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草的冬天【法】埃莉萨·秀雅·迪萨潘
↓节选
章鱼仔很小。我一手能抓起十多只。我把它们处理了一下,加上红葱头、酱油、糖、用水调稀的辣椒粉,在锅里烧红。换成小火避免烧干。等充分收汁之后,我撒了些芝麻,把打糕切成拇指大小的圆片,也加了进去。开始切胡萝卜了。刀面上的倒影里,胡萝卜的纹路与手指皮肤诡异地融为一体。
一阵穿堂风吹过,屋里凉了下来。我转过身,看到凯朗走了进来。他想喝杯水。他一边喝一边看我的工作台,就像在看看不懂的画。我一分心,割伤了手掌。血滴在胡萝卜上,冒出小泡,结成褐不溜秋的壳。凯朗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走上前把它包在我的伤口上。
“要小心啊。”
“我又不是故意的。”
“幸亏不是故意的。”
他笑了,他的手压在我手上。我闪开了,有些不自在。他指了指锅。
“今晚的?”
“是的,七点钟,在隔壁餐厅。”
“有血。”
陈述,恶心,讽刺。我没明白他那语气的含义。琢磨间,他又走出去了。
他没来吃饭。
那天晚上,他还是没来吃饭。一起走过的那段路给了我些许勇气,于是我给他端去了一托盘菜,辣椒放得比给民宿其他住客的少。
他弓着身子坐在床边,影子被光打在韩纸墙板上。门没有拉紧。我把脸贴在门框上,看到他的手正在纸上快速移动。他膝盖上放着一个盒子,盒子上放着纸。手指间,铅笔寻找着自己的路,前进,后退,犹豫不决,继续探索。铅芯仍未碰触纸面。当凯朗开始画的时候,笔道并不规则。他多次重复那些线条,似乎想擦除它们、修改它们,但每次施力都会让线条更重。主题,看不出来。一摊树枝,或许是一堆废铜烂铁。我终于看出了一只眼睛的形状。一缕凌乱头发下的一只黑眼睛。铅笔继续行走,出现了一个女性形象。眼睛大得过分,嘴巴很小。她很漂亮,他应该就此打住的。但他的笔继续落在五官上,一点一点地绞杀嘴唇,扭曲下巴,刺穿双眼,他放下铅笔并换上了钢笔和墨水,缓慢而坚定地涂抹那张纸,直到女人已是一团黑,形状难辨。他把她放在写字台上。墨水滴落在地板上。一只蜘蛛在他的腿上爬,他没有把它赶走。他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不自觉地,撕下了纸的一角。开始咀嚼。
我告诉凯朗我想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在雨的拍打下,大海支棱起来,像是长出了海胆刺。凯朗左手开车,右手搁在变速箱上,蹭到了我的膝盖。他的手套,放在我俩之间的那本笔记本上。没有洗净的墨在他指甲上晕开。我惴惴不安,努力紧靠车门。座椅的倾斜角度不是很舒服。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透过半开的房门偷看他。他看起来更老了,弓着背坐在写字台前。他已经潦草勾勒出了一个女人,她上半身后仰,胸部裸露,双脚被臀部曲线遮住了大半。她正在褥子上打滚。他画出地板,描绘褥子的各处细节,似乎想避开她,但她那没有面孔的身体在呼唤生命。他用铅笔画完背景,然后拿起钢笔给她画眼睛。女人坐了起来。坐得很直。头发向后挽起。下巴在等嘴。随着钢笔一次次下落,凯朗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最后,纸页上,一排极白的牙爆发出笑声。如此低沉的笑可不像是女人。凯朗将瓶子里的墨全都倒了出来,女人踉踉跄跄,想要再次尖叫,但黑色从她的双唇间滑入,直到她消失不见。
当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凯朗正拿着毛巾等在门外。他已经脱掉了套头毛衣。亚麻衬衫下,他的皮肤若隐若现。他目光迅速掠过我睡衣下的乳房,顺着我的双腿向下看,然后又赶快收了回来。我意识到此刻我的伤疤完全露在外面,顿时心生厌恶。他向我道了声晚安,继而匆忙把自己关进了浴室。
后来,我在床上听到了钢笔刮纸的声音。我贴着墙板。那声音像在啃咬,刺得人痒痒的。我几近抓狂。那声音并不是连续的。在我脑海中,凯朗的手指有如蜘蛛腿般灵活,他抬起眼,仔细端详模特,然后又低头看向纸面,再次抬头,确保墨迹没有违背眼中所见,而且他也不放心,怕下笔的工夫那女人跑了。我看到她身上从胸部到大腿根只盖着一块布,她扬起下巴,一只胳膊贴在墙上,然后她叫他,温柔,傲慢。不过,和前几次一样,面对恐惧,他把墨水浇了上去,于是她消失了。
钢笔的声音连到了一起,如催眠曲般缓慢。睡着前,我努力想记住脑海中浮现出的那些画面,努力不要忘记它们,因为我知道,明天当我闯入他房间的时候,它们就会消失不见。
我在医疗中心已经等了一个小时。最后还是我给母亲约的医生。一位护士走过来告诉我看医生的时间要后延,还要对母亲做几项检查。我决定到市中心那边走走。
我很少来这边。建筑工地,小屋,工人,起重机,沙子,混凝土。还有桥,《初恋》中那个著名场景的拍摄地,男主角穿过沙滩那段。以及我面前停着的这艘船。船里有去年夏天留下来的玩具熊和花束。腐烂,变色,被冰霜俘虏了。一阵风吹得小船直摇。哀戚的嘎吱声。
继续向前走,两个鱼缸叠放在一起。下边那缸,尾鳍长长的鱼。上边那缸,堆得满满的蟹,仿佛已经等着被装罐。它们已经没有力气去互挖眼睛了,只是任由自己在水柱的冲击下翻来翻去。但其中一只还是踩到了另一只身上,成功到达鱼缸边,而且还站稳了,突然一个漩涡,它被推进了另一个鱼缸。鱼们开始全速转圈。蟹掉进缸里的时候背朝下,它缓缓挣扎着想要翻过来,但没有成功。最后,它夹住了一片鱼的腹鳍,把它精准地剪了下来。少了腹鳍之后,那条鱼虽然继续游却一直打偏,之后沉入缸底,不知所措。
街道尽头,一家酒店刷着粉色和金色,建成了印度宫殿的形状。两个女人站在门口,搔首弄姿。皮短裤,破洞丝袜。
冬天与海鲜一滴一滴地往外渗,束草在等。
束草只是在等。游客,船只,人,春回大地。
母亲只是感冒了。
“不要取笑束草。”
“我不知道您为何这样说。我从未取笑过束草。”
“您那边的海滩,战火曾横跨而过,虽然痕迹仍在,但人们已经抬眼向前。这里的海滩仍在等待战争的结束,这场战争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了,久得让人以为它已经结束,于是人们建起酒店,挂上彩灯,但这一切都是假的,现在的情况就像是在两段海蚀崖之间悬了一条绳子,人们如杂技演员般从绳上走过,完全不知道这条绳子什么时候会断,我们生活在似是而非之中,而这冬天永远不会结束!”
我掉头往回走。凯朗跟了过来。我双手颤抖,定定地看着前方。
“去年夏天,一位来自首尔的女游客被朝鲜士兵枪杀了。游泳时,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越过了边界。”
“请原谅我。”凯朗说。
我垂下了双眼。
“但我也不了解您的国家,”我放松下来,“我家就是束草的。”
“不只是……”
他突然抓住我的腰,把我拉了回来。一条冰柱摔落在我刚才站的地方。他没有立刻把手拿开。比丘尼开了门,焚香的味道消散入雨。
“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故事。一个无所不包的故事。每个人都能理解这个故事。一个童话。一个彻彻底底的童话。”
“童话是悲伤的。”我说。
“并非所有童话都是悲伤的,不是的。”
“韩国童话都是悲伤的。您应该读一读。”
凯朗转头看向窗户。我心有不满,一字一顿地说:
“那这个童话中的这位女人,她比其他人多些什么呢?”
他想了想。
“她是永恒的。”
我的喉咙里起了一个肿块。对他而言我的意见怎么可能重要呢?无论我说什么,他今天晚上要见的女人,都是那另一个。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会那么遥远,都会心里念着他的画。还是回他的诺曼底去吧,这个法国人!我舔了舔残留在触手上的奶油。站了起来。我还有工作要做。凯朗仔细打量我。然后垂下了眼睛,用法语说他陪我回去,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不想让人陪。”
在街上,我多想转身,我多希望他能坚持要求和我一起走,我多想去求他,让他追上我。但他只是跟在我身后,保持一段距离,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民宿。凯旋门上,海豚靠一片鳍吊挂着。它因霜冻而爆开了。微笑也倒了过来。
傍晚,我给俊吾打电话。我问了问他那边的情况,然后告诉他我要和他分手。出现了片刻沉默。我以为他已经把电话挂掉了。他问为什么。我起身,拉开了窗帘。雨夹雪飘落。一个身影用报纸遮着头,匆匆走过。深入小巷,继而消失了。俊吾声音微弱,只说他累了,他要挂电话了,我们以后再谈这件事。
我脱掉了套头毛衣裙。更加靠近窗户,直到腹部和乳房压在玻璃上。被寒冷麻醉之后,我就躺到了床上。
墙的另一边,一只手动作缓慢。枯叶在风中起舞。这声音中没有任何暴力。只有悲伤。准确地说是忧郁。女人不得不蜷在他的掌窝里,环在他的手指上,舔着纸张。整晚我都能听到她的声音。整晚我都想扯起双手来捂住耳朵。这种折磨直到凌晨才结束,钢笔终于沉寂,精疲力竭的我睡着了。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又加了一句,用的是法语,他说我是对的。多年来他一直把自己当成漫画主人公。他不会再浪费我的时间,他要回家了。四天后。
然后他就走开了。
我拖着步子回到床上,在被子下如胎儿般翻滚。
他没有权利离开。没有权利带着他的故事离开。没有权利去世界另一端展示那个故事。他没有权利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让我的故事在岩石上干涸。
这不是欲望。这不可能是欲望,不可能和他,那个法国人,那个外国人。不,这一点可以肯定,这与爱情或欲望无关。我感觉到了他眼神上的变化。起初他对我视而不见。他知道我在那里,他就像潜入梦境的蛇,就像捕猎的野兽。他的目光,实体的、坚硬的目光,闯入了我的身体。他让我意识到了我原本不知道的某种东西,他让我意识到了我的另一部分,在那边,在世界的另一端,我只想要这些。生存在他的笔下,在他的墨里,沐浴其中,让他忘记其他所有女人。他说他欣赏我的观点。他这样说过。说的时候就像在讲一个冰冷残酷的事实,他的内心丝毫没有被触动,被触及的,只是他的清醒。
我不想要他的清醒。我想让他画我。
这天晚上,趁他去浴室的工夫,我走进了他的房间。一张张画叠放整齐。一个被唾液浸湿的纸团躺在垃圾桶里。我把它展开。粘手。女人被撕烂了,但依稀可辨的轮廓足以让我脑补他没有画出的那些线条。她在睡觉,下巴枕在张开的手掌上。我多希望他为她、为这个妖精注入生命,我多希望她终于走入人世间,这样我就能把她撕成碎片!我靠近写字台。墨在瓶中闪闪发光。我用手指蘸了些墨,涂在额头上、鼻子上、脸颊上。墨水滴落唇间。冰冷。黏腻。我又把手指放入瓶中蘸了蘸,让墨从下巴顺着静脉一直流到锁骨。然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滴墨落入眼睛。在灼烧感的刺激下,我紧闭双眼。当我想要再次睁眼的时候,墨已经把上下眼皮粘在一起了。我不得不对着镜子一根一根地扒开睫毛,眼前才再次出现了我的样子。
“故事出版后,我会给您寄一本。”
“您不必这样做。”
他坐下来与我平视。洗衣粉和汽油的味道让我头晕。
“在那之前,我可以做点什么来向您表示感谢吗?”
我赶紧把衣服放进洗衣机。站了起来。我想离开,但凯朗把手放到了我膝盖后面。他没有看我,眼睛盯着地面,向前弯腰,慢慢地。直到他的脸颊贴到我的大腿。
滚筒中,衣服吸满了水,开始旋转。声音沉闷。升高,然后回落。重重地。再次升高并回落。旋转,回落,速度越来越快。直到只剩下一窝旋风,直到这旋风猛撞玻璃。耳中不再有洗衣机声。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多久。最多几秒钟。然后洗衣机的声音又回来了。
“我希望您能尝尝我做的菜。”于是我说。
我垂下了双眼。凯朗盯着洗衣机。他的心思已然走远,似乎他刚刚输掉了一场战争,似乎疲倦已经战胜了他。他站了起来,低声说:
“当然。”
然后他离开了,关上了身后的门。
主人公遇到了一只鸟。一只苍鹭。他们站在海岸边,眺望大海,那是冬天。身后是山,积雪下的山。守护一切的山。画格辽阔,边框崩裂。没有词语。鸟似乎年事已高,只有一只脚,银色的羽毛,好美。鸟喙处涌出水,一条河,这河汇入大海。
我一页一页地翻。
画中人物没有年龄,没有面孔,经过时才显露出颜色,说是显露其实也素淡至极,那是他们在湿沙上留下的浅浅脚印。斑驳的黄色和蓝色随意交织在一起,似乎来自一只正在试探轻重的手。那些人一个跟着另一个,迎风步行,慢慢走出了画格,因为海水漫过沙滩,覆过山,溢入天空,没有其他轮廓,没有其他界限,有的只是笔记本的边。这是一处并非真正存在的地方,那种一旦想到就成形,然后迅速消散的地方。像是门槛或过道,在那里,落雪与泡沫相遇,雪花或蒸发,或融入大海。
我继续翻页。
故事开始溶解。在我眼前溶解了,似乎从我指间滑落。鸟闭上了眼睛。纸上只剩蓝色。一页又一页天蓝色的墨。还有这个男人,他在海上,在寒冬中摸索,任凭海浪带着自己走,身后的海沫不那么真切地结成了女人的形状,一侧肩膀,一张肚皮,一个乳房,腰窝,然后继续下降,化作一道笔迹,大腿上的一缕墨,一条又长、又细的
伤疤,
毛笔的尖峰
刻在一片鱼鳞上。
他登上了巴士。我们都坐在车窗前,一人一边,中间隔着过道。天已经暗下来了。凯朗的面孔映在玻璃窗上,塑料袋放在膝盖上。他已经闭上了眼睛。鼻子如三角板般从脸上突起。一条条细纹从薄嘴唇边生出并汇入粗纹。胡子是刮过的。再向上走、看他眼睛的时候,我发现他也正从窗影中看我。他刚走进民宿时也是这副表情,热情中夹杂着一点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