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有那么一段时间既无快乐也无痛苦,淡而无味地去承受那些所谓美好的日子,那么在我幼稚的灵魂里,我会感到阵阵苦痛和折磨,我会把那个生锈了的感恩面罩摔在沉睡着的知足之神充满惬意的脸上,宁愿在我的灵魂里能感受到熊熊燃烧着的、真正魔鬼般的疼痛,而不愿去享受宜人的室内温度。我的灵魂里将燃烧起对强烈感情的那种野蛮的渴望,对轰轰烈烈的生活的渴望。我对那种寻求和谐的、平淡无奇的、被标准化的、被阉割了雄性激素的生活充满了怒火。我的心里升腾着打碎和砸烂什么东西的疯狂欲望,比如捣毁一个仓库或一个教堂,或者干脆抽自己一顿。抑或去做非常发傻的事,比如把受人尊敬的那些偶像的假发撕下来,买几张去汉堡的火车票分给那几个逆反而渴望拿到票的小学生,或者去诱拐一个小姑娘,或者把代表着公民秩序的那几位模范典型的脑袋拧到后背上去。因为我首先从内心里痛恨和厌恶这些:心满意足、健康舒适,这种被培育、维护的乐观主义,这种被喂饱了的平庸。
我从阁楼走下了楼梯。那是一个很难攀爬的怪异的楼梯,一个彻头彻尾的平民的楼梯,一个被刷得干干净净、属于三个十分循规蹈矩的家庭的房子的楼梯,我的窝就在这座房子的顶层。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但我这样一匹无家可归的荒原狼,一个小市民世界的孤独的仇视者,却一直住在非常典型的平民的房子里,这是我的一个旧日情怀。我不会住在宫殿里或者住在贫民窟里,而偏偏总是住在十分循规蹈矩、无聊透顶、一尘不染的那种小市民的巢穴里。这里弥漫着松脂和肥皂的味道,在这里,如果有人用力摔门或者穿着脏鞋走进来,都会把住在这里的人吓一跳。我喜欢这样的氛围,毫无疑问这缘于我的童年时代,我对故乡的思念引导着我,执拗地走进这种老旧、愚蠢的生活环境。好吧,我还喜欢这种反差,我的生活、我的孤寂、我的冷酷和忙碌,完全杂乱无章的生活,和这个平民世界里的家庭所产生的反差。我很喜欢闻楼梯上的味道,这是安静、整洁、规矩、礼节和温馨的味道。尽管我不喜欢小市民的生活,可这些味道却让我情愫满怀。我也喜欢跨过我房间的门槛。跨过门槛,门外所有的味道戛然而止。房间里,书籍随处堆放,烟蒂和酒瓶散落其间,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混乱不堪、毫无秩序。这里所有的一切,书籍、文稿和思想全都记载和浸透着孤独者的困境、做人的难题,以及赋予毫无意义的人生新的含义的渴望。
我装作高兴的样子,一步一颠地跑在小巷里潮湿的沥青路上。泪眼朦胧中,我看着透过湿冷的迷雾闪烁过来的灯光和从湿湿的地面反射出的光亮,我想起已经被我淡忘了的青年时代。那时我是多么喜欢晚秋和冬天里昏黑阴暗的夜晚,是那么贪婪地陶醉在孤独与忧郁的情调里。半夜时分,我穿上大衣,顶着风雨奔跑在狂风肆虐、树木凋零的大自然里。当时也感受到了孤独,可当我跑回家来,坐在床沿上,在烛光下开始写作的时候,我便深深地陷入享受和诗意之中。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杯子里的酒被喝干了,不会再斟满,我会为此感到可惜吗?任何已经过去的东西都不可惜,没有任何已经过去的东西会让人可惜,可惜的是今天,是现在,是所有正在度过的、无数个我曾经失去的每个小时、每一天。那些让我感到痛苦的日子,它没有给我带来快乐与激情。但感谢上帝,也曾经有过一些例外,有过那个时刻,尽管稀少但确实存在过,它给我带来了快乐与激情,它推倒了壁垒,然后又把迷失的我送回到充满生机的世界中。我悲伤而兴奋地努力回忆着我最近一次的这种经历。在一次音乐会上,演奏着一曲美妙而古老的音乐。当木管演奏到两个小节之间的时候,我觉得通向天国的门突然打开了,我在天空中飞翔,看到了上帝正在忙碌。我感觉到了神圣的灵魂之痛,我不再去反抗尘世间的一切,也不再害怕尘世间的一切。我接受一切,将我的心献给一切。乐曲演奏了不长时间,也许一刻钟,可这个场景却在那天晚上又回到了我的梦中。从那以后,在我所有凄凉的日子里,它总是在我的生活中悄悄闪光。在它闪光的短短几分钟里,我清楚地看到了上帝在我的生活里走过的金色足迹。它几乎总是被深深淹没在泥沼和尘土之中,但又重新闪现出金色的光芒,看起来永远不会消失,但又全无踪影。有一次是发生在夜里,当时我正清醒地躺在床上,突然说出一句美妙的诗句,那诗句太美了,美妙绝伦。我当时没有想到把这首诗写出来,而早晨起来的时候却再也想不起来了。如此绝妙的诗句就这样藏在了我的心里,就像大大的坚果被包在一个龟裂、老朽的外壳之中。
在这样一个容易满足现状、非常小市民化的、精神空虚的时代,想找得到上帝的神迹是多么困难啊!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我无法与之苟同,也感受不到一点快乐。我怎能不变成一匹荒原狼,一个粗鲁的隐士呢?很长时间以来,我既不去剧院也不去电影院,几乎不读报纸,也极少去读现代的书。我不能理解,人们在拥挤的火车上,在人满为患的旅店里,在乐曲沉闷和嘈杂的咖啡店里,在酒吧里,在高雅豪华的小戏院里,在世界博览会上,在彩车游行中,在渴望受到教育的人参加的报告会上,在巨大的体育场上,会得到什么乐趣和快乐呢?所有这些对我来说可以得到的东西,却是千百万人去努力和钻营的东西,我不能理解,也不想同他们去分享这种快乐。与此相反,那些能给我带来喜悦、不平凡,让我心醉神迷,使我得到提升的事物,那些对我来说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那些只有在文学作品中人们才能看到、寻觅到并热爱的东西,在生活中他们却认为是不可理喻、荒诞不经的。实际上,如果世俗是对的,如果咖啡厅里的那些音乐、这种大众娱乐、那种拥有满足于蝇头小利的美国式思维的人们是对的,那么我就是错的,我就是不可理喻的疯子,那我就是一匹荒原狼。我常常把自己称作荒原狼,在一个对它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里迷路的动物,一个再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故乡、空气和食物的迷路者。
在这个舞台上,那些陌生的人们表演着陌生的节目,但这个安静的地方另有所值:这里没有人群,没有喊叫,没有音乐,只有那么几个安静的本地人坐在没有铺桌布的木桌旁(没有大理石,没有搪瓷板,没有长毛绒,没有黄铜),每个人的面前只有一杯夜饮,一杯美味、踏实的葡萄酒。这里也许都是一些老顾客,我看着面熟,一群十足的庸人,在他们的家里一定摆着一座傻乎乎的知足之神,前面放着膜拜的祭坛。也许他们和我一样,是一群孤独而无礼的家伙,用酒精来麻醉破碎的理想,他们也是荒原狼、一群可怜的穷鬼。我也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也许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想家,在失望,在试图改变自己的处境,结婚的人在寻找年轻时代的那种气氛,年龄大的官员沉浸在他的学生时代。所有的人都在那里沉默着,他们都在喝着酒,和我一样,宁愿喝上半升阿尔萨斯酒,也不想去看女子乐队的演出。
报纸上套话连篇的文章让我浮起了淡淡的笑意,我突然想起了已经淡忘的那首木管演奏的轻音乐曲,就像一个闪光的肥皂泡在我面前升起,五彩缤纷,映着缩小了的世界,然后轻轻地破灭。如果这首小乐曲能在我的灵魂深处悄悄扎根,有一天能重新开放出美丽的花朵,我就没有彻底迷失。我是迷失的动物,不能理解周围的环境,这首小曲对我这种愚笨的生灵来说,是有它的意义的。它就是我心灵中的应答信号,用来接收来自远方天堂的呼唤。我的脑海里汇集出千百张图画:
在意大利帕多瓦城的一座小教堂的蓝色穹顶上,乔托画上了天使的翅膀,在天使的旁边走着哈姆雷特和戴着花环的奥菲利亚,他们是世界上所有的悲哀和误会的美好比喻。那边是热气球驾驶员吉亚诺索,站在燃烧着的氢气气球上吹着号角;匈奴国王阿提拉·斯莫尔茨勒手上拿着他的新帽子;婆罗浮屠堆积成山的雕塑耸入云霄。这些美好的形象鲜活在多少人的心里,可是还有更多不知名的图画和音乐,通过我的眼睛和耳朵,抵达我内心深处的它们的归宿。医院的那堵墙,老旧、风化、斑驳的灰绿色上布满了裂纹和风化后的痕迹。谁能给它一个回答?谁把它摄入了自己的灵魂里?谁钟爱它?谁在感受它渐渐褪淡的颜色所焕发的魅力?那些镶嵌着柔和插图的教士们的古旧书籍,那些被本国民众淡忘了的一两百年前的德国诗人的作品,所有那些曾经被翻烂了的书册,那些老音乐家们的手稿和印刷品,那些记录着乐谱、被牢牢装订、发黄了的笔记本……谁来听他们那充满激情、渴望而妙趣横生的声音?谁在同他们当初的世界完全不同的时代里倾倒于他们的精神和魅力?屹立在古比奥山顶上的那棵坚韧的小柏树,它被落石砸得弯曲爆裂,但却顽强地活了下来,长出了新的、稀疏的树冠,谁还会想到它?谁还能欣赏那位住在二楼,把南洋杉修饰得极为精致的勤劳的家庭主妇?谁会在晚上去阅读莱茵河上空由云雾凝聚成的文字?只能是荒原狼。谁能在自己生活的废墟上找到破碎的意义,承受着毫无意义的痛苦,得像个疯子一样生活,却希望能在最后的迷乱中更多地揭示自己,并悄悄地向上帝靠近?
女老板又想为我斟满杯子的时候,我捂住酒杯站了起来。我不想再继续喝下去了。那金色的足迹如一道闪电,让我想到了圣人,想到了莫扎特,想到了满天的群星灿烂。我又可以呼吸一个小时了,我又有了生命,我可以生存,我不需要去承受苦难,我不必害怕,不必羞愧。
我缓缓地踏上了归家的路,把大衣领子高高地立了起来,手杖敲在潮湿的路面上。我只想慢慢往回走,一旦我回到我的那间阁楼,回到我那小小的伪故居,一个我不喜欢也不惦记的地方,那么我在兴奋中所度过的这个冬日雨夜也就算过去了。现在,我向上帝祈祷,我不想毁掉今晚这么好的情绪,不会让雨,或风,抑或是南洋杉来破坏我的心情。如果没有室内乐队,如果我也没有一位身边放着小提琴的朋友,那么我就让那些美妙的乐曲在我的心中奏响,我可以伴随着我呼吸的节奏,轻轻地哼唱,继续为我自己演奏。我一边想着一边走着。不,没有室内音乐和朋友,其实也无所谓。那种对温暖可怜的索求不是很可笑吗?孤独意味着独立,它不正是我希望的吗?不正是我长期以来努力争取的吗?是的,独立很冷酷,但同时也是静谧的,那种美妙的静谧,就像广阔的、寒冷而寂静的宇宙,宇宙间,旋转着满天星斗。
我走过一家舞厅的时候,里面一阵强烈的爵士乐扑面而来,热气腾腾,自由奔放。我驻足下来,又是这种音乐,我是那么讨厌它,却又被它暗暗吸引。尽管我抵制爵士乐,但它总归要比现在所有的学院音乐要好得多,它的粗犷而快乐的狂野深深地刺激了我的本能,表现出一种质朴而坦诚的情欲。
我站了一会儿,倾听着血淋淋、赤裸裸的音乐,嗅着舞厅里洋溢着的气氛,真是爱恨交加。抒情的那一半音乐,甜蜜温柔而多愁善感,而音乐的另一半表现得狂野感性而充满活力。整首曲子,把这两部分和谐地结合在了一起。这是一曲没落的音乐,罗马的末代皇帝们想必听到的就是类似的音乐吧!当然同巴赫和莫扎特的音乐相比,这种音乐不过是瞎胡闹,可当你把这种音乐同我们的现实生活相比照,它却是我们现在全部的艺术、全部的思想、全部的表象文化。这种音乐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它的坦率,它那讨人喜欢的、诚实的黑人特质,它那快乐、天真的情感。这种音乐里有一部分黑人的味道,也有一部分美国人的味道。对欧洲人来说,强大的美国人却充满了稚嫩而天真的孩子气。欧洲也会变成这样吗?欧洲是否正走在这种演变的路上?我们这些欧洲旧时代真正的传统音乐和文艺作品的鉴赏家和推崇者,难道是一小撮明天就会遭人遗忘、耻笑的精神病患者?难道被我们称作所谓文化、所谓精神、所谓灵魂、所谓美好、所谓神圣的东西,不过是一个早已经死去的幽灵,只有我们这几个冥顽不化的家伙还把它当成具有生命的东西?也许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真实的、活生生的东西,我们这些老顽固所固守的,也许一直不过是一个供奉神灵的万神殿?
我徜徉在老城区里,那座小教堂在灰暗的夜色中时隐时现。我又突然想起了晚上在那神秘莫测的尖拱门前的经历,那个神秘莫测的广告牌,那些可笑的、跳着舞蹈、闪着光的字母。写着什么来着?“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入场”,还有“只对疯人开放”。我带着审视的目光向老墙望过去,心里在默默地想,魔幻会重新开演,广告牌上的字会邀请我这个疯子进入这个小门。也许在那里,会有我所渴望的音乐在演奏?
从前有一个人,名叫哈里,号称荒原狼。他用两条腿走路,还穿衣服,他是一个人,不过他实际上是一匹荒原狼。那些有着很高智商的人们学到的东西,他也学到了很多,他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他所没有学会的,就是没有学会满足于自己的生活。他真学不会,他是一个不满足的人。也正因如此,他内心每时每刻都知道,或者说他相信他知道,他其实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匹来自荒原的狼。他喜欢和聪明的人们争论,他是否真的是一匹狼,是否在他出生之前,由一匹狼托生成了人。或者他出生的时候是人,却有狼的灵魂;或者像传说中的那样,他本来是一匹狼,由于某种怪病长成了人形。比如,也有可能是这样的:一个人在他童年的时候非常野性,不受驯服,没有规矩,他的教育者便试图彻底铲除他身上的野性,却恰恰让他形成了一种信念,他实际上是一只野兽,不过是披上了一层被驯化的外衣,看起来像个人类。人们可以围绕着这个题目长时间地讨论,甚至写出一本书来,但这对荒原狼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对他来说,是一匹狼通过幻术进入了他的心灵,还是由于驯化者的鞭打使他的灵魂具备了狼性,这根本无关紧要。不管别人怎样想,或者他自己怎样想,对他来说都毫无价值,都不可能把狼性从他的身体里拉出来。
荒原狼有两种天性,一种是人类的天性,一种是狼的天性,这就是他的命运。这种命运既没有什么特殊,也并不罕见。幸运的是,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具备着狗的、狐狸的、鱼的、蛇的性格,而这些天性并没有给他们造成多大的困扰。对这些人来说,在他们的身上,人与狐狸、人与鱼的特性共存,和平共处,甚至互有帮助。有些人由于具备这样的多重性格而促进了他们的成长并为人们所羡慕,甚至所具备的狐狸的天性或者猴子的天性多于人的本性,还为他们带来了更大的运气,这是众所周知的。但对哈里来说却恰恰相反,他的人性和狼性并不能和平相处,也少有互相帮助,而是始终处于敌对的状态,当他的其中一种天性显露出来的时候,另一种天性便会因此而承受痛苦。当这两种天性在同一血液和灵魂中处于敌对状态时,他的生活状态将会非常糟糕。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没有人活得容易。对我们的荒原狼来说,他感觉自己一会儿像狼,一会儿又活得像人,就像其他所有的混合生物一样。当他是狼的时候,他的人性总是在观察、判断并在窥伺的状态下瞄准对方;当他是一个人的时候,他的狼性也是如此。比如,当哈里作为人类有一个美好的想法,或者有一种纯洁而高尚的感受时,抑或去做一件所谓的好事的时候,他的狼性就会亮出牙齿,大笑着,用它那血腥的嘲弄告诉他,对一个荒原上的野兽来说,他演的整台戏是多么可笑。这只荒原狼从心里完全懂得,怎样才能让他快乐,那就是在荒原上孤独地奔跑,噬血,或去追逐一匹母狼。在狼看来,人类的一举一动看起来都是那么滑稽、可笑、愚钝、虚荣。当哈里感觉到自己是一匹狼的时候,也恰恰如此。当他痛恨时,对人类所有的虚伪、矫揉造作和变态的习俗充满敌意时,他就会向他们露出牙齿。也就是说,他身上属于人性的部分始终处在窥伺的状态,观察注视着他的狼性,把它称作畜生野兽,他那简单、健康、野蛮的狼性使他所有的快乐都腐烂、变质。
人们可以想象,哈里的生活,既不快乐也不幸福。当然也不能说他有多么不幸。尽管他自己总是表现成那个样子,其实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总认为自己的苦难是最深重的。任何人都不能这么说。身上没有狼性的人,不会为此而感到幸福。即使再不幸的人生也有阳光明媚的时刻,也总会有一朵幸福的小花盛开在沙土与岩石之间。荒原狼也是一样。尽管他大多数时候感到不幸福,这是不可否认的,可当他爱上别人,而别人也爱他的时候,他也能让他们感到不幸。当所有的人在他那里得到爱,人们所看到的只是他的一个侧面。有些人把他当作一个高雅、聪明和充满个性的人,可一旦发现了他身上的狼性,就又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并感到失望。他们一定会这样的,因为这也是哈里所期望的。同所有人一样,哈里希望人们能接受他的全部,而不是只去爱他讨众人喜欢的那部分,他不想隐藏他的狼性去欺骗别人。也曾经有过这样一些人,他们恰恰喜欢他身上的狼性:自由、野性、难以驯化、危险和强壮。而当这只野蛮而凶恶的狼显露人性的一面,渴望着美好和温柔,还想听莫扎特的音乐,还在阅读诗歌并向往人类的理想时,他们又感到特别失望和悲伤。正是他们的失望和恼怒,荒原狼才把他的分裂型性格和他的两面性带到他所接触到的所有陌生人的命运之中。
在这里我想指出的是,其实有相当多像哈里这一类的人,很多有些名声的艺术家们就属于这种类型。这些人都有两个灵魂,两种本性:一种属于上帝,一种属于魔鬼;既有母亲的血液,也有父亲的血液;有享受幸福的能力,也有承受痛苦的能力;既互相敌视,又彼此相互纠葛、相互渗透。在哈里身上的狼性和人性就是如此。这种人的生活是非常不平静的,有时,在千载难逢的幸福时刻,他们的幸福感是那样强烈,美好得不可言喻。这种短暂的幸福像海上的巨浪一样卷起高高的泡沫,这种昙花一现的幸福是那样光彩照人,充满了魅力,让所有人为之动情。当那珍贵的、转瞬即逝的幸福泡沫在苦难的海洋上腾起,这一切就像一部艺术作品。在这部作品里,一个受难者在某一刻战胜了自己的命运,他的幸福如一颗明星放射着光芒,而那些看见这一切的人,把它作为神圣的东西,将其看成自己的幸福梦境。不管这类人的行为和作品被称作什么,从根本上来说,这类人根本就没有生命,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活是无形的,是不存在的。他们不是英雄、艺术家或者思想家,而是像那些法官、医生、修鞋匠或者教师那样,他们的生活总是在充满痛苦的动荡和波涛汹涌之中,总是被不幸和剧痛撕裂,他们那罕见的经历、作为、思想和作品通过混乱的生活状态向人们炫耀着个性的光辉,而当人们并不愿意看到这些的时候,他们的生活则变得肤浅和毫无意义。这类人的思想是危险可怕的,他们认为整个人类的生活也许就是一个可恶的错误,是远祖母亲留下的不幸的怪胎,是大自然所做的一次野蛮的、恐怖的、失败的试验。在这些人中还产生了其他的想法,认为人类也许不仅是一种半理性的动物,还是上帝的孩子,上帝让其永生。
每种类型的人都有自己的标志和特质,都有他们的美德和恶习,都有他们的罪孽。
开始的时候,这是他的梦想和幸运,然后又成为他苦涩的命运。掌权人由于权力而毁灭,有钱人因为有钱而毁灭,卑躬屈膝的人毁于奴役,喜欢享乐的人毁于享乐,而荒原狼则毁于他的独立性。他达到了他的目的,他是那样的独立,没有人可以对他指手画脚,他也不需要去迎合任何人。他可以自由而独立地去做自己的事。每一个强大的人,都能在真正的动力下毫无瑕疵地达到所追求的目标。但是当哈里得到了自由之后,他突然发现,他的自由意味着死亡和终结。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这个世界以一种可怕的方式把他冷落在寂寥中,人们不再同他来往,他也不去与人交往,这种与人隔绝的孤独就像越来越稀薄的空气,让他窒息。这样一来,独处与独立不再是他的愿望和目标,而是他的厄运,成了对他的审判。当他怀着渴望和美好的愿望展开双臂,要重新建立起同群体的联系时,一切变得覆水难收,人们已经不再理他了。此时他不恨任何东西,也不和任何人过不去。相反,他有很多朋友,也有许多朋友喜欢他,但他觉得那只不过是出于对他的同情和浮在表面上的友谊。他们邀请他,送他礼物,写友好的信件给他,但却没有人真正地走近他,建立起真正的联系。这种交往带不来任何东西,没有人想和他共同分享生活。于是他被笼罩在孤寂的空气里,一个宁静的氛围中,周围的一切都从他的身边溜走,他成了一个人际交往的低能儿。正因如此,他也就失去了与人交往的意愿和渴望,这些成了他生活状态的重要标志。
他的另一个特征是,他是具有自杀倾向的群体的一员。这里必须指出的是,如果只把真正自杀的人称作自杀者是错误的。因为很多自杀的人只是由于偶然的念头自杀的,其实这些人本来不属于具有自杀倾向的群体。他们没有自己的个性,没有显著的特征,没有坎坷的命运,很多自杀的勇士从整体的个性和特征来说,并不属于具有自杀素质的人。相反,那些具有自杀倾向的人,相当多的一部分人其实并没有付诸行动。哈里就属于这一类自杀者,他没有必要一定有强烈的求死欲望,他也可以不作为自杀者而存在着。自杀者的本质特点是,他只是作为孤立的自己存在着,不管是对还是不对,他总是感觉自己是大自然中一个面临特别的危险、充满疑虑和受到威胁的嫩芽,总是感觉自己特别没有安全感,特别容易受到伤害,就好比站在一座陡峭的山崖顶端,哪怕受到一个小小的外部冲击或者自己一阵微弱的晕眩,就会从悬崖上跌落下去。在这种类型的人中,他们的命运轨迹里,自杀其实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小概率事件,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想的。这种情绪往往在年少的时候就可见端倪,并始终伴随着他们的一生。他们的生命力其实并不是非常微弱,相反,这些自杀者表现出强烈的韧性以及对生活的追求和勇敢。正如有些人因为一点小病就会发烧一样,这些敏感、神经质、我们称其为“自杀型人格”的人,每遇到一个小小的震动,就会产生强烈的自杀念头。假如我们有一种关于人类的勇气和责任感方面的科学研究,而不是对机械的生命现象的探究,假如我们有诸如人类学、心理学那样的科学,那么上述的这些现象也就尽人皆知了。
刚才我们关于自杀的这些说法,自然涉及的都是心理学表面的东西,只是物理学上的一点东西。如果从玄学的角度去看待,则完全是另一回事,而且也会清楚得多了。从玄学的角度讲,那些自杀者在个性上表现为具有负罪感。他们不再去完成或者去构建自己所设定的生活目标,而是把这些问题的解决归结于母亲、上帝和宇宙。就他们本身而言,他们完全没有能力去自杀,因为他们深知自杀是罪孽。而对我们来说,他们就是自杀者,因为他们不是通过生,而是只能通过死亡找到解脱之法。他们自暴自弃、自我毁灭,又回归到本源。
像千百万荒原狼一样,按照自己的想法,哈里时刻准备着走向死亡,这不是一个年轻忧郁症患者的幻想症,而是他恰恰从这样的想法中获得了安慰和支持。同所有他这种类型的人一样,每当生活中出现波折、痛苦和不幸时,就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渴望,从死亡中得到解脱。逐渐地,他却从他的本能中建立了对他有益的人生哲学。他坚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给予他力量,让他学会享受痛苦和窘境,当他真正到了穷困潦倒的时候,他学会了苦中寻乐,并饱尝痛苦中的快乐。
“我倒是想看看,一个人对他的苦难究竟具有多大的承受力!如果这种痛苦达到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我只需要把死亡之门打开,从苦难中逃出来!”许许多多自杀者,正是从这样的理念中获取了超凡的力量。
另外,所有的自杀者都熟悉怎样同自杀的企图做斗争。他们知道他们的灵魂落在何处,自杀对于他们尽管是一个解脱,但却是一个不太体面、有违道义的紧急出口。从根本上来说,让生活本身来战胜自己、扼杀自己,总要比用自己的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要崇高、美好得多。这种对自杀的认识,这种心中有愧的观念促使大多数的自杀者同他们自杀的企图展开了持续的斗争。
所谓的世俗,其实就是人类一直所处的状态,就是一种对平衡的尝试,就是努力地把人类状态中无数的极端和它的对立面平衡在折中的状态下。我们可以举出一对这样的例子,比如圣人和放荡者的对立,这样我们的所谓平衡的比喻就易于理解了。一个人可以把自己的全部或者他的精神献给上帝,做一个拥有神圣的思想、胸怀理想的人。他也可以恰恰相反,凭着自己的本能去生活,投身于自己感官的欲望当中,他做的全部努力,就是去获得一时之快。一条路通向圣洁,做精神的殉道者,把自己献给上帝;一条路通向纵欲,做欲望的牺牲品,把自己献给放荡和堕落。在这两者之间应该取得一个动态的平衡点,他不需要放弃,也不需要献身;既不需要狂热,也不需要禁欲;他决不做殉道者,也不必自我毁灭。相反,他的理想不是牺牲自己,而是要保持自我,他的努力既不是为了什么神圣的东西,也不要走向反面,那种无条件的付出与索取对他来说都是不能忍受的。他既要为上帝服务,又想满足自己的欲望。他想做一个正人君子,但也想在地球上活得稍微舒服一点。他想把自己暂时放在两个极端之间,在一个温和而舒适的地带生活,没有暴雨,没有电闪雷鸣。他以放弃生活中的某些东西为代价,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也不再去承受那种由于奋不顾身的极端生活所带来的紧张和刺激,因为那种紧张的生活是以放弃自我为代价的。世俗的平民社会把自我看得比什么东西都重要,何况还只是发展得并不成熟的自我。
荒原狼把自己定位在高度个性化的非市民阶层之中,因为所有高度发展的个体都是反对自我并趋于重新毁灭的。我们可以看到,他既有强烈的动力要成为一个圣人,又有强烈的动力成为一个放任者。然而,出于某些懦弱和懒散,他又不能投身于自由而野蛮的世界中,他仍然游离在艰难哺育着他的世俗社会的母体星空中。这就是他在这个世界所处的空间,这就是他所受到的制约。大多数知识分子、艺术家都属于这个类型,只有他们其中的强者才能突破笼罩在世俗世界的大气层,进入无垠的太空。而其他的那些人,他们或者听天由命,或者妥协气馁,他们瞧不起市民阶层,却又属于这个阶层,并且为了能够生存下去,不得不最终肯定它,为它加油打气,为它大唱赞歌。这虽然没有让无数的生计走向悲剧,但也让他们遭遇了一定的不幸和厄运。在不幸和厄运的地狱里,他们的才能变得成熟,结出累累的硕果。那些挣脱出去的少数人,获得了没有约束的人生,以令人敬佩的方式走向毁灭。这些人是少数,他们属于悲剧性的一群人。而那些被约束在世俗社会中的人们,他们的才能被世俗社会追崇,提供给他们的是第三王国,一个虚构的,但却拥有着主权的世界,那就是幽默。那些不安分的荒原狼,那些始终承受着痛苦的生灵,却走向了悲剧。这些不具备足够的能量让他们冲破世俗进入星空的人,感受着来自无垠太空的自由呼唤,却不能让这一切成为现实。如果他们的精神在痛苦的折磨中足够强大并充满韧性,那么给他们留下来的出路,就是用自我安慰的方式,生活在那个虚构的幽默剧中。在第三王国中,总是要保留某些世俗的味道,尽管纯正的世俗平民并不能完全懂得。这个虚构的世界,实现了所有荒原狼的各种丰富多彩的理想。不仅圣贤和破落的人被同时礼遇,社会的两极彼此谦恭靠近,连普通的俗人也被拉到赞美诗中。那些拥有上帝慈悲的圣贤们可以接受一个罪犯,同样罪犯也可以去赞美圣贤,但这些处于两个极端的人却不能接受那些平庸的、处于中间地带的平民。只有在这个虚拟的幽默里,才能完成这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它用舞台上棱镜的光芒照耀着所有的角落,把各类人群合为一体,它是那些境遇悲苦、怀才不遇的人们的伟大发明。身居在这个世界,好像又不在这个世界;尊重法律,却又居于法律之上;占有财富,好像又一无所有;放弃某些东西,好像又不需要放弃——所有我们所喜欢的东西,所有对生活高品质的要求都得以实现,只有幽默能做到这一点。
把人分隔成狼与人这两部分,就是分成了本能与精神这两部分。通过这样的划分,哈里试图找到能够解释他的命运的方法。这是一个过于简单化的分法,是对真理的粗暴违背和对矛盾的错误解释,他认为这些矛盾正是他痛苦的根源。哈里发现在他的身体里有这样一个“人”,即一个充满了思想、情感、文化和具有温顺与高尚性格的世界;同时,他还在自己的身上发现了一匹“狼”,即一个充满了欲望、野性、残暴和具有卑劣、粗鄙个性的黑暗世界。尽管他身上体现出来的这两种特性完全对立,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发现,狼与人在某种时刻、某个幸运瞬间可以融洽相处。要是哈里想在他生活中的每一个时刻,在他的每一个行为中,在他的每一次感受中来确定,哪一部分是属于人的部分,哪一部分是属于狼的部分,他便马上陷入困境,他那整套美妙的理论便会整个破产。因为没有哪个人,即便是原始的奴隶,即便是个傻子,也不会简单得如此可爱,把自己只看作是由两个或者三个主要部分组成的,而像哈里这么复杂的人,如果只被分成狼和人两种元素,无疑是一个极其幼稚天真的行为。哈里绝不是由两种元素组成的,而是由上百种、上千种元素组成的。他的生活和其他人一样,不仅仅在欲望和精神之间,或者在圣人和懒汉之间那样只在两极间摆动,而是在千极、不计其数的多极之间摆动。
所有人来自天生的、潜意识的需求,就是把每个人都和自己想象成一个整体。当这个幻觉经常被撼动的时候,他又总是把它重新修复好。当一个法官面对杀人犯的时候,他看着杀人犯的眼睛,在短短的一瞬间,他听到杀人犯在用法官的声音说话,并在法官自己的内心里发现了犯人的感情冲动、能力和他产生犯罪行为的可能性,法官在接着的一瞬间很快又重新回到自我的躯壳中,复原了一个法官的心灵世界,并遵从法官的义务判处杀人犯死刑。如果那些富有才能、性格温和的人朦胧感觉到自己有着性格上的多面性,如果他们像其他天才一样打破了那种单一人格的幻觉,认为自己的人格也是多方面的,是由许多的自我连接在一起的,那么只要他把这些说出来,大多数人就都会把他们隔离起来,利用科学把他们确诊为精神病患者,不让人们从这位不幸者的口中听到真实的声音。为什么不能说话?为什么不能把事情说得明白?对于那些有思想的人来说,这些东西本来是应该知道的,把它表达出来就不符合这里的规矩了吗?当一个人喊出,人们所想象的单一的自我可以扩展为两个元素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是一个天才了,但同时他也成了罕见的、可笑的、与众不同的怪人。而事实上本来也没有纯粹的自我,也没有被天真地认为纯粹的单一的个体。每个个体都拥有着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一个小小的星空,一个由多形态、多梯度、多状态、多传承、多种可能性组成的混杂体。每个人都力求把这个混杂体当作一个单个的单元来看待。当他们谈到自我的时候,总是把自我当作一个简单、形状固定、轮廓清晰的形象。对每一个人(包括最高超的人),经常出现这样的错觉是必要的,就好比为了生命的持续,必须呼吸和吃饭一样。
每个人都有一个身体,而灵魂不是统一的。在文化作品中,即使是在精粹的作品中,传统上他们总是被处理成看起来完整的、统一的人物。对至今为止的文学创作,专家们评价最高的是戏剧,这不无道理。因为戏剧提供了最大的可能性来展示自我的多样性,戏剧展示给我们的是一场剧中的每个单个的人物,他们都不可避免地被包容在一个唯一的、统一的、封闭的身体里,这样在我们粗心的观察中,便形成了身体与灵魂都是一个统一体的错觉。原始美学对所谓的性格戏剧给予了最高的评价,因为在性格戏剧中,每一个舞台形象都是一个单一的整体,个性鲜明,容易识别。由远而近,人们才有了一种朦胧的感觉——也许这一切都是廉价的表面美学。如果我们把那些美丽的,对我们来说不是与生俱来,而是挪用古典的美学概念使用在我们伟大的剧作家身上,我们就错了。这些概念都是从可见的躯体出发而发明的,它原本就是一个“自我”或一个人物的虚构。这样的美学概念在古印度的作品中是没有的。在印度叙事诗中的主人公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人物群体,是一系列典型人物所形成的一个整体的集合。而在我们的现代作品里,在人物和性格塑造的面纱背后,这些作者们还完全不懂得去表现一个多面性的灵魂。谁想认识到这些,则必须把这些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不当作一个单个的个人,而是当作一个部分,一个方面,当作一个更高一级群体单元所拥有的不同的侧面。我把它看作是作品的灵魂。谁能在这样的角度去看浮士德,那么对他来说,浮士德、梅菲斯特、瓦格纳以及其他人物都会变成一个整体,一个完整的个体。只有把他们当作一个更高层级的整体,而不是作为孤立的形象来看待,我们才看到了灵魂中真正的本质。
哈里和所有人一样,也相信自己知道“人”是什么,而其实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知道人是什么。只是在梦中或者其他自己完全不能控制意识的情况下,他才模糊感觉到人是什么。他不想忘记这种模糊的感觉,并想尽可能把它变成自己的意识。人其实没有固定和持续的形态,尽管他们中的智者有着完全不同的观点,而不变的形态只是古代先知们的理想。人有着更多的探索和过渡,就好比从精神通向自然的一座狭窄而危险的桥梁。来自内心深处的目标驱使着他走向精神、走向上帝,而内心的向往又吸引着他回归本源、回归自然。他的生活就这样充满恐惧地震荡在两种力量之间。这时人们理解“人”的概念,人不过是一个暂时的世俗协议。这种协议禁止和拒绝粗野的欲望,而要求人们具有一点理性、文明和去野蛮化,不仅允许有那么一点精神,而且要促进精神方面的建设。在这种协约下所定义的“人”,如市民阶层的理想一样,是一种妥协让步、小心翼翼而天真的尝试,去抵御被称作本性的原始母亲,去抵御被称作精神的原始父亲以及他们的强烈需求,以便能够在他们之间的缓冲地带栖息下来。为此,市民阶层能够容忍把自己所谓的“个性”,出卖给所谓的国家的凶神恶煞,玩弄着使其两者对立的把戏。他们今天把人判为异端者烧死,明天把人判为罪犯绞死,后天则为那些曾被他们判死的人树立起纪念碑。
人类还不是完美的造物,而是一种精神的要求,是一种遥远令人神往而又可怕的可能性的存在;在通向这个可能性的每一小段的道路上,那些今天被送上了断头台,明天又为他们建造起纪念碑的人,注定要经历可怕的痛苦和狂喜。在荒原狼的身体里,除了狼的因素,也有归为人性的东西,他的大部分同世俗社会中常规的庸人没有什么区别。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神圣的人,哈里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并且向着这个方向犹疑地迈出了几小步,但却因此付出了非常痛苦的代价和撕心裂肺的孤独。去努力迎接更高的挑战,走一条真正的、在精神上所寻找的修身之路,一条狭窄的通向圣人的道路,他对此的胆怯浸在灵魂的深处。他的感觉是对的:这条路会通向更大的痛苦,通向剥夺权利的放逐,通向最后的放弃,也许会通向断头台。尽管在道路的另一端是可以永垂不朽的东西,但他也不想为此承受所有的痛苦,并一次次地赴死。尽管他比世俗平民更清楚修身的目的,可他还是佯装不知,也不想知道,绝望地依赖自我和绝望地求生是一条通向永远死亡的必由之路,相反,客观地面对死亡、放下包袱,义无反顾地自我奉献是通向永生的道路。
他希望回归自然,回归纯洁无瑕,回归生命的初始。但他却完全忘记了,孩子其实也并不快乐,他们也要面临很多属于自己的冲突,他们也有着许多矛盾,也在经受着折磨。
从来就没有什么回头路,既回不到狼,也回不到孩提时代。万物之始从根本上就不是无瑕的,也不是单纯的。所有的创造物还有那些看起来最单纯的东西,在造物之始,就已经是有罪的了,就已经是多面性的了。它早已经被抛进肮脏和变化的洪流中,再也不能逆流而归了。那条通往纯洁、本源和上帝的道路不会回头,而是蜿蜒向前,它不再通向狼,不再通向儿童,而是一直通向罪孽,一直深深地陷入造就人的修身之路。可怜的荒原狼,你就是自杀也毫无用处,你只能踏上通往修身成人的漫长、艰难、充满苦难的道路,你的两面性会不断加倍,你将越来越复杂下去。这种复杂化的过程,并不是让你的世界越来越拥挤,也不是让你的灵魂越来越单纯,而是让你不断扩展的、痛苦的灵魂去接受越来越多的世界,并最后容纳进整个世界,直到结束的那一刻,才最终平静下来。这条路是佛祖走过的路,是每个圣人走过的道路。无论是自觉的还是不自觉的人,一直到他们从冒险中取得成功。每一个生命的诞生都意味着同太空的分离,意味着同上帝的分离,意味着隔离,意味着充满苦难的新生。重新回归太空,消除痛苦的个性形成过程,修身成神意味着,他的灵魂不断扩展,直至能包容整个宇宙。
我突然想起来,在几周之前我曾经在夜里写过一首很特别的诗,内容也是有关荒原狼的。我在堆满了东西的写字台上翻寻,终于找到了那首诗,读了起来:
我,荒原狼奔跑在荒野,
白雪皑皑覆盖着整个世界,
桦树上飞起了一只孤鸦,
却不知野兔和麋鹿在哪里停歇!
麋鹿是那样让我迷恋,
捕到它,用我的牙齿和利爪做一顿美餐。
这是世界上最美的事情,
我的心如你的妩媚充满甘甜。
让我的牙齿进入你娇嫩的大腿,
我要饱饱地把你的鲜血吸干,
为了哀嚎在下一个孤独的夜晚。
一只野兔也可以让我美美充饥,
黑夜里暖暖的兔肉浸透着甜蜜,
之后这一切将同我告别,
这就是生活送给我的兴趣?
我尾巴上的毛发已经变灰,
我再也看不清自己的尾,
去年死去了我的妻子,
我还在奔跑,梦想着麋鹿的美味。
跑着、梦想着,还有那只野兔,
听着风在冬夜里凄厉地吹,
灼热的喉咙喝着荒野里的雪,
将贫瘠的灵魂奉献给地狱的魔鬼。
现在,我的手里有两张图片,一张是我用诗歌形式写出的自画像,它像我一样哀伤而胆怯;另一张是冷峻但却同我的外形酷似的画像。作者从居高临下的角度作为一个局外人给我画了这张画像,他对我了解得多一些,当然不如我对自己了解得更多。这两张画像放在一起,一篇是我那忧郁而粗糙的诗歌,另一个来自一位没有署名的作者。这两者都让我的心隐隐作痛。它们都是对的,都毫无掩饰地写出了我绝望的生活,明确地指出了我不可忍受、难以维持的生活状态。这条荒原狼该死,他应该用自己的手来终结他所憎恨的生活,或者他必须熔化在重新认识自我的死亡之火中,撕下自己的面罩,变成一个新的自己。
每一次在撕去面具,让理想破碎的时候,我的灵魂便走向可怕的空虚和寂静。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困苦、孤独,与人毫无交往的生活状态,就像一个空旷而荒芜的地狱,那里没有关爱,只有绝望。就像我现在一样,又在这样的地狱中行走。
不可否认,我在每一次生活的动荡之后,都会从中获得些什么。比如获得了自由、振奋的精神和深刻的认识,同时也获得了孤独、不被理解和冷漠。在世俗社会的眼里,每次这样的动荡都在改变着我的生活,一直在走下坡,离正常的、合理的、健康的生活越来越远。这些年来,我成了没有职业,没有家庭,在外漂流的人。我被隔绝在所有的社会组织之外,独来独往,没有人喜欢我,被许多人怀疑,同主流观念和道德有着持续而强烈的冲突。虽然我生活在世俗的圈子里,但从我对这个世界的总体感觉和想法来看,我就是这个世界的一个陌生人。宗教、祖国、家庭、政府在我这里被贬值,同我毫无关系。那些装腔作势的科研所、行会、艺术协会让我恶心。我的世界观,我的品位,我的整个思想,曾经让我作为一个有才能、讨人喜欢的男人脱颖而出,而现在的我蓬头垢面,粗鲁野蛮,常常遭人怀疑。在每一次痛苦的转变中,我都获得了一些模糊的、难以捉摸的东西——而我却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一次比一次更艰难、更困苦、更孤独、更受伤害!说真话,我没有任何理由想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这条路总是把我带到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中,如同尼采的《秋歌》中所写到的烟雾一般。
当我看到跟在棺木后面缓缓而行的送葬人和他们痛苦的表情,我就在想:这个城市里,这个世界上,是否有这样一个人,他的去世会让我感到失落?如果我死了,又会对谁有什么影响呢?如果是过去的话,这个人会是艾莉卡,我的情人,是的,会是她!可我们长期以来一直疏于联系,我们见面的时候,不吵架的情况很少。现在,我甚至都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她有时到我这里来,或者我到她那里去,因为我们都很孤独,都是很难相处的人,在我们的灵魂中,我们病态的心灵上,我们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着相似的地方,所以虽然我们之间存在着问题,但我们还有着某种联系。如果她知道我死了,也许她会舒一口气,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不知道,我甚至完全不知道我的感觉是否靠谱。人必须生活在一个正常的状态下,按照常情推理,才能对这一类的事情有所了解。
我在抹肥皂的时候,蓦然想起墓地里那个肮脏的土坑,就是今天埋葬那个陌生人的土坑,继而又想起了那些无聊的送葬者们紧皱着的脸,这简直是太可笑了,可我却一声也笑不出来。在每一个肮脏的土坑里,在牧师每一句愚蠢尴尬的演说中,在葬礼上每一个愚蠢尴尬的表情上,在所有由板材和大理石构成的十字架和墓碑那凄惨的景象前,在所有铁丝和玻璃制作的假花里,结束的不仅仅是一个陌生人的生命,明天或者后天,那里结束的也不仅仅是我的生命。不是那个在送葬者的窘迫和虚假中被埋在肮脏中的生命,不,结束的不仅仅是这些,这里结束了一切!我们所有的努力,我们的整个文化,我们的整个信仰,我们生活中所有的快乐和兴趣,一切都病入膏肓,一切也都要埋葬在肮脏里。一个墓园就是我们的文化世界,在这里,耶稣基督、苏格拉底,还有莫扎特和海顿、但丁和歌德都不过是锈迹斑斑的墓碑上黯然失色的名字,它的周围站着那些窘态百出、谎话连篇的哀悼者,如果他们还对这些上面刻着对他们来说无比神圣的名字的墓碑持有信仰,他们就要付出点什么。哪怕诚恳地对着地下的世界说出一点点悼念和绝望的词汇也好。可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站在墓碑旁窘迫地微笑。
同时我在想,像我这样穿好衣服出门,去拜访教授,然后或多或少地带着虚伪同他交流,所有这一切并不是我自己的意愿,可大多数人每时每刻都在强迫自己违心地去做事,去生活,去处理事务。他们互相拜访,聊天交谈,坐在办公楼里度日,所有这一切都是被强迫的、机械的、违心的。这一切都可以用机器来做或者根本就不必去做。这种永不停歇的机械式生活妨碍了人们,正如妨碍了我一样,去认识并体会到这种生活方式的愚蠢和浅薄、疑点重重、绝望的悲哀和荒芜。是的,他们是正确的,他们总是正确的,他们就是在生活中玩弄着他们的小把戏,去追逐他们认为重要的东西,不像我那样,总是去抵制那些让人不愉快的被机械化了的生活方式,这让我脱离了人们习惯了的生活轨道,从而陷入生活完全空虚的绝望之中。虽然我在我的文章中有时对人性竭尽歧视和嘲弄之能事,但也不会有人认为我要把这些过错怪在他们的身上,不会认为我在指控他们,不会认为我想让其他人对我个人的苦难负责!但是,我已经站在了生活的悬崖边,随时可能落入无底的深渊。在这种时候,如果我还去对其他人做出假象,还说这些机械式的生活是为我而运转,还说我属于这个一直演戏的童真世界,那么我就是在说谎,就是做着不地道的事。
她那带着讥笑的口吻,也正是我需要的。她为我订了一份夹肉面包,命令我吃下去。她给我斟上酒,让我喝一口,但不要喝得太快,然后夸我真听话。
“你很乖!”她兴高采烈地说,“你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我们打个赌怎么样,你一定很长时间没有对别人的话言听计从了。”
“是的,您赢了,可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不算什么本事!服从就好比吃饭和喝水,谁长期缺少,对他来说就显得更为重要,不是吗?你想服从我吗?”
“很愿意。您什么都懂!”
“你真让人省心,也许,朋友,我还能告诉你,是什么东西在家里等待着你,你在害怕些什么。可你自己知道是什么,我们不需要谈论它,是吗?简直是胡闹!一个人要想上吊,那他就上吊好了,总有他这么做的理由;他要想活着,那么他就要为他的生活操心,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
“哈!”我喊了起来,“如果能这么简单就好了!向上帝发誓,我对自己的生活已经操劳得够多了,可一点用处也没有。上吊也许是一件很艰难的事,这我不知道,可生活却要艰难得多!天知道,究竟会有多么艰难!”
“现在,你就会看到,其实生活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简单!我们已经有了个开头,你把你的眼镜擦干净了,然后还吃了饭,喝了酒。现在我们就去刷一下你的裤子和鞋,这很必要。然后,你再和我跳一个狐步舞。”
“您看!”我赶忙喊道,“我是对的!没有什么要比不让我听从您的指挥更遗憾了,但可惜我现在执行不了您的指令,我根本就不会狐步舞,也不会跳华尔兹和波尔卡舞,这些舞我都不会,我从来就没学过跳舞。现在您可以看到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像您认为的那么简单。”
漂亮的红嘴唇女孩微笑着,晃动了一下她那梳理得有点像男孩发式的头。我看着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女孩,她的名字叫罗莎·克莱斯勒,是我孩提时代曾经爱过的第一个女孩,她同罗莎很像,只是罗莎有一双棕色的眼睛和深色的头发。不,我不知道这位陌生的姑娘让我想起了谁,我只是知道,她来自我那遥远的少年时代,或者童年时代。
“歌德先生,您同所有伟大的思想家一样,清楚地认识和感觉到了人生的问题和绝望,它那短暂的盛开和痛苦的枯萎,只有以每日里囚笼般的煎熬为代价,才能获得感官上一时的至高享受。您对精神世界有着炽热的追求,对在自然世界里被扭曲了的纯真也怀着同样炽热和神圣的热爱,然而这两者之间却始终处在殊死的斗争之中。这场斗争总是可怕地漂浮在虚无和不可知之间,对事物的判定从来都不是永远有效的,永无止境地探索依然是浮在表面上的肤浅——简而言之,等待我们的,是前途的渺茫、不尽的努力和痛心的绝望。您知道这一切,您知道其中的每一个细节,但您却相反,您用您的一生布道,宣扬您的信仰和乐观主义,您把我们在精神世界上的努力以及这些努力的持久和意义表演给其他人看。在您自己身上,同在克莱斯特和贝多芬的作品中一样,拒绝和压制人们更深入地探讨,拒绝和压制那绝望的、反映事实真相的声音。几十年来,您积累知识,收集材料,撰写文稿和收集信件,您在魏玛的整个晚年,都是试图让快乐的瞬间永恒化,而要做到这种永恒化,您也只能使其成为木乃伊。要想给予大自然精神化,您只能给它戴上假面具,这就是我所责备您的不够真诚之处。”
这位城府很深的老家伙沉思着盯着我,嘴角仍挂着微笑。
然后他问了我一个让我十分诧异的问题:“我想您也一定对莫扎特的《魔笛》很反感吧?”
我还没有来得及申辩,他继续说道:“《魔笛》这部作品把生活当作一首甜美的歌声来表达,它将我们易逝的感情赞美为永恒的、神圣的。《魔笛》既不像克莱斯特也不同于贝多芬,它所歌颂的是乐观和信仰的精神。”
“我知道,这我知道!”我怒吼着,“天知道,您怎么会恰恰想到了《魔笛》,《魔笛》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作品。可莫扎特没有活到八十二岁,在他个人的生活里,他没有像您那样对自己的生活要求持久、安宁和呆板的尊严。他没有自命不凡!他创作了他那神圣的旋律,然后变得穷困潦倒并过早地离世,贫穷、被误解……”
我长出了一口气,千言万语恨不得一吐为快,我的脑门开始渗出汗来。
而歌德却以亲切友好的语气说道:“我已经是八十二岁的人了,这也许是不可宽恕的。我的愉悦可能并不如你想象得那么多。你说得对,我总是想持久永恒,我一直害怕死亡,并一直同死神做斗争。我认为,同死神的斗争从本质意义上讲,是一种求生的努力,所有杰出的人物都在这种努力中奋斗和生活。当然人们终究会死亡,但是年轻的朋友,您能说我活了八十二岁同我还是一个在学校读书的男孩时就死亡了是一样的吗?如果按照我的观点,我还想说的是,在我的本性中,还有过那么多单纯幼稚的东西,好奇和贪玩,我还有那么多的乐趣可供我消磨时间。所以我还需要更长的时间,直到我自己最终感觉玩够了为止。”
“圣人?你这么虔诚?”
“不,我并不是虔诚。只是曾经一度很虔诚,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那样。我现在可没有时间去虔诚!”
“没有时间?虔诚还需要时间吗?”
“当然,虔诚需要时间,甚至还需要更多的东西:对时间没有依赖性!你不能严肃认真地虔诚起来同时还生活在现实中,生活中需要严肃认真的东西还有许多:时间、金钱、奥德昂酒吧和其他所有的东西。”
“我明白,可我们应该怎样对待圣人呢?”
“有些圣人我是非常喜欢的,比如圣斯蒂芬、圣弗朗兹,还有其他的人。我有时候会看他们的一些画像,还有圣主和圣母的,那些骗人的、伪造的、愚蠢的绘画。我面对它们就像你看到歌德的画像一样受不了。当我看到一幅虚伪愚蠢的圣主或者圣弗朗兹,并发现别人都认为它是美丽的且给人教益时,我所感受到的,却是对真正圣主像的伤害。我就想:啊哈!如果人们对这样一幅愚蠢的画像感到满足的话,那么圣主当初的生活,他所承受的那些可怕的苦难还有什么意义呢?但尽管我知道,我们所看到的圣主或者圣弗朗兹的画像,其实不过是人们自己想象出来的,而并不是最原始的图像。我们所看到的圣主画像所反映的恰恰是我们心目中的圣主,它反映的是我们内心世界的愚蠢和欠缺,就像那些虚伪的复制品给我的感觉一样。我并不是想说,你对歌德图像的反感和愤怒是正确的,不,你并不正确。我这样告诉你,只是想对你说,我能够理解你。你们这些学者和艺术家们的脑袋里总是装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可你们和其他人一样也是人,而我们这些其他人在我们的脑袋里也有着我们的梦想和活法。我注意到那些受过教育的先生们,还有你,都有那么一点处在尴尬的境地,像你给我讲述的关于歌德的故事一样,你必须努力地让一个普通的女孩去理解你的那些关于理想的玩意儿。那么现在我就要告诉你,你完全没有必要费这个劲。我已经理解你了,就是这样!结束!你该睡觉了!”
我邀请了黑鹰酒家的那位美丽而奇特的姑娘在星期二的晚上吃饭,等待约会的这段时间让我感到十分难挨。星期二终于到来的时候,我更加意识到了,我同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的关系对我来说变得多么重要。我一直在想着她,我在期待着她的一切,我愿意为她牺牲所有的一切,即使我对她还没有一丝的爱恋,我也愿意跪倒在她的脚下。我在想象着,她会不会失约或者忘记了这次约会,我认识到了在失约的情况下,我该处于一个怎样的境地。这个世界将又变得空空如也,每一天又会像以前那样昏暗和没有价值,围绕着我的,又将是完全恐怖的静寂和死亡。除了刮脸刀,欲逃脱这个寂寞地狱的出口别无他法。对我来说,这几天我对刮脸刀并没有增添几分喜爱,它还是那么恐怖。这一切最糟糕的是,我对切断我喉管的刀刃有着深深的恐惧。我害怕死亡,我以疯狂和坚韧的力量来反抗死亡。就好像我是一个健康地生活在天堂里的人一样,我完全清楚我现在所处的状态,我深刻地认识到,正是这种无法忍受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矛盾,使得那位素不相识、来自黑鹰酒吧的漂亮小舞女对我来说如此重要。她是一个小小的窗口,是我昏暗的恐怖地狱中一个小小的通光孔,她是走向自由的通道。她一定能教会我怎样生活或者怎样死亡,她一定会用她结实而漂亮的小手,来触动我已经僵化的心脏,让我的生命在她的触摸下要么绽放出美丽的花朵,要么崩塌成一片灰烬。她从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量?她哪来这么大的魔力?是什么神秘的原因使得她对我有着不断增长的深层的意义?我不能去思考这样的问题,随它的便吧!对我来说,不需要知道这些。对我来说,不必去知道,也不必去了解,知道得越少越好,过去我就是知道得太多了。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处境,头脑过于清醒,正是我承受痛苦和耻辱的原因。我看到了这个家伙,我面前的荒原狼,就好像落在网上的苍蝇,我看到了它怎样为自己的命运抗争,又怎样束手无策地被粘挂在蜘蛛网上。我看到一只蜘蛛正准备过去咬它,又看到一只拯救的手在近旁出现。我可以对我的痛苦、心病、迷惑和神经官能症之间的内部联系,发表最明确、最合理的见解。其相互作用对我来说是一目了然的。但是,我满心绝望所追求的,不是知识和理解,也不是事实,而是去经历、决定、冲击和跳跃。
吃饭时我问她:“你怎么能做到瞬间就变得像个小男孩,而且还能让我猜出你的名字呢?”
“哦,这都是你自己的功劳!你不能理解吗,你这位有教养的先生?你之所以对我有好感,我之所以对你来说很重要,是因为我对你来说是一面镜子,是因为我内心里的东西可以给你问题的答案,并能懂得你,不是吗?其实人与人之间本应该就互为镜子,互相能够回答对方的问题,能够彼此适应。但像你这样的怪人,本来就古怪特别,而且很容易走火入魔,使得他们从别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东西,不觉得有什么事和他们有关。当这样的怪人突然发现有一张真正能关注他的脸,在这张脸上他能感觉到亲近,能回答他的问题,那么他自然就会很高兴。”
“你什么都懂!赫尔米娜!”我惊讶地叫了起来,“正像你说的那样!你真的同我完全不同!你恰恰和我相反,你拥有所有我欠缺的东西。”
“我给你的是这样的感觉,”她说得很简练,“这很好啊!”
这时,一片严肃的浓云飘过了她的脸颊,对我来说好比一面魔镜。她的整个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她说话的语调里充满了悲情的色彩,就像从面具上空空的眼睛里游移出来的。她的语速缓慢,一句一顿,就像违心地说出来的一样:
“你,别忘了跟我说过的话!你说过,我应该命令你,听从我的命令,会让你感到愉快。你别忘了!你必须知道,小哈里!你和我处得怎么样,什么东西让我对你感到不舒服,什么地方让我对你更信任,我给你的脸色会给出答案,同样,你也要对我这样坦诚。当我第一次看到你走进黑鹰酒吧的时候,是那么疲惫不堪、失魂落魄,几乎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了。我就有了这个直觉,他会听我的话,他会渴望着让我指挥他。这也正是我想做的,所以我上前和你搭话,我们也由此成了朋友。”
像被一阵飘过的霜雨淋到了一样,她颤抖了一下,又像从沉睡中缓慢地苏醒。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脸色突然阴沉下来。
“如果我聪明的话,就不该告诉你,可我不想这么聪明,哈里,这次不想。我想完全成为另一个样子。注意,你听着!你会听到,会再把它忘掉,会为此大笑,会为此大哭。注意!小宝贝!我想和你玩一场生与死的游戏,小兄弟,我想在我们玩牌之前,就把我的底牌亮出来。”
她说出这些的时候,她的脸是那么漂亮,美若天仙。在她冷峻而明亮的眼睛里,浮动着隐隐的哀伤。这双眼睛好像已经承受过所有可以想象到的苦难,并接受了它们。她说话时费劲,好像受到了什么阻碍,有点像在寒霜中脸被冻僵了说话的样子。但同她的目光和声音不同,在嘴唇和嘴角之间,在时隐时现滑动的舌尖上,却展现出甜蜜诱人的性感和内心涌动的欲望。她娴静光滑的前额上垂下一绺短短的鬈发,从中不时散发出男孩子充满活力的气息,展现出雌雄同体的魅力。我敬畏地听她讲着,不,我感觉好像麻醉一般,恍惚如梦。
“你喜欢我,”她继续说道,“喜欢我的原因,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排解了你的孤独,我恰巧在地狱的门前拦住了你,又把你唤醒。可我还想从你这里得到更多的东西,还有更多。我想让你爱上我。不,不要反驳我,让我说下去!你非常喜欢我,这我感觉到了,你很感谢我,但你还没有爱上我。我想让你变成一个爱我的人,这是我的职业。我的生计就是靠让男人们爱上我来维系的。但是你要注意,我这么做不是为了生计,因为我刚刚还看到你在颤抖。我不爱你,哈里,就有那么一点点,跟你一样。但我需要你,也像你需要我一样。你现在需要我,就在此时此刻,因为你正处在绝望之中,你需要猛烈的一击,把你扔到水里去,然后再让你重新充满活力。你需要我教你跳舞,教你大笑,教你生活。可我需要你,却不是今天,是以后,我需要你去做一些重要的事,一些美好的事情。如果你将来爱上我了,我要发出最后的命令,你要服从,这对你我都是一件好事。”
她把一枝略带绿纹的紫褐色兰花从玻璃瓶里稍稍提起,然后低下头来在玻璃瓶上方停顿了片刻,凝视着兰花。
“这个命令执行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你要这样做。你要完成我的命令并把我杀死。就是这样,不要再问我了。”
她继续说了下去:“像‘野兽’‘猛兽’这样的词听起来怎么那么愚蠢!不该这么去谈论一种动物。它们确实常常令人感到害怕,但它们比人类真诚得多了。”
“什么叫‘真诚’?你想说什么?”
“好吧,你去观察一种动物,一只猫,一条狗,一只鸟,甚至是动物园里的某种大型动物,一只非洲狮或者一只长颈鹿!你一定会看到,所有这些动物都是很真诚的,没有一种动物会感到尴尬,或者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应该怎样表现。它们不会奉承你,它们也不想让你敬佩。它们不会演戏。它们表里如一,就像石头和鲜花或者就像天上的星星。你明白吗?”
我懂了。
“很多时候动物是悲伤的。”她接着说,“如果一个人很悲伤——不是因为他牙疼或者丢了钱,而是因为他一时间突然感受到了整个生活和一切事物的本来面目,他的悲伤就是真诚的——那么他看起来就有那么一点和动物相似。他看起来是悲伤的,但比平常看起来更真更美。就是这样,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就是这个样子,荒原狼。”
“现在,赫尔米娜,你对那本描写我的书有什么看法呢?”
“你知道吗?我不喜欢总是思考。下次我们再谈这些吧。你可以把这本书给我读一读,或者不要这本书,当我要读的时候,你给我一本你自己写的书。”
“你确实是对的。当然还会有战争,不需要读报纸就知道这些。这当然让人感到悲哀,但悲哀是没有价值的。即使不顾一切去反对,但毫无疑问也是注定要死的。与死亡斗争,亲爱的哈里,总是一个美好、高尚、伟大和值得尊重的事情,与战争做斗争也一样。不过是一种无望的堂吉诃德式行为罢了。”
“也许这是真的,”我狂叫道,“可真理就是那样——人总是要死,就任由一切随便怎样都无所谓了——但这样的真理会把我们的生活搞得浅薄而愚蠢。那么我们就应该抛弃所有的东西,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努力,就该放弃所有人道主义的东西,任凭金钱和贪婪继续统治,然后喝着啤酒等待着下一次战争动员?”
赫尔米娜端详着我,带着奇怪的目光,那是一种满含嬉戏的目光,满是讥讽的意味和魔鬼的味道,并饱含着相互理解的志同道合,同时又充满了深沉、智慧和深邃的严肃!
“你不该这样,”她用一副母亲般的口吻说,“如果你知道,你的斗争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时候,你的生活不会因此变得浅薄和愚蠢。哈里,如果你为了什么美好的理想去斗争,而且还认为非达目的不可的话,那才真是要浅薄得多!理想会实现吗?我们活着是为了消灭死亡吗?不,我们活着,是为了害怕死亡,然后再去热爱死亡。而恰恰因死亡的存在,我们的生命才能时而绽放出美丽的鲜花来。你还是个孩子,哈里,现在开始听我的,跟我来吧,我们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今天再也不想去关心什么战争和报纸了,你呢?”
噢,当然啊,我乐于如此。
“你确实是对的。当然还会有战争,不需要读报纸就知道这些。这当然让人感到悲哀,但悲哀是没有价值的。即使不顾一切去反对,但毫无疑问也是注定要死的。与死亡斗争,亲爱的哈里,总是一个美好、高尚、伟大和值得尊重的事情,与战争做斗争也一样。不过是一种无望的堂吉诃德式行为罢了。”
“也许这是真的,”我狂叫道,“可真理就是那样——人总是要死,就任由一切随便怎样都无所谓了——但这样的真理会把我们的生活搞得浅薄而愚蠢。那么我们就应该抛弃所有的东西,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努力,就该放弃所有人道主义的东西,任凭金钱和贪婪继续统治,然后喝着啤酒等待着下一次战争动员?”
赫尔米娜端详着我,带着奇怪的目光,那是一种满含嬉戏的目光,满是讥讽的意味和魔鬼的味道,并饱含着相互理解的志同道合,同时又充满了深沉、智慧和深邃的严肃!
“你不该这样,”她用一副母亲般的口吻说,“如果你知道,你的斗争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时候,你的生活不会因此变得浅薄和愚蠢。哈里,如果你为了什么美好的理想去斗争,而且还认为非达目的不可的话,那才真是要浅薄得多!理想会实现吗?我们活着是为了消灭死亡吗?不,我们活着,是为了害怕死亡,然后再去热爱死亡。而恰恰因死亡的存在,我们的生命才能时而绽放出美丽的鲜花来。你还是个孩子,哈里,现在开始听我的,跟我来吧,我们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今天再也不想去关心什么战争和报纸了,你呢?”
噢,当然啊,我乐于如此。
我搂住她迈出了第一步,让我感到惊喜的是,她并没有挣脱我,当她注意到我是一个生手的时候,便主动带着我跳。她跳得真好,我被感染了,此时此刻,我忘记了我是被命令跳舞的,也忘记了跳舞的规则,好像全身都变得轻飘飘的。我感受着舞伴紧致的腰肢、敏捷而灵活的腿,看着她年轻而容光焕发的脸,我对她坦白说,今天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跳舞。她微笑着,没有用语言来回应我艳羡的目光和赞美的语言,而是把我们的身体拉得更近,用她轻柔迷人的舞蹈动作来鼓励我。我用右手紧紧搂住了她的腰,快乐而热情地随着她的腿、她的胳膊、她的肩膀而跳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我竟然没有一次踩到她的脚。当音乐结束的时候,我们站着在那里鼓掌,当舞曲又一次奏响的时候,我就又一次热情地、恋爱般地投入到这种虔诚的仪式之中。
赫尔米娜站起身来:“你现在可以跟我跳舞了,哈里。还是你不愿意再跟我跳了?”
虽然不如同刚才那位姑娘跳舞时那样自在和忘我,但同赫尔米娜跳舞时的我显得更加轻松、自由和愉快。赫尔米娜让我带着她跳,而她的配合像一朵花瓣一样体贴和轻柔。和她跳舞的时候,我感受到了那种若即若离的快感。她的身上散发着女人和爱的气息,她的舞姿温柔地吟唱着来自内心深处的两性吸引之歌。当然我还不能对这一切给出完全自由和开放的回答,我还没有完全忘记自己,还没有全身心地付出。赫尔米娜靠得我很近,她是我的同伴,我的姐妹,对我来说都一样。她就如同我自己,如同我年轻时的朋友赫尔曼,那个浪子、诗人,我精神追求和放肆青春的同行者。
“我知道这些。”后来当我提起这个感觉的时候,她说,“我很清楚,我会爱上你,同时也是爱上了我自己,但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首先我们是同伴,我们是希望成为朋友的人,因为我们彼此认同。现在我们两个人想互相学习,想玩在一起。我告诉你我的小伎俩,教你跳舞,教你学会快乐和简单,而你向我展示你的思想和你知道的知识。”
“我不喜欢听你这样讲话。要感谢那个晚上,你在痛苦和孤独中,失魂落魄而绝望地跑出来,就是在这条路上遇到了我,并让我们成为伙伴。你觉得是什么原因让我当时就已经了解你、理解你?”
“是什么原因呢?告诉我吧,赫尔米娜!”
“因为我和你一样。因为我和你一样孤独,和你一样,对生活、对他人、对自己都不满意,也无法认真地对待生活、他人和自己。总是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对生活有着极高的要求,所以不能忍受自己的愚蠢和粗俗。”
“你,你!”我非常诧异地叫了起来,“我理解你,我的伙伴,没有人会像我这样懂你。可你对我来说还是一个谜。你对生活的态度是玩世不恭的,可你对生活中的细节和享受却给予了高度的重视,你就是这样一个生活的艺术家。你在生活中怎么会有痛苦呢?你怎么会绝望呢?”
“我没有绝望,哈里!但承受生活的痛苦是对的,我是经历过的。你感到奇怪,我怎么能不幸福,因为我会跳舞,我非常熟悉生活中表层的东西。而我也感到很奇怪,我的朋友,我奇怪你为什么会对生活如此失望。你恰恰非常熟悉精神上、艺术上、思想上的东西,熟悉这些美妙和深刻的生活层面上的东西。正因为如此,我们互相吸引;正因为如此,我们成为兄弟姐妹。我要教会你跳舞、玩耍和微笑,但不要心满意足。同时我也要从你那里学习如何思考,获得更多的知识,但也不会心满意足。你知道吗,我们俩都是魔鬼的孩子!”
“是的,我们都是。魔鬼就是精神,而我们是他不幸的孩子。我们从大自然中超脱出来,并被悬挂在虚无的空间里。现在我想起一件事来,在我给你讲述过的那本荒原狼的小册子里,就写着这样的观点。哈里相信,他拥有一个或者两个灵魂,他的灵魂是由一个人或者两个人的灵魂组成的。这也只是哈里的构想。每个人都是由十个、百个、千个灵魂构成的。”
随着我过去称之为我的个性的东西不断地遭到破坏,我也开始懂得,为什么我尽管完全绝望,却那样害怕死亡。我开始注意到,这种令人不齿的对死亡的惧怕,正是我过去虚伪的世俗生活中的一部分。至今为止的哈勒尔先生,这位有才能的作家,研究莫扎特和歌德的专家,这位将艺术的形而上学、天才与悲剧、人道主义写出有阅读价值之文的作者,这位在他那堆满书籍的斗室里多愁善感的隐士,正在一步步地来检讨自己,却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地方。这位天才而有趣的哈勒尔先生尽管在为理性和人道主义布道,抗议战争的野蛮性,但在战争中却没有像他的思想所应发展出的结局那样,站在墙边,让人用枪打死。而是找到了某种适应战争的办法,一种特别体面和高贵的方式,其实就是一种妥协。他是权力与剥削的反对者,但在银行里却有好多有价证券,他毫无内疚地吃着利息,这一切就是现实。哈里·哈勒尔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了不起的理想主义者和一个蔑视世界的人,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个忧郁的隐士和愤青般的预言家,而实际上他却是一个有钱的庸人,他认为像赫尔米娜那样的生活是应该被谴责的,为在酒店里虚度的夜晚生气,为在那里被挥霍掉的金钱生气。他感到内心愧疚,却并不渴望去解决和完善它,相反却猛地退回到自己舒适的生活中,就好像这种精神上的活动能给他带来开心和声望。同样,那些被他蔑视和嘲笑的报纸读者们也渴望回到战前的理想时代,因为在那个时代要比在苦难中学习舒适得多。见鬼去吧,这位哈勒尔先生让人恶心!然而,我依然抓住他不放,或者说依然抓住了他那已经开始瓦解了的面具,抓住他所炫耀的精神,抓住他对无序和意外事故(死亡也属于这类)所产生的平民般的惧怕,较之于已经脱胎换骨的新哈里——同那个在舞厅里有些腼腆和滑稽的习舞者,同那个怀揣虚伪理想主义的哈里相比较——在这些比较中,他发现了所有重要的性格特性。正是这些特性,使他当初由于教授的歌德版画而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而他自己,这位老哈里,却恰恰是那个世俗的理想主义的歌德,也是一个目光高尚的精神英雄,放射着充满智慧的、理想主义的光芒,连他本人都差点被自己高贵的灵魂感动了!见鬼去吧!这幅优美的版画已经被戳了几个可恶的窟窿,可悲的是,那个理想主义的哈里被拆毁了!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被街上的强盗暴揍了一顿的尊贵绅士,穿着一条被撕破了的裤子。他聪明一点的做法,就是学会去充当一个衣衫褴褛的角色,而不是挺胸凸肚,似乎还挂着满身勋章,哭啼啼地去要求得到本来已经失去了的尊严。
在夜里行走,我久久地思考着我同音乐之间的奇妙关系,再一次认识到,我同音乐之间这种感动与烦恼的关系就像整个德意志精神的命运。在德国的精神中,母权主宰着一切,这种血缘关系以音乐主宰一切的形式表现出来,这是其他任何一个民族都从未有过的。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没有勇敢地对此反抗,去服从某种精神、标志和言词,变得听话,而是陶醉于一种没有词汇的语言,这种语言能说出不可言状的东西,能够表达出不可塑造的形象。有知识的德国人不是去尽可能诚恳地使用他们的工具,却总是反对使用语言和理性而对音乐情有独钟。他们沉浸在音乐里,沉浸在美好而快乐的音符组合中,沉浸在美妙而甜美的感情和声音之中,而音乐中所表现的美好却从不会被催促着急于实现,却忽略了自己的实际任务。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在现实面前没有自己的家园,我们对现实是陌生的,是敌视的。因此在德国的现实中,在我们的历史中,在我们的政治中,在我们公开发表的观点中,知识分子的角色是悲苦的。是的,我经常从头至尾去透彻地思考这些问题,不止一次地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渴望,去参与塑造现实,在实际生活中去真正认真负责地做事,而不是一直去崇尚美学和那些精神上的艺术品。可最后却总是以听天由命的放弃、向命运屈服而告终。将军先生和重工业的企业家们说得对,我们这些知识分子什么也做不成,我们不过是一群可有可无、脱离现实、毫无责任心、夸夸其谈的群体。呸,见鬼!拿起刮脸刀吧!
带着满脑子的想法,音乐的余音还在回响,心中满怀沉重的悲哀,充满对生活、对现实、对意义、对无药可医的近乎绝望的渴求,我终于回到了家。我走上了楼梯,打开了客厅里的灯,徒劳地想看一会儿书,又想了一下约会的事,明天晚上我要被迫去泽西酒吧参加威士忌舞会,我不仅怨恨我自己,也怨恨赫尔米娜,她确实是出于一片好心,她是一个奇妙的存在。她本应该让我去自我毁灭,而不该把我拉进这样一个迷惘、陌生、光怪陆离的游艺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我始终是一个陌生人,在这里,我心目中最美好的东西走向堕落,承受着危难。
她不想从我这里挣钱,我想是因为赫尔米娜还藏在她身后的原因。但她很喜欢收我的礼物,比如我会送给她一个红色的小钱夹,在里面藏进两三块金币。不过,我送给她的那个红色的小钱夹倒让她狠狠地取笑了我一阵子。这个钱夹很好看,但却是商店里的滞销品,样式已经过时了。我对时髦的东西所知甚少,对这些东西的了解就好比对爱斯基摩语的了解一样贫乏,从玛利亚那里我倒学到了很多这方面的知识。我首先明白了,这些看起来像小玩具之类的东西,一个时髦的物件或者一个奢侈品绝不是一个不起眼儿的小玩意儿或者一件拙劣的艺术品,也不是拜金主义的工厂主和商人们的发明,而是一件合理的、美丽的、多姿多彩的物件所组成的一个小小的世界,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非常大的物的世界。它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服务于爱情,使感情更加精致,让沉寂的环境充满生气,用新的爱情器皿让死寂的世界充满魅力。从脂粉和香水到舞鞋,从戒指到烟盒,从皮带扣到手提包。手提包不是简单的手提包,钱夹不是简单的钱夹,鲜花不是简单的鲜花,扇子不是简单的扇子,所有这些都是由爱情、魔力和刺激塑造而成的物品。是使者,是黑市商人,是武器,是战斗的呼唤。
“你在你的灵魂里有一幅人生的画面、一种信仰、一种追求,你准备好了去实践、去承受、去牺牲。可你是否渐渐地注意到,这个世界并没有要求你去实践、去牺牲,以及去做这些类似的事情呢?你是否注意到,生活的本身并不是一部英雄史诗,里面只是要有英雄的角色和类似的东西而已。生活只是一个市民阶层舒适的房间,在这个房间里,人们满足于吃吃喝喝,可以来杯咖啡,织织袜子,打打纸牌,听听音乐,等等。如果谁不甘于此,心里还有英雄情结和崇拜诗人、圣人的美好情结,他就是一个傻瓜或堂吉诃德。好吧,我的朋友,我也有过这样的情结,我曾经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女孩,也曾经确立过很高的生活目标,对自己有很高的要求,要去完成庄严伟大的使命。我给自己确定的命运是,成为一个王妃,一个革命者的爱人,一位天才的姐妹,一位殉教者的母亲。可现实却只能让我成为一个有品位的高级妓女,这对我的打击是非常大的,这就是我所经历的一切。我有一段时间情绪非常低落,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在自己身上寻找过失。我曾经想过,我的生活总有一天会步入正轨,而当现实总是在嘲笑我美好的梦幻时,我又在想,也许是我的梦想太愚蠢,这个梦想本身就是不对的。
你对狐步舞感到恐惧,抵制酒吧和陪舞,抗拒爵士乐,对一切俗气鄙陋的东西不屑一顾,你以为我不理解吗?我太了解这些东西了,我也同样憎恶政治,对各党派、媒体的废话和不负责任的作为也有和你一样的悲哀。对战争,对过去和未来,对人们现在的思维方式、阅读方式、建筑方式,对音乐方式、庆祝方式、教育方式,都怀着和你一样的绝望。你是正确的,荒原狼,你百分之百正确,可你注定要走向灭亡。你对我们今天所面对的简单、舒服、有点小知足的世界有太高的要求,又过于渴求。这个世界抛弃了你。因为你比它高了一个维度,与它格格不入。谁想在今天生活下去并活得快乐,就不能像你和我这样去做人。谁不要无聊的音乐,不要消遣的快乐,不要拜金的灵魂,不要钻营,不要玩弄爱情,谁有这样的要求,那么这个美丽的世界就不是他的栖身之地。
声誉什么也不是。声誉只是为了教育而存在,它属于教师的事务。不是指什么声誉,不是!可我所称作永恒的东西,虔诚的信徒称之为上帝的王国。我在想,我们所有人,我们有好多诉求和渴望,当我们进入了太多的维度空间,如果在世界的空气层外没有空气,也没有其他的物质用来呼吸,我们也就没有办法生活了。如果我们的基点没有超越时间和永恒,我们就真正处在一个真实的王国里,在这个王国里,有莫扎特的音乐,有伟大诗人的诗歌,还有那些圣人,他们创造了奇迹,壮烈牺牲,为人类做出了榜样。可还有一些东西也属于永恒的王国,那就是每个真正的行动、每一份真正的感情所包含的力量,尽管不被人所知、所见,也没有被记载流传。在永恒的事业中没有后来者,只有参与者。
“那些虔诚的信徒,”她沉思着继续说了下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他们高举起圣人的旗帜,并把它称作圣徒的团体。圣徒就是真实的人们,是救世主年轻的兄弟们。我们的一生,每一次善行、每个勇敢的想法、每一次表达爱,都是在通往天国的路上前行。圣徒的团体被先代的画家画在金色的天空上,放射着光芒,美丽而祥和,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永恒’的团体。王国在时间与表象的彼岸。我们是属于那里的,那儿是我们的归宿,我们的心向往着那里,荒原狼,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渴望着死亡。在那里,你可以重新找到你的歌德,你的诺瓦利斯和莫扎特,而我也能找到我的圣人,圣克里斯多夫,菲利普·封·奈利等。有许多圣人曾经有过深重的罪孽,罪孽与恶习也是一条通向永恒的路。我经常会想,也许我的朋友帕博罗就是一个隐藏的圣人呢!你会笑话我吧!哦,哈里,我们必须要经历许多肮脏和无聊的东西去摸索通向我们归宿的路!我们没有人引路,我们唯一的引路者就是对我们永恒归宿的思念之情。”
她把最后一个单词说得很轻很轻,整个房间里充满了平和的气息。太阳正在落下,晚霞在我的藏书的许多书脊上洒下一层璀璨的金光。我双手捧住赫尔米娜的头,吻了她的额头,脸贴着脸,我们就这样靠在一起坐了会儿,像兄妹一般。
所有我和赫尔米娜之间通过谈话所表露出的观点,都让我怀有深深的认同感。像一位老熟人,又像是从我自己的神话与图画的世界里提取出来的。神圣的不朽者在超脱时间的空间里生活着,超然世外,化成美丽的形象,像宇宙苍穹一样水晶般的永恒将她浇铸,使宇宙世界放射出清凉、璀璨的光芒。这所有的一切为什么我会如此熟悉?我陷入沉思,我想起莫扎特的《嬉游曲》和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中的那些段落。在这些音乐中,在我的眼前,那凉爽的、星光璀璨的光芒无所不在,宇宙的清澈在荡漾。是的,是这样,音乐就好比在宇宙空间中被冻结的时间,在它的上空流动着无限的、超人类的明朗之光,飘荡着永恒的神圣的欢笑。啊,我梦中的歌德同这一切是如此协调!突然,我周围响起了深不可测的笑声,听到了永恒不朽的欢笑。我迷惑地坐在那里,从我衣服的口袋里找出一支铅笔来,在找纸时,发现我面前有一张葡萄酒的酒单,我把它翻过来,在它的背面写下了一段诗文。一直到第二天,我才从我的衣兜里又把它找了出来,诗文是这样写的:
不朽者
从地球的深山峡谷里,
向我们升腾起求生的渴望,
野蛮的困苦,烂醉的眩晕,
血腥的烟味弥漫在无数绞刑架上。
杀人者的手,放高利贷者的手,祈祷者的手,
情欲的痉挛,贪欲的膨胀,
被恐惧和快乐驱赶的人群,
蒸发着闷热、血腥和温热的腐臭,
呼吸着幸福和情欲的疯狂。
吞噬着自己再呕吐出来,
孕育着战争,把持着艺术,
狂热粉饰着欲火燃烧的风月场。
骄奢淫逸,游荡在年货集市,
那里曾有童年时的欢畅。
从浊浪中刚抬起头,
又一头栽进污浊的泥浆。
在无垠的太空上,
我们找到了星光穿透的冰的故乡。
不分某日某时,
没有性别之分,没有年幼年长。
你们的罪孽,你们的恐惧,
你们的谋杀,你们的淫荡。
演绎给我们的,
就像旋转的太阳。
我们度日如年。
对你们的放纵,
我们静默地观赏,
凝望旋转的星辰,
我们静静地呼吸着,
宇宙寒冬里的暮雪晨霜。
我们结交了天上的蛟龙,
神爽心清的我们亘古存在,
满天星光令我们笑声朗朗。
那是一种奇妙的、苦与甜融合在一起的强烈的刺激。舞会前夜的这种特别的感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这是我所感受到的幸福,玛利亚的美丽和纵情,一波接一波精妙的快感、律动和喘息,那是拍击在柔软而快乐的波涛上的享受,这种享受来得太晚了,我一直到了这么大的年纪,才体验到这种奇妙的滋味。不过这只是一个外壳,里面裹满了所有深刻的意义、激情和命运,好像漂浮在纯净而温暖的幸福之中。当我温柔且充满爱意地同我甜蜜动人的小可爱做爱的时候,我感觉到我的心,就像我的命运正从我的脖子努力地冲上头顶,就像一匹狂奔的、被击打着的骏马,面对深渊、面对跌落,充满了恐惧、渴望和对死亡的献身意识。就像不久前,我还在胆怯地抵制那种舒适和轻浮的性爱一样,像我曾经在玛利亚含笑奉送的美丽面前感觉到的恐惧一样,我现在恐惧死亡,很显然,这种恐惧很快就会变成献身和解脱。
当我们默默地沉浸在爱的欢愉游戏中时,我们彼此的内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贴近了。我的灵魂在同玛利亚告别,同她对我所意味着的一切告别。从她那里我又一次学到了,怎样在一切结束之前,像孩子一样单纯幼稚地去热衷于表面上的游戏,去寻求最短暂的快乐。像孩子和动物一样,没有性的负罪感。这种情况在我过去的生活中只是一个极其罕见的例外。因为肉欲和性对我来说几乎一直有着负罪感般苦涩的余韵,有着禁果的甜蜜但却混合着恐惧的味道,它是一个讲究精神生活的人所不该触及的。现在赫尔米娜和玛利亚向我展示了这座花园的纯洁无邪。感谢上帝,我也曾经成为这座花园的客人,可现在对我来说已经到了继续前行的时间节点,这里是那样的温暖和美好。我注定了要去继续争夺生活的桂冠,继续为生活的无尽罪恶受罚。一种轻松的生活、一种简单的爱情、一个简单的死亡,这些都与我无缘。
谁尝过另外一种日子的滋味呢?带着痛风病的苦痛,或者那种根植在眼球后面的疼痛,会通过眼睛到耳朵的每一个动作把快乐变成痛苦,引发像被下了魔咒一般的头痛。还有那些灵魂死亡、内心空虚绝望的坏日子,在这些日子里,我们的土地遭到破坏,被那些上市公司掠夺,人类世界以及所谓的文化在这个充满欺骗、无耻、嘈杂的繁荣光环下,像一个小丑般狞笑着步步紧跟。让本来已经疾病缠身的我,把对这一切的忍受度推向极限。谁尝过这些地狱般的日子,就会非常满意如今这些普普通通、周而复始的日子;那么他就会怀着感恩之心坐在温暖的炉火旁,怀着感恩之心读着晨报,感谢今天没有爆发战争,没有出现新的独裁者,特别是在政治和经济方面没有揭露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丑闻;他怀着感恩之心,用他那生了锈的古琴弹奏着一曲温和、愉悦、近乎欢快的感恩诗。用这样的感恩诗,用它的安静、温柔以及被麻木了的知足常乐来打发时光。在这种令人满足的时间消磨中,在这种温和的氛围中,在这种充满感恩的无痛中,我们看到了两样东西,一个是不断点头的周而复始之神,一个是头发略显灰白、烫了发的、唱着庸人之歌的诗人,宛如一对双胞胎的形象。
为了知足常乐,为了没有疼痛,去过那些可以承受、卑躬屈膝、不敢喊痛也不敢表露出高兴的日子,去过对一切只能低声耳语、踮着脚走路的日子,确实是一件很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