,从死亡中得到解脱。逐渐地,他却从他的本能中建立了对他有益的人生哲学。他坚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给予他力量,让他学会享受痛苦和窘境,当他真正到了穷困潦倒的时候,他学会了苦中寻乐,并饱尝痛苦中的快乐。
“我倒是想看看,一个人对他的苦难究竟具有多大的承受力!如果这种痛苦达到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我只需要把死亡之门打开,从苦难中逃出来!”许许多多自杀者,正是从这样的理念中获取了超凡的力量。
另外,所有的自杀者都熟悉怎样同自杀的企图做斗争。他们知道他们的灵魂落在何处,自杀对于他们尽管是一个解脱,但却是一个不太体面、有违道义的紧急出口。从根本上来说,让生活本身来战胜自己、扼杀自己,总要比用自己的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要崇高、美好得多。这种对自杀的认识,这种心中有愧的观念促使大多数的自杀者同他们自杀的企图展开了持续的斗争。
所谓的世俗,其实就是人类一直所处的状态,就是一种对平衡的尝试,就是努力地把人类状态中无数的极端和它的对立面平衡在折中的状态下。我们可以举出一对这样的例子,比如圣人和放荡者的对立,这样我们的所谓平衡的比喻就易于理解了。一个人可以把自己的全部或者他的精神献给上帝,做一个拥有神圣的思想、胸怀理想的人。他也可以恰恰相反,凭着自己的本能去生活,投身于自己感官的欲望当中,他做的全部努力,就是去获得一时之快。一条路通向圣洁,做精神的殉道者,把自己献给上帝;一条路通向纵欲,做欲望的牺牲品,把自己献给放荡和堕落。在这两者之间应该取得一个动态的平衡点,他不需要放弃,也不需要献身;既不需要狂热,也不需要禁欲;他决不做殉道者,也不必自我毁灭。相反,他的理想不是牺牲自己,而是要保持自我,他的努力既不是为了什么神圣的东西,也不要走向反面,那种无条件的付出与索取对他来说都是不能忍受的。他既要为上帝服务,又想满足自己的欲望。他想做一个正人君子,但也想在地球上活得稍微舒服一点。他想把自己暂时放在两个极端之间,在一个温和而舒适的地带生活,没有暴雨,没有电闪雷鸣。他以放弃生活中的某些东西为代价,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也不再去承受那种由于奋不顾身的极端生活所带来的紧张和刺激,因为那种紧张的生活是以放弃自我为代价的。世俗的平民社会把自我看得比什么东西都重要,何况还只是发展得并不成熟的自我。
荒原狼把自己定位在高度个性化的非市民阶层之中,因为所有高度发展的个体都是反对自我并趋于重新毁灭的。我们可以看到,他既有强烈的动力要成为一个圣人,又有强烈的动力成为一个放任者。然而,出于某些懦弱和懒散,他又不能投身于自由而野蛮的世界中,他仍然游离在艰难哺育着他的世俗社会的母体星空中。这就是他在这个世界所处的空间,这就是他所受到的制约。大多数知识分子、艺术家都属于这个类型,只有他们其中的强者才能突破笼罩在世俗世界的大气层,进入无垠的太空。而其他的那些人,他们或者听天由命,或者妥协气馁,他们瞧不起市民阶层,却又属于这个阶层,并且为了能够生存下去,不得不最终肯定它,为它加油打气,为它大唱赞歌。这虽然没有让无数的生计走向悲剧,但也让他们遭遇了一定的不幸和厄运。在不幸和厄运的地狱里,他们的才能变得成熟,结出累累的硕果。那些挣脱出去的少数人,获得了没有约束的人生,以令人敬佩的方式走向毁灭。这些人是少数,他们属于悲剧性的一群人。而那些被约束在世俗社会中的人们,他们的才能被世俗社会追崇,提供给他们的是第三王国,一个虚构的,但却拥有着主权的世界,那就是幽默。那些不安分的荒原狼,那些始终承受着痛苦的生灵,却走向了悲剧。这些不具备足够的能量让他们冲破世俗进入星空的人,感受着来自无垠太空的自由呼唤,却不能让这一切成为现实。如果他们的精神在痛苦的折磨中足够强大并充满韧性,那么给他们留下来的出路,就是用自我安慰的方式,生活在那个虚构的幽默剧中。在第三王国中,总是要保留某些世俗的味道,尽管纯正的世俗平民并不能完全懂得。这个虚构的世界,实现了所有荒原狼的各种丰富多彩的理想。不仅圣贤和破落的人被同时礼遇,社会的两极彼此谦恭靠近,连普通的俗人也被拉到赞美诗中。那些拥有上帝慈悲的圣贤们可以接受一个罪犯,同样罪犯也可以去赞美圣贤,但这些处于两个极端的人却不能接受那些平庸的、处于中间地带的平民。只有在这个虚拟的幽默里,才能完成这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它用舞台上棱镜的光芒照耀着所有的角落,把各类人群合为一体,它是那些境遇悲苦、怀才不遇的人们的伟大发明。身居在这个世界,好像又不在这个世界;尊重法律,却又居于法律之上;占有财富,好像又一无所有;放弃某些东西,好像又不需要放弃——所有我们所喜欢的东西,所有对生活高品质的要求都得以实现,只有幽默能做到这一点。
把人分隔成狼与人这两部分,就是分成了本能与精神这两部分。通过这样的划分,哈里试图找到能够解释他的命运的方法。这是一个过于简单化的分法,是对真理的粗暴违背和对矛盾的错误解释,他认为这些矛盾正是他痛苦的根源。哈里发现在他的身体里有这样一个“人”,即一个充满了思想、情感、文化和具有温顺与高尚性格的世界;同时,他还在自己的身上发现了一匹“狼”,即一个充满了欲望、野性、残暴和具有卑劣、粗鄙个性的黑暗世界。尽管他身上体现出来的这两种特性完全对立,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发现,狼与人在某种时刻、某个幸运瞬间可以融洽相处。要是哈里想在他生活中的每一个时刻,在他的每一个行为中,在他的每一次感受中来确定,哪一部分是属于人的部分,哪一部分是属于狼的部分,他便马上陷入困境,他那整套美妙的理论便会整个破产。因为没有哪个人,即便是原始的奴隶,即便是个傻子,也不会简单得如此可爱,把自己只看作是由两个或者三个主要部分组成的,而像哈里这么复杂的人,如果只被分成狼和人两种元素,无疑是一个极其幼稚天真的行为。哈里绝不是由两种元素组成的,而是由上百种、上千种元素组成的。他的生活和其他人一样,不仅仅在欲望和精神之间,或者在圣人和懒汉之间那样只在两极间摆动,而是在千极、不计其数的多极之间摆动。
所有人来自天生的、潜意识的需求,就是把每个人都和自己想象成一个整体。当这个幻觉经常被撼动的时候,他又总是把它重新修复好。当一个法官面对杀人犯的时候,他看着杀人犯的眼睛,在短短的一瞬间,他听到杀人犯在用法官的声音说话,并在法官自己的内心里发现了犯人的感情冲动、能力和他产生犯罪行为的可能性,法官在接着的一瞬间很快又重新回到自我的躯壳中,复原了一个法官的心灵世界,并遵从法官的义务判处杀人犯死刑。如果那些富有才能、性格温和的人朦胧感觉到自己有着性格上的多面性,如果他们像其他天才一样打破了那种单一人格的幻觉,认为自己的人格也是多方面的,是由许多的自我连接在一起的,那么只要他把这些说出来,大多数人就都会把他们隔离起来,利用科学把他们确诊为精神病患者,不让人们从这位不幸者的口中听到真实的声音。为什么不能说话?为什么不能把事情说得明白?对于那些有思想的人来说,这些东西本来是应该知道的,把它表达出来就不符合这里的规矩了吗?当一个人喊出,人们所想象的单一的自我可以扩展为两个元素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是一个天才了,但同时他也成了罕见的、可笑的、与众不同的怪人。而事实上本来也没有纯粹的自我,也没有被天真地认为纯粹的单一的个体。每个个体都拥有着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一个小小的星空,一个由多形态、多梯度、多状态、多传承、多种可能性组成的混杂体。每个人都力求把这个混杂体当作一个单个的单元来看待。当他们谈到自我的时候,总是把自我当作一个简单、形状固定、轮廓清晰的形象。对每一个人(包括最高超的人),经常出现这样的错觉是必要的,就好比为了生命的持续,必须呼吸和吃饭一样。
每个人都有一个身体,而灵魂不是统一的。在文化作品中,即使是在精粹的作品中,传统上他们总是被处理成看起来完整的、统一的人物。对至今为止的文学创作,专家们评价最高的是戏剧,这不无道理。因为戏剧提供了最大的可能性来展示自我的多样性,戏剧展示给我们的是一场剧中的每个单个的人物,他们都不可避免地被包容在一个唯一的、统一的、封闭的身体里,这样在我们粗心的观察中,便形成了身体与灵魂都是一个统一体的错觉。原始美学对所谓的性格戏剧给予了最高的评价,因为在性格戏剧中,每一个舞台形象都是一个单一的整体,个性鲜明,容易识别。由远而近,人们才有了一种朦胧的感觉——也许这一切都是廉价的表面美学。如果我们把那些美丽的,对我们来说不是与生俱来,而是挪用古典的美学概念使用在我们伟大的剧作家身上,我们就错了。这些概念都是从可见的躯体出发而发明的,它原本就是一个“自我”或一个人物的虚构。这样的美学概念在古印度的作品中是没有的。在印度叙事诗中的主人公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人物群体,是一系列典型人物所形成的一个整体的集合。而在我们的现代作品里,在人物和性格塑造的面纱背后,这些作者们还完全不懂得去表现一个多面性的灵魂。谁想认识到这些,则必须把这些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不当作一个单个的个人,而是当作一个部分,一个方面,当作一个更高一级群体单元所拥有的不同的侧面。我把它看作是作品的灵魂。谁能在这样的角度去看浮士德,那么对他来说,浮士德、梅菲斯特、瓦格纳以及其他人物都会变成一个整体,一个完整的个体。只有把他们当作一个更高层级的整体,而不是作为孤立的形象来看待,我们才看到了灵魂中真正的本质。
哈里和所有人一样,也相信自己知道“人”是什么,而其实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知道人是什么。只是在梦中或者其他自己完全不能控制意识的情况下,他才模糊感觉到人是什么。他不想忘记这种模糊的感觉,并想尽可能把它变成自己的意识。人其实没有固定和持续的形态,尽管他们中的智者有着完全不同的观点,而不变的形态只是古代先知们的理想。人有着更多的探索和过渡,就好比从精神通向自然的一座狭窄而危险的桥梁。来自内心深处的目标驱使着他走向精神、走向上帝,而内心的向往又吸引着他回归本源、回归自然。他的生活就这样充满恐惧地震荡在两种力量之间。这时人们理解“人”的概念,人不过是一个暂时的世俗协议。这种协议禁止和拒绝粗野的欲望,而要求人们具有一点理性、文明和去野蛮化,不仅允许有那么一点精神,而且要促进精神方面的建设。在这种协约下所定义的“人”,如市民阶层的理想一样,是一种妥协让步、小心翼翼而天真的尝试,去抵御被称作本性的原始母亲,去抵御被称作精神的原始父亲以及他们的强烈需求,以便能够在他们之间的缓冲地带栖息下来。为此,市民阶层能够容忍把自己所谓的“个性”,出卖给所谓的国家的凶神恶煞,玩弄着使其两者对立的把戏。他们今天把人判为异端者烧死,明天把人判为罪犯绞死,后天则为那些曾被他们判死的人树立起纪念碑。
人类还不是完美的造物,而是一种精神的要求,是一种遥远令人神往而又可怕的可能性的存在;在通向这个可能性的每一小段的道路上,那些今天被送上了断头台,明天又为他们建造起纪念碑的人,注定要经历可怕的痛苦和狂喜。在荒原狼的身体里,除了狼的因素,也有归为人性的东西,他的大部分同世俗社会中常规的庸人没有什么区别。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神圣的人,哈里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并且向着这个方向犹疑地迈出了几小步,但却因此付出了非常痛苦的代价和撕心裂肺的孤独。去努力迎接更高的挑战,走一条真正的、在精神上所寻找的修身之路,一条狭窄的通向圣人的道路,他对此的胆怯浸在灵魂的深处。他的感觉是对的:这条路会通向更大的痛苦,通向剥夺权利的放逐,通向最后的放弃,也许会通向断头台。尽管在道路的另一端是可以永垂不朽的东西,但他也不想为此承受所有的痛苦,并一次次地赴死。尽管他比世俗平民更清楚修身的目的,可他还是佯装不知,也不想知道,绝望地依赖自我和绝望地求生是一条通向永远死亡的必由之路,相反,客观地面对死亡、放下包袱,义无反顾地自我奉献是通向永生的道路。
他希望回归自然,回归纯洁无瑕,回归生命的初始。但他却完全忘记了,孩子其实也并不快乐,他们也要面临很多属于自己的冲突,他们也有着许多矛盾,也在经受着折磨。
从来就没有什么回头路,既回不到狼,也回不到孩提时代。万物之始从根本上就不是无瑕的,也不是单纯的。所有的创造物还有那些看起来最单纯的东西,在造物之始,就已经是有罪的了,就已经是多面性的了。它早已经被抛进肮脏和变化的洪流中,再也不能逆流而归了。那条通往纯洁、本源和上帝的道路不会回头,而是蜿蜒向前,它不再通向狼,不再通向儿童,而是一直通向罪孽,一直深深地陷入造就人的修身之路。可怜的荒原狼,你就是自杀也毫无用处,你只能踏上通往修身成人的漫长、艰难、充满苦难的道路,你的两面性会不断加倍,你将越来越复杂下去。这种复杂化的过程,并不是让你的世界越来越拥挤,也不是让你的灵魂越来越单纯,而是让你不断扩展的、痛苦的灵魂去接受越来越多的世界,并最后容纳进整个世界,直到结束的那一刻,才最终平静下来。这条路是佛祖走过的路,是每个圣人走过的道路。无论是自觉的还是不自觉的人,一直到他们从冒险中取得成功。每一个生命的诞生都意味着同太空的分离,意味着同上帝的分离,意味着隔离,意味着充满苦难的新生。重新回归太空,消除痛苦的个性形成过程,修身成神意味着,他的灵魂不断扩展,直至能包容整个宇宙。
我突然想起来,在几周之前我曾经在夜里写过一首很特别的诗,内容也是有关荒原狼的。我在堆满了东西的写字台上翻寻,终于找到了那首诗,读了起来:
我,荒原狼奔跑在荒野,
白雪皑皑覆盖着整个世界,
桦树上飞起了一只孤鸦,
却不知野兔和麋鹿在哪里停歇!
麋鹿是那样让我迷恋,
捕到它,用我的牙齿和利爪做一顿美餐。
这是世界上最美的事情,
我的心如你的妩媚充满甘甜。
让我的牙齿进入你娇嫩的大腿,
我要饱饱地把你的鲜血吸干,
为了哀嚎在下一个孤独的夜晚。
一只野兔也可以让我美美充饥,
黑夜里暖暖的兔肉浸透着甜蜜,
之后这一切将同我告别,
这就是生活送给我的兴趣?
我尾巴上的毛发已经变灰,
我再也看不清自己的尾,
去年死去了我的妻子,
我还在奔跑,梦想着麋鹿的美味。
跑着、梦想着,还有那只野兔,
听着风在冬夜里凄厉地吹,
灼热的喉咙喝着荒野里的雪,
将贫瘠的灵魂奉献给地狱的魔鬼。
现在,我的手里有两张图片,一张是我用诗歌形式写出的自画像,它像我一样哀伤而胆怯;另一张是冷峻但却同我的外形酷似的画像。作者从居高临下的角度作为一个局外人给我画了这张画像,他对我了解得多一些,当然不如我对自己了解得更多。这两张画像放在一起,一篇是我那忧郁而粗糙的诗歌,另一个来自一位没有署名的作者。这两者都让我的心隐隐作痛。它们都是对的,都毫无掩饰地写出了我绝望的生活,明确地指出了我不可忍受、难以维持的生活状态。这条荒原狼该死,他应该用自己的手来终结他所憎恨的生活,或者他必须熔化在重新认识自我的死亡之火中,撕下自己的面罩,变成一个新的自己。
每一次在撕去面具,让理想破碎的时候,我的灵魂便走向可怕的空虚和寂静。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困苦、孤独,与人毫无交往的生活状态,就像一个空旷而荒芜的地狱,那里没有关爱,只有绝望。就像我现在一样,又在这样的地狱中行走。
不可否认,我在每一次生活的动荡之后,都会从中获得些什么。比如获得了自由、振奋的精神和深刻的认识,同时也获得了孤独、不被理解和冷漠。在世俗社会的眼里,每次这样的动荡都在改变着我的生活,一直在走下坡,离正常的、合理的、健康的生活越来越远。这些年来,我成了没有职业,没有家庭,在外漂流的人。我被隔绝在所有的社会组织之外,独来独往,没有人喜欢我,被许多人怀疑,同主流观念和道德有着持续而强烈的冲突。虽然我生活在世俗的圈子里,但从我对这个世界的总体感觉和想法来看,我就是这个世界的一个陌生人。宗教、祖国、家庭、政府在我这里被贬值,同我毫无关系。那些装腔作势的科研所、行会、艺术协会让我恶心。我的世界观,我的品位,我的整个思想,曾经让我作为一个有才能、讨人喜欢的男人脱颖而出,而现在的我蓬头垢面,粗鲁野蛮,常常遭人怀疑。在每一次痛苦的转变中,我都获得了一些模糊的、难以捉摸的东西——而我却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一次比一次更艰难、更困苦、更孤独、更受伤害!说真话,我没有任何理由想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这条路总是把我带到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中,如同尼采的《秋歌》中所写到的烟雾一般。
当我看到跟在棺木后面缓缓而行的送葬人和他们痛苦的表情,我就在想:这个城市里,这个世界上,是否有这样一个人,他的去世会让我感到失落?如果我死了,又会对谁有什么影响呢?如果是过去的话,这个人会是艾莉卡,我的情人,是的,会是她!可我们长期以来一直疏于联系,我们见面的时候,不吵架的情况很少。现在,我甚至都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她有时到我这里来,或者我到她那里去,因为我们都很孤独,都是很难相处的人,在我们的灵魂中,我们病态的心灵上,我们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着相似的地方,所以虽然我们之间存在着问题,但我们还有着某种联系。如果她知道我死了,也许她会舒一口气,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不知道,我甚至完全不知道我的感觉是否靠谱。人必须生活在一个正常的状态下,按照常情推理,才能对这一类的事情有所了解。
谁尝过另外一种日子的滋味呢?带着痛风病的苦痛,或者那种根植在眼球后面的疼痛,会通过眼睛到耳朵的每一个动作把快乐变成痛苦,引发像被下了魔咒一般的头痛。还有那些灵魂死亡、内心空虚绝望的坏日子,在这些日子里,我们的土地遭到破坏,被那些上市公司掠夺,人类世界以及所谓的文化在这个充满欺骗、无耻、嘈杂的繁荣光环下,像一个小丑般狞笑着步步紧跟。让本来已经疾病缠身的我,把对这一切的忍受度推向极限。谁尝过这些地狱般的日子,就会非常满意如今这些普普通通、周而复始的日子;那么他就会怀着感恩之心坐在温暖的炉火旁,怀着感恩之心读着晨报,感谢今天没有爆发战争,没有出现新的独裁者,特别是在政治和经济方面没有揭露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丑闻;他怀着感恩之心,用他那生了锈的古琴弹奏着一曲温和、愉悦、近乎欢快的感恩诗。用这样的感恩诗,用它的安静、温柔以及被麻木了的知足常乐来打发时光。在这种令人满足的时间消磨中,在这种温和的氛围中,在这种充满感恩的无痛中,我们看到了两样东西,一个是不断点头的周而复始之神,一个是头发略显灰白、烫了发的、唱着庸人之歌的诗人,宛如一对双胞胎的形象。
为了知足常乐,为了没有疼痛,去过那些可以承受、卑躬屈膝、不敢喊痛也不敢表露出高兴的日子,去过对一切只能低声耳语、踮着脚走路的日子,确实是一件很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