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末日的歌
在世界末日到来的那天,
蜜蜂绕着金莲花在飞翔,
渔夫在修补闪光的渔网。
欢愉的海豚在海里跳跃,
幼小的麻雀在水沟里嬉玩,
而蛇是金皮的,像它应有的形状。
在世界末日到来的那天,
女人们撑着伞走过田野,
一个醉鬼昏睡在草地边上,
菜贩们却在大街上吆喝叫卖。
一只金帆的小船驶近了小岛,
小提琴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消失在繁星闪耀的夜晚。
而那些期待着雷电的人们
却大失所望。
那些期待神启和天使长号角的人,
也不再相信它们会发生。
只要太阳和月亮还在天上,
只要黄蜂还在造访玫瑰,
只要玫瑰色的婴儿出生,
就没有人相信它会发生。
只有一位白发老人才会成为先知,
但他还不是先知,因为他实在很忙,
当他一边绑扎西红柿一边不断说着:
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另一个末日,
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另一个末日。
华沙 一九四四
一个可怜的基督徒望着犹太区
蜜蜂围着红色的肝脏筑巢,
蚂蚁围着黑色的骨头筑窝、
开始在撕破和践踏着丝绸;
在打碎玻璃、木头、铜镍、银器和泡沫,
在打碎石膏、铅铁、琴弦、喇叭、树叶、
圆球和水晶玻璃制品。
噗!磷火从黄墙中升起,
吞噬了人类和动物的毛发。
蜜蜂围绕着肝脏筑巢,
蚂蚁围绕着白骨筑窝。
撕破的是纸、橡皮、餐巾、皮革、麻布、
纤维、织物、人造纤维、头发、蛇皮和铁丝。
屋顶和墙壁在大火中倒塌,热炎已侵袭着地基。
留下的只有布满沙砾和被践踏的大地,
和一棵没有叶子的秃树。
慢慢地钻进地道,一只护卫的鼹鼠在摸索前进。
额头上系着一盏小小的红灯,
它碰到被埋的尸体,数了数,又继续前进。
它凭借发光的氤氲分辨出人类的骨灰。
蜜蜂围绕着红色的痕迹筑巢,
蚂蚁围着留下我尸体的地方筑窝。
我害怕,我真怕那只护卫的鼹鼠,
它的眼皮红肿,就像主教的那样;
它久久地坐在烛光里,
读着那部关于物种的伟大图书。
我对他说什么呢,我,一个《新约》的犹太人,
两千年来一直在等待耶稣的再次降临?
我的破碎的尸体将会送到他的面前,
他将我算进死神的助手之中:
不受割礼的人。
华沙 一九四三
郊区
一只拿着纸牌的手,
落在热沙上面,
变白的阳光,
落在热沙上面。
费列克做庄,费列克给我们发牌。
阳光刺穿了整副黏乎乎的牌,
落入热沙中。
破碎的烟囱倒影,稀疏的野草。
远处是败露出红砖的城市。
褐色的沙堆,纠结在车站的铁丝网,
铁锈斑斑的汽车的干燥骨架,
黏土场在闪闪发光。
一只空瓶埋在
热沙中,
一滴雨水把热沙
扬起了灰尘。
雅内克做庄,雅内克给我们发牌。
我们在赌牌,七月和五月已飞逝,
我们赌了两年,赌到了第四年。
阳光穿过黑色的纸牌,
洒在了热沙上。
更远处,是败露出红砖的城市。
犹太人的屋后有一棵松树,
零乱的足迹和伸向远方的平原
石灰扬尘,车厢在移动,
车厢里是一片悲哀的哭泣声。
快拿起一把曼陀铃,你用曼陀铃
能奏出一切乐章。
嘿,手指拨动琴弦,
多么美妙的歌。
一片不毛之地。
打碎玻璃杯,
不再需要。
看,路上走来一个美丽的姑娘,
软木的拖鞋,卷曲的头发,
到这儿来,姑娘,让我们一起快活。
一片不毛之地,
太阳西落。
华沙 一九四四
献词
我未能拯救出来的你
请听我说:
请听完我的肺腑之言,
我羞于找别的话语。
我发誓,我不善于花言巧语,
我沉默,我对你说,像云彩或像棵树。
使我坚强的,却使你致命。
你把告别旧时代当成新时代开始,
你把仇恨的灵感当成了抒情美,
把盲目的力量当成了完美的形态。
浅浅的波兰河水流过山谷,
一座大桥伸向云雾深处。这是座
破碎的城。当我和你说话时,
风把海鸥的叫声投向你的坟墓。
救不了国家,救不了人民的
诗歌是什么?
和官方的欺骗同流合污,
变成快被割断喉咙的酒鬼的歌曲;
变成天真少女们的闲暇读物。
我期望人间的好诗,但我无能为力,
我发现了它高尚的目的,但太晩了。
它的目的就是,而且只能是,拯救。
人们常在坟上撒些小米和罂粟,
去喂那些化成为小鸟的亡灵。
为从前活着的你,我把书放在这里,
以免你的亡魂再来拜访我们。
华沙 一九四五
瓷器之歌
我那粉红色的茶盘,
华丽花纹的咖啡杯,
它们躺在这小河边,
那里是坦克经过的地方。
微风在你们头上吹过,
把褥子里的绒毛吹散。
一棵折断的苹果树的影子
落在了黑色的足迹上。
你所看到的大地洒满了
破碎泡沫的水滴。
先生,我不痛惜任何东西,
唯有瓷器最让我伤心。
当曙光刚刚升起
君临于平坦的地平线上,
便能听到大地在呻吟,
那是小茶盘的碎裂声。
主人的珍贵的梦,
冻僵的天鹅的羽毛
流进地下的溪河,
再也没有它们的记忆。
当我刚刚在清晨起来,
沉思着走过那个地方,
先生,我不痛惜任何东西,
唯有瓷器最让我伤心。
平原伸展到了地平线上,
被树皮的碎屑所掩盖。
它们坚硬的外层嘎吱作响,
并碾碎在我的脚下。
啊,你们那好看而无用的东西,
却以色彩鲜艳而令人兴高采烈。
染上了难看的厚厚油彩,
耳壶、托盘和茶罐,
躺在了新坟的土堆上。
先生,我不心痛任何东西,
唯有瓷器最让我伤心。
华盛顿D.C. 一九四七
我们的胸中充满白天的甜蜜,
我们看见五月鲜花盛开的树枝,
我们要比那些牺牲的人更美好。
我们细细品尝着异国的佳肴,
我们完全沉浸在爱情的欢乐中,
我们要比那些死者更为美好。
我们来自熊熊燃烧的火炉,
来自无止境的秋风哀鸣的铁丝网,
来自战役中受伤空气发出的悲吼,
我们以机智和知识而获得拯救。
把别人送到更加危险的阵地,
用呐喊以鼓励他们投入战斗,
而我们自己预见到失败,主动撤退。
在自己死亡和朋友死亡之间做出抉择,
我们选择后者,冷静想着:让它快点实现。
我们关紧毒气室的门,偷窃面包,
知道明天要比昨天更加令人难熬。
像人们应该做的那样我们认识了善与恶,
我们的恶毒的智慧在这地球上无与伦比。
应接受验证了的事实,我们比那些人好:
那些轻信者、热情的弱者和不重视生命的人。
——《欧洲之子》
民族
地球上最纯洁的民族,当闪电非难它时,
在日常的劳动中显得愚钝而又机灵。
对孤儿寡母没有怜悯,对老年人缺乏同情,
从一个孩子的手里抢走了一块面包皮。
把生命献出,以便让上天迁怒于敌人;
用孤儿和女人的哭泣使敌人丧魂落魄。
把政权交给那些具有黄金商人眼光的人,
用妓院老鸨的良心去提振男人的气质。
他的最优秀的儿子们却成了无名之辈,
他们仅有一次出现,为了死在街垒上。
这个民族的苦涩泪水中断了半途中的歌曲,
而当歌声沉寂时,便大声说起俏皮话来。
影子出现在房间的角落,指向他的心里,
窗外有只狗朝着看不见的行星吠叫。
伟大的民族,不可战胜的民族,爱讥讽的民族,
它善于认清真理,但却保持沉默。
它在市场上宿营,用玩笑来相互沟通,
用在废墟上拾来的旧把手进行交易。
戴着皱巴巴帽子的民族,背着全部的财物,
一路跋涉,在西方和南方寻找栖息之地。
没有城市,没有纪念碑,没有雕像和绘画,
只有口口相传的语言和诗人们的预言。
这个民族的一个男人站立在儿子的摇篮边上,
重复着一直是徒劳无果的希望的话语。
克拉科夫 一九四五
“世纪之王,无法掌握住的运动,
用混乱的沉默填满了海洋里的洞穴。
你生活在被别的鲨鱼撕裂的鲨鱼的浓血里,
你生活在一只半鱼半鸟的叫声里,
你生活在汹涌奔腾的大海中,
你居住在岩石那铁一样的潺潺流水声中,
当群岛涌现出海面的时候。
“你的海浪翻腾起伏,翻动上来手镯、
珍珠,而不是眼珠,翻动上来骨头,
骨头上的盐已浸蚀了王冠和锦绣服装。
啊,没有开始,啊,你永远处在
一种形式和另一种形式之间,
啊,溪流,火星,那反命题
成熟了,发展成了正命题。
现在我们变成和神明平起平坐,
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并不存在于你的体内。
“在你身上,原因和结果结合成一体,
你把我们从深渊中拉上来,就像拉上一个浪头,
在变化的一瞬间,无边无沿。
你向我们展示了这个时代的痛苦,
好让我们能上升到那些高度。
在那里,你的手指拨动着乐器,
饶恕我们,不要惩罚。我们罪孽严重,
我们忘记了你的法律的威力。
把我们从无知中拯救出来,
现在请接受我们对你的虔诚信仰。”
——《历史的精神》
轮船的螺旋桨让我们驶离了你们,
离开了海鸥和鲸鱼聚集的地区。
随后是希望:三个牙齿的海神会展现
他的胡须,一队仙女随从追随着他。
但这希望没有实现,什么也没有,
只有海洋在沸腾,一再重复地说:
徒劳无功,徒劳无功,虚无状态。
如此强而有力,我们想战胜它,
靠想着海盗们的骨骸,总督们柔软的眉毛。
那些都是螃蟹们的美餐。于是我们的手
把冰冷的铁栏杆抓得更紧。
在颜料、肥皂和油漆的气味中
寻求帮助。船身压得咯吱响,
承载了我们的愚蠢、迷茫和隐秘的信念,
主观性的尘土,和那些在战斗中牺牲的
人们,他们无家可归,脸色苍白,
要把他们送往极乐岛去?啊,不,
在你和我的心里,狂风骤雨
淹没了贺拉斯的那个诗节。
那是用一把削铅笔刀刻在小学的凳子上:
它无法在这片盐渍的空地上追上我们。
我不要你,你别诱惑我,
流走吧,我平静的姐妹,
你炽热的触摸在我的脖子上,我依然能感到。
和你相爱的夜痛苦得像云的余烬,
黎明随着云层出来,湖上红霞一片,
鱼鸥在上空盘旋着,那样的悲哀
使我无法哭叫,只能躺着去数
早晨的时辰,听着已死的高大白杨树
的沙沙声。你,上帝啊,请怜悯我吧,
从贪婪的大地嘴里把我解救出来,
从它不真实的歌声中让我得到净化。
——《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