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的星期六,我都会被派去沼泽地给卡内罗送午餐——几片厚厚的苏打面包,抹上黄油,再撒些糖,因为他爱吃甜食。茶水已经加好奶,装在一个瓶子里。我特别喜欢这段路程。疯梅布尔从不去那儿,也没有男人或流浪汉躲在墙后一边笨手笨脚地拉扯你的外套和裙子,一边索要吻,他们还把这吻叫作“小鸟”。那时我痴心妄想着要当作家,已经开始观察自然,好给当地的周报投稿。有个匿名作者写风暴、海鸟和陡峭的海崖,让我嫉妒不已。那些故事发生在郡西面的大西洋沿岸。而我们住在内陆,我觉得德鲁斯伯勒是全世界最可爱、绿树成荫的地方。小路两侧长满野花、牛蒡和开花的杂草,草坡郁郁葱葱,蜜蜂在那些蜜糖般的“飞地”中嗡嗡飞舞,荨麻的气味热辣扑鼻。鸟儿在随意的阵风中俯冲,蝴蝶,有丝绒棕的、栗色的和玳瑁色的,那迷人的色彩从不冲突,也不显俗艳,在高处翩跹,如同片片飘扬的丝绸。
当我走到沼泽的入口时,卡内罗会向我招手示意快些,因为他脚下有“饥饿的草”。沼泽本身(我未来作品的又一场景)是一片色彩斑斓的景象,绵延数英里,直至下一个教区。在那里,我们能望见教堂尖塔的板岩蓝。刚割下的草皮仍是黑色,但草皮堆边缘渗着沼泽水的黑色更深,而饱经冬风摧残的石楠则绽放出紫和紫褐的花苞。一丛嫩绿的莎草高高环绕着湖泊,水鸟在此筑巢,偶尔发出几声惊叫。微咸的水面上,几株被阳光照得金黄的鸢尾花,让人毫不怀疑此时正值盛夏。他不喜欢温吞的茶,于是拔了些石楠根,又折了几根桦树枝,生起火来,用铁皮罐加热茶水。露天火堆的气味如此纯净,袅袅轻烟断断续续地飘散。我有个惊喜要给他。“什么,什么?”我故意卖关子。这事关乎萨克,萨克既是他的朋友,也是对手。我带了张包茶瓶的报纸,上面生动记载着萨克鲁莽冒险的事迹。卡内罗仰面躺着,舌头反复舔舐着他那未刷洗的黄牙。他显得极为兴奋。那时我还太年轻,没注意到卡内罗既不识字,也不会写字。
在我心中,马匹始终象征着危险。它们是引发争执的导火索,意味着即将来临的穷困。它们湿润闪亮的眼眸,与行动形成鲜明对比——那动作突兀难测,嘶鸣着从一片田野奔向另一片。我目睹它们在田野中的身影,又在脑海中重现它们集体爆发的场景:当马群突然同步疯狂奔驰时,巨大的能量喷薄而出,飞扬的鬃尾高高弓起,以惊人的速度和大胆的姿态疾驰,扬起的尘土如雨幕般笼罩,而它们沉醉在欢腾中,仿佛凌空飘浮。
大宅的废墟对我有种莫名的吸引力。除了黄鼠狼的踪迹,这里还残留着昔日生活的痕迹:接待室里悬挂着印有橡果图案的墨绿色墙纸残片,像被撕下的舌头一般耷拉着。厨房里摆着一套覆满厚厚铜绿的锣,那些绿莹莹与银灿灿的光泽,都是往昔辉煌的见证。碎石堆成的高坡上长着一株接骨木,想必是飞鸟衔来的种子。我和母亲常采摘它的浆果酿酒。这些酒必须藏起来,不让父亲发现,因为他只要抿上一口就会贪杯狂饮。这些酒是专为客人准备的,不过除了流浪者和疯梅布尔,很少有访客光临。一段楼梯的残阶悬垂而下,通向曾经的舞厅,激发了我各种天马行空的想象——舞会、后巷行驶的马车、举着点燃草皮泥炭块的仆役们跑出来搀扶宾客下车。前院里会有风笛手演奏,桌上摆着一壶壶热香料葡萄酒,像古老传说中那样宴饮作乐。我曾想象我的曾祖母穿着黑色塔夫绸礼服,配着白貂短外套和胸花,也许是紫罗兰,或是别的什么林间野花。母亲听到这些胡言乱语时会微笑,但随即又会皱眉,她拼命想保持冷静,可能是感觉到奥布莱恩家族那放荡不羁的血统在我身上占据上风,而非她克莱尔家族的血脉——那些人始终坚守着他们小小的山地家园。
她的分娩远比我母亲快乐得多——母亲会经年累月地讲述:她的阵痛,漫长的分娩,12月的寒夜,那年头常见的黑霜,姗姗来迟的产婆,以及当听说我因出生时胎位不正而患有畸形足时,最终证明是虚惊的那场骚动。出生在我前面的那个孩子幼年早夭,但我始终认为她并未死去,她就在其中一间卧室里,藏在衣柜或睡衣箱子中。自学会走路后,我再也不敢独自上楼,即便是在白天也不敢。
我父亲和他弟弟杰克正在楼下喝酒,听闻这个好消息后,他们醉醺醺地爬上楼来,手里拿着刚烤好的鹅肉条——当时正值圣诞季。据我母亲讲述,那鹅肉半生不熟,泛着粉红,且嚼不动。杰克还即兴唱起了《红河谷》:
若你爱我,
请坐到我身旁来。
不要匆匆与我道别离。
请记住红河谷,
还有那深爱你的牛仔。
我是个丑孩子,丑到当住在我们家门房的爱尔兰陆军上尉夫妇之子格尔·麦克纳马拉前来道贺时,母亲说我丑得见不得人,便把我藏在红色人字纹被子底下。
这些轶事、传闻、寓言与惊惶的碎片,就这样拼凑成我早年生活的画卷,既美丽又骇人,既温柔又野蛮。
「序言」
那是在伦敦的一家公立诊所,一个女孩给我做了耳聋检查,她和蔼可亲,一头棕发,带着外国口音。“你很健康,但就听力而言,你就像一架破损的钢琴。”她观察着这句话有没有让我不安,然后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年老的危险。最后,她写下我哪天可以去取我的两个助听器。我按时回去取了,却没能和它们成为朋友。它们像小滚珠一样滑进我的耳道,拿出来会很危险。不过,它们实际上又回到了刚取来时的棕色信封里。
家中的花园在等待着,玫瑰进入第二次花期,花朵粉扑扑的,开得凌乱,但美丽。三棵无花果树枝叶繁茂,在风中如涟漪一般舞动,鸟儿则疾速地飞进飞出,相互追逐着,半是在求爱,半是在打闹。
“破损的钢琴”带着它所有的含义不断在我脑海中回响,然而我却想到了生活的诸多恩赐——体验过极致的欢乐与悲伤、爱情(命途多舛的与没有回报的)、成功与失败、声名与杀戮,在报上读到作为作家我已过气,甚至被称作“廉价版的莫莉·布鲁姆”,但即便如此,我依然坚持写作与阅读,有幸能沉浸在这两样支撑我整个人生的炽热情感中。
我从科克郡的巴利马洛屋取出一本烹饪书,我曾在那里住过几次,品尝过诸如荨麻汤、角叉菜薹蛋奶酥、玫瑰天竺葵香柠檬凝乳,以及醋栗杏仁奶油配小香蕉太妃等美味佳肴。正是在那里,我第一次目睹了杰克·叶芝的画作,那些凝结的蓝色厚重调色板,对我诉说着爱尔兰的深邃,不亚于任何诗歌或散文片段所能表达的。我查阅了苏打面包的食谱,并做了一件三十多年来未曾做过的事——我烤了面包。无论钢琴是否破损,当烤面包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时,我感到无比鲜活。这是一种久远的气味,是许多回忆的源泉。于是,在那个8月的日子里,七十八岁的我坐下来,开始撰写这本我曾发誓永远不会写的回忆录。
↓开篇
萨默塞特郡凯林奇府有位沃尔特·艾略特爵士,他除了《英国从男爵名录》,别的什么书也不看,这是他独特的消遣方式。读这本书时,闲着了,他可以消磨时光;犯愁了,他可以寻得慰藉。看看老祖宗的那些封号,留到现在的可不多,他心中就洋溢起钦佩和尊敬之情;再翻翻近百年来加封的那些爵位,数都数不清,那些家庭琐事给他带来的不快,也就变成了怜悯与鄙夷;就算书里的其他内容都腻了,他也永远爱读记载着自己家族历史的那一页。他最喜欢那卷书里总是摊开的那页,上面是这么写的:
凯林奇府的艾略特爵士
沃尔特·艾略特,1760年3月1日生,于1784年6月15日娶格洛斯特郡南大宅的詹姆斯·史蒂文森先生之女伊丽莎白为妻;艾略特太太(卒于1800年)育有如下子女:伊丽莎白,1785年出生;安妮,1787年8月9日出生;一个儿子,于1789年11月5日胎死腹中;以及玛丽,1791年11月20日出生。
一个有才智的人在群体中通常是难以相处的。他选择少数的人;他与他喜欢称作坏集体的这一大批人在一起感到厌烦;他不可能使他的反感不被人感觉到:有多少反感就有多少敌人。
由于确信能在他愿意的任何时候令人高兴,他常常疏忽了这样做。
他乐于批评,因为他比别人看到更多的东西,并且对它们感觉更深。
他几乎总是毁坏自己的幸运,因为他的才智给了他更多的达到这一步的方法。
他在他的事务中失败,因为他冒险太多。他的总是投向远处的眼光,使他看到一些有着太远距离的事物。更何况,在一个计划刚产生时,他不是为来自事件自身的困难所惊骇,而是为那些解决困难的方法所惊骇,这些方法属于他,他从他自己的宝库中获取它们。
他忽略那些微小的细节,然而几乎所有重大的事务的成功都取决于这些细节。
相反,平庸的人竭力在一切方面获得益处:他清楚地感觉到他不应当在疏忽中失去任何东西。
普遍的赞扬通常更加适于平庸的人。人们高兴给予后者;人们乐于剥夺前者。当嫉妒扑向前者,并且人们什么也不原谅他时,人们却为后者弥补一切:虚荣公开表明自己赞成他。
可是,如果一个有才智的人都有这样多的不利了,我们对于学者们的艰难处境又如何说呢?
「每日一文1223 2025-12-17」姬生(《聊斋志异》)by 蒲松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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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
南阳鄂氏,患狐,金钱什物,辄被窃去。迕之,祟益甚。鄂有甥姬生,名士,素不羁。焚香代为祷免,卒弗应;又祝舍外祖使临己家,亦不应。众笑之。生曰:“彼能幻变,必有人心。我固将引之,俾入正果。”三数日辄一往祝之。虽固不验,然生所至,狐遂不扰。以故,鄂常止生宿。生夜望空请见,邀益坚。一日,生归,独坐斋中,忽房门缓缓自开。生起,致敬曰:“狐兄来耶?”殊寂然无声。又一夜,门自开。生曰:“倘是狐兄降临,固小生所祷祝而求者,何妨即赐光霁?”即又寂然。而案头钱二百,及明失之。
住在书堆里的黑猫(书摘/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