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一文1006 2025-04-20」《怡园与耦园》by 陈从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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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
苏州诸园,怡园允推为后起之杰出者,论时代应属较晚,论成就,能承前而综合出之。但有佳处,亦有不周处,然仍不愧为吴中名园之一。
园本明代吴宽复园故址,清同光年间顾文彬重建,顾宦游浙江,其子顾承实经营之,得画家王云、范印泉、顾沄、程庭鹭诸人之助,在建造时每构一亭,每堆一石,顾承必构图商于乃父,故筑园颇为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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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
一只赛博世界的黑猫
摘 #CHATONLIVRE
想 #黑猫什么也不想干
奇 #IMAGINAIRE
照 #无意义瞬间
茶 #黑猫与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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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活着,却属于另一个时代。
你是一个梦境般的封闭世界的主宰。
博尔赫斯《致一只猫》
〔第五十六回〕看他当日写十队诱军,不分方面,只是一齐下去;至明日写三面诱军,亦不分队号,只是一齐拥起。虽一时纸上文势,有如山雨欲来,野火乱发之妙,然毕竟使读者胸中,茫不知其首尾,乃在何处,亦殊闷闷也。乃闷闷未几,忽然西北闪出穆弘、穆春,正北闪出解珍、解宝,东北闪出王矮虎、一丈青,七队虽战苦云深,三队已龙没爪现。有七队之不测,正显三队之出奇;有三队之分明,转显七队之神变。不宁惟是而已,又于鸣金收军,各请功赏之后,陡然又闪出刘唐、杜迁一队来。呜呼!前乎此者有战矣,后乎此者有战矣。其书法也,或先整后变,或先灭后明,奇固莫奇于今日之通篇不得分明,至拖尾忽然一闪一闪一闪,三闪之后,已作隔尾,又忽然两人一闪也。
当日写某某是十队,某某是放炮,某某是号带,调拨已定,至明日,忽然写十队,忽然写放炮,忽然写号带。于是读者正读十队,忽然是放炮;正读放炮,忽然又是十队;正读十队,忽然是号带;正读号带,忽然又是放炮。遂令纸上,一时亦复岌岌摇动,不能不令读者目眩耳聋,而殊不知作者正自心闲手缓也。异哉!技至此乎!
吾读呼延爱马之文,而不觉垂泪浩叹。何也?夫呼延爱马,则非为其出自殊恩也,亦非为其神骏可惜也,又非为其藉此恢复也。夫天下之感,莫深于同患难;而人生之情,莫重于周旋久。盖同患难则曾有生死一处之许;而周旋久则真有性情如一之谊也。是何论亲之与疏?是何论人之与畜?是何论有情之与无情?吾有一苍头,自幼在乡塾,便相随不舍,虽天下之呆无有更甚于此苍头也者,然天下之爱吾则无有更过于此苍头者也,而不虞其死也。吾友有一苍头,自与吾友往还,便与之风晨雨夜,同行同住,虽天下之呆又无有更甚于此苍头也者,然天下之知吾则又无有更过于此苍头者也,而不虞其去也。吾有一玉钩,其质青黑,制作朴略。天下之弄物,无有更贱于此钩者。自周岁时,吾先王母系吾带上,无日不在带上,犹五官之第六,十指之一枝也。无端渡河,坠于中流,至今如缺一官,如隳一指也。然是三者,犹有其物也。吾数岁时,在乡塾中,临窗诵书,每至薄暮,书完日落,窗光苍然,如是者几年如一日也。吾至今暮窗欲暗,犹疑身在旧塾也。夫学道之人,则又何感何情之与有?然而天下之人之言感言情者,则吾得而知之矣。吾益深恶天下之人之言感言情无不有为,为之故特于呼延爱马表而出之也。
〔第四十一回〕尝观古学剑之家,其师必取弟子,先置之断崖绝壁之上,迫之疾驰,经月而后,授以竹枝,追刺猿猱,无不中者,夫而后归之室中,教以剑术,三月技成,称天下妙也。圣叹叹曰:嗟乎!行文亦犹是矣。夫天下险能生妙,非天下妙能生险也。险故妙,险绝故妙绝;不险不能妙,不险绝不能妙绝也。游山亦犹是矣。不梯而上,不缒而下,未见其能穷山川之窈窕,洞壑之隐秘也;梯而上,缒而下,而吾之所至,乃在飞鸟徘徊、蛇虎踯躅之处,而吾之力绝,而吾之气尽,而吾之神色索然犹如死人,而吾之耳目乃一变换,而吾之胸襟乃一荡涤,而吾之识略乃得高者愈高,深者愈深,奋而为文笔,亦得愈极高深之变也。行文亦犹是矣。不阁笔,不卷纸,不停墨,未见其有穷奇尽变,出妙入神之文也;笔欲下而仍阁,纸欲舒而仍卷,墨欲磨而仍停,而吾之才尽,而吾之髯断,而吾之目矐,而吾之腹痛,而鬼神来助,而风云忽通,而后奇则真奇,变则真变,妙则真妙,神则真神也。吾以此法遍阅世间之文,未见其有合者。今读还道村一篇,而独赏其险妙绝伦。嗟乎!支公畜马,爱其神骏,其言似谓自马以外,都更无有神骏也者;今吾亦虽谓自《水浒》以外,都更无有文章,亦岂诬哉?
前半篇两赵来捉,宋江躲过,俗笔只一句可了。今看他写得一起一落,又一起又一落,再一起再一落,遂令宋江自在厨中,读者本在书外,却不知何故,一时便若打并一片心魂,共受若干惊吓者,灯昏窗响,壁动鬼出,笔墨之事,能令依正一齐震动,真奇绝也。
上文神厨来捉一段,可谓风雨如磐,虫鬼骇逼矣。忽然一转,却作花明草媚,团香削玉之文。如此笔墨,真乃有妙必臻,无奇不出矣。
第一段神厨搜捉,文妙于骇紧;第二段梦受天书,文妙于整丽;第三段群雄策应,便更变骇紧为疏奇,化整丽为错落。三段文字,凡作三样笔法,不似他人小儿舞鲍老,只有一副面具也。
文章家有过枝接叶处,每每不得与前后大篇一样出色。然其叙事洁净,用笔明雅,亦殊未可忽也。譬诸游山者,游过一山,又问一山。当斯之时,不无借径于小桥曲岸,浅水平沙。然而前山未远,魂魄方收;后山又来,耳目又费。则虽中间少有不称,然政不致遂败人意。又况其一桥一岸,一水一沙,乃殊非七十回后,一望荒屯绝徼之比。想复晚凉新浴,豆花棚下,摇蕉扇,说曲折,兴复不浅也。
上篇写武二遇虎,真乃山摇地撼,使人毛发倒卓;忽然接入此篇,写武二遇嫂,真又柳丝花朵,使人心魂荡漾也。吾尝见舞槊之后,便欲搦管临文,则殊苦手颤;铙吹之后,便欲洞箫清啭,则殊苦耳鸣;驰骑之后,便欲入班拜舞,则殊苦喘急;骂座之后,便欲举唱梵呗,则殊苦喉燥。何耐庵偏能接笔而出,吓时便吓杀人,憨时便憨杀人,并无上四者之苦也。
写西门庆接连数番踅转,妙于叠,妙于换,妙于热,妙于冷,妙于宽,妙于紧,妙于琐碎,妙于影借,妙于忽迎,妙于忽闪,妙于有波搩,妙于无意思:真是一篇花团锦凑文字。
写王婆定计,只是数语可了。看他偏能一波一搩,一吐一吞,随心恣意,排出十分光来;于十分光前,偏又能随心恣意,先排出五件事来:真所谓其才如海,笔墨之气,潮起潮落者也。
通篇写西门爱奸,却又处处插入虔婆爱钞,描画小人共为一事而各为其私,真乃可丑可笑。吾尝晨起开户,窃怪行路之人,纷若驰马,意彼万万人中,乃至必无一人心头无事者,今读此篇而失笑也。
〔第二十二回〕天下莫易于说鬼,而莫难于说虎。无他,鬼无伦次,虎有性情也。说鬼说到说不来处,可以意为补接。若说虎到说不来时,真是大段着力不得。所以《水浒》一书,断不肯以一字犯着鬼怪;而写虎则不惟一篇而已,至于再,至于三。盖亦易能之事,薄之不为;而难能之事,便乐此不疲也。
写虎能写活虎,写活虎能写其搏人,写虎搏人又能写其三搏不中:此皆是异样过人笔力。
吾尝论世人才不才之相去,真非十里二十里之可计。即如写虎要写活虎,写活虎要写正搏人时。此即聚千人,运千心,伸千手,执千笔,而无一字是虎,则亦终无一字是虎也。独今耐庵乃以一人、一心、一手、一笔,而盈尺之幅,费墨无多,不惟写一虎,兼又写一人,不惟双写一虎一人,且又夹写许多风沙树石,而人是神人,虎是怒虎,风沙树石是真正虎林。此虽令我读之,尚犹目眩神乱,安望令我作之耶?
读打虎一篇,而叹人是神人,虎是怒虎,固已妙不容说矣。乃其尤妙者,则又如读庙门榜文后,欲待转身回来一段;风过虎来时,叫声阿呀翻下青石来一段;大虫第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时,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一段;寻思要拖死虎下去,原来使尽气力,手脚都苏软了,正提不动一段;青石上又坐半歇一段;天色看看黑了,惟恐再跳一只出来,且挣扎下冈子去一段;下冈子走不到半路,枯草丛中钻出两只大虫,叫声阿呀今番罢了一段:皆是写极骇人之事,却尽用极近人之笔,遂与后来沂岭杀四虎一篇,更无一笔相犯也。
〔第二十一回〕昔者伯牙有流水高山之曲,子期既死,终不复弹。后之人述其事,悲其心,孰不为之嗟叹弥日,自云我独不得与之同时,设复相遇,当能知之。呜呼!言何容易乎?我谓声音之道,通乎至微,是事甚难,请举易者。而易莫易于文笔。乃文笔中,有古人之辞章,其言雅驯,未便通晓。是事犹难,请更举其易之易者。而易之易,莫若近代之稗官。今试开尔明月之目,运尔珠玉之心,展尔粲花之舌,为耐庵先生一解《水浒》,亦复何所见其闻弦赏音便知雅曲者乎?即如宋江杀婆惜一案。夫耐庵之繁笔累纸,千曲百折,而必使宋江杀婆惜者,彼其文心,夫固独欲宋江离郓城而至沧州也。而张三必固欲捉之,而知县必固欲宽之。夫诚使当时更无张三主唆虔婆,而一凭知县迁罪唐牛,岂其真将前回无数笔墨,悉复付之唐弃乎耶?夫张三之力唆虔婆,主于必捉宋江者,是此回之正文也。若知县乃至满县之人,其极力周全宋江,若惟恐其或至于捉者,是皆旁文蹋蹴,所谓波澜者也。张三不唆,虔婆不禀;虔婆不禀,知县不捉;知县不捉,宋江不走;宋江不走,武松不现。盖张三一唆之力,其筋节所系,至于如此!而世之读其文者,已莫不啧啧知县而呶呶张三,而尚谓人我知伯牙。嗟乎!尔知何等伯牙哉?
〔第十九回〕此书笔力大过人处,每每在两篇相接连时,偏要写一样事,而又断断不使其间一笔相犯。如上文方写过何涛一番,入此回又接写黄安一番是也。看他前一番翻江搅海,后一番搅海翻江,真是一样才情,一样笔势。然而读者细细寻之,乃至曾无一句一字偶尔相似者。此无他,盖因其经营图度,先有成竹藏之胸中,夫而后随笔迅扫,极妍尽致,只觉干同是干,节同是节,叶同是叶,枝同是枝,而其间偃仰斜正,各自入妙,风痕露迹,变化无穷也。此书写何涛一番时,分作两番写,写黄安一番时,也分作两番写,固矣。然何涛却分为前后两番,黄安却分为左右两番。又何涛前后两番,一番水战,一番火攻;黄安左右两番,一番虚描,一番实画:此皆作者胸中预定之成竹也。夫其胸中预定成竹,既已有如是之各各差别,则虽湖荡即此湖荡,芦苇即此芦苇,好汉即此好汉,官兵一样官兵,然而间架既已各别,意思不觉都换。此虽悬千金以求一笔之犯,且不可得,而况其有偶同者耶?
宋江、婆惜一段,此作者之纡笔也。为欲宋江有事,则不得不生出宋江杀人;为欲宋江杀人,则不得不生出宋江置买婆惜;为欲宋江置买婆惜,则不得不生出王婆化棺。故凡自王婆求施棺木以后,遥遥数纸,而直至于王公许施棺木之日,不过皆为下文宋江失事出逃之楔子。读者但观其始于施棺,终于施棺,始于王婆,终于王公,夫亦可以悟其洒墨成戏也。
〔第十四回〕《水浒》之始也,始于石碣;《水浒》之终也,终于石碣。石碣之为言一定之数,固也。然前乎此者之石碣,盖托始之例也。若水浒之一百八人,则自有其始也。一百八人自有其始,则又宜何所始,其必始于石碣矣。故读阮氏三雄,而至石碣村字,则知一百八人之入水浒,断自此始也。
阮氏之言曰:“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嗟乎!意尽乎言矣。夫人生世间,以七十年为大凡,亦可谓至暂也。乃此七十年也者,又夜居其半,日仅居其半焉。抑又不宁惟是而已。在十五岁以前,蒙无所识知,则犹掷之也。至于五十岁以后,耳目渐废,腰髋不随,则亦不如掷之也。中间仅仅三十五年,而风雨占之,疾病占之,忧虑占之,饥寒又占之,然则如阮氏所谓“论秤秤金银,成套穿衣服,大碗吃酒,大块吃肉”者,亦有几日乎耶?而又况乎有终其身曾不得一日也者。故作者特于三阮名姓,深致叹焉。曰立地太岁,曰活阎罗,中间则曰短命二郎。嗟乎!生死迅疾,人命无尝,富贵难求,从吾所好,则不著书其又何以为活也?
加亮说阮,其曲折迎送,人所能也。其渐近即纵之,即纵即又另起一头,复渐渐逼近之,真有如诸葛之于孟获者,此定非人之所能也。故读说阮一篇,当玩其笔头落处,不当随其笔尾去处,盖读稗史亦有法矣。
一部书一百八人,声施烂然,而为头是晁盖先说做下一梦。嗟呼!可以悟矣!夫罗列此一部书一百八人之事迹,岂不有哭有笑,有赞有骂,有让有夺,有成有败,有俯首受辱,有提刀报仇,然而为头先说是梦,则知无一而非梦也。大地梦国,古今梦影,荣辱梦事,众生梦魂。岂惟一部书一百八人而已,尽大千世界,无不同在一局。求其先觉者,自大雄氏以外无闻矣。真蕉假鹿,纷然成讼,长夜漫漫,胡可胜叹!
〔第十一回〕吾观今之文章之家,每云我有避之一诀,固也;然而吾知其必非才子之文也。夫才子之文,则岂惟不避而已,又必于本不相犯之处,特特故自犯之,而后从而避之。此无他,亦以文章家之有避之一诀,非以教人避也,正以教人犯也。犯之而后避之,故避有所避也。若不能犯之而但欲避之,然则避何所避乎哉?是故行文非能避之难,实能犯之难也。譬诸弈棋者,非救劫之难,实留劫之难也。将欲避之,必先犯之。夫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后天下之读吾文者,于是乎而观吾之才之笔矣。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吾之才之笔为之踌躇,为之四顾,砉然中窾,如土委地,则虽号于天下之人,曰:吾才子也,吾文才子之文也,彼天下之人,亦谁复敢争之乎哉?故此书于林冲买刀后,紧接杨志卖刀,是正所谓才子之文,必先犯之者,而吾于是始乐得而徐观其避也。
又曰:我读《水浒》至此,不禁浩然而叹也。曰:嗟乎!作《水浒》者,虽欲不谓之才子,胡可得乎?夫人胸中,有非尝之才者,必有未尝之笔;有非尝之笔者,必有非尝之力。夫非非尝之才,无以构其思也;非非尝之笔,无以其才也;又非非尝之力,亦无以副其笔也。今观《水浒》之写林武师也,忽以宝刀结成奇彩;及写杨制使也,又复以宝刀结成奇彩。夫写豪杰不可尽,而忽然置豪杰而写宝刀。此借非非尝之才,其亦安知宝刀为即豪杰之替身?但尽得宝刀尽致尽兴,即已令豪杰尽致尽兴者耶?且以宝刀写出豪杰,固已然以宝刀写武师者,不必其又以宝刀写制使也。今前回初以一口宝刀炤耀武师者,接手便以一口宝刀炤耀制使。两位豪杰,两口宝刀,接连而来,对插而起。用笔至此,奇险极矣!即欲不谓之非尝,而英英之色,千人万人,莫不共见,其又畴得而不谓之非尝乎?又一个买刀,一个卖刀,分镳各骋,互不相犯,固也;然使于赞叹处、痛悼处,稍稍有一句二句,乃至一字二字,偶然相同,即亦岂见作者之手法乎?今两刀接连,一字不犯,乃至譬如东泰西华,各自争奇。呜呼!特特挺而走险,以自表其六辔如组、两骖如舞之能,才子之称,岂虚誉哉?
天汉桥下,写英雄失路,使人如坐冬夜;紧接演武厅前,写英雄得意,使人忽上春台。咽处加一倍咽,艳处加一倍艳。皆作者瞻顾非尝,趋走有龙虎之状处。
住在书堆里的黑猫(书摘/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