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四万年:巫术、占星与炼金术的全球史》
【英】克里斯·戈斯登
「目录」
第一章 魔法的重要性及其定义
第二章 魔法的深历史 公元前4万—前6000年
第三章 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的城市魔法 公元前4000—前1000年
第四章 深入参与的中国魔法 约公元前2万年至今
第五章 欧亚大草原上的萨满教和魔法约公元前4000年至今
第六章 史前欧洲的魔法传统 公元前1万—公元元年
第七章 犹太、希腊和罗马魔法 约公元前1000—公元1000年
第八章 非洲、澳大利亚和美洲魔法
第九章 中世纪和现代欧洲魔法 公元500年至今
第十章 现代和未来魔法
很久以前,我曾主持过一个洞穴的考古发掘,那个洞穴名叫马腾库丘,位于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新爱尔兰岛上。发掘证明马腾库丘有3.5万年前的人类生活痕迹,其中包括世界上最早的航海活动的若干迹象。当时我住在一座名为希拉隆的小村里,它是此处众多面向太平洋的沿海村庄中的一个。有一天我和村民一起离村,去我很感兴趣的老村落的遗址,殖民时代之前有人曾住在那里,但现在它们已被废弃。下午晚些时候,在回希拉隆的路上,村民说他们想给我看一点有趣的东西,但暂时不能告诉我那是什么。我被勾起了好奇心,便跟着他们离开了回海边村庄的道路,半小时后我们来到雨林深处的一小片空地,在那儿,有一块被草覆盖、微微凹陷的洼地。洼地给人不同寻常的感觉,树林到此自然消失,因此它比林荫中炎热许多。我的朋友们指给我看草地上摆着的石头,它们看起来像是小小的钟乳石,其中有不少的一端明显较为尖锐,由某种乳白色的物质组成。我不很清楚它们怎么形成,又怎么来到这个特殊的地点。一位年纪较长的村民向我讲述与这些石头有关的事,他说在某些特殊场合,石头会四处飞行,飞离地面,任何靠近它们的人都得十分小心,因为它们飞行的速度极快,十分危险,可能会伤人。不过,掌握了正确知识的人能通过石头飞行的运动轨迹看出未来。我对此很兴奋,并表示说:“我很乐意见到它们动起来的样子。”“不行,”我的朋友们回答道,“如果有白人在附近,它们就不会动。”
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那些年,我听到过各种其他故事:有些石头,当你将双手放在上面,默想遥远的某处,你会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那里。这些故事还会改变以适应时代,新几内亚人已发明出能用于现代世界的巫术形式:比如说,为了能让自己隐形,好去抢银行,你得把一只黑猫的骨头放在头发里。这故事讲述时引起了不少笑声,还有人问我到底是否真的能行。人们更当一回事的是能让孩子进大学或高中的巫术,不过在这方面,人们的进展不大。巫术和魔法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十分常见,它们涉及一些技术,以正确的方式来理解这个世界,无论是理解石头的运动轨迹,还是开发出能用于村庄的魔法操作,或是实现某些新出现的城镇居民的中产阶级式抱负。
西方人对魔法的记录中最为知名的当数人类学家E. E. 埃文斯—普里查德的作品,他在20世纪30年代研究了阿赞德人,这支农耕民族生活在南苏丹、刚果民主共和国与中非共和国之间。在《阿赞德人的巫术、神谕和魔法》一书中,埃文斯—普里查德指出,魔法和巫术并不是非理性的,而是在不同于西方知识传统的前提基础下可以允许理性讨论。对阿赞德人来说,所有不幸和死亡都由人施行巫术和魔法导致,而具体的事故或死亡事件的原因需要从人的动机和谋划中寻找。他们在这方面相信双重的因果关系。有人坐在谷仓的阴影中,谷仓倒下将他压死,人们接受谷仓倒塌的最终原因是蚂蚁咬空了它的木头支撑结构。但真正的问题在于:“为什么它会在有人坐在下面的那一刻倒塌?”这个问题通常的答案是,谷仓倒塌是巫术的结果,由此人们又会产生一系列更紧迫的质询,比如施行巫术者的身份,他们的动机究竟为何。没人怀疑巫师是否真能让谷仓倒塌,因为人们普遍相信巫师的意志可以作用在物质上,而且常常可以隔着一段距离。调查巫术的方法之一是喂鸡吃毒药:从这只鸡是否存活及它活下来之后的行为方式中,人们就能获得与巫师有关的信息。据说在早些时候,人们会直接把毒药喂给被怀疑施行巫术的人,这些人或是存活,或是死去,后者可以作为其有罪的最终证明,死亡就是对他们的惩罚。
在进行这类调查的过程中,群体内部不同人的动机和矛盾纷纷暴露出来,使魔法成为社会责任这一终极问题的舞台:到底谁是该为此负责的巫师,他们的动机是什么,以及他们能够被追责到什么程度?土地纠纷、嫁娶费用、受伤或失信,这些事都可能以巫术来解释。这些事之中,一些是偶然发生的,另一些则源于整个群体中积攒多时的不满。阿赞德人的“侦探”会深入调查为什么发生这些危险的事件,以及制造它们的人可能是谁,由此确认事件的深层原因。调查持续到某个原因被曝光,并由整个群体处理完毕,否则阿赞德人就认为事情可能会恶化,引发更多的争执和危险。无论以何种标准衡量,阿赞德人的魔法都是理性的。它分析并解决社会矛盾和争论,只不过采用了魔法的形式,实际上它承担的职责与世界上不少地方的审判系统没什么不同。此处的重点在于,相信魔法并不会让人变得不理性,魔法与科学之间的对比并不是非理性与理性之间的对比,更准确地说,人们只不过是采用了不同的逻辑形式,而这些形式分别基于完全不同的前提。
图1.1 转盘星图——一种带有可旋转的活动部件的纸质结构,可被用来寻找行星在黄道十二宫中的位置。它是星盘仪器的类似物,后者曾被用来观测天空
在西方思想史上,人们花费了相当大的力气来构建机械论宇宙观,在其中行星或原子的运动由力推动,判断是否属于生命主要看生物化学反应,有时也看是否有神经元的放电反应。然而,在其他文化中,人们却花费了同样大的力气构建完全不同的世界观,否认生命与非生命、活物与死物、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区别。即便是在西方世界的日常生活中,类似打破区分的做法也很常见,我们很多人都会与猫说话,或是在打印机出故障时咒骂它。在我们西方文化的理性主义修辞之下,我们却每天都会遇到带有魔法含义的细节:数字或日期有吉利与不吉利之分,黑猫穿过马路代表不祥,运动员对待魔法几乎与他们对待训练一样严肃。我们常常为了获得小优势,利用一些会被斥为非理性的手段,这些手段在我们看来并不特别严肃,但也很难被忽视。西方思想在(服从科学法则的)自然和(受到经济、政治、情感或审美因素影响的)文化这两个大类之间所做的大致区分,对很多人来说并无意义。事物总是被分类,其间却总是保留相似和联系,这一点对所有生活模式下的人都是一样的。人们做出区分或保留联系的选择可能千变万化,但每一种区分或联系在当事人眼中都有其逻辑和意义。
关于魔法,我们首先要问:“它到底是什么?”我将它定义为一种人类的“参与”(participation)活动。人类直接地参与到宇宙中,宇宙则反过来影响我们,塑造我们。对阿赞德巫术来说,不在谷仓上施加外力就让它倒塌是可能的,或通过念诵正确的咒语,或将某种正确的物质摆放在谷仓周围——虽然我们并不确定阿赞德人魔法的具体技术手段。它之所以强大,是因为有人相信,也有人施行。我自己不是阿赞德人,我的心底始终保持着一点怀疑,但这也是部分因为我成长的环境倾向于批判主义和要求确凿的证据。如果沿着科学的思路质询,问题将集中在谷仓怎么可能在没有可察觉的物理影响的情况下倒塌。但或许我们更应该问的是,如果我们相信巫术导致谷仓倒塌,那会带来什么结果,是好的结果,还是坏的结果。世界是复杂而多重的,有无数方式将原因和结果联系在一起,以至于巫术完全可能形成一条合情合理的线索,串起人与事的诸多组合。在这个例子里,人类的意志和物理作用——事实上是致命的物理作用——之间有着连续性。而对我的巴布亚新几内亚朋友们来说,咒语和行动的组合则或许能让他们的孩子上大学,或帮助他们抢银行。解读这个世界的技巧也同样非常重要。只有了解的人才能从石头的运动轨迹中理解未来,但希拉隆的村民完全相信,轨迹中确实已给出了信息,也有人能读得到。经验丰富的占星师通过个人的训练来理解天体如何影响地面上的人。这样的知识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但同样也需要利用几千年间对天空的观察,并思考天象对下界的影响力究竟为何。占星学的悠久历史并不意味着人们只是单纯地使用传统的知识而不加思考或批判。每一个时代,每一种文化,都有各自的占星学,它们会不断尝试,反复修补。类似的历史也体现在炼金术上,它尝试将贱金属转化为金(在欧洲或中东),或是通过某些化学变化来炼成能够长生不死的仙丹(在中国)。
在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看来,魔法是使宇宙人格化的过程。在人类意志或行动与人类周围的世界之间存在连续性。反过来也同样成立:魔法允许宇宙影响到我们,它达成的方式或是经由天体的运动,或是经由移动的石头传达的信息。通过共同参与,我们在与宇宙的复杂的交互作用中生存。施行魔法并不只是对这个世界的知识层面上的理解,同样也涉及人类情感、心理学和精神状态的方方面面。愤怒常常是令谷仓发生致命倒塌的巫术的起因。恐惧与敬畏则可能源于行星的运动轨迹。西方思想常常将物理学和心理学或情感的领域做出划分,但魔法将它们结合在一起。
魔法可以通过各种参与的方式来发挥作用,因此最好将它再进一步细分。参与的方式可以被分为三种:超越性的方式、转化的方式和交易的方式。超越性的方式存在于宇宙能影响人类而人类无法改变宇宙的场合。其经典范例就是占星学,天体能够塑造人类的生活,人类却没法影响恒星或行星的运动。中世纪和近现代欧洲有一句与占星学有关的格言,“天上如此,地下亦然”(as above, so below),这显然指的是单向的影响。对于超越性的力量,人们能够理解它们,能够找出应对的方法,能够适当地给予回应,却无法改变它们。
转化是另一种参与的方式,比如炼金术能将铅转化为金,或是将平凡的化学物质转化为永葆青春的仙丹。魔法常常围绕着猛烈的转化,并对其施加影响,比如在冶炼金属的时候,不少非洲铁匠会用魔法的手段来为冶炼做准备,这个问题将在第八章得到探讨。人类同样也能转化自身。欧亚大草原的萨满能占据其他生物的身体,例如驯鹿或熊;他们还能变成灵体,进入纯灵体的世界。一位萨满完成入门仪式的过程,通常包括表演一个人被分割,又以全新的形式合体重生,并获得异常的力量。对于澳大利亚原住民来说,在“梦幻时代”,大地因彩虹蛇等祖灵的活动而改变,这为大地赋予了一系列力量,也带来了各种危险,人们需要通过诸多仪式来应对。
在这里,转化的方式中开始混入交易的方式。通过形形色色的魔法,人们以各种方式与宇宙交易。在中国,人们会祭拜祖先,以保证他们庇佑活着的子孙后代,而且,也可以通过占卜与祖先取得联系。在其他不少例子里,占卜也很常见,例如在古希腊,诸神回答人们的问题时便会降下神谕。在某些文化中,尤其是在一神教的文化中,人们会恳求恶魔、天使或圣徒等次级存在,或以更具有攻击性的方式去影响它们的行为,为自身求得好处。在史前的欧洲,我们将会看到人们如何将重要物品和尸体精心埋藏在圣地,社会群体则在几千年里一直持续着与宇宙的交易。
就19世纪和20世纪早期的人类学而言,魔法、宗教和科学三者之间的关系在不断发展演变。从那时起,有两位作者影响了学界对魔法的看法,虽然他们的作品还属于维多利亚时代晚期或爱德华七世的时代,如今看来难以摆脱陈腐的气息:爱德华·伯内特·泰勒和詹姆斯·乔治·弗雷泽。19世纪的人类学家泰勒将魔法称为“曾经折磨过人类的幻觉中最有害的那种”。对于泰勒来说,当时新兴的人类学的主旨就是充当一种“解放的科学”,辨认并根除当时依然扭曲着西方理性主义的原始思维因素。从魔法到宗教再到科学的运动,正在走向更精确地符合经验、更有机构支持的方向,让人类更好地理解世界,而这一点正是人类从原始思维演化出更复杂精致的思维模式的关键所在。在这个时期,与魔法有关的著作中更具里程碑式影响力的当数弗雷泽的《金枝》(1890—1915年),无论是它原本的12卷本,还是删节后的单卷本,都对文学和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弗雷泽受到泰勒的影响,认为人类的历史有一次明显的转向,它从早期生殖崇拜的魔法和献祭神王的时代,发展到将世界的力量划归诸神的时代,又在更近的时代中用科学取代了前两者。
人们总是在言过其实地谈论“魔法的灭亡”。对泰勒和弗雷泽来说,个人或群体必须在魔法、宗教或科学中做出选择——同时采纳不止一种是不可能的。泰勒本人原本是个虔诚的贵格会教徒,但在年岁尚轻之时就放弃了他的基督教信仰,自称为科学家。此外,在泰勒看来,尽管宗教和科学似乎都有历史,在其中二者都发生过变化和进化,魔法却是一种古老而停滞的底层信仰,一代代流传而毫无变化。当时的英国被认为是人类发展进程中理性和科学的巅峰,在这个国度,即使魔法依然存在,也不过像古老的化石一样,逆着历史的大潮,偶然地残留下来。
人类历史作为一个整体,由魔法、宗教和科学这三重螺旋组成,三者之间的边界极为模糊且不断变动,但它们彼此之间交互作用的张力却具有创造性。要在魔法、宗教和科学三者间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这一定有害无益,况且它们每一种都历史悠久。如果我们稍微仔细思考魔法和科学的关系,便会发现魔法将我们置于与其他一切事物紧密联系的网络中,无论这些事物有没有生命。而科学则虚构了一种强力的观念,仿佛我们能脱离宇宙的运作,在外部以客观中立的态度来思考宇宙。我这个故事里有位重要人物,就是艾萨克·牛顿,按照约翰·梅纳德·凯恩斯的说法,与其说牛顿是第一位科学家,不如说他是最后一位魔法师。
牛顿本人从未相信过纯粹的机械论宇宙观,尽管他为这种理论的诞生做出了贡献。他将一生中大量时间用来研究《圣经》的预言,同时也沉迷炼金术——他在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房间里,有两个一直熊熊燃烧的冶炼炉。人们曾经将预言和炼金术斥作这个伟大灵魂的古怪嗜好,但如今人们对牛顿有了全新的阐释,认为这些表面看来极为古怪的信仰似乎也有所联系,可被视作一个包罗万象的宏大理论的一部分;这个理论让人们同时考虑人类沉浸宇宙之中的状态,以及上帝推动万物的行动,以便理解宇宙的物理运行方式(详见第九章)。
魔法、宗教和科学三者之间的关系涉及力量的平衡,由此产生的问题便是力量存在于世界的何处。魔法看到的是人类与这个世界的直接联系。人类的语言和行为能影响各种事件和进程。宗教则带走了魔法关系中的部分力量,将其归给诸神,但它也给人类的直接参与留下了部分空间,尽管常常留得不多。科学的机械论宇宙观则彻底改变了人类的位置——宇宙能够自行运作,基本上不需要神或人类的参与。假如人类接受机械论宇宙观,便会生活在疏离或失范的状态中,宇宙和它的力对人类漠不关心。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有不少人想解决漠不关心的宇宙带来的心理和情感后果。魔法承诺让我们与周围的世界产生丰富的互惠关系,但是有不少人会将这种承诺视作假象、危险或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
尽管从全球的范围看,过去的两个世纪里,力量的平衡已从魔法和宗教上偏离开来,人们花费了更多精力来探索物理现象中的因果关系,但在世界的诸多地区,依然能看到相当不同的历史轨迹。魔法、宗教和科学的历史常常以西方视角写就,它从根源上就假设科学才是通往知识的唯一正道。但在本书中,我们将调整我们的历史,方法则是考察其他时代和其他地区的历史,它们包容各种不同的假设和推论的模式,在这些模式里,人们以各种方式参与世界,世界的方方面面也都是有感觉能力的,从而允许人类在一个充满魔法和知识的宇宙中繁荣兴盛。
魔法比宗教和科学更古老,在它的帮助下,后二者才得以出现。这样的早期历史早已被人遗忘,需要重新发现。在像中东这样的地方,无处不在的魔法被越来越有组织的宗教取代。但我们要认识到一件重要的事,在很长一段时期中,有组织的宗教只出现在全球范围内的很小区域:地中海中部和南亚之间的区域。只有到了最近的2000年间,佛教、基督教、印度教和伊斯兰教等宗教才开始传播。这些世界宗教的扩张在人类的整体历史中是晚期的事,这是重要的历史事实,却很少有人意识得到。在有组织的宗教得以发展的地区,诸如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社会的阶层分化更明显。这种权力向少数人集中的现象,或许与宗教将宇宙的力量归于诸神有关。在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国王或法老若不是本身即神,就是比其他人与诸神的联系更密切。这种联系是他们权力的来源,以至于宇宙的力量如何运作的概念与人类世界的权力息息相关。
魔法与宗教势均力敌这主要体现在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古印度以及中南美国家。在这些地区,要区分对诸神的崇拜和魔法的实践是极为困难的。前者在一定程度上强调超越性,亦即人类无法掌控的力量。而后者则坚持人类的影响力,常常包含与魔鬼、天使或各种神灵之间的互动。魔法和宗教被看作是互补的,并不会彼此排斥,要在二者之间划出清晰的界限十分困难。科学开始在更抽象和数学化的层面上出现,尤其是在美索不达米亚和印度。在第三章我们将考察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的情况,第八章则将探索中南美的魔法。
宗教占主导性地位而魔法的地位模糊不清这主要体现在犹太、希腊、罗马和欧洲中世纪早期。一神教的兴起让宗教有了更具超越性的面貌,它将力量授予高于整个世界的唯一神。然而,犹太文化对天使和魔鬼的强调,以及中世纪欧洲对天使、魔鬼和圣徒的强调,削弱了这种超越性的力量。希腊和罗马的诸神是可以企及且能够与之交易的,但又表现得反复无常,令凡人难以理解。魔法很常见,也可以被公开施行,但它带来了颠覆权力结构或至少会对其造成损害的危险。我们将在第七章中讨论犹太、希腊和罗马的情况。
科学、宗教和魔法在文化中的重要性依次递减这主要体现在中世纪后期的欧洲及其殖民地,并成为当今全球化世界的某种突出特征。唯一神的超越性力量被分散开来,并被应用在科学的宇宙之中。当宇宙只被以科学的方式理解时,转化是可能的,也会得到强调,同时科学被视作理解现实的唯一途径。这里极为强调的是因果关系,而较早期思想关注的焦点在于相似性,例如在希腊极为著名而延续到中世纪的体液理论中,土、气、火和水被认为与人体的构成和状态相关。那些持有科学态度的人将自身从宇宙中抽离,企图以抽象的方式理解它,并进而操纵它。魔法被排斥到社会边缘,被视作是偏离正轨的举动,或是反主流文化的实践。在第九章中,我们将审视中世纪及其后的欧洲;在第十章中,我们将讨论魔法的现代形式,然后论证在当今科学发展的启发下,该如何以现代的形式领会魔法的实践。
良性魔法
不少魔法涉及的是如何在这个世界上做出善举,或避免坏的结果。良性魔法比它的恶性同胞更为常见。
改善关系类
这是个相当宽泛的分类,人们与重要的他者有着极为多重的关系,而这些他者又包括了人们居住的土地、植物、动物、人造物、房屋、人类同伴等。每一种不同的关系都可能涉及特定的魔法,因此如果关系在某些层面上出现了问题,或需要重新平衡或调校,便可以采取一些有效的行动。在这个世界上有不少人并不区分人类的领域与世界的其余部分,我们或许能将前者称为“文化”,而将后者称为“自然”。如果强调人类与其他存在之间的亲缘关系,那么人类与世界整体之间的亲缘关系或类似家庭的关系的特征也会随之出现,同时这也要求人类付出一定的努力来维持良好的关系。在这样的亲密关系中,即使不是专业的魔法师也能参与,通过日常的狩猎魔法或农业仪式,以众所周知的咒语、恳求或供奉的形式,引起植物、动物和生殖力量的积极响应。如果问题涉及强大的力或灵,就需要经过专门训练的专家,例如萨满或其他精通此道的施行者。与危险的灵之力角斗的事不会交予新手,这是因为人们认为如果其中出现差池,魔法师及整个社群都会有很大风险。澳大利亚和北极圈的原住民则表现出了与作为整体的土地之间的强烈联系,尽管二者的方式截然不同。比如说,对澳大利亚原住民而言,歌曲和仪式都直接来自土地,因此照料整个环境的模式是环境本身给予人类的。整个世界对人类社会而言并非外部力量,人类社会就包含土地及土地之上的一切。
辟邪/保护类
它也与上述关系有关,寻求的是保护人类、动物、植物、土地或祖先不受伤害。其中涉及诸如中世纪和欧洲近代早期的做法(将猫或鞋砌在墙里)或用以阻挡魔鬼的符号。(见图1.2)
图1.2 18世纪的埃塞俄比亚的凯塔布卷轴,上有抵消咒语的祈祷文,用以保护它的主人。卷轴被封存于银匣中。凯塔布卷轴起源于阿克苏姆帝国(约公元1—8世纪),又结合了阿拉伯和基督教文化的影响。直到19世纪为止,还有几百万个凯塔布卷轴被人使用
预言未来类
这类魔法涉及的常常是相对地方性的或个人化的问题——孩子的健康、个人的前途等。这一分类中会出现算命或占卜,我们俗称的读茶叶正属于这一类。(见图1.3)更有学问的预言需要占星学。用水晶球等来占卜能展现出更为宏大、更包罗万象的未来,受到天启的预言则常常会提及战争等重大历史事件,甚至世界末日。预言会出现在信仰的维度之中,这是一个魔法与宗教混杂在一起的维度。从读茶叶到宏大的末日预言之间跨越了极广的范围,各种约定俗成的预言形式迎合各种不同的需要,比如在古中国或古希腊,便存在着从村里的智者到给予国家政治事务以建议的宫廷占卜师等种种人物。
图1.3 茶杯底部喝剩的茶叶的解读说明。预言的内容从普通的“好运”到更神秘也更明确的“你会对海军感兴趣”
了解过去类
了解事情的前因是非常重要的,神谕是一种强有力的技术,能找出事故、死亡或其他不幸的原因。人们希望诊断出已发生之事的起因,也希望知道事后该采取怎样的补救行动。经典的人类学案例是阿赞德人的毒药神谕,尽管寻找前因的方式也有许多种。
濒死、死亡及死者类
涉及死亡的过程,死后立刻会发生的事,以及已成为人们的祖先、状态更为稳定的死者,这些观念都备受人们关注——古埃及人创造出一套相当复杂的方法来对待垂死之人和死者,尽管这一主题与全人类都有关联。除了成为祖先,还有许多广泛流传的要素,例如与死者交谈,以及确保他们不会干扰生者。
医药、疾病、健康和中邪(包括精神与肉体两方面)类
在细菌致病理论出现之前(甚至在它受到广泛重视之前),人们想到健康时,常常联想到各类灵、恶魔或糟糕的人际关系,需要解决它们以便使人恢复健康。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例子中,处理这类关系常常会用到草药,但也需要一系列咒语或做法来消除恶魔或其他恶性力量的影响。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很少会刻意在肉体和精神之间做出区分,如今在欧洲,让人整体获得健康的疗法也渐渐深入人心。(见图1.4)
图1.4 abracadabra这个词现存最早的实例,它出现在一则治疗疟疾的药方中。这个词出现在右下角三角形中,每行都减少一个字母,从而达到减弱这种疾病致命性的目的(详见第七章)。书写这个魔法词语的行为本身能辅助治疗这种疾病
理解和影响转化类
这其中涉及的活动包括手工艺制造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能够掌控强大力量的铁匠的魔法实践非常常见。手工艺制造常常涉及的一系列魔法实践,对其效力至关重要。炼金术则是一系列将贱金属转化为黄金的尝试,更现代的化学由此诞生。人们也会操心各种怪物和杂交生物(例如狮鹫或斯芬克斯),还有一些更常见的转化形式,例如捕食者吞食它的猎物。公元前1千纪的欧亚大草原和欧洲出现的艺术展现出了人们对转化和模糊性的痴迷。
操纵欲望类
西伯利亚的猎手觉得他们必须让驯鹿对他们产生欲望,从而保证他们狩猎驯鹿时,驯鹿不会逃走。人们与驯鹿之间的联系极为古老,可以追溯到末次冰期,身体上有亲近关系的观念也可能已发展了几千年。类似的性欲观念在阿兹特克的文化背景中也可见到。有不少其他文化,例如古希腊和古罗马,则致力于研究爱情魔法,偶尔也会出现滑稽的结果。
恶性魔法
有趣的是,在各类魔法实践中,这一分类相对较小,即使如此,仍吸引了人们的广泛关注:单是与现代巫术有关的文学作品就数量庞大。一个有趣的问题是,为什么恶性魔法未能更为普及?可能因为相比于制造伤害,创造及保持良好的关系在生活中总是处于更中心的地位,尽管这种解读或许会被视作是人类群体浪漫而不切实际的积极观点。
女巫、男巫和巫术类
这些指的是念诵咒语、造成人所不愿之转化——例如将某人变成青蛙(以及将其变回来的活动,通常都出现在无心之时,亲吻一只青蛙将它变回王子)——或造成伤害的人或活动。这类实践相当普遍:欧洲的女巫广为人知,在非洲巫术也同样流行,且使人恐惧。文化差异在此十分重要:巴布亚新几内亚沿岸均有男巫,但在新几内亚的高地文化中却不见踪迹。人们普遍了解这种区别,却很少有人能理解其缘由,它缘于一定时间内高地地区与沿岸地区分离的历史发展轨迹。
诅咒类
在竞争性较强的文化环境中最为常见,例如中东、希腊和罗马,同样还有反向的诅咒。诅咒能令个人受到伤害或得病,但也能用于帮助球队获胜,或让对手在球场上失利。诅咒在地中海世界中十分发达,但可能在全球范围内均有出现。
作为反文化的魔法
仪式性的魔法能发展成为一种刻意的攻击,或用于颠覆一般的文化准则。它的形式正是所谓的黑魔法,当今西方世界中最为著名的即为阿莱斯特·克劳利及其泰勒玛教。这类尝试中包含了刻意颠覆宗教习俗(黑弥撒)和使用类似保护魔法(见上文)的符号。
按照弗雷泽在《金枝》中的观点,魔法的目的是直接控制自然;宗教致力于在人与某个神或众神之间调停;科学则以物理学的公式来理解这个世界。弗雷泽同样提出了两个魔法的基本原理:其一是传导,事物经由接近或接触来彼此影响,你的衣物一旦与你的身体有过亲密的接触,就能被用来伤害或保护你,甚至隔着一段距离也可以;其二则是交感,它考虑的是相似或象征性的联系,亦即所谓的同类相生,比如说,在狩猎时画一张动物被刺中的画,或许有助于保证狩猎成功。尽管专业的人类学家很快便认为弗雷泽的作品采用的材料范围有限,理论模式陈旧,但《金枝》依然在20世纪影响了众多作家和思想家。基思·托马斯的《巫术的兴衰》(1971年)对我们理解魔法的普遍性产生了重大影响,他利用了中世纪晚期到1700年前后的史料,沿袭马克斯·韦伯的思路,通过追溯现代性产生的过程来描画出魔法的衰落。此外,托马斯还展示了中世纪世界中宗教和魔法间彼此纠缠的状态,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更往后的时代,只是程度略有减轻。此书整整800页中的绝大部分篇幅都强调了魔法的衰落,但在最后6页中,托马斯以非同寻常的犹豫态度,描写了当时尚存的魔法,最后还表示说即使如今的魔法没有彻底消亡,“它的名誉也已大大衰落”。《巫术的兴衰》引发了一系列重要的议题,它们至今仍被争论不休。
在过去的几十年间,人们对“魔法的灭亡”的说法产生了怀疑。那些研究更流行的魔法的人,记录了一系列不断变化的信仰,它们至今仍在发展并不断扩展。我曾有幸在牛津大学皮特·里弗斯博物馆中工作过13年。在那儿工作的最后几年间,我渐渐意识到有太多来自英国的藏品,其中大量都可被归类为魔法:一个所谓装在瓶子里的女巫;一只钉在黑刺李上的蛞蝓,用于止雨;被老人装在口袋里的土豆,用于缓解他的风湿病;一块人类的舌尖(用途不明);一只卡在酒馆烟囱里的洋葱,与它一起的是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位禁酒运动倡导者的名字,此人试图让酒馆倒闭——以上这些,加上另外更多未列举在此处的物品,都在收藏品之列。它们或许会被视作乡村和城镇贫民魔法的特征,是受到英国社会等级制度压迫的弱者的武器。但中产阶级同样对超自然事物极有兴趣,尽管常常以一种讽刺的方式。E. B.泰勒是皮特·里弗斯博物馆馆长,他也会参加降神会,在这种活动中,诸灵会通过灵媒之口说话,或是看似自动地在黑板上写字。泰勒将这大部分降神会斥为粗疏的诡计或诈骗,但其中有两起他觉得很难解释。他也试过探测术,当他在一堆地毯下找到手表后,一名探测术专家表示他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即使是在极为推崇理性的19世纪,魔法依然很有吸引力,在英国内外都有不少人尝试过魔法的实践。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大多数人都相信,宇宙富有生气,具有感觉,他们不会将天体视作单纯的石块,其运动的方式全然由质量、力和速度决定,整个宇宙完全如钟表般机械化。人们已探索了我们生存在这个宇宙之中,而它也存在于我们之中的各种方式。这种万物有灵且有感觉的信仰如此广泛,值得我们停下来仔细思考。围绕“万物有灵论”这个词产生的重要争论,引出了关于“参与”和“感觉”的重要问题。万物有灵论是个很好用的词,但也很危险。它的词根是拉丁文anima,意为“灵”或“灵魂”,而万物有灵论这个词进入英语中,则源自人类学家E. B.泰勒广为流传的里程碑式作品《原始文化》(1871年)。泰勒想定义宗教,他最终提出的是“相信灵的存在”。对他来说,万物有灵论指的是一种宗教信仰的基本模式(事实上是原始模式),按照这种信仰,灵以多少有些区别又普遍的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例如某棵树或某个地方的灵等,它们不会被进一步地定义为具有像神明一样离散性的力量。而后来被称为“新万物有灵论”的观点强调的则是万物之间的联系。
20世纪时,在西方,现实及定义人类的新范式逐渐涌现。广义相对论显示,时间、空间和引力之间彼此联系且相互影响,让宇宙变得更动态易变;量子力学则让宇宙变得更为怪异,观察者也许能影响他们观察的事物,将之前被视作客观与主观的两种彼此分离的状态联系在一起。广义上有感觉的特殊形式生物物种在宇宙中随处可见,让意识等本已解决的问题出现了新的可能性,即整个现实都在某种层面上具有感觉。与此同时,在生物学和社会科学领域,如今提及何谓人类的定义,已不怎么强调脱离肉体的理性思维,而更注重身体的智能、我们的感官和情感的状态。人的概念变得更为完整,思维被放置在身体中考量,同时身体的技能与人们制造并使用的人工制品联系在一起。人们不仅反思了人类智能的定义,也知道不少其他活着的生物可能也有交流的手段,能够彼此理解:树木可能也有社交生活,章鱼或鸟类可能会展现出新奇而具有创造性的行为,以回应不同的状况。人类的智能只是整个世界的智能中的元素之一,在这个世界中,人类必须一直回应周围的世界,无论是有生命的,还是没有生命的。这样的概念让人们与万物有灵论者之间有了交流的可能。
【第二章 魔法的深历史 公元前4万—前6000年】
我们即将面对的一系列世界对我们而言极为陌生,我们视作常识的生活元素在这些世界里都不存在。我们还将发现魔法是人之为人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使是在极为久远的过去也是如此。我们从4万年前开始讲述,在这个时间点上,证据以全新的方式出现——我们没有必要追溯到魔法刚刚出现的最早源头。我们的注意力将集中在欧洲和中东,这部分是因为这些地区的考古学发现揭示了丰富而惊人的人类历史。
我们首先将从刚进入末次冰期的世界入手,当时人类的生活极为艰难,但人们已开始有了发展魔法的需求。约2.7万年前,三名年轻男子被并排埋葬在捷克共和国南部如今被称为下维斯特尼采的一处遗址中的浅坑里。其中两个男孩仰面朝天,另一个面部向下。中间的男孩的骨架上有诸多异常特征,这意味着此人长相不同寻常,而且行走时必定是跛脚的。三人被埋葬时穿着以植物纤维编织的复杂衣物,其中包括一些用骨头和牙齿装饰的帽子。当地球进入末次冰期,中欧的这个地区一定相当寒冷,良好的衣物必不可少,但他们身上的衣物却不只具备实用性,还带有牙齿和骨头的装饰。男孩的面部和身体中央腹股沟的位置,以赭石涂成了红色。左边的尸体经刻意摆放后,一只手摆在中间那具尸体的腹股沟处,这个姿势在我们看来具有一定的性含义,但因为他们所处的时代距我们极为遥远,我们对此无法确定。尸体上可能被盖过树枝,它们被点燃后又迅速地盖上了土,从而尽可能地减小火势。
在这个墓葬坑的附近,我们发现了一块石灰岩细棒的碎片,上有29道刻痕,以前对此的解释是太阴月的记号。这些记号以5、7、7、5、5的数量分成5组,反映出了月亮在月亏和月盈之间亮度的变化。如果这个解读是正确的,那么这根石棒展现的便是我们最早的天文学观察记录,同时也暗示了占星学的潜在根源,人们依靠占星学来理解天体对他们生活的影响。我们可以想象我们的远祖在冰河时期寒冷而清澈的夜里,坐在室外,冒着霜冻的危险,记录并验证他们对月相的观察,同时想知道月亮和其他天体的运动是否可能指引他们的未来,或解释他们的过去。
在这片古老而丰富的遗迹中,有一个更不同寻常的现象值得我们注意。1951年,在下维斯特尼采周边较早的发掘活动中,人们发掘出了一个有时被称作“魔法师之屋”的建筑物遗迹。这是一小片从土壤层一直挖到永久冻土层的圆形洼地,边缘有石头和骨头作为标记,它们或许被用来压住以兽皮或树枝为材料的小屋屋顶。屋子的面积很小,与其他冬季住所之间有相当一段距离。屋子中央有一个小型的黏土结构,它被认为是一个窑炉,人们从其中发掘出了2300个小黏土塑像的残余物。它们主要是动物塑像,被故意放在这个窑炉中烧炸(这个遗址的其他地方发现的都是完整精美的女性人像)。这是世界上最早一例烧制黏土不用于制造罐子等实用性物品,而用于制造炸裂的小型动物塑像。人们把湿黏土捏成动物的形状,将它们晒干,放入高温的环境,使之爆炸。在如此狭窄的空间里,黏土爆开制造的声音、热量和危险碎片,加上屋内外的强烈温差,让留在小屋中的人获得一系列紧张刺激的体验。塑像的动物都是人们通常会狩猎的对象,例如驯鹿等,制造它们的塑像并使之爆炸的做法被人们解读为一种狩猎魔法,也就是一种控制动物的手段,因此这里被称为“魔法师之屋”。尽管这样的解读不一定准确,但无论如何我们也可以说这些复杂的行为不只是欣赏黏土的艺术,也是一种探索人类与动物之间联系的方式:或许这是一种以参与的形式进行的实验,用来理解人类在多大程度上、以何种方式与动物以及这些塑像的泥土具有密切联系。
在我们如今的大多数人看来,若不依靠现代技术的协助,冰河时期居住在中欧的人的生存环境是致命的(就算有现代技术也未见得能够维持生存)。远古时期欧亚大草原上的居民并不仅为了勉强糊口而劳作,存活不是他们唯一关心的事,他们也在探索彼此之间、人类与动物和天体之间的关系。但这样的生活中没有不利于存活的思维模式的存在空间。对魔法的信仰不是奢侈品,而是人们在几千年里用来应对巨大而危险的动物,应对稀少的植物食物,并从它们那儿维持生存的活动的一部分。很可能当时的人类将类似于驯鹿、狼或猛犸象这样的动物当作近亲。当黏土与火焰结合,人们便可能将它视作一种刺激性的积极事件,而非原本惰性的存在。当时的人们可能以某种方式理解何为人类,与我们现在的许多假设截然不同。当时的人们对世界的深度参与标志着一种深层的魔法,其传统在随后的数千年里不断回响。
如今我们中的不少人都可能有部分的尼安德特人基因。这两种人类都不定居,跟随驯鹿群并狩猎体形大至猛犸象的大型动物。植物食物同样重要,但只有在夏季的数月中才能大量获得。尼安德特人和现代智人都会建造建筑以及利用洞穴。在法国的布吕尼屈厄洞穴曾发现一些摆成椭圆圈状的破碎的钟乳石和石笋段,旁边是另一圈钟乳石。(本节提到的洞穴遗址位置见图2.1)它们的时间在约4.7万年前,因此最有可能是尼安德特人建造的,这进一步说明尼安德特人和现代智人具有相似的能力。尼安德特人也会创造艺术,这曾经引起过一些轰动。在约4万年前,现代智人抵达欧洲,渐渐取代了尼安德特人,虽然二者之间偶尔也有积极的互动。
图2.1 文中提到的旧石器时代洞穴遗址分布图(※本书插图系原文插附地图)
1939年8月,德国霍伦施泰因悬崖上的施塔德尔洞穴的发掘工作因备战而终止。洞穴中的发现被打包送往乌尔姆的博物馆,其中包含大量猛犸象牙的残片。直到1989年,这些猛犸象牙残片才被完全拼在一起,呈现出的是一尊31厘米高的雕像,头部是狮子,身体是人类。(见图2.2)它的手臂、腿部与头部一样,带有狮子的特征。上臂的水平刻痕可能代表的是文身或疤痕。这尊雕像的性别问题引起了相当大的争议,在雕像耻骨附近有一块可以拆卸的部件,被某些人看作男性性器官,又被另一些人看作属于女性。考虑到雕像的保存状态,要明确地解决这个争议十分困难,很有可能它的性别将永远不明。事实上,雕像身体上的磨损说明它经常被人触摸。近来在施塔德尔洞穴的发掘则显示,这尊雕像已有约4万年的历史。
在制作这尊雕像时,匠人展现了跨越物种边界的技艺。三个物种的特征被结合在一起。除了模拟狮子和人类的形象之外,这尊雕像使用了一头年轻猛犸象的象牙做材料。可能雕像的制造者和使用者想将猛犸象、狮子和人类的力量结合在一起:猛犸象是当时最巨大的动物,狮子则是最凶猛的。象牙质地坚硬,当时只能使用燧石工具来进行加工,难度不可谓不大——实验表明,制成这尊雕像需要至少400个小时。这说明选择象牙材料并不是就近趁便,而是一种想结合这个世界各种力量的尝试,展现了人类与其他物种之间的密切联系。
图2.2 施塔德尔洞穴发现的猛犸象牙质狮人雕像
在欧洲的诸多幽深洞穴之中,只有大约400个有旧石器时代艺术的遗迹,它们至少从2万年前就已出现,大约延续到1.4万年前。新发现的艺术遗迹的数量以每年一个的速率增长,这些遗迹不仅出现在洞穴中,也出现在某些露天场所。虽然不很确定,但我们估计这些艺术遗迹出自现代智人之手。旧石器时代的艺术家们有时会深入地下两千米之远,例如在尼奥、蒙特斯潘、鲁菲尼亚克和库萨克等法国洞穴之中。(洞穴遗址位置见图2.1)他们拿着燃烧的火把照明,爬过狭窄的通道,沿自然形成的岩石夹缝上行,又沿竖井钻入地下几米深处,这说明他们很可能有绳子。我们的古老祖先显然觉得很有必要深入地下。在某些地方,他们在洞壁留下了令人赞叹的岩画。(见图2.3)岩画所绘大多是动物,有时也有手印,还有沾满颜料的手指留下的痕迹。远古时代大人与小孩的身体痕迹,如此直接地呈现在我们眼前,令人不由自主地战栗,仿佛带我们跨越漫长的时空与祖先们紧密相连。
除了艺术遗迹,我们还会发现肖维洞穴那种动物骨头垂直插在地上的情况,有些骨片还被插入岩石裂隙。在公元2000年,法国的库萨克洞穴中发现了冰河时代最早的洞穴墓葬。库萨克洞穴长度超过2千米,壁上有大量雕刻艺术,根据它们的艺术风格可以断代为2.8万—2.3万年前。从一些熊坑中挖掘出了7具人类骨架,其中之一根据放射性碳定年法检测为约2.5万年前,说明墓葬与雕刻艺术属于同一个时代(也与一定距离之外的下维斯特尼采属于同一个时代)。熊坑中的墓葬同样提醒了我们,这些洞穴中住着危险的生物,即使是在洞穴外遇到它们也十分危险,更不必说是在洞穴这么狭小的空间里。
考虑到在深深的洞穴中行走、爬动或上下攀爬的困难和危险,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人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为什么要留下这些迷人的艺术作品。不少人将这些艺术作品视作某种交感魔法,用以控制他们描绘的动物,这些动物是狩猎的对象。这个解释无法让人完全满意,洞穴岩壁上刻画的动物种类与人们生活的遗址中发现的骨头种类并不能完全吻合。大卫·路易斯—威廉姆斯与合作者们曾提出一个重要而颇富争议的解释,以魔法为特征。路易斯—威廉姆斯在他职业生涯的早期,曾经在南部非洲与布须曼人一起生活,当时他注意到布须曼人的艺术源于广义上的萨满教信仰,这种信仰在意识转换的状态下获得具象形式及强烈的情绪力量。布须曼人的岩画艺术一直持续到19世纪,有记录表明他们会在绘制和使用这些岩画时举行仪式。他们会结合吟唱、敲鼓、舞蹈、服药、剥夺感觉等多种方式,达到一种对世界的全新体验。
图2.3 冰河时代的洞穴岩画艺术——西班牙巴斯克自治区的艾肯洞穴中发现的岩画,长达4米,绘有黑、红两色马匹,属于马格德林时期(约1.7万—1.2万年前)
尽管岩石在西方被视作最坚硬牢固的物质,但对布须曼人来说,它只是一层面纱,用来投射来自灵之世界的影像。岩画描摹的便是这种投射的痕迹,因此洞壁上的大羚羊,描画的是岩面另一侧灵之世界中更为真实的大羚羊。萨满的任务就是洞穿这层面纱,与灵交流,并将重要的信息带回到日常的人类世界,这些信息常常与疾病、健康和治疗有关。萨满冒着损害自身福祉的危险踏入灵之世界,并由此暂时成为灵之世界的一部分。他们会让鼻子流血,摆出奇异的姿势,例如将双臂向后甩等,以此告诉洞穴中的其他人,他们正在这两个世界之间穿梭。按照路易斯—威廉姆斯的解释,关于这种现象,我们能从今天的民族学和远古的深历史中获得富有吸引力的证据,虽然它们常常危险地混在一起。
法国的三兄弟洞穴中发现的岩画罕见地描绘了动物和人的复合体,这个形象被解释为萨满。(见图2.4)路易斯—威廉姆斯同样认为,对于法国的旧石器时代的人类来说,岩面正如一层薄膜,动物存在于岩面另一侧,或许还有着更完美的形态。这种观点的证据是岩石自然形成的缝隙被用来表现动物的外形;同样,正如我们已见到的,当时的人热衷于将骨头和其他材料插入岩石的缝隙,这也可被视作一种与另一侧的灵之世界交流的尝试。此外,深入地下的旅行或许可以帮助人们离开他们的日常世界,斋戒、歌舞或服药也许能加强这种体验。
图2.4 法国三兄弟洞穴中的“萨满”形象
当人们将这些洞穴艺术视为宗教的一部分时,进一步的争议又产生了。让·克洛特是欧洲岩画艺术的顶级专家之一,他认为岩画存在的时间跨度长达2万年,这说明它是人类历史上持续最久的宗教。岩画艺术存在的时间确实很长,它的背后也或许有着某些创作目的,这些都毋庸置疑。但没有证据表明当时已有神祇或宗教组织,而我们如今通常将这些与宗教联系在一起。谨慎的人在要说到“魔法”这个词时,可能更倾向于说成“宗教”。岩画艺术形式带来的力量、它们使用的色彩、对岩石表面既有的形状的利用等,都增加了画面的真实性,让我们着迷。绘画者与画面之间的深度接触,也意味着他们与所描绘的动物之间有着深度接触,说明他们想理解这些动物,甚至可能想要控制它们。
如果魔法源于人类对世界的参与活动,那么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制造出精妙艺术作品所需的技巧和努力,便反映了人类想要探索与其他物种之间关系的深切需求。地面世界上的联系在深深的地底回响。人们探索自身与牛、马和鹿之间的联系时,使用的不是一种疏离或冷漠的方式,而是让人觉得这些造物与他们之间有着最紧密而强烈的联系,这种联系很可能等同于他们与其他人类之间的家庭关系。艺术有助于尊重、维持并操纵这种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它对生活本身极为重要。艺术并不只是在恶劣环境中有利于生存,它更关联着人类和动物的本质,以及它们将会如何变化等问题。绘画将实用性和哲学性结合在一起。过去世界的某些方面在当今引发了尤为热烈的讨论,旧石器时代的岩画艺术无疑就属于这样的领域。犀牛、马、鹿和人类的双手跨越了时间的鸿沟向我们说话,我们不禁要做出回答,并彼此争论不休。旧石器时代的魔法和艺术至今依然能提出与这世界之中的人类相关的深刻问题。
在大约1.2万年前,全球变暖创造出了总体上与今天极为相似的环境。植物和动物的数量普遍增加;不少物种都进入了之前因为气温太低或缺水而无法进入的地理区域。人类则尝试了各类范围极广的生活方式。这些变化总体来说是积极的,但群体中人口数量增加,彼此之间的距离太近也造成了重要的问题,即如何在一起生活而不产生冲突或暴力。冰后期的变化常常被解读为促成了农业的诞生。在强调食物生产方面,考古学家们认为生活功能性的一面才是它的原动力。然而,没有证据可以表明,在这个繁荣的新世界里,维持生计会很困难,而且我们获得的最突出的证据都与祭祀仪式和魔法行为有关,它们都是人们重新与哲学和社会问题搏斗而产生的活动。
在公元前1.1万年之后的纳吐夫文化晚期,环境短暂地回到了冰河时代,此时的人们因为食物来源短缺,又回到了不定居的状态。不过,他们依然会将尸体埋葬在过去的定居点中,说明他们保留了祖先的观念。相当多的尸体在埋葬时没有头颅,这是人们对颅骨感兴趣的最早迹象,它一直延续了几千年。人们可能在四处移动时随身携带这些颅骨,同时将尸体的其余部分精心安葬。颅骨会在之后单独或成批埋葬。近来在加利利的希拉松塔奇提特洞穴中的发现,则暗示出了更复杂的操作。在这里,一名个子矮小、身有残疾的年长女性的随葬品是50个乌龟的背壳,这些乌龟可能是作为葬礼的一部分被吃掉的,另有一个金雕的翅尖、若干貂的头骨、一只欧洲野牛(大型野牛)的尾巴、一只美洲豹的骨盆、一只野猪腿和另外一个人类的足部。(见图2.6)这有可能是一系列为动物举行的仪式,其中也包括人类,将骨骸埋葬是包含了各类少见动物物种的复杂仪式的最后一环。
图2.6 希拉松塔奇提特墓葬——被埋葬的是所谓的萨满女性——纳吐夫文化晚期,约1.2万年前
这个女性曾被描述为萨满。而现在,我们渐渐意识到有多少不同寻常的证据都被“萨满”这一解释轻松带过了。希拉松塔奇提特墓葬的证据现在来看确实是不同寻常的,此处可能探索了人与各类动物之间的重要联系,它的探索方式则或许可以被描述为魔法,因为它寻求的是人类参与世界的本质。在这个例子中,“萨满”的标签是否真的对我们有帮助,值得怀疑。
纳吐夫文化早期的聚落可能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定居点。从物理上看,它们的存在与大量植物和动物的物种保持着紧密而持久的关系。从宇宙论上看,它们的存在依靠的是人类在聚落中照料死者,在墓葬中将人与动物结合在一起——至少在纳吐夫文化晚期时如此——以及人类聚集在某些为特定目的而选择的建筑中。在当时,头颅被视作人体的重要组成部分,或许头颅会被取下来,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直到最后单独下葬。在这个世界里,死者是社会的一员,与生者一起迁移。生者的福祉或许可能取决于对死者的照料。在这些社会里,尤其是在纳吐夫文化晚期最后一个寒冷的千年中,繁殖和丰产的问题受到了广泛关注。适当的仪式获得了发展,用以将死者与其他动物及生者联系到一起,它们延续了很多年,尤其是那些与头骨有关的仪式。
希拉松塔奇提特洞穴给我们关注怪异的魔法实践提供了一个相当值得注意的视角。在该地北方稍晚一些的年代中,还有更明显的魔法仪式的惊人证据。与流行的观念截然相反,我们对过去的看法很少因惊人的考古学发现而改变。大多数改变源于逐渐累积的证据,以及对它们暗示的含义的思考。其中有些例外,但大多都不如近来讨论得最多的发现那么惊人:哥贝克力石阵。在土耳其的乌尔法省,一条石灰岩山脊顶上有好几堆石头,它们的表面有不少新石器时代的燧石,并有大块石灰岩石板的初步迹象。从1996年开始,德国考古学家克劳斯·施密特便与尚勒乌尔法博物馆联手在此发掘,直到2014年他去世。考古学界至今还在消化他们的发现。部分切入下方石灰岩的是多达22个圆形石墙构造,其中有些还有长凳。它们大多尚未发掘。高6米、重约50吨的石柱或是被嵌在石墙中,或是矗立在整个建筑结构的中央。(见图2.7)这个遗址的年代略晚于公元前9000年,是目前为止已知的当时全世界最大的石造建筑。
图2.7 考古遗址照片和哥贝克力石阵平面图,展示了带石柱的圆形建筑结构
石柱使用的石块是在本地采掘后被拖到此处的,柱身上也雕刻了各种动物的形象,其中有不少凶猛而危险的动物。石柱呈T形,因此它水平方向的元素或许用来表示人类的头部,在D围墙发现的一根石柱上有人的脸部,另有一些石柱的较长的侧面上刻有手臂,它们在窄边相交,就像双手,此外还有一例至少有可能是腰带,则更证实了这一结论。(见图2.8)
哥贝克力石阵开始修建之时,冰河时代已经结束。在公元前1万年前后,气温彻底升高,无论是温度还是降雨量,都达到了与如今类似的水平。在此时我们遇到的是如今被称为前陶新石器时代(PPN)的文化,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些群体尚未发展出陶器,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也没有进入新石器时代,靠野生动植物维持生存。这些群体从生物学和文化角度来说,都是纳吐夫人的后代。最早期的前陶新石器时代群体采集或种植野草(其中不少物种后来慢慢被培植为谷物,例如小麦、大麦和燕麦),养殖野生动物(例如瞪羚)。在横跨了土耳其的托罗斯山脉到以色列南部内盖夫沙漠的广大区域,人们发展出了各种方式来维持生计,无法将其中某一个单一的方式称为农业。对于像我们一样不定居的物种来说,这是个试验的时代,人类的活动与地表上的某些地点之间的联系比与其他地点的联系更紧密。这类试验关心的不只是我们所谓的实际问题,也包含了魔法的活动,后者处理的是群体生活,及人类与其他物种之间的关系。
图2.8 哥贝克力石阵D围墙发现的石柱的窄边,接近顶部的地方有个粗略的人脸,中间是双手和腰带,石柱底部则是一些鸟
施密特的观点——神庙先于城市产生——有些更温和也更可能的版本,而且关于宗教是否引发了农业,同样也有一些论据。要建造这些石墙建筑,创造出那些雕像,需要大量人力来采石、搬运石块、雕凿石柱(见图2.9)。来自不同群体的人聚集在一起举行仪式,需要大型的场地。至少得有几百人才能组成这样的人力,每一个人都要吃饭喝水。有人认为,像这样定期将人召集起来,需要更集约的模式来种植、加工食物。而这种集约的形式便是我们所谓的农业。我的观点正与此相反,我并不认为这样的遗址被视作农业史的一部分是最佳的解释:人们主要关注的问题似乎是仪式本身;他们并不打算成为农民,这一变化不过是人口增长、聚集的偶然产物罢了。对哥贝克力石阵建筑的解释,如果更贴近当时人们关心的问题,应该会更让人满意。
图2.9 雕刻在哥贝克力石阵石柱上的蛇、蝎子和蜘蛛等动物及抽象图案
我接下来将讨论的当然是哥贝克力石阵的魔法基础。在这个遗址中,缺少任何类型神明存在的证据。在后期有神庙的城镇或村落遗址中,都有少量特殊的建筑,人们在其中聚集、礼拜神明,我们将在下文中见到详例;哥贝克力石阵却没有任何人类居住的证据,只有一系列惊人的建筑。带柱子的圆形结构建筑不够大,不足以容纳建造它们所需的全部人手。其中最大的,亦即所谓的双柱屋,也许能容纳35人在其中聚集,我们可以据此推测出高峰期聚集在这个遗址中的最大人数。不少其他建筑只能容纳6人同时进入。在哥贝克力石阵,举行的是小而紧张的仪式。就像这片地区的其他遗址一样,有证据可以表明,人们将一些液体泼洒在地面上,让它们聚积,液体中可能添加有人血。考古发掘找到了一些大型的石质容器,此地的人们有可能酿造并饮用了全世界最早的啤酒,不过这一点的证据尚不算确凿。
石柱上雕刻的似乎是人像,T形的顶部是脑袋,有些会刻有人脸,部分石柱的侧面刻有双臂,双手在正面的腰带处交叉。在这些石柱上,人们也雕刻了各种野兽,它们从某些角度来说都属于凶狠而危险的那一类,要么是大型猫科动物,要么就是像蛇或蝎子这种小而致命的生物。当时的人吃的动物主要是瞪羚,但它们没有被描绘在其中。人们与之较量的是危险、有攻击性且会导致暴力死亡的问题。这些凶猛的动物可能会威胁到人类及对人类而言极为重要的存在,通过雕刻它们,人们便能使用某种形式的魔法来保护他们自己,以及对他们而言十分重要的动物,然而这一点几乎不可能得到证明。新出现的大型社区可能会产生新型的紧张压力,它们得由魔法的方法缓解。在哥贝克力石阵这类地点中的活动和建筑成了好几个不定居的聚落交会的中心点,在一个受控制的环境中,竞争、恐惧和野心以宇宙论的方式加以解决。强大的灵、人类和动物的力量能在此汇聚,同时,人们也期望能不必充分体会到它们的危险,便将它们耗竭。
【第三章 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的城市魔法 公元前4000—前1000年】
假如幽灵纠缠某个人(导致)他耳鸣,你要找个合适的吉日来洁净身体,让他(病人)在井水中沐浴。你要去草原上,用棕榈叶扫出一片土地。你要从陶坑里取些黏土,做出疾病的塑像。你要给它穿上临时的衣服。你要将食物七个七个地供奉给它。你要把纺锤绑在它身上,用毯子盖住它,(然后)把针钉入它的头部。你要在沙玛什(Šamaš)面前立起芦苇的祭坛[沙玛什是太阳与正义之神,他能治愈因被害而患病的人]。你要倒出枣椰(和)精细的面粉。你要立起香炉,[焚烧]杜松。你要立起一个[有尖底的]瓶子。你要将那个塑像放到沙玛什面前。在此时你必须念诵复杂的咒文,结尾的几句是“愿你被解开,愿你被除去,愿你被除去”。此时你应该将这座疾病的塑像绑在树上。
这是给美索不达米亚专业魔法治疗师“阿施普”(āšipu)的指导,用于解决幽灵想与异性生者成婚的情况,耳鸣就是受到幽灵纠缠的副作用。如果能劝服这幽灵与其他东西成婚,比如和树结婚,病人就痊愈了。整个治疗过程漫长、复杂而且要价高昂,并会辅以植物制成的药剂。这一段引用自乔安·斯库洛克,正如她所说,在我们看来,与药物相配的这样一系列复杂的做法就是一种心理学的手段,让病人确信药物会有疗效。她还写道:“我们要是说某件事 ‘好像魔法一样’,我们的意思并不是说它失败了。”从详细描述草药及其效用的大量文本中,我们可以看到,与我们如今的认识类似的医学自至少公元前4000年便开始发展(而且几乎可以肯定,比这个时间更早),但与之相随的还有大量其他实践,如今的我们会把这些实践斥为魔法,但在当时的人看来,它们却极为关键,比草药的药力更为关键。
(本章中提到的遗址位置见图3.1)像乌鲁克、乌尔或孟菲斯这样的著名中心,成了世界上最大的人口聚居点,全新的组织和权力形式也随之出现。大众辛勤劳作,制造食物和手工艺品,献给人数少得多的官僚、祭司和统治者,而后者则保证了人类与维系所有生命和福祉的上天的力量之间的联系。随着人类的社会变得越来越尊卑分明,上天也是一样。诸神的万神殿也根据等级和权力来排列,像魔鬼或灵体这一类比较卑微的存在,便成了神灵世界中庞大等级制度的最底层,它们也在人类的世界中活动。在美索不达米亚,人类的统治者掌握着向诸神祈求的力量;在埃及,法老在很多方面就是一位神灵。正如我们在上一章中见到的,正式的宗教在欧贝德时期便有了雏形,但要到城市出现才发展成熟,只有在城市中,我们才有了有据可查的祭司、神庙和固定的祭祀历法。美索不达米亚人和埃及人的思想把神灵放到了超越了人类领域的位置上,但他们同样认为,人类与上天之间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因为人类深入地参与到了宇宙万物之中,所以最好是将这一切视为一种魔法—宗教相结合的信仰形式,在其中诸神超越于人力之上,但人类的个体同样能够与他们身边的有感觉的世界联系。
图3.1 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的地图,附有文中提到的主要遗址地点
迄今为止,人们对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的描述都粗暴地认为它们相当原始,相信的是宇宙神学,亦即是说,尽管这两地有很多神,真正崇拜的却是宇宙整体。我们将会看到,埃及人和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宇宙观之间虽有区别,却也有许多相同之处,因此接下来的这段描述对两者都极为适用:“埃及人的宇宙是有生命的,它同时具有生殖性和灵性,既有物质性,也有宗教性,它被施了魔法,既有魔法的一面也有科学的一面。”大部分甚至可能是全部的古代哲学都认为,宇宙具有生命,能够感知,可能会对人类做出反应。因此,在我们聚焦到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之前,有必要先简短地审视一番古老信仰中的共性和重要的差异。
在古代世界,人们与天地万物之间并不隔绝。相反,古代的国家和社会都在探索人类要如何成为有感觉的宇宙的伙伴。上天以规整的节律和周期性的事件运行着。人们花了很大力气来了解季节的更替规则或天体的运动轨迹,以及人类、植物和动物通常的生命历程。常规的变化若是受到扰动,就是出了事件,这些事件很多都很危险,例如饥荒、洪水、疾病、地震或火山爆发。诸神的万神殿一旦形成,就把整个世界人格化了,包括循环往复的过程和周期性的事件。
主要的天体分别与某位神明联系在一起,如今最广为人知的可能是它们的拉丁文名字,例如木星叫朱庇特,金星叫维纳斯,火星叫马尔斯等。它们在天空中各有轨迹,游移不定,但终究是有迹可循,美索不达米亚人由此认识到,每隔8年金星会回到天空中的同一个位置。大地的力量、生与死的力量、战争与爱情的力量,同样也能以这类方式,通过诸神始终如一又喜怒无常的行为来人格化。人类力图在人类与诸神以及其他力量之间创造出关系;既然神灵可以被安抚,那么就可以用仪式的历法、歌曲和舞蹈、讲述神话故事、宴会和葬礼在人类和诸神之间缔造联系,取悦于他们。神明满意,便可能照拂人类。人类和神二者若有一方遗忘了什么,便会导致秩序、丰饶与和谐的崩坏。尽管这个世界的各种力量化身成了众多的男神和女神,但在这多样的表象之下,潜藏的却是这个宇宙、它的道德观和它照拂世界的模式的统一性。
在公元前4千纪早期,诸神的万神殿已出现在了美索不达米亚。它们可能由更早期的信仰发展而来,细节却是身处特定权力形式中的城市定居者们创造的。埃及很快也发展出了诸神,但埃及的文化环境与美索不达米亚的相当不同。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创造了最早的精英文化,少数人统治着大多数。这种精英政府的合法性,来源于统治者们与诸神及魔法的力量之间的紧密联系。
在早期城市的文化DNA中,魔法是一条重要的单链,是其官方结构的元素之一,而非某种边缘或古怪的存在。在接下来的3000年左右的时间里,城市一座座地蔓延开来,诸神也随之扩张,最终出现在了从最东边印度次大陆到最西边意大利新兴城市之间各式各样的本地变体中,我们将在后文的各个章节中见到更多细节。对诸神的崇拜促使人们以各种形式直接参与到这个世界的魔法中来,而不是将魔法逐出这个世界。人们发展出了不少魔法技术,有时与神灵崇拜关系紧密,有时则是独立的实践,它们常常掌握在富有学识和技巧的施行者手中。魔法和宗教是不断交流的表亲,会彼此交换自身的各种实践。
魔法在美索不达米亚有着极为复杂漫长的历史,它致力于解决人类在所有领域内的希望与恐惧,从男女老少日常的烦恼,到统治者宏大的事业无所不包。人们认为人类的国王会为城邦或帝国整体的福祉而驾驭宇宙的力量。受到魔法启发的医学,与占卜、解读预兆还有炼金术等结合在一起,而在炼金术中,占星学和天文学密不可分,二者又共同促进了数学的发展。各位神灵住在高居大地之上的蔚蓝天空中,他们也有魔法的一面;事实上,在天空、大地以及魔鬼与死者居住的冥界中的万事万物,都是有灵的,并且不断地想要实现它们各自的目标。数量极为庞大的各类存在环绕在人类周围,它们可能与人为善,但也有可能为恶。甚至像面包这么微不足道的东西,也可能有它自己的灵和它小小的意图:要么滋养人的身体,要么使人得病。美索不达米亚的魔法无论在哪一个时期都相当复杂,同时它也随着国家和社会的历史变化而变化。不过,它还激发了古代世界中晚近得多的时代的大量思想和实践。
欧贝德时期的村庄都很小,在人类的尺度上,或许只能容纳一支人类的世系及其所信仰的神明,这些神明居住的地方也跟人类的房屋相差无几。如果有人在天气晴朗的时候穿过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向一座欧贝德时期的村庄走去,他就会看到,远处是一座座一层或两层的房屋,周围环绕着树木和农田。
而当你走近公元前3000年前后的乌鲁克城(现在又称瓦尔卡),你看到的却是平原上耸立的一座小山。乌鲁克是最重要也最知名的城市之一,它极为巨大,占地或许高达250公顷,是约4万人的家园,这些人依然居住在源于欧贝德时期建筑的T形房屋中。这座城的中央是炫目的白庙,它比整个平原要高出约12米。这座塔庙耸立在泥砖造的高台之上,高台的四面都是斜坡,顶部则是平的,整体像是被截去了尖顶的金字塔。按照估测,光是将底下这座高台搭建完成,就需要一个人工作9.4万个工日,而这对于建造塔庙整体而言不过是冰山一角。据说塔庙的地基能抵达地下世界,顶部则如山一般地耸入云端。白庙是天空之神安努的塔庙,它的四个角正对着四个基本方位,在东角下埋有一只狮子和一只豹子的尸体。像这样在地基中埋入动物的行为在美索不达米亚十分常见,不寻常的是,这座塔庙埋葬的是如此强大的动物。它那令人惊异的白色墙壁上涂有石灰浆,此外也以马赛克作为装饰。
从宏伟护城墙的大门踏入乌鲁克后,你要先穿过人来人往的本地街区,每一片区域都有自己的简朴得多的神庙,它们供奉的或许是该片区域某个世系的神灵。当你挤出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这座城市的中心,假如你能获得许可,便能开始攀爬高台的阶梯,渐渐上行,远离下方世界的气味、声音和众人。我们估计,在绝大部分时间里,神庙都是一个更远离人群的地方。当你最终站在神庙前的平台上的时候,可以转过身,注视下方的城市、远眺城墙之外,看向田野和一群群牛羊,还有劳作或旅行的人们。再回到这座神庙的高墙上来,你得绕到它的侧面(见图3.2)才能进入神庙内部,在那里,你会看到神的雕像,它们的内部是木头,外面包着金箔,青金石或黑曜石制成的双眼在昏暗的光线下熠熠生辉。
图3.2 高台上的乌鲁克白庙简图
诸神喜欢优渥的生活,人类帮手会给他们献上烤肉和精美的饮料,神庙中氤氲着没药、乳香、松木、雪松、杜松和黄连木树脂的香气,它们中有不少都来自相当遥远的地方。在外边的平台上,神庙的北面有一个深坑,里面排列着一些管道,管道中涂着沥青,用来将某种未知的液体供给神灵。这个坑可能只有在祭典时才投付使用。
美索不达米亚的历史很复杂。如表3.1中简述的那样,几个时期交替更迭,其间出现了或多或少独立的众多城邦和更大的政治实体,比如由阿卡德的萨尔贡大帝在大约公元前2350年建立的便属于后一类。不少城市历史悠久,对相似的神明的崇拜,还有以楔形文字为中心的抄写传统,都使得美索不达米亚的文化呈现出一种意义重大的延续性。
表3.1 重大事件及美索不达米亚魔法史的某些特征
书面的文本补充了考古学上的证据,这些文本始于大约公元前3200年,起初是图形符号,用来描述和计算物品与人,但随后便发展成有语法的文字,先是苏美尔文,后来则是阿卡德文。如今它被称为楔形文字,所谓的楔形,是用精心切割的芦苇秆顶端按压在湿泥版上从而形成的,而后泥版会被晒干或烤干,从而成为更持久的记录。成为书写员或其他专家的重要训练之一,就是抄写旧泥版来记住它们的内容,或按照记忆默写旧泥版。所有这些抄写默写的工作制造出庞杂纷乱的材料,其中有人们新写的,也有更古老的。现已发现的楔形文字泥版有数十万块。我们尚未完全通读,要读懂这些泥版需要具备相当专业的技能。我们已知的是,美索不达米亚世界创造出了第一个官僚制度的文化,他们的大量记录与经济相关,但同样也涉及其他各种知识,其中魔法占据了很大一部分。泥版的来源从小家庭到主要的图书馆都有,比如新亚述帝国时期(见表3.1)在尼尼微的亚述巴尼拔的图书馆,我们已知有2万多块泥版便来源于此。这些泥版中的很大一部分与阿施普的知识有关,可能占到其中的三分之一。有不少泥版来自古巴比伦时期或新亚述帝国时期;不过,泥版中记录的知识则也许能追溯到文字起源之时,甚至完全有可能比之更早。
即使如此灿烂辉煌,美索不达米亚世界依然是个泥土组成的文化,作物在河流冲击形成的潮湿土壤中生长,这里的罐子、房屋、神庙和泥版都是用河中的黏土以各种方式制成的。美索不达米亚创造的诸神也扎根在泥土之中。美索不达米亚的万神殿混乱而变化不断。同一位神,在苏美尔人和阿卡德人那里,分别有着不同的名字。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各种元素和各个方面的具象化体现:安努是天空之神,辛是月亮之神,爱与战争的女神伊什塔尔则与金星联系在一起。随着时间流逝,各个不同的群体轮番掌握权力(见表3.1),当巴比伦人掌权时,他们的神马尔杜克便被人视作一种至高的力量。在公元前3千纪最早的记录中,诸神更倾向于只是存在,而不会付诸行动。神明就在自然之中,因此也是自然的,而非超自然的存在。与之相类似的是,人类的社会也是自然的一部分,由此便与诸神一同延续不断。在基督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的一神教信仰中,上帝是一种广泛而总体性的力量,他全知全能,从根本上来说,是人类不可知的存在。但早期美索不达米亚的诸神却是太阳、月亮或水的力量,他们让人类思考生命的这些方方面面,令人类讨论它们,思考如何应付它们,一言以蔽之,即为“与之打交道”。随着时间推移,诸神变得更像人类,有了自己的目的、策略和对手。公元前3千纪时期的《吉尔伽美什史诗》,便让这么一位既是神也是国王,在意义与凡人必死的命运这些问题上挣扎的人做了它的同名主角。在这里,人类的问题被投射到了宇宙论的层面。
在所有存在之间有尊卑之别,位于最上方的诸神之间也有等级;在诸神之下的则是妖魔和精灵,后者有好有坏。人类是用一位神灵的血液和身体与黏土混在一起创造出来的。他们的职责是向诸神提供食物和衣物,将他们带出神庙,用特殊的祭典来赞美他们。人类的国王大体上算不得神,但可以向神祇求祈,引导丰饶、健康和吉祥的力量,抵御破坏性的力量。从某些层面上看,诸神的雕像具有生命,它们就像一个入口,将上天及其力量、凡间及其需求连接在一起。制作神圣的雕像的物质比其他事物要更纯净。一旦制作完成,人们便会用“开口”仪式来让雕像有灵,这个仪式能让它们呼吸、说话。这个仪式的细节会根据各个不同的神而调整,不过最终都能给神的肉身赋予灵,并净化其周围的环境。雕像并不是代表了神,它们就是神本身。诸神会饥饿,也需要人们的关注。
死者的灵魂居住在冥界,它们可以影响生者,另外还有其他各种妖魔,这些妖魔都可能给生者引来麻烦。人们对待诸神时始终毕恭毕敬,对待等级较低的灵和死去的祖先时却会威逼利诱,用有约束力的誓言或攻击它们的雕像等方式来强迫它们办事。在本章开头引用的那一段话,概述了一位阿施普在幽灵想不顾生者意愿与之结婚时,应当如何驱邪。说出口或写下的咒语能产生强大的效果。
在这样的世界里,诸神具有魔法的性质,要影响各种灵体也需要魔法。总体来说,诸神具备引发洪水、饥荒或战争的能力。精灵、妖魔和鬼魂则对一些更日常但同样严重的问题负责,例如疾病、孩童的早夭或世俗的挫折。从整个国家的管理运作到人们的日常烦恼都用得上魔法。
▷训练有素的魔法师:阿施普
公元前7世纪中叶,在一个隶属于亚述城中阿舒尔神神庙的传承久远的魔法师或驱魔师家族中,有位名叫基西尔·纳布的年轻人,他编写了一份令人印象极为深刻的清单,列举了所有阿施普应该掌握的本领。这份清单以《驱魔师手册》(Exorcist’s Manual)之名为人所知,它让我们大概了解了这种专业知识涉及的范畴,以及阿施普的活动在美索不达米亚人的生活中的影响,因此值得我们详加考察。简单来说,阿施普的专业技能包括如下方面:
「神庙仪式」
为神庙奠基而举行的仪式,包括崇拜的雕像就位时的仪式(“清嘴”仪式)和祭司入职仪式(泥版第2—3行)。
致太阳神的苏美尔文咒语,有关“举手敬神”的阿卡德文祈祷词,以及让愤怒的神祇息怒的仪式(泥版第4行)。
「为国王举行的仪式」
每个月分别举行的仪式和与王权有关的特殊典礼,它们可能由国王主持,也可能为国王而举行。在《驱魔师手册》中这一部分很简短,但对身居高位的阿施普而言,这显然是工作中至关重要的部分(泥版第5行)。
「诊断、净化,以及抵御妖魔、巫术和诅咒的仪式」
阿施普工作中的一个重要部分是对妖魔、巫术和诅咒等所造成的各种影响进行治疗或回击。泥版中给出了4个系列的诊断和预测,内容极为广泛,并辅以主要是苏美尔文的咒语来对抗妖魔(泥版第6、第7行)。接下来的几行列举了一般的净化(“扫除”)仪式,以及一组彼此关联的苏美尔文咒语汇编,用以对抗各种疾病、恶灵和妖魔(泥版第8—10行)。除了“清嘴”仪式之外,这里还列举了各种净化仪式,包括“净化之屋”和“封闭之屋”(第11行)。泥版第12—14行主要记录的是各种成系列的用以抵御巫术和诅咒的仪式。接下来是破解梦境中出现的不祥之兆的手段、解决性无能的仪式,以及与怀孕、产子和婴儿有关的文本(第14—15行)。
「具体的小灾小病的治疗方式」
接下来的部分(第16—18行)列举了一些仪式和咒语,来对抗一些影响身体特定部位的疾病,例如流鼻血、呕吐和腹泻等,随后是解决被蛇咬伤、被蝎子蜇和“发红”病的咒语(第19行)。然后是保护人们家宅的手段,尤其是防止瘟疫侵袭的手段,之后是一些确保供品被神收下的仪式(第20行)。接着是有关聚落、房屋、田地、园圃和水渠的典礼,再有是一些针对暴风雨的损害和农田害虫的仪式(第21—22行)。清单随后列举了能在旅行和出征时提供保护的仪式,然后是牛栏、羊圈和马厩的净化典礼(第23—24行)。最后,清单提到了求得吉兆和神谕的仪式,在这长长清单的最末尾,则是与植物和石头相关的药理学文本,还介绍了该如何将这类药物串起以制成护身符(第25—26行)。
清单上列举的技能和知识勾勒出了美索不达米亚社会的大多数期盼和恐惧,从社会等级制度顶点上的国王和祭司所忧虑的内容,到在田间、水渠、羊圈或马厩里干活的人们所操心的东西,都被囊括其中。神庙的仪式呈现了我们所谓的宗教与魔法这两种事物之间的界限是多么模糊,两者都被用于新神庙的落成,也都被用于神像就位和祭司入职的仪式,而神像本身也被视作一种具有生命的存在。在美索不达米亚的城邦和帝国中,不光是统治阶级,连同国家中的所有人的福祉,都取决于统治者与上天的各种力量之间的关系。太阳、月亮、行星和恒星的位置,在天上指明了地上万物的状态,流星、云和雾也同样如此。魔法的施行对于整个国家的正常运转非常关键,而国王在出行、征战或兴建某项重要的工程,例如建造一座新神庙之前,也会去寻求魔法的建议。普罗大众也可以为自己的小事业解读类似的征兆,它们对个人也很重要,就像国家大事对统治者而言十分重要一样。妖魔、幽灵或巫师能给个人带来不幸:可能是母亲在生产的过程中一尸两命,也可能是人们在旅行时半路遭到袭击。哪怕是死了牛这样的常见事件,对穷人而言也是毁灭性的打击,因此他们也会采取一系列的措施对抗可能造成这类不幸的妖魔或巫师。不论是眼前的苦难,还是未来可能会有的危险,都属于阿施普处理的范畴。
从文本的记录中,我们了解到有不少家族的人世世代代都是阿施普。魔法师无疑是一种受人尊敬的职业,就像过去或现在的任何一种需要技能的职业一样,人们会严肃地对待它,竭尽全力想要精通掌握。举例来说,萨尔贡二世最重要的顾问就是纳布—祖库—克努(Nabu-zuqup-kenu),他主要活动范围在卡尔胡,他的儿子阿达德—舒穆—乌苏尔和纳布—泽鲁—勒希尔——前7世纪早期阿萨尔哈东的首席阿施普和首席抄写员——也是如此。其他已知的阿施普世系也有不少。一支德国考古队曾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挖掘过乌鲁克城中的一间房屋,直到约公元前420年,珊古—尼努尔塔家族世代在这屋中居住;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左右的时间里,埃库尔—扎基尔家族也在这地方生活过——这两支家族都以阿施普而著名。在这数百年间,乌鲁克城里的任何人要想寻求阿施普的专业意见,都知道该去哪一间屋子。这样的屋子和家族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大地上应该十分常见,是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他们同时为统治者和普罗大众服务。
要成为阿施普,需要有阅读各种语言文献的能力,包括了苏美尔语、阿卡德语和阿拉姆语的晦涩文本。将文字写在泥版上是学习的重要途径,但抄写文本这件事本身,也是给某些主顾提供的服务,展现了文字影响世界运作的力量。对我们将会在下文详述的占星术来说,有两套文本是非常重要的。其一是《埃努玛·安努·恩利尔》(名字意为“当安努和恩利尔神……”),它是解读天体的预兆时需要查阅的主要信息汇编。它在68或70块泥版上,记录了超过6500条不同的预兆(我们所知道的很可能并不是全部)。对任何个人而言,没有必要记住泥版上的全部预兆,不过了解最主要的预兆的类型还是非常有必要的。比如说,如果一个月的第一天里能看到月亮,便预示着生活总体来说会幸福快乐;而如果这一天月亮周围有一圈光晕,则预示着国王会取得成功。
预兆表最迟于古巴比伦时期便完成了编辑,又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中不断完善。在公元前三四世纪时,预兆表传入印度,并对当地的占星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比预兆表晚很多的星表保存在如今以“MUL.APIN”之名为人所知的一系列泥版中,它很可能是在公元前1000年前后编辑完成的,包含66个星星和星座的信息,并记录了它们沿着三条道在天空中升起、达到顶点和降下的日期。这类信息构成了巴比伦星图的基础,如今我们将它视作天文学的基础,但它同样可以被理解成这些星星对人类事务的影响。
不少占卜的文本最后都会有这样的句子:“知之者能见之;不知者则不得见。”世界呈现出诸多面貌。任何一个晚上,有云形成,月亮周围出现了光晕,风的性质发生了改变,或是一小阵流星雨落下,都可能预示着将会发生某些事件。重要的是知道哪些预兆具有重大的意义,哪些无足轻重,而这一点对如今的任何一种科学观察来说,也同样重要。知识不仅来源于观察本身,也来源于赋予这个世界意义的框架结构。
阿施普受过高度训练,属于美索不达米亚社会中的精英阶层,不过,我们也可以略微考察一下另一些更鲜为人知的人物,例如耍蛇人、鸮人,还有神庙庙妓,这些人在城市和村庄的街头巷尾提供服务。虽然不能完全确定这些人到底是做什么的(耍蛇人可能是例外),但至少可以知道,在美索不达米亚的世界中,每天都会有发生在屋里和街头的魔法活动。耍蛇人和鸮人常被指控行使巫术,外乡人也常常受此怀疑。巫术可能会让人生病,或导致不幸,有一系列疾病和失调被称为在“人的手”中患上的疾病。治疗疾病时,人们认为药物处理的是直接的症状,但仪式才能解决问题的根源,后者常常在某种意义上源于灵的世界。禁止行使的巫术同样有清单,实施它们的人或许就属于这些不那么官方的人物。可能导致不幸的不仅有巫术,还有妖魔,人们之所以不幸,或是因为触犯了禁忌而受到诅咒的惩罚,又或是因为与禁忌的物质、愤怒的神明或幽灵有过接触。
妖魔的特征十分明显,也有它们自己的历史,这些历史尚有待填补完整。妖魔属于神圣范畴内的次级存在,它们在荒野和群山间游走,并在那儿袭击人类的聚落或房屋。妖魔乘风飞行,经由窗户或没有上闩的门溜入屋内。它们中有不少是怪物。拉玛什图就是个长着狮子的脑袋、驴子的耳朵、狗的牙齿和老鹰的爪子的生物。她会在女人生产前、中、后袭击婴儿与产妇。一些仪式可用于预防她出现:比如毁掉或拆走拉玛什图形状的雕像,或是佩戴刻画了拉玛什图形象的护身符。如果发生了拉玛什图袭击的事,也可以采取不少手段来补救,尤其是针对拉玛什图引起的发热现象。有一组护身符上描绘了拉玛什图被同为妖魔的帕祖祖驱赶,被迫退过乌拉亚河,回到荒野之中。
阿施普活动中极为重要的部分是占卜。美索不达米亚的占卜有两种基本形式:占星术和内脏占卜法。我们将会对占星的知识做更多详述,不过内脏占卜法同样重要,它涉及检查动物的内脏,尤其是肝脏和肺,以寻找是否有任何不同寻常的结构和形态,它们能够揭示出人们感兴趣的未来事件。内脏占卜法基于高度结构化且细致的知识,有时候还涉及文字游戏:“如果肠子盘起来的样子像胡瓦瓦[按照发音写作hum.hum]的脸,那就是篡位王[阿卡德语为hammā’u]将统治全境的预兆。”胡瓦瓦(或写作洪巴巴)是个由神养大的妖魔,我们从《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知道了他的故事,他的脸常常被描画为盘绕的图案,看起来确实很像肠子。在这里,胡瓦瓦的脸和以内脏占卜法观察到的肠子之间,有着视觉上的相似之处,此外,这妖魔的名字听起来也像是“篡位王”。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占卜与其他实践在这个世界的万物间缔结了多么复杂的联系。
占卜的答案来之不易:要得到需要的信息,占卜师得完成一套煞费苦心的仪式。这整个过程以对话的形式呈现,占卜师向诸神提出问题。“伟大神明在上,您知道这件事吗?它是否会在伟大的神明的旨意下,由顺利的[内脏占卜]来颁布、确认,伟大的主沙马什?能看到的人,会看到它吗?能听到的人,会听到它吗?”神应该知道答案,也愿意让人类询问者知晓。不少占卜仪式结束时的固定祈祷词如下:“请在这只公羊中示现;请给出确实的答案,请伟大的神明下令,让这被查看的血肉呈现出顺利而吉祥的征兆,好让我看到它们。”在公元1千纪时,一个复杂的仪式能从日落持续到日出,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将会献上一头或更多的羊作为祭品。
如我们已知的,占星术也是占卜的一个重要分支。美索不达米亚的传统源于欧贝德时期或更早以前,那时文字尚未诞生。在更早的时代中,重要的很可能是所谓的“地平线现象”,它集中在重要天体升起和降下的状态上,这些天体中最突出的是太阳、月亮、肉眼可见的行星和恒星。占星学知识最早在古巴比伦时期正式形成,尤其是在公元前1千纪中期的新亚述时期。在这个时期,人们建立了名为“王家观星台”的机构,它自公元前8世纪一直延续到公元前1世纪。每天夜里,专家们都会观察月亮、恒星和行星,记录它们的位置和运动的细节,这就使它成为比任何一种现代科学都更长久的观测活动。另外,在公元前1千纪期间,出现了一种为天体运动建立更大的数学模型的活动,它让占卜师能够预测那些事关重大的行星升起与降下的情况。巴比伦人的月相表和行星表(或称星历表)将这些信息结合在一起,成了天文学家及其他人至今依然在使用的更精细的星历表的基础。
诞生于公元前460年的黄道十二宫是天文学的重要进展,它由从太阳和月亮每年运行轨迹上经过的12个恒星群组成。每个星座(按我们现在的说法)在天空中占了30°角,并在一年间逐个出现在视野中。公元前410年出现了已知最早的天宫图,它可以根据一个人出生时重要行星和恒星的位置预测人一生的命运。在此之前的所有预测的目标都是宏大的,用来了解整个国家或国家中的某些重大组成部分可能的命运和未来。(见图3.3)而现在,个体开始崭露头角,这一变化将在日后有相当可观的反响。在楔形文字文化的这个最后阶段,还出现了一种将内脏占卜法与占星术结合在一起的尝试,它将一只羊的肝脏分成12块,对应着黄道十二宫。
图3.3 这块泥版是巴比伦人天文学日记的一部分,讨论了公元前331—前330年的6月和7月间,人们观察到的天文学和气象学现象。其中提到亚历山大大帝战胜了大流士三世,凯旋进入巴比伦
内脏占卜法与占星术的结合将美索不达米亚宇宙的两大领域——地下的世界和天上的世界——结合在一起,而幽灵和妖魔则在这两大领域之间的空气中飘游。美索不达米亚的魔法包含了这两大领域,尝试为人类参与周围世界的各种路径绘制出三维的地图。这是一幅关于相互感应的复杂地图,允许人们以一种不怎么依照因果关系,而更遵循事物之间的相互联系的方式理解过去、现在和未来。任何人都能尝试追踪这种联系的线束,但要在纷乱丛杂的现象中找出连续不断的线索,就需要掌握大量知识。像阿施普这样的人能利用千年来学习和观察的成果,这些知识具有深刻的历史根源,但也常常会根据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需要而变化。
在美索不达米亚的南方和西方,沿着尼罗河这条大河,另一种同样复杂的魔法文化渐渐成长,它同样有着持续不断的历史影响力,直到今天,那就是埃及。
人们在尼罗河河谷内聚集,种植庄稼,饲养动物。每年泛滥的洪水成了生活的中心。印度洋的季风环流导致埃塞俄比亚高原从6月开始便会大量降雨,到6月末时阿斯旺附近的尼罗河第一瀑布便会水位上升。上涨的河水在7—9月沿尼罗河河谷一路泛滥,到10月时还会留在尼罗河三角洲,埃及人则发明了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方法来测量水位。水量过多会淹死人类和动物,太少则庄稼歉收,无法养活逐渐增加的人口。到法老时代,至少有200万人熙熙攘攘地住在尼罗河河谷和尼罗河三角洲地带,实际的人数可能比这个数字还多好几倍——我们对纪念建筑和居住在尼罗河周围的精英人士的了解,远超过我们对普通人的人数和生活状态的了解。一等河水退去,人们便播下庄稼的种子,同时利用洪水带来的湿润和冲积造成的淤泥。每一年都有土壤沉积,让埃及在几千年中都保持了肥沃与丰产,直到后罗马时代,这个管理河水和淤泥的精巧系统才崩溃。几乎与此同时,古代神庙开始衰落,基督教占据了主导地位,随后又被伊斯兰教取代。
到了公元前4千纪末,尼罗河附近似乎已出现了三个政权,也就在此时,我们后来所熟知的建筑和艺术也开始涌现,例如公元前3500年前后希拉孔波利斯的“彩绘墓”等。(埃及的朝代更替见表3.2)尼罗河河谷和尼罗河三角洲的统一可能是通过征服达成的。到公元前3100年前后,出现了最早的法老的记录,他统治的联合王国从南方的上埃及一直延续到北方依然在扩张的尼罗河三角洲地带。我们已知的第一位法老是那尔迈,他名字的发音来自与他有关的两个象形文字,它们分别代表着鲶鱼和凿子,不过这到底是不是他的名字,学界尚无定论。在这个时期,坟墓中的铭文和文件中的书面记录依然十分稀少,我们也不总能确定它们的意思。
表3.2 古埃及历史的主要时期和王朝
商博良证明,象形文字中有部分是表音的,它们能够反映出字的发音;同时也有部分是表意的,这些文字的图像能够表达出这个字传达的概念。文字同样让我们知道,埃及语是一种亚非语系的语言,与南方的某些非洲语言有一定联系,同时也与某些闪米特语系语言有关,比如黎凡特的语言和美索不达米亚的阿卡德语。埃及语对魔法和宗教的本质来说至关重要,直到公元642年伊斯兰教征服埃及,它才在中世纪时渐渐被阿拉伯语取代。这种语言的某些残余可能还留存在科普特语中,尤其是科普特基督徒的秘密祭仪中,这些仪式也创造出了许多魔法传统。1822年后,这种语言又出现了小型的学术复兴,现在在世界各地约有几百个学者能够阅读象形文字,并能部分理解这种语言的文化环境。正是这些知识,加上19世纪以来的考古学成果,才让我们如今得以了解埃及人的宇宙观,以及古埃及世界的所有其他基本特征。
埃及最知名的是它的金字塔,但这个国家的中枢机构却是神庙,其中居住着诸神及负责照顾他们的祭司。法老是地上的神。埃及人的神灵数量庞大而混乱,尽管在约3000年间,整个埃及的信仰都有其核心,但也变化多端;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同的神逐一显赫,神话故事不断变化,人们也会使用神的新形象。诸神的多变部分因为他们是世界上各种不同力量的示现,但也部分因为他们与人间事务捆绑在一起。各个神庙都热衷于抬高各自照管的神的地位,法老也会在宗教上玩弄权术,其中最著名的是埃赫那吞,他企图从根本上改革宗教,使太阳神阿吞成为崇拜的中心。
对古埃及人来说,宇宙似乎是由一系列处于流动状态的力量组成的,它始终在和谐(maat,玛阿特,也代表“秩序”“平衡”“真理”)和混沌之间变动。美索不达米亚的诸神总是定义清晰的个体,埃及的诸神却与之不同,是宇宙洪流的结晶,因此他们可以彼此联合、重组,同时也像完全独立的个体一样包含复杂的个性。最初,主神阿图姆(又以拉神之名为人所知)通过打喷嚏、自慰或吐唾沫的方式让自身放射出物质,让整个宇宙开始运转。通过这种非常物理性的方式,他创造出了一系列存在,像家谱一样上下有序,一代代传至荷鲁斯,而法老正是荷鲁斯的化身。与美索不达米亚相反,这类创世神话通常并不提及创造人类或人类在宇宙中扮演的角色。
埃及的领袖需要掌握的不仅有魔法,还有工程学和建筑学的知识。这类知识能让掌握者改变世界,因为他们对世界的了解比大多数人更深。这三种技能都给世界留下了恒久的遗产,埃及人的魔法代代流传,与尼罗河河畔的金字塔和神庙一样,成为后世魔法传统中的重要一环。
埃及人的宇宙中的重要力量之一是赫卡(heka),神和人都在它的作用之下。这种力量让创造得以实现,它常常被翻译为“魔力”。对埃及人来说,魔法既是宇宙之力,也是一套实践。赫卡有些类似《星球大战》中的原力,它的本质并不分善恶:它产生的作用完全取决于行使之人的目的。赫卡有其道德的方面,话虽如此,其中却也有少许黑魔法或巫术的味道。诸神比人类更有可能误用赫卡。而对古埃及人来说,神圣与世俗的世界之间没有明显的区分:日常生活中也充斥着诸神和魔鬼的行动。也正因此,埃及人没有某个存在高于自然的宇宙领域这样的概念。我们在科学和宗教之间做出的区分,并不能照搬到埃及。
神的数量很多,每一位都有着多种形态。埃及思想和历史的核心是两大叙事系列:其一是欧西里斯的故事,其二是与太阳相关的故事。在埃及人的历史中经常可以看见各种形式的欧西里斯、伊西丝和赛特的故事。法老们是荷鲁斯的化身,而荷鲁斯则是守护之神伊西丝之子,伊西丝名字的象形文字形似王座,因为她正是每位法老的第一个宝座或王座。荷鲁斯的父亲是欧西里斯(欧西里斯是伊西丝的兄长——他们的父亲是大地之神盖布,母亲则是天空女神努特),欧西里斯与兄弟赛特作战时被杀,然后被做成了木乃伊。这个故事出现的时间不晚于第5王朝(公元前2400年),其中融合了不少埃及思想和信仰的重要元素。欧西里斯代表着秩序与和谐;赛特则意味着混沌。这两位神之间的对抗和争斗,展现了秩序与混乱之间的较量。欧西里斯被谋杀的过程始终没有文本详细描述,这是因为人们认为文字能让它叙述的情况成真(关于文字的力量,下文将会详述)。在某一段情节中,赛特坐上了王座,随后的一段时期内,混乱随之产生。伊西丝(有时候他们的姐妹奈芙蒂斯会陪着她——奈芙蒂斯则可能是胡狼头的阿努比斯神的母亲,阿努比斯是负责给死者涂抹香油的神)到处寻找化作隼形的欧西里斯。
到新王国时期,这个故事被与尼罗河泛滥联系在一起,泛滥要么是因为伊西丝的泪水,要么是因为欧西里斯的体液。赛特与荷鲁斯的较量,则包括各种暴力和性的攻击:赛特挖去了荷鲁斯的左眼;荷鲁斯则伤了赛特的睾丸,导致后者丧失了生殖能力和力量。荷鲁斯是天空之神,他的右眼代表太阳,左眼代表月亮。荷鲁斯左眼被挖,象征的是月亮的月亏状态。这场较量的结局有很多版本,但大部分都是荷鲁斯踏上王座,这则故事成为解释统治者的权力的工具。
这些神话无处不在,埃及社会各个阶层的人都知道它们,这是埃及文化与我们如今的很多文化相当不同的一点。通过普遍认同的神话来理解人类的主观体验,这种做法在个体和群体之间提供了与我们不同的平衡。个体和群体的经验被以这样的方式合并,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事件也与日月的运动及宇宙的其他各方面联系在了一起。像欧西里斯这类故事不仅被用于解释天文学的事件和统治者的权力,也成了不少魔法咒语的基础,比如说,有些咒语能够保护被蛇咬过的孩童,或是保护孩童不被蛇咬,甚至是保护他们不受蛇所代表的那些危险敌人的伤害。伊西丝重新分娩诞下年幼的欧西里斯,她因此受到的痛苦及她为此而做出的保护性举动,成了保护人类的基础。对我们来说更奇怪的是,伊西丝用咒语让已死的欧西里斯与她交媾,这咒语也能帮助已死的丈夫令他还活着的妻子受孕。神话在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例子,是以荷鲁斯之眼的形状制成的护身符,它能抵御各种疾病,其基础便是荷鲁斯抵御并最终战胜了赛特代表的混乱。
图3.4 塔沃里特女神出现在各类物品上,其中包括用河马牙齿、乌木或磨光的皂石制成的所谓魔法权杖或小刀
诸神的外形常常会发生变化,或是将各种形态组合在一起。以女性形象出现的塔沃里特有着河马的身体,背部是鳄鱼,胸前垂挂着人类的乳房,还有狮子的脚掌。她常常手握一把匕首,触碰一个意为“保护”的圣书字。这种方式的组合并不意味着混乱或不清楚,而是一种先进的魔法技术,大量动物和人类的特性被组合在一起,以便产生强大的效果。塔沃里特出现在各种物品上,其中包括所谓的魔法权杖或小刀,它们以河马牙齿、乌木(ebony,这是少数几个进入英语中的埃及语外来词之一)或磨光的皂石制成,将河马牙齿等物质的力量纳入魔法师的掌握。(见图3.4)魔法权杖最初出现是在公元前2800年前后,当时它们顶上装饰的是凶猛动物的脑袋,例如黑豹或胡狼等。从公元前2100年开始,我们发现了各种动物的复杂雕刻,但除此之外,更有一些在我们看来完全源于想象的生物,例如赛特动物(将狗和不少其他生物的特征组合在一起的生物)、塔沃里特、狮鹫兽、成对出现的斯芬克斯兽,以及赤裸的罗圈腿矮人。这种矮人身上长有狮子的鬃毛,以贝斯之名为人所知,是广受欢迎的保护神。有时权杖上会描绘荷鲁斯之眼,还有透特帮助荷鲁斯的画面。更后期的权杖上出现了铭文,请求给予某人保护,这其中也包含了一些社会地位较低的人。这些权杖最后制造的时间为约公元前1650年,之后出现了更广泛的图像,神的形象也初次出现在非精英人物的坟墓之中。能起到保护作用的物品,或许从权杖转移到了墓室中和献给神明的石柱表面的这些形象上,也正因此,有保护能力的图像无法被人随身携带,人们只能前往神庙。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当公元前17世纪魔法的历史发生转变之时,普通人要进入属于国家的大神庙也变得容易了许多。
魔法知识的要素之一是以事物真正的名字给它们命名,了解现实更深层的秩序和表象下的各种联系。埃及社会与文字、图像和物品之间的关系与我们的社会不同。古埃及创造了大量著名的形象,将它们描绘并雕刻在神庙和墓穴中,这其中既有神话人物,也有真实存在的形象。其中不少能通过念诵正确的咒语来激活,让它们开始工作。这些形象并非我们所见之物的代表;也不是它们所描绘的东西或人的象征。它们就是这东西或这个人的存在本身。我们之所以会倾向于将图像当作某种东西的代表,是因为我们只能见到它们未被激活的状态。在如今的电影中常见的吓人的木乃伊,或突然活了的神庙雕塑,都是古埃及人所持观念的低劣版本。在古埃及人看来,图像和雕像同时具备休眠或活跃的状态,如此一来,正确的魔法便能将之唤醒,并激活它们。
在此需要牢记两个方面。并非只有事物本身能被激活,并在某种意义上成为活物;它们是通过语言的力量被激活的。对埃及人来说,语言具有非常强大的力量,写下的文字如此,说出口时更是如此。说话这个行为本身就能让事情发生。大声地念诵或吟唱咒语是魔法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强大的知识包括知晓万事万物的真正名字,而知晓诸神的秘密真名显然是其中最重要的。若你能喊出某种东西的真正名字,它就很难抵抗你。追溯物体与本质之间的联系,能让影响力从一个事物传导到另一个事物上去——颜色或名字的发音的联系,或许能以复杂的因果链条将诸神或事物连接在一起。“做绿事”这种说法将绿色和生命联系在一起,意指能帮助繁衍的行为,或至少是有这类目的的行为。反过来,“做红事”则是消极的,让人联想到危险的画面,与鲜血的颜色联系在一起。透特(智慧之神)的雕像或形象总体来说都是蓝色的,与天空和清水联系在一起,这二者都有广阔、创造力和知识的意涵。
图3.5 镶在戒指上用来护身的圣甲虫和凹雕,以各种宝石制成,镶嵌在黄金中。时间可以追溯到约公元前1820年的第12王朝
能够具备生命的,不仅仅有像神庙的浮雕这样宏大的事物,还有一些更微小的存在,例如护身符。有一份埃及语的目录列举了275种护身符,这份目录可能尚不完整,但其中包含的护身符已极为多样,数量惊人了。在墓穴中,护身符会被摆放在尸体边上,说明它们属于个人。激活护身符需要非常漫长的祝圣过程:在我们已知的一个罗马时代埃及的例子中,要给一块雕刻的宝石赋予生气,需要向埃及、希腊和犹太诸神念诵复杂的祈祷文,在整整14天里,每天重复三遍,念诵的同时还要奠酒焚香。在最后一天还要献上一只黑色的公鸡,将它剖腹后,把宝石摆放其中24小时。在此之后,这块护身宝石便有了活力。一系列的宝石——从青金石到石榴石,从红水晶到珍珠,各种宝石都很重要,而在这里,更广泛的色彩联系也很关键。在早期的时代中,也曾有过一些别的祝圣仪式,但无论在哪一个时期,激活的仪式都是必要的。一些护身符给予佩戴者的是整体的防护,另一些则保护佩戴者不受特定疾病的伤害。不少护身符常常是重要符号的小模型——例如圣甲虫、莲花、荷鲁斯之眼。(见图3.5)它们同样也能保护身体的特定部位。胃部是情感所在的地方,因此人们常常会在腰带上佩戴护身符来保护情绪;女性的骨盆与怀孕和生产联系在一起,需要特别保护;枕头有时也会以魔法图像装饰,用来挡住噩梦和夜间活跃的魔鬼。从护身符的数量似乎可以衡量一个时代安全与否,尽管这一点尚没有人严格地加以证实;在比较安全的时代里,例如建造金字塔之时(公元前2700—前2200年),或是公元前1500年之后的新王国时期,护身符的数量便少于不太安全的公元前2千纪初。
不少神庙中都保存着6卷本的《魔法师的秘密》,这本书中有不少例子,在我们看来可能算是医学药方与咒语的组合。与魔法相关的文本语言晦涩,常常让人很难辨别书中在讨论的疾病到底是什么。部分现代译本排除了其中的魔法元素,导致我们曲解了古埃及人的治疗方法。药草和魔法这两种元素,其实都基于人体运作的复杂理论,正如埃及神话和魔法专家杰拉尔丁·平奇所说:“看似极为怪异的治疗方式可能是谨慎的思考过程的结果。”不少治疗的基础是感知上的相似性和相对性。很多药方用上了粪便,不过理由是肠道蠕动迟缓或消化不良之类的问题,需要昆虫或鸵鸟等其他生物的排泄物来改善。人们会把水从描绘了疾病或伤口的雕像头上浇下去,然后将这些水饮下治病;不过如果是被蛇咬伤,或是被蝎子蜇伤,祭司还会将伤口割开,挤出毒液。等到公元前2千纪晚期时,治疗喉咙被骨头卡住的魔法包含了一段对糕饼的咒语,念完后病人要将糕饼吞下。咒语将需要从喉咙里逐出的食物与太阳在夜间经过地下时的通道联系在一起。一些类似正骨的问题似乎并不一定非得念咒,头痛却总是需要。人们常常会强调一些我们所谓的疾病的心理因素,并总会设法找出病人曾经有过什么举动,或接触过什么东西,他们认为这些可能是导致人们被魔鬼袭击的原因。病人会被询问他们生活中最近发生过什么事件,以及他们可能有过的与他人的冲突。如今,我们自己的医学也慢慢地意识到了心理因素在诊断和治疗中的重要性。
埃及人对死亡的痴迷十分有名,金字塔可算作这方面的一个象征,而欧西里斯的神话则对此做出了部分解释。死者是社会的一分子,像生者一样活跃,只是更难以理解。事实上,我们或许该将活着当成临时的状态,而变形的灵魂(akh)则能永远地与欧西里斯一起住在杜阿特(duat)之中。为了达到这种理想的状态,新故去的人必须正确经过冥界中的各种可怖之事,他们也因此需要生者的帮助。一个人的生命力被称为卡(ka),它与其身体联系在一起,在这一点上埃及人与其他人不同,后者一般认为灵魂与身体是分离的。为了维持卡,身体必须被制成木乃伊来妥善保存,并被存放在上好的坟墓里。制作木乃伊的过程可能需要好几个月,在这个过程中,人们会举行多个仪式帮助死者的灵魂。负责此事的祭司常常会戴上制作木乃伊的胡狼神阿努比斯的面具。我们已知最早的地图就画在墓穴的地板上,用来在冥界中为死者指路。在《两路之书》中有这种地图,标明了物质世界的危险之处,例如土丘、河流和火湖,同时还有超自然的危险,例如拿着刀子的魔鬼。死者必须找出这些魔鬼的真名,以便获得打败它们的力量。终极的恐惧在于肉体死亡之后的第二次死亡,这将让此人永远地彻底湮灭。
一旦死者被妥善安葬,人们就必须不断地向他们献上供品,有不少屋子里摆放小神龛就是为了这样的目的。当然,做这些事需要大量财力支持,穷人的遗体则更可能没做成木乃伊,直接埋葬在沙漠的墓穴中,那里居住着危险的灵体。如果生者能帮助死者前往杜阿特,就能禳解灵魂向生者发怒造成的恶果。在公元前2千纪时有个故事,说阿蒙—拉的大祭司遇到了一个在底比斯大墓地内制造麻烦的灵。在强迫这个幽灵吐露了自己的真名后,这位大祭司发现,幽灵之所以郁郁不乐,是因为它的坟墓无人修缮。祭司承诺为它修建一座新坟并奉上供品后,它便平静了下来。在更积极的情况下,尤其是较晚期人们对占卜的了解更深之后,死者可能会回答一些与未来有关的问题,从而成为人们规划未来的强大助力。死者身上凝聚着力量:已故之人的头发,或是在其坟墓旁埋藏过一阵子的物品,都有相当可观的效力。鉴于语言的力量能改变世界,念出死者的名字有一定的风险,因此当讨论某人是怎么死的,以及提及死者之名时,都得长篇累牍地迂回暗示。(见图3.6)
图3.6 此图出自诺杰梅特王后的《亡灵书》,窃自代尔埃尔巴哈里的王家墓葬。图中诺杰梅特和她的丈夫赫里霍尔(我们至今未能找到他的墓葬)正在向欧西里斯、伊西丝和荷鲁斯的4个儿子献上供品,在一个小图中同样可见荷鲁斯,他正在用秤称量心脏。狒狒形的透特监督着称量工作,而通常应当出现的心脏则被一个小小的女性形象替代,它代表的想必正是诺杰梅特。赫里霍尔的特征在其中十分突出,这或许是因为他身为最早的阿蒙神大祭司之一的崇高地位,从第20王朝(约公元前1186—前1070年)末期到第22王朝(约公元前945—前715年)中的某个时间,他是上埃及的实际统治者
土耳其哥贝克力石阵,约公元前9000年,前陶新石器时代A时期。它是近来讨论最多的关于魔法仪式的考古遗址。石阵包含多达22个圆形石墙构造,其中部分还有长凳。那些高6米、重约50吨的石柱或是被嵌在石墙中,或是矗立在整个建筑结构的中央,规模惊人
哥贝克力石阵结构复原及建造过程模拟图。据推测,建造这些石墙建筑及雕像,需要大量人力来采石、搬运石块、雕凿石柱,因此有学者将其视为宗教引发农业革命的证据。石阵的仪式特征及其魔法基础则是另一种视角
美索不达米亚武士杀牛浮雕,约公元前2250—前1900年。据推测描绘了吉尔伽美什战天牛的场景,这段故事记载于《吉尔伽美什史诗》的第六块泥版
美索不达米亚胡瓦瓦面具。胡瓦瓦(或写作洪巴巴)是个由神养大的妖魔,故事见于《吉尔伽美什史诗》,他的脸常常被描画为盘绕的图案,看起来很像肠子,和内脏占卜法观察到的肠子之间有相似之处
美索不达米亚夜之女王浮雕,约公元前1775年,古巴比伦时期。其中描绘的女性人物头戴尖帽,手持短棍及圆环,可能象征着审判。这位女神最有可能是伊什塔尔女神,她的形象往往与狮子有关,这幅作品中即有脚踩两头狮子的场景;这位女神也有可能是伊什塔尔的姐姐,冥界女王埃列什基伽勒。无论哪种推论都暗示该浮雕与伊什塔尔女神降临冥界的故事有关
美索不达米亚妖魔帕祖祖青铜像,约公元前8世纪。妖魔属于神圣范畴内的次级存在,它们在荒野和山间游走,袭击人类的聚落或房屋
亚述鹰头保护神浮雕细节,约公元前865年,发现于卡尔胡的尼努尔塔神庙
埃及阿布辛贝神庙浮雕,约公元前1264年。浮雕描绘了塞特神(左)和荷鲁斯神(右)向拉美西斯二世表示崇敬
埃及欧西里斯家族雕塑,第22王朝。欧西里斯在中间的青金石柱子上,左边是荷鲁斯,右边是伊西丝。法老们是荷鲁斯的化身,荷鲁斯是守护之神伊西丝之子,他的父亲则是欧西里斯(欧西里斯是伊西丝的兄长)
埃及欧西里斯石雕,第26王朝。欧西里斯与兄弟赛特作战时被杀,该石雕表现了欧西里斯的复活,或者说从死亡中苏醒。他的形象在其中表现为一具木乃伊,他死而复生的过程与每天太阳的重生密切相关。欧西里斯的故事是埃及神话最核心的叙事系列之一
埃及努恩神画像,《安海亡灵书》(the Book of the Dead of Anhai)局部,第20王朝。努恩神是原初的混沌之水,他在时间之初将新生的太阳神拉(由圣甲虫和日轮象征)的船举上天空
埃及狒狒形透特神雕像,材质为青绿色釉面辉石,后期(第26—31王朝)。作为埃及书吏的保护神和智慧之神,透特经常与荷鲁斯的两只“眼睛”(日与月)联系在一起。此处狒狒形象的透特手捧神圣的荷鲁斯之眼(又称乌加特之眼)。透特的雕像或形象常为青蓝色,让人想起天空和清水,带有广阔、创造力和知识的寓意
埃及贝斯护身符,第三中间期(第21—25王朝)。贝斯是广受欢迎的保护神,常见形象为赤裸的罗圈腿矮人,身上长有狮子鬃毛,并经常戴着有羽毛的头饰。贝斯的保护领域主要是家庭,他特别保护妇女和儿童
埃及海那塔薇内棺局部,第21王朝晚期。海那塔薇是阿蒙-拉神祭祀仪式的歌手,她在政治变革时期(所谓的第三中间期)去世,当时只有二十多岁。在她华丽的内棺上绘有欧西里斯、奈芙蒂斯等神明形象,此处局部展现了多个繁复的荷鲁斯之眼图案
埃及《亨尼夫的亡灵书》第3张局部,公元前1275年。埃及人对死亡的痴迷十分有名,死者的身体必须被制成木乃伊并被存放在上好的坟墓里,《亡灵书》中的文字可以协助死者在冥界保护自己并通过审判
埃及金质雕像,公元前3世纪。被描绘成人头鹰的“巴”,是一个人性格中的精神层面
斯基泰雄鹿牌,公元前400—前300年。这个金鹿是在贝壳模具中铸造的。可以看出金鹿与鹿石上的图案一脉相承
树下牵马的斯基泰人,金质腰牌,公元前400—前300年。腰牌图案可能描绘了一个神话中的葬礼场景。斯基泰艺术强调破除物种之间的分界,将动物与人类混合并融合在一起,有时也会加入植物。这种艺术具有模糊性和魔法特征
玉面神人像,石家河文化,新石器时代晚期,神人像的面部特征是人脸和怪兽獠牙的结合,佩戴头饰可能是王冠
良渚神人兽面纹。良渚文化拥有统一的社会信仰,以“神人兽面纹”为象征符号,这个被称为“神徽”的图案,由羽冠、面部和肢体及下部狰狞的动物造型三个部分组成。围绕对神的崇拜,良渚人设计了琮、钺等一整套玉礼器系统,“以玉事神、藏礼于器”,最高统治者既掌握神权,又掌握王权和军权
三星堆青铜立人像,商代晚期。人像头戴高冠,身穿窄袖与半臂式共三层衣,衣上纹饰繁复精丽,眼睛大到夸张,有拉长的身体和造型奇特的双臂动作,可能是集神、巫、王三者身份于一体的领袖人物。学者们尚未解开人像手中所持物品的谜团,有琮、璋、权杖、象牙等猜想
镶嵌绿松石兽面纹铜牌饰,出土于河南偃师二里头。二里头被认为很可能是夏朝都城遗址,三星堆也发现了类似的铜牌饰。该铜牌饰出土时位于墓主人胸部,当时有可能缀于上衣之上。对于铜牌饰的功能,学界有不同的看法,有学者认为这是巫师作法的用具,也有护身符或者身份标志的观点。纹饰内容有饕餮纹、龙纹等不同说法
纽格兰奇遗址内部照片。遗址巨大的体量与方位的精确结合,体现出一种人类的决心,他们想要了解太阳在一年中最短的一天里的运动方式,以及大地由此产生的再生的力量。在通道入口上方有个屋顶开口。12月21日及这个日期前后几天的清晨,太阳光会穿过这个屋顶开口,慢慢照亮整个房间,直到最后落在屋子内部的一块石头上
特伦霍姆太阳战车,约公元前1400年,出土于丹麦特伦霍姆地区的沼泽。这架战车上有一个圆盘,它由两个青铜凸面组成,其中一面覆盖金箔,另一面则颜色暗沉,表现的或许就是太阳在白天和夜晚的两相。可能描绘了马拉着太阳在天空运行的神话场景
巨木阵俯瞰照片。巨木阵的主体结构都是木质的,这一点与巨石阵的石头形成了对比,可能反映了生命的循环,人类群体在东北部举行与生者相称的仪式,而在巨石阵之中礼拜死者
巨石阵是不列颠岛和爱尔兰岛全境内极少数能将周围大片区域的人类吸引过来,让他们进行庆祝、举行宴会并埋葬死者的地方。这里展现出了人类最重大的关系,不只是与其他人的关系,更是与宇宙、植物、动物、木与石的力量之间的关系
凯尔特十字架。在向爱尔兰的异教徒传教的时候,这种十字架首先被圣帕特里克或圣戴克兰采用。据信,圣帕特里克将基督教十字架与太阳的十字晕相结合,结合太阳赋予生命的涵义,来达到向异教徒彰显十字架重要性的目的
冈德斯特拉普坩埚。1891年发现于丹麦沼泽,它是一件珍贵铁器时代文物,显示出明显的凯尔特艺术和神话的影响。坩埚的浮雕描绘了神灵、动物、战士和祭祀仪式
丹麦富宁岛发现的奖章,公元3—8世纪,发现于铁器时代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面刻有一个骑马的人物。符文铭文中的houaz,根据丹麦国家博物馆的展示,被解释为“至高者”,可能是北欧主神奥丁的名字之一
瑞士格拉赫维尔盛水罐,公元前6世纪,出土于瑞士一处凯尔特王子的墓葬。铜罐上的雕塑表现了带翼的自然女神形象
祭祀四轮车,哈尔施塔特文化时期(约前750—前450年),出土于奥地利一处王室墓葬。可能表现了献祭雄鹿的仪式,站在中间的女性人物负责主持这场祭祀
亚瑟王骑士们的插图,摘自法国国家图书馆手稿。骑士们聚集在圆桌旁庆祝圣灵降临日,看到了圣杯的异象。圣杯的形象是个如罩轻纱的有盖杯子,由黄金制成,饰有珠宝,被两名小天使捧着
【第一章 魔法的重要性及其定义】
在整整一万年间,在有人定居的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人类在施行魔法。如今它依然常见,尽管不少人预测它将渐渐消亡,甚至面对着被连根铲除的威胁。当人们遭遇生与死的重大问题,当他们想了解未来或理解过去、想保护自身不受伤害、想治愈疾病或提升健康状况,便常常会去寻求魔法的帮助。在魔法的诸多表现形式之中,巫术通常被认为能造成伤害,死者的幽灵能与生者对话,邪眼护身符则能保护家宅。魔法可以具备学术性和哲学性,导向关于自然和现实之意义的更重大的问题;但也可以朴素而具备实际用途,可以移除肉疣,或治愈生病的奶牛。它具有实验的性质,变化不定,富有创造力。
我对魔法的定义强调人类与宇宙的联系,人们以魔法来了解宇宙的运作方式,并认为宇宙会对我们做出回应。魔法不同于宗教和科学这两大历史主流:宗教关注的是一位或多位神祇,科学关注的则是对物理现实的客观理解。魔法是最古老的世界观之一,但又能不断翻新,因此现代魔法便能在一个具有重大生态危机的时代里,帮助我们探索与这个世界的物理和道德联系。
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魔法的名声日渐败坏,这部分是因为一些声名狼藉的魔法施行者的过火言辞。而且科学与宗教作为魔法的表亲也向它宣战,并成功地赢得了宣传战。然而,魔法毕竟是一种主流的人类活动,它既然能如此持久广泛地流传,便一定对个人和文化尤为重要。在后文中,我的目标正是梳理魔法那些怪异而引人注目的变体——同时,既然魔法曾出现在所有时代和所有地区,这就将给世界史的研究增添新的维度;我也希望探索魔法的正面价值,并提出问题:魔法能给当今世界带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