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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集/遗作〕

一整夜,你飞蛾般的呼吸
在干瘪的粉玫瑰中轻颤。我醒来倾听:
一片遥远的海洋在我耳中起伏。

——《晨歌》

@reading

晨歌

爱为你上发条,像只肥胖的金表
接生者抽打你的脚掌,而你突兀的哭声
在元素中落定。

我们的嗓音回响着,为你的抵达扩音。通风的博物馆中
一座新的雕像,你赤身裸体
向我们的安全投下阴影。我们四下站立,空如墙壁。

那片云蒸馏了镜子,好映出它自己
如何被风之手缓慢抹去,我并不比它
更是你的母亲。

一整夜,你飞蛾般的呼吸
在干瘪的粉玫瑰中轻颤。我醒来倾听:
一片遥远的海洋在我耳中起伏。

一声哭喊,我踉跄下床,母牛般笨重且缀满花朵,
披着我的维多利亚长睡袍。
你的嘴彻底张开像一只猫。方窗格

刷白并吞下它乏味的星星。现在你试练起
你那零星的几个音符;
清晰的元音们气球般飘起。

1961年2月19日

信使

树叶托盘上一只蜗牛的话语?
那不是我的。别接受它。

一只密封的锡罐里的醋酸?
别接受它。那不是真的。

一枚嵌有太阳的黄金指环?
谎言。几个谎言加一种悲伤。

叶上的霜,一尘不染的
大锅,交谈着,爆裂着

全是自言自语,在九座黑色阿尔卑斯山
的每一处峰顶,

群镜中的一次纷扰,
大海正击碎它的灰镜——

爱情,爱情,我的一季。

1962年11月4日

玻璃横向裂开,
意象

逃逸,流产如洒落的水银。

——《沙立度胺》

不孕的女人

空空如也,我回应着最微弱的足音,
没有雕像的博物馆,庞大而充满柱子、回廊、圆厅。
在我的庭院中,一座喷泉跃出又沉入自身,
心似修女,无视这世界。大理石百合
呼出它们的灰白,宛如香气。

我想象我听众甚多,
是一位白色胜利女神和数位光眼珠阿波罗的母亲。
事实上,死者正以关注伤害我,什么也不会发生。
月亮将一只手按在我前额,
脸庞空洞,沉默如护士。

1961年2月21日

不久,不久后
被墓穴吞噬的肉身就会
与我相安无事。

我会成为微笑的女人。
我只有三十岁。
像猫一样,我可以死九次。

——《拉撒路夫人》

死亡
是一门艺术,和别的一切一样。
我做得超凡卓绝。

我做出了地狱的感觉。
我做出了真实的感觉。

所以,所以,医生先生。
所以,敌人先生啊。

我是你的杰作,
我是你的珍宝,
融化成一声尖叫的

你的纯金宝贝。
我翻转,我燃烧。
别以为我轻视你了不起的关怀。

灰烬,灰烬——
你又戳又拨。
肉,骨头,那儿什么也没有——

一块肥皂蛋糕,
一枚结婚戒指,
一片黄金内胆。

上帝先生,路西法先生
小心
小心。

从灰烬中
我披着红发升起
噬人如空气。

他们把我的头支在枕头和床单箍间
像一只眼睛,夹在两片不愿阖上的眼睑里。

——《郁金香》

我的丈夫和孩子从全家福中向外笑;
他们的微笑粘上了我的皮肤,小小的微笑的钩子。

我不想要什么花,我只想
手心向上躺着,彻底空无一物。
那是多么自在,你绝不知道有多自在——
这安谧如此盛大,令你目眩神迷,
并且它什么也不希求,一块名匾,几件饰品。
那就是死者最终裹住的东西;我想象他们
含着它合上嘴,像一片圣餐饼。

首先,郁金香太红,它们伤害我。
即使透过包装纸,我也能听到它们的呼吸
轻柔地,透过它们洁白的襁褓,像个骇人的婴孩。
它们的红色对我的伤口说话,它回答。
它们纤细:几乎要飘起,尽管它们将我压下,
以它们突兀的舌头和颜色扰乱我,
一打红色铅坠挂在我的颈周。

从前没有人观察我,现在我被观察。
郁金香向我转来,还有身后的窗
每天一次,光线在那儿缓缓变宽又慢慢消瘦,
我看见了自己,干瘪,滑稽,一片纸剪的影
夹在太阳之眼与郁金香的众目间,
我没有脸,我本想擦去自己。
鲜活的郁金香吞吃我的氧气。

它们到来之前,空气足够冷静,
来来去去,一呼一吸,毫无麻烦。
然后郁金香如响亮的噪音填充了空气。
现在,空气在它们四周钩破,旋转,一如河流
在一架沉入水中、布满红绣的引擎旁钩破、旋转。
它们聚拢了我的注意力,它原先正快乐地
嬉戏,歇息,不承担责任。

还有那些墙,似乎也在自热。
郁金香当如危险的动物被投入牢狱;
它们绽放着,如某种大型非洲猫的嘴,
我体会着我的心脏:它正一张一翕着
它那绽满红花的碗,出于对我纯粹的爱。
我所尝到的水又咸又暖,宛如大海,
来自一个如“健康”般遥远的国度。

那高烧在我发间流淌、僵固。
我的肋骨外露。我吃了什么?
谎言与微笑。
天空理应不是那种颜色,
草地理应泛着涟漪。

一整天,用燃过的火柴粘起我的教堂。
我梦想着全然不同的别人。
而他,为这背叛
伤害我,他
连同他充满伪装的军械厂,

他那高高在上,冰冷的健忘症假面。
我如何来到了此地?
犹疑不决的罪犯,
我光怪陆离地死去——
被绞死、饿死、烧死,被钩子刺死。

我想象他
如遥远的雷声般阳痿,
在他的阴影中我吃掉了我的幽灵日粮。
我希望他死掉,或者远离。
而那,看起来绝不可能。

自由绝不可能。黑暗失去了可吃的高烧
该怎么办?
光失去了可切割的眼珠
该怎么办,他失去了我
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狱卒》

噢我的
荷蒙库鲁斯,我病了。
我服下一枚药丸,好消灭

这薄薄的
如纸的感受。

——《割》

榆树——给露丝·费恩莱特

我知根知底,她说。我以我庞大的主根了解它:
它是你畏惧之物。
我不怕它:我去过那儿。

你在我体内听到的可是海?
海的不满?
抑或是那虚无之声,你的疯狂?

爱情是一片影子。
你如何为它撒谎,苦苦哀泣
听:这是它的蹄;它已远去,恰似马驹。

我将整夜莽莽撞撞,飞驰如许,
直至你的头颅变作石块,枕头变作小草皮,
荡起回音,回音。

或者我该为你捎来毒药的声音?
现在,落雨了,这大片的静谧。
而这就是它的果实:银色如锡,如砒霜。

我忍受了落日的残忍。
灼焦至根部
我的赤色纤维燃烧、竖立,一束电线丝。

现在,我崩解成碎片,飞散如棍棒。
一阵如此暴烈的风
不会容忍袖手旁观:我必须尖叫。

月亮也无恻隐心:她将残忍地
拖走不孕的我。
她的光明割伤了我。或许是我撞上了她。

我让她走。我让她走
缺月扁平,如同做了放疗。
你的噩梦是如何占有我,赠予我。

一声尖叫住进我的身体。
它夜夜振翅欲飞,
用钩子索寻能够爱的事物。

我被睡在我体内的这种
晦暗之物吓坏了;
一整天,我感受着它柔软的羽质的翻转,它的恶意。

云过云散。
那些是爱情的面容吗?那些苍白的一去不返之物?
我可是为此而心焦?

更多的知识我无能为力。
这是什么,这张脸
在它枝条的扭绞中如此充满杀气?——

它的蛇酸嘶嘶作响。
它把意志石化。这些是孤绝、徐缓的讹误
它们杀,杀,杀。

1962年4月12-19日

夜舞

一朵微笑落入草丛中。
再难寻回!

而你的夜舞
将如何迷失自身。在数学中?

如此精纯的跳跃与盘旋——
它们当然永远

在世上旅行,我不会只是坐着
任美被清空,你那

细小呼吸的礼物,你的睡眠
闻似湿透的青草,百合,百合。

它们的肉身彼此无关联。
自我冰冷的褶皱,马蹄莲,

还有卷丹,装饰着自己——
用斑点,和一抔滚烫的花瓣。

彗星们
要穿越这般宇宙,

这般的冰冷和健忘。
所以你的姿势片片飘零——

温暖而人性,然后它们粉色的光
流着血,剥落着

穿过天堂漆黑的失忆。
为什么我被给予

这些灯,这些行星
坠落如福佑,如雪花

有六条边,泛白
落上我的眼、我的唇、我的发

点触着,消融着。
难觅其踪。

1962年11月4-6日

爱丽尔

黑暗中的停滞。
接着,无实质的蓝
疾涌出突岩和距离。

上帝的母狮,
我们如何成为一体,
脚跟与膝盖的枢轴!——犁沟

开裂,飞驰而过,是我
抓不住的颈项之棕弧
的姐妹,

生有黑鬼眼睛的
莓类洒下
深暗的钩——

满嘴又黑又甜的鲜血,
阴影。
别的什么

拖着我穿过空气——
大腿,头发;
我脚跟剥落的雪花。

雪白的
戈黛娃,我剥落——
死去的手,死去的紧迫感。

现在,我
起沫成为小麦,数片海域的微光。
孩子的哭声

在墙中融化。
而我
我是箭头,

是露珠,自杀性地
与冲力合而为一
飞入血红的

眼睛,那白昼的坩埚。

1962年10月27日

我不动。
霜结成一朵花,
露珠结成星星。
丧钟,
丧钟。

——《死亡合资公司》

《女儿岛》(折) 

厨房中的恶毒!
土豆嘶嘶叫着。
全部都是好莱坞,没有窗,
荧光灯躲躲闪闪一亮一暗如恐怖的偏头痛,
羞怯的纸为了开门褪去衣衫——
舞台幕布,寡妇的卷发。
而我,亲爱的,是个说谎成疾者,
我的孩子——看看她,面朝下趴在地上,
小小的无弦傀儡,踢腾着要消失——
呐,她是精神分裂者,
脸儿红红白白,恐慌,
你在窗外打她的猫咪
在某种水泥井里
它们拉屎、呕吐、哭叫,她却听不到。
你说你受不了她,
那杂种是个女娃。
你,吹起试管就像吹一个坏掉的无线电
了无声音和历史,新事物的
静电干扰声。
你说我应该把猫咪淹死。它们发臭!
你说我应该把女儿淹死。
假如她两岁就是疯子,十岁准会割断自己喉咙。
婴儿微笑着,胖胖的蜗牛,
在抛光的橙色油毡的菱形图案上。
你可以吃掉他。他是个男孩。
你说你丈夫对你一无好处,
他的犹太妈妈捍卫他珍贵的性别一如珍珠。
你有一个婴儿,我有两个。
我应该坐在康沃尔的悬岩上梳理头发。
我应该穿虎皮纹裤,我应该来段婚外情。
我们该在另一世相见,我们该在空中见,
我和你。
同时,有股脂肪和婴儿粪便的臭味。
我被骗,在上一片安眠药里昏沉沉。
下厨的浓烟,地狱之雾
在我们头上飘舞,两个剧毒的对立面,
我们的骨头,我们的发。
我叫你“孤儿”,孤儿。你病了。
太阳使你生溃疡,风带来结核病。
你曾是美丽的。
在纽约,在好莱坞,男人们说:“完了?
嘿宝贝儿,你可真稀有。”
你表演,表演,表演,为得到那震颤。
阳痿的丈夫踉跄出门找咖啡。
我试着让他待在屋里,
一根古旧的避雷杆,
酸之浴,铺天盖地来自你。
他把它推下塑料鹅卵石山丘
遭鞭挞的手推车。火花是蓝色的。
蓝色的火花飞溅,
石英般崩裂成一百万片。
哦珠宝。哦贵重物。
那一夜,月亮
拖曳它的血袋,生病的

至港口灯光上方。
接着长成正常的,
坚硬的疏离的,白色的。
沙滩上鱼鳞的碎光把我吓得要死。
我们不停地满手捡着,爱着它,
面团一样揉着它,黑白混血儿的尸体,
丝绸的细砂砾。
一条狗叼走了你狗样的丈夫。他们继续走。

现在,我沉默了,仇恨
涌上我的脖颈,
滞重,滞重。
我不说话。
我正打包坚硬的土豆像打包上好的衣裳,
我正打包婴儿,
我正打包病猫。
哦,酸之花瓶,
你装满的是爱啊。你知道你恨谁。
他在大门边抱着他的球和铁链,
大门敞向大海
它激涌进来,黑黑白白,
接着吐回去。
每天你都用灵魂的质料填塞他,像一只大水罐。
你是那么精疲力竭。
你的声音是我的耳环,
拍打着吸吮着,嗜血的蝙蝠。
那个就是那个。那就是那。
你从门后窥视,
悲伤的老妇。“每个女人都是婊子。
我没法交流。”
我看到你可爱的饰物
围拢你,像婴儿的拳头
或一只海葵,那海洋的
甜心,那盗窃癖。
我还是生的。
我说,我可能回来。
你知道谎言是派什么用场。

即使在你的禅天堂,我们也将永别。

1962年10月18日

他者

你来晚了,擦着嘴唇。
我留在门口阶梯上没动的是什么——

白色胜利女神,
飘浮在我的墙壁间?

微笑着,蓝色闪电
默认他零件的重量,像一根肉钩。

警察爱你,你招供一切。
璀璨的头发,黑鞋油,旧塑料,

我的生活就那么有趣?
是为了这个你才睁大了眼圈吗?

是为了这个,空气之尘才离开吗?
它们不是空气尘,它们是血细胞。

打开你的手袋。那糟糕的气味是什么?
是你的编织活,忙碌地

把自己钩进自己,
是你那黏稠的糖果。

我把你的脑袋挂上墙。
蓝红色透明的脐带,

从我腹中尖叫如箭镞,我骑上它们。
哦月光,哦病者,

失窃的马匹,那些奸情
环绕一个大理石子宫。

你要去哪里
以至于吸入微风就像吸入里程数?

含硫黄的通奸在梦中悲伤。
冰冷的玻璃,你是如何把自己插入

我自己和我自己之间。
我抓挠着,像一只猫。

奔涌的血液是幽暗的水果——
一种效果,一种化妆品。

你微笑了。
不,这并不致命。

1962年7月2日

《戛然而止》(折) 

刹车的一声尖啸。
或是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我们到了,悬挂在死物上方。
叔叔,裤子工厂胖子,百万富翁。
还有你在外面椅子里,冷冰冰靠着我。

车轮,两只橡皮蛆,咬住它们甜蜜的尾巴。
前方那不是西班牙?
红色黄色,两种激情热金属
扭动着叹息着,这算什么风景?
这不是英格兰,不是法兰西,不是爱尔兰。

这是暴力。我们到此一游,
有个该死的婴儿在某处嚎哭不已。
空气中总有个血淋淋的婴儿。
我会称之为一场日落,但
有谁听到过日落这般鬼哭狼嚎?

你沉没在你的七个下巴里,安静如火腿。
你以为我是谁?
叔叔,叔叔?
悲伤的哈姆雷特,握着一把刀?
你在哪儿藏起你的生命?

那是一便士吗,一颗珍珠——
你的灵魂,你的灵魂?
我会带它走,像个曼妙富家女,
简简单单打开门,走出轿车
然后住在直布罗陀,在空气上,空气上。

1962年10月19日

十月的罂粟——给海尔德和苏赛特·马奇多

就连今晨的日光云都裁不出这种裙子。
急救车里的女人也不行
她那颗红心透过外衣惊世骇俗地绽放着——

礼物,一件爱的礼物
完全不请自来
不被

苍白地,熊熊地点亮
一氧化碳的天空索求,不被制服帽下
因倦乏而陷入停滞的眼睛索求。

哦上帝,我是什么
竟叫这些迟到的嘴唇尖啸着张开
在霜雪森林里,在矢车菊黎明中!

1962年10月27日

闭嘴的勇气

紧闭双唇的勇气,就算面对着炮兵!
战线粉色而安静,一条蠕虫,浴着日光。
它身后有黑色唱盘,暴怒的唱盘,
还有一片穹宇的暴怒,它描线的脑袋。
唱盘们旋转着,要求被倾听——

体内装满了,没错,关于杂种的叙事。
杂种、虐待、抛弃还有两面派,
针在槽内旅行,
银色的兽在两座幽暗峡谷之间,
一位伟大的外科医生,如今是文身师,

一遍遍文着同一片蓝色的悲怨,
蛇、婴儿、乳头
在美人鱼身上,在两条腿的梦中女孩上。
外科医生安静了,他不说话。
他目睹过太多死亡,他满手都是它。

于是大脑的唱盘转动,仿佛加农炮炮口
还有那古董铊镰,那舌头,
百折不回的,紫色的。必须割掉它吗?
它有九条尾巴,它危险。
还有它从空气中剥出的噪音,它一旦响起!

不,那舌头,也被搁置了,
挂在图书馆里,和那些仰光版画在一起
和那些狐狸头、水獭头、死兔头。
它是个了不起的东西——
过去岁月里它刺穿的物什!

可是,那些眼睛、眼睛、眼睛怎么办?
镜子可以杀人,说话,它们是恐怖屋
其中上演一场折磨,你只能旁观。
住在这面镜中的脸是一张死人脸。
别担心眼睛——

它们或许又白又害羞,它们不是诱饵鸽,
它们的死亡射线叠起如一个
再也不被听说的国度的旗帜,
一种冥顽不化的独立性
在群山之中破产。

1962年10月2日

爱人,爱人,
我在我们的洞穴里挂满了玫瑰,
挂满了柔软的地毯——

维多利亚时代最后的文物。
让星辰
骤然跌入它们黑暗的地址,

让跛脚的
汞原子滴落
进入恐怖的深井,

你是那唯一的
固体,空间嫉妒地倚靠着你。
你是马厩里的婴儿。

——《尼克与烛台》

他假惺惺地穿着黑色教士袍,有什么奇怪吗?
现在他来了,在捉鲭鱼的人群中

他们背朝他将他围拢。
他们处理黑绿色的止咳糖仿佛那是身体的零件。

大海它结晶着这一切,
偷偷爬走,斗折蛇行,发出长长的忧伤的嘶声。

——《波克海滩》

四肢、图画、尖叫声。在混凝土掩体后
一对恋人正分开身体。

哦,白色的海之陶器,
怎样被拢住的叹息,喉中怎样的盐粒!

而那个旁观者,战栗着,
像一件冗长的物材

被拖过一种安静的恶意,
和一丛海藻,毛茸茸,如私处。

我不是一个微笑。
这些孩子在找什么东西,用钩子和尖叫,

我的心太小,包扎不了他们恐怖的缺陷。
这是一个男人的侧身:他红色的肋骨,

神经爆炸犹如树群,这是手术医师:
一只镜子般的眼睛——

知识的一个切面。
在一个房间的斜条纹床垫上

一名老人正消失。
他那哭哭啼啼的妻子无可救药。

黄而珍贵的眼石在哪里,
还有舌头,灰烬之蓝宝石。

这是福佑,这是福佑:
肥皂色橡木制的长棺材,

奇怪的运送者,粗粝的日子
以惊人的冷静,在白银中镌刻自己。

当一片天空,被备用的微笑蛀空,

天空飘过,一朵云接着另一朵。
新娘的花束耗尽了新鲜,

灵魂是一位新娘
在一处沉静之地,而新郎红彤彤又健忘,没有五官。

牧师是一只船,
淋了焦油的布料,抱歉而乏味,

跟着撒满花朵的马车上的灵柩,像个美女,
乳房、眼睑和嘴唇之波浪

在山顶汇成风暴。
接着,孩子们从围着栅栏的庭院

嗅到了熔化的黑鞋油,
他们的面孔转动着,无声而缓慢,

他们的眼睛向着
一件神奇之物睁开——

草地里六顶黑色的圆帽,一块菱形的木头,
还有一张赤裸的嘴,红艳艳,唐突。

有一刹那,天空仿佛血浆泻入那洞口。
没有希望了,它已被放弃。

格列佛

云朵在你身体上方飘移
高远,高远而凛冽
还有一点瘪,仿佛它们

是在看不见的玻璃上浮动。
不像天鹅,
没有倒影;

不像你,
不连接着琴弦。
一切都凉,一切都蓝。不像你——

你,仰躺在那儿,
瞪着天空。
蜘蛛人逮住了你,

盘绕捻搓着纤细的枷锁,
他们的贿赂——
如此之多的丝绸。

他们如此恨你。
他们在你手指的山谷中交谈,他们是尺蠖。
他们要你睡在他们的柜橱里,

这根脚趾,那根脚趾,圣人遗物。
走开!
走到七里格外,就如在克里韦利画作中

飞旋的距离,遥不可触。
让这只眼睛成为鹰,
让他嘴唇的阴影,成为深渊。

1962年11月3-6日

我会埋葬伤者如埋葬蛹,
我会点数并埋葬死者。
让他们的灵魂在一颗露珠中扭动,
我的足迹散发芳香。
车厢滚滚而过,它们是摇篮。
而我,迈出这皮肤
这老绷带、困倦、旧面孔的皮肤

迈向你,从忘川的漆黑车厢中,
纯洁如婴孩。

——《抵达彼方》

美杜莎

从那块石塞地礁上,
眼珠顺着白色枯枝滚动,
耳朵拢住海洋的语无伦次,
你容纳你落魄的脑袋——神祇之球,
悲悯的镜片,

你的傀儡们
在我龙骨的阴影中破开狂野的细胞,
推推搡搡犹如心脏,
正中央是赤红的斑点,
乘着浪尖,去往最近的出发港,

拖曳着她们的耶稣式长发。
我疑心,我是否真的逃脱了?
我的思想朝你蜿蜒,
覆满藤壶的老肚脐,大西洋电缆,
将自己保存在,似乎是,奇迹修复的形态中。

无论何时,你总在那里,
在我的电线那头战战兢兢地呼吸,
水波涌起
至我的测水杆,璀璨而感恩,
触碰着,吮吸着。

我没电话你。
我压根就没电话你。
但是,但是
你冒着蒸汽从海面驶向我
肉嘟嘟,红通通,一只胎盘

令踢踏的恋人们瘫痪。
眼镜蛇之光
从吊钟海棠的血铃铛里
挤出呼吸。我无法吸气,
我已经死了,身无分文,

曝光过度,像一束X射线。
你以为你是谁?
一片圣餐饼?脂肪满溢的玛丽?
我才不会咬你的身子,
我容身的瓶子,

魑魅魍魉的梵蒂冈。
我对热盐烦得要死。
你的愿望,绿如阉人
朝我的罪过吐信子。
滚开,滚开,鳗鱼般的触手!

我俩之间什么事也没有。

1962年10月28日

我是他的。
即使在他的

缺席中,我
仍旋转着,在我的
不可能事物之鞘中,

无价而安静
在这些长尾小鹦鹉与金刚鹦鹉间。
噢,闲谈者

睫毛的随从!
我将松开
一片羽毛,如同孔雀。

——《面纱》

月亮和紫杉

这是心灵之光,冷冷的,像行星。
心灵之树群是黑色的。光是蓝色。
草儿将它们的悲伤卸载至我的脚背,仿佛我是上帝,
刺痛我的脚踝,呢喃它们的谦卑。
冒着蒸汽的,精纯的雾栖居此地
与我的房子之间隔着一排墓石。
我只是看不见,到底可以去哪里。

月亮不是一扇门。它自身就是一张脸,
白如指节,焦躁异常。
它身后拖曳着大海像一桩幽暗的罪;它安静
带着全然绝望的O形口。我住在这里。
每周日两次,铃声惊动天空——
八条伟大的钟舌确认着基督复活。
最后,它们清醒地当当敲出自己的名字。

紫杉指向天空。它有哥特式身形。
眼睛跟随它上升就会找到月亮。
月亮是我的母亲。她不像玛丽那么和蔼。
她蓝色的衣衫松开,放出小蝙蝠和小猫头鹰。
我多希望能相信温柔——
假人的脸,在烛光下显得柔和,
特为在我身上垂下,它温驯的眼睛。

我已经坠落了好远。云朵在星辰表面
绽放着蓝色的神秘的花朵。
在教堂内,圣人们都将是蓝色,
飘浮在他们纤细的脚上,在冰冷的条凳上方,
他们的手和脸因圣洁而僵硬。
月亮看不见这一切。她秃顶又狂野。
而紫杉的信息是黑色——漆黑与寂静。

1961年10月22日

只要放下面纱,面纱,面纱。
如果它是死亡

我会欣赏它深沉的庄肃,它亘古的双眸。
我会知道你是认真的。

那么就会有某种高贵,就会有生日。
刀子就不会雕刻,而是切入

纯洁而干净,如婴儿的哭声,
宇宙就会从我的侧边轻轻滑开去。

——《生日礼物》

『哦爱情,哦,独身的人。
除我外再无他人
走过齐腰深的雨水。』

十一月的信

爱情,这世界
突然变更,变更了色彩。街灯
早晨九点通过鼠尾
劈开了金链花之荚。
这儿是北极,

这小小的,黑色的
圆圈,它的黄褐色丝草——婴儿毛发。
空中有一抹绿,
柔软而美味。
它慈爱地托住我。

我涨红了脸,感到暖和。
我想我或许是庞然大物,
我愚蠢地快乐着,
我的惠灵顿雨靴
扑哧扑哧踩过美丽的红。

这是我的财产。
一日两次
我踏过它,嗅着
野冬青那鲜翠欲滴的
扇贝,纯铁,

还有那腐尸之墙。
我爱它们。
我爱它们就像爱历史。
苹果是金黄的,
想象一下——

我的七十棵树
捧着它们金黄红润的球体
在一道醇厚、灰色的死亡浓汤里,
它们数百万计的
金叶子呈金属质,屏住了呼吸。

哦爱情,哦,独身的人。
除我外再无他人
走过齐腰深的雨水。
那不可替代的
黄金流着血,加深着,是温泉关山口。

1962年11月11日

哦姐妹,母亲,妻子,
甜蜜的忘川是我的生命。
我永不,永不,永不回家去!

——《失忆》

对手

假如月亮微笑,她就会像你。
你们留下了相似的印记
一种美丽而摧枯拉朽之物。
你二人是了不起的借光者。
她以O形口悲悼着世界;你的无动于衷

和你的初次馈赠,正使一切化为石头。
我在一座皇陵中醒来;你在这儿,
手指轻叩大理石桌,寻找着香烟,
可鄙如女人,但不那么紧张,
焦灼地想说出不容回答的话语。

月亮也一样,贬抑她的臣民,
但白昼里她多么荒谬。
而你的愤愤不平却有规律地
爱怜地驾临信箱槽口,
白而且空,易胀如一氧化碳。

无一日幸免于来自你的消息:
你或许在非洲流浪,却想着我。

1961年7月

你是

像个小丑,倒立的时候最快乐,
双脚指着星星,头颅是月亮,
生着鱼一样的鳃。一种常识
大拇指向下一如渡渡鸟。
包裹在自身中,像个线轴,
拖着你的黑影,宛若猫头鹰。
哑口无言,如一块从七月四日
一直放到愚人节的萝卜,
哦高升者,我的小面包。

暧昧如雾,像信件一样被寻找。
比澳大利亚更遥远。
曲背弓腰的地图,我们探索过的斑节虾。
舒舒服服像蓓蕾,自在
如腌菜罐里的鲱鱼。
一整篓的鳗鱼,充满波晕。
一触即跳,像颗墨西哥豆。
准确,如一道解得漂亮的方程式。
一块干净的石板,上面是你自己的面孔。

1960年1月或2月

爱,爱,低回的烟从我体内
盘旋而出,如伊莎朵拉的长丝巾

——《高烧103℃》

亲爱的,一整夜
我烛火摇曳,熄灭,点亮,熄灭,点亮。
床单变沉如淫荡者的吻。

我对你而言(或对任何人)太过纯洁。
你的身体
伤害我如同世界伤害神。

我是一盏灯笼——

我的头颅是一枚
和纸做的月亮,我黄金打造的肌肤
无限娇嫩,无限昂贵。

我的热不叫你吃惊吗。还有我的光。
只身一人,我是一朵巨大的山茶
发着光来来去去,潮红叠着潮红。

他努力的汗水汇作雨水
将世界猛地拽出果实。
蜜蜂们找到他,
如谎言般覆盖了他的双唇,
使他的面目变得纷纭。

她们认为如此就不算枉死,但我
还得找回一个自我,一只蜂后。
她死了吗?她在安眠?
她去了哪里,拖着它
猩红的身躯,玻璃的翅翼?

现在她飞起来
比任何时候都可怖,天空中
红色的伤疤,红色的彗星
飞越那杀死她的引擎——
那座皇陵,那座蜡宫。

——《蜇》

过冬

这是轻松的时刻,什么也没发生。
我转动产婆的真空吸胎器,
我拥有我的蜂蜜,
整整六罐,
六只猫眼在酒窖里,

在没有窗户的黑暗中过冬
在屋子的心脏处
紧邻上一个房客酸腐的果酱
以及装有空洞碎光的瓶子——
某某先生的杜松子酒。

这是我从未进入过的房间。
这是我永远无法从中呼吸的房间。
黑暗在那儿聚拢如蝙蝠,
没有光
除了火把,和它微弱的

投在可怖之物上的中国黄——
漆黑的愚钝。腐败。
占有。
是它们占有了我。
既不残忍,也不冷漠,

只是无知。
这是蜜蜂必须死撑的时刻——蜜蜂们
迟缓得让我差点认不出,
排成纵列一如士兵
开往糖浆罐

好补上我消耗的蜂蜜。
泰特和莱尔支持它们,
精炼的白雪。
它们靠泰特和莱尔维生,不靠鲜花。
它们消耗。寒意莅临。

如今它们滚成大球,
黑黢黢
脑海反衬那一整片白。
那雪的微笑是白色的。
它铺开自身,一英里长的梅森瓷胎,

——在暖和的日子里,它们只能往其中
送去它们的死者。
一切蜜蜂都是女人,
少女,和修长的皇家贵妇。
它们已经摆脱了男人,

那些鲁钝、蠢笨、踉跄的人,粗人。
冬天是属于女人的——
那女人还在编织毛线,
在西班牙胡桃木摇篮畔,
身体是寒气中一块球茎,麻木无思维。

蜂巢可会活下去?剑兰可会
成功贮存火焰
而迈入新年?
那些圣诞蔷薇,尝起来滋味将如何?
蜜蜂正蹁跹。它们尝到了春天。

1962年10月8-9日

“这个版本的《爱丽尔》——作者是我母亲西尔维娅·普拉斯——严格遵照她最后留下的手稿顺序……我的母亲于1963年2月11日自杀时,在书桌上留下一个黑色的弹簧活页夹,里面是四十首诗作的手稿。她最后一次给手稿排序可能是在1962年11月中旬。写于那月14日的《死亡合资公司》是她收录目录中的最后一首诗。此外,她在去世前又写了十九首诗,其中六首是在我们于12月12日从德文郡搬家至伦敦之前完成的,另十三首写于她生命中的最后八周。这些诗和上述手稿一起,被留在她的书桌上。”
以上是西尔维娅·普拉斯的女儿,诗人、画家弗丽达·休斯为2004年出版的《爱丽尔》(Ariel: the Restored Edition.Harper Perennial, 2004)所做的版本介绍,这个附有普拉斯手稿与部分打字稿的“修复版”也是此次中译版的底本。

——【译后记】

关于收录这本诗集里的那些作品,诗人在1962年给BBC的一则广播稿中是这么描述的:“我的这些新诗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写于凌晨四点左右——那个寂静,幽蓝,几乎是永恒的鸡鸣前的时辰,婴儿啼哭前的时辰,送奶工在安置奶瓶时发出玻璃乐音以前的时辰。如果它们还有其他什么共同点,或许就在于它们是为耳朵所写的,而不是眼睛:它们是读着写出的。”也是在凌晨四点,在那个水管都冻上的、“伦敦一百年来最冷的”2月,诗人把头伸进了幽蓝的瓦斯。

《爱丽尔》中的词语持续“惊悦”着我,一次次为我体会到的越来越寥廓的黑暗增添脚注,同时又托举着我,使我不致被吞噬。一如弗丽达所言:“它们是非此世、使人不安的风景之诗……她将每一段情感经历都当作一块可以拼接起来制成华服的原材料,没有浪费她所感受到的任何东西,在她能控制那些暴雨雷霆的情感时,她能够集中和引导令人难以置信的诗艺能量……如她一般不稳定地处在反复无常的情绪和悬崖边缘之间。全部的艺术就在于不要坠落。”

2013年8月的一个傍晚,我来到伦敦摄政公园,站在月见香山查考特广场三号门前。那是一栋墙壁漆成粉紫色、立柱和门窗雪白的三层小楼,一眼就可以看见英国遗产署颁发的那块圆形蓝色纪念匾:“西尔维娅·普拉斯(1932-1963),诗人,1960-1961年间住在此地”。门口的铁栅栏已经坏了,庭院里杂草丛生,几丛月桂树叶遮挡了视野,还有深粉色和黄色的小花在栽倒的花盆里兀自生长。我正在纳闷这栋房子是否还有人居住,一个消瘦的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把自行车停在了门前,原来他是三楼的现任房客。他告诉我,一楼二楼的房客都举家旅行去了,房东常年不在,他又不擅园艺,院子就变成了草庵。“我得做点什么。”他自嘲地抓着后脑。看着那倾颓的栅栏、蔓生的荒草,我想起2000年遗产署准备在此安设诗人纪念匾时,许多人曾强烈反对,要求将之移去五分钟步程开外的菲茨罗伊路二十三号,甚至当街拦下弗丽达,告诉她必须把纪念匾搬去菲茨罗伊路的理由:“因为那是她死去的地方”。弗丽达对此的回应是:“我们已经有墓碑了,我们不需要另一座。”
说得真好。

2017年7月初,我与爱尔兰诗人朋友哈利·克里夫顿一起,驱车前往特德·休斯出生的英国西约克郡乡村海普斯顿霍尔。在诸多徒劳的迷路和问询之后,我们终于站在了荒草及膝、墓基轻微开裂的普拉斯墓前。那是一座新墓园,隔壁的教堂墓地正举行社区摇滚节,对自己的美貌毫不在意的少女们盘腿背靠着墓石咀嚼三明治,小孩子们叉开腿骑在一座座雕着天使的石棺上……休斯的家人在半个多世纪后依然未能接受这个因自杀而让休斯背上终身骂名的媳妇,将她迁出了家族墓地(休斯本人已于1998年去世);而她的部分读者则至今未能原谅休斯,仍从世界各地涌来,一再从她的墓碑上用刀片刮去他的名字(上面刻着他为她选的墓志,出自《西游记》的句子)——没有比这更荒唐的文化偶像崇拜的方式了,就像她自杀后迅速围绕她兴起的造神运动一样荒唐。弗丽达明白这一点,真正懂得她诗歌珍贵之处的读者也明白这一点。只有死者有权谅解生者,而有权宽恕死者的,在神之外,唯有诗歌本身。

这个新版的《爱丽尔》中译本是完全遵照普拉斯生前意愿进行排序的——全书的第一个词是“爱”(《晨歌》),最后一个词是“春天”(《过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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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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