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

“根本没有完美的谋杀!”汤姆对里夫斯说,“那不过是室内游戏凭空想象出来的罢了。当然,你会说,还有好多破不了的谋杀案呢。但那不一样!”汤姆不耐烦了。他在巨大的壁炉前走来走去,壁炉里噼啪作响的火苗虽小小一团,却令人舒服。汤姆觉得自己的口气有点儿自命不凡。但问题的关键是他帮不上忙,而且他早就告诉里夫斯了。
“是啊,没错。”里夫斯说。他坐在一把黄色丝质扶手椅上,瘦长的身躯向前弓着,两手交叉紧扣在膝间。他有张骨感的脸、浅棕色的短发、冷漠的灰眼睛——这张脸并不讨人喜欢,但若非那道五英寸长、从右边太阳穴横贯脸颊几乎到嘴边的伤疤,看上去还是相当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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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汤姆此刻想的却是戈蒂耶那天晚上后来说的话。“他有些抑郁。他并不想对你无礼。他得了一种血液病——我想是白血病吧。相当严重。你从他的房子上也能看出来,他的状况不是太好。”戈蒂耶有只黄绿色的玻璃眼,显然试图与真眼相配,结果却相当失败。他的那只假眼让人想起死猫的眼睛。人们尽量避免朝它看,可是眼睛却被它催眠般地吸引了。因此,戈蒂耶令人沮丧的话,再加上他的玻璃眼睛,给汤姆留下了强烈的死亡印象,让汤姆无法忘怀。

里夫斯要做的这件事跟那些缩微胶卷一样不清不楚,想必与国际间谍活动有关。政府知道他们的间谍这些疯狂的举动吗?这些异想天开、近似疯子的人带着枪和缩微胶卷穿梭在布加勒斯特、莫斯科和华盛顿之间,他们那股子热情,不是跟投身于集邮或者刺探小型电动火车的秘密一样如痴如狂吗?

会面约定在中午十二点。这个时刻本身就蕴藏着某种厄运。

“哦,很可爱!太好了!”那个身穿亮红色大衣的年轻女人,把水彩画举到一臂远处说道。
乔纳森严肃瘦长的脸慢慢微笑起来,仿佛有颗属于他的小太阳,冲破乌云开始在他内心放射光芒。她是由衷地高兴!乔纳森不认识她——实际上,她正在观赏的那幅画是一位老妇人送来的,也许是她母亲吧。价格应该比他估计的多出二十法郎,因为画框与那位老妇人选好的不一样(乔纳森的存货有限),但乔纳森并未提到这一点,接受了原来商定的八十法郎。

乔纳森得在佩里耶医生的候诊室里等一会儿,房间里有盆病恹恹、灰扑扑的月桂。这植物从未开过花,既没有死掉,也从不生长,从不变化。乔纳森觉得自己跟这植物一样。虽然他努力地去想别的事情,眼睛却一次又一次被吸引过去。椭圆形桌子上有几本《巴黎竞赛》杂志,过期的,还被翻看过多次,但乔纳森发现它们比那盆月桂更让人沮丧。佩里耶医生也在枫丹白露的大医院工作呢,乔纳森提醒自己,否则的话,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在这种可怜的小地方工作的医生,相信他对生与死的判断,就显得太荒唐了。

佩里耶·戈蒂耶爆发出一声大笑,似乎一个鬼魂已被埋葬,不单是乔纳森,就连他自己也活了过来。

戈蒂耶亮闪闪的玻璃眼里没有笑意,却大胆地盯着汤姆,仿佛那只眼睛后面有个不一样的大脑,一种计算机式的大脑,只要有人启动程序,立刻就能洞察一切。

他的病情恶化了,死亡又比他预想的更近或更快了一些,这都不是梦。可是,每个又活过了一天的人不都是如此嘛,乔纳森提醒自己。他想到,死亡和老去都是个衰退的过程,简直就是一条下坡路。大多数人都有机会慢慢来,从五十五岁或者他们慢下来的任何时候开始,渐渐衰退到七十岁或者到他们的寿数尽头。乔纳森明白,他的死亡来得很快,就像从悬崖上往下坠。每次他想要做“准备”时,就不禁要思前想后,躲躲闪闪。他的心态,他的精神,都还是三十四岁,他还想要活下去。

将近十一点钟,他们准备上床睡觉时,乔纳森突然感到一阵沮丧,好像他的双腿、他的整个身体都陷进了某种黏乎乎的东西里——他好像走在齐腰深的烂泥里。他只是累了吗?可是精神的疲劳似乎超过身体上的。灯光熄灭时他很高兴,他终于可以放松了,双臂环绕着西蒙娜,西蒙娜的双臂也环绕着他,就像每天睡觉时那样。他想,斯蒂芬·韦斯特(他的真名是什么?)此刻也许正向东飞呢,他那瘦长的身体在飞机座位上伸展开来。乔纳森想象韦斯特那张粉红疤痕的脸,困惑而又紧张,但韦斯特不会再惦记乔纳森·崔凡尼了。他会去考虑别人。他肯定有两到三个候选人,乔纳森想。

乔纳森只听进去一半。因为他有点头晕,而且还在分心看房间的装饰。一切都是德国式的,他是第一次到德国来。家具都相当传统,但风格上现代多于复古,不过,乔纳森对面靠墙的位置倒是有张美观的比德迈厄式桌子。沿着四面墙都是低矮的书架,窗边是长长的绿色窗帘,角落里的灯散发着怡人的光芒。一只紫色的木盒敞开放在玻璃咖啡桌上,露出格子里形形色色的雪茄和香烟。白色的壁炉有黄铜配饰,但此刻没有点火。挂在壁炉上方的一幅画相当有趣,看起来像德瓦特的作品。里夫斯·迈诺特在哪儿?韦斯特就是迈诺特,乔纳森猜想。韦斯特自己会说出来吗?还是他觉得乔纳森已经知道了?乔纳森突然想,他和西蒙娜应该把他们的整个房子刷白,或者贴白色壁纸。他应该劝说西蒙娜打消在卧室里贴艺术墙纸的想法。若想房间更亮一些,白色才是合理的——

十五分钟后,乔纳森冲过热水澡,换上了睡衣。他的房间有两扇窗开在整幢楼的正面,乔纳森向外眺望着水面,沿着岸边有红红绿绿的灯光在闪烁,那是靠岸停泊的小船。湖面看上去黑暗、平静、广阔。一束探照灯光扫过天空,像在防备什么。他的床是四分之三宽度,床单叠得很整齐。床头柜上有个玻璃杯,看起来装的像水,还有一包“吉卜赛女郎”香烟,是他抽的牌子,烟灰缸和火柴也都有。乔纳森从杯中抿了一口,发现那的确是水。

乔纳森走向一个外表喜人、橱窗里摆着糕点的咖啡馆,里面是同样小巧的柜台和桌子,却还是没办法让自己走进去。他意识到,自己被明早报告的内容给吓坏了。他突然有种熟悉的空洞感,仿佛自己已变得像薄纸一般脆弱,他的前额冰凉,似乎生命正在一点一滴蒸发出去。

乔纳森躺下来,一只脚搁在地板上,另一只悬在沙发边上。他感觉浑身乏力,昏昏欲睡,似乎能睡上好几个小时。里夫斯漫步走向阳光灿烂的窗口,谈论着动物园。他说起一种珍稀动物——乔纳森一听到那名字就抛到了脑后——最近刚从南非送来。是一对儿。里夫斯说他们一定得看看这些动物。乔纳森想的却是乔治在院子里用力拉着他的小拖车,车里装着鹅卵石。小石头啊。乔纳森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活着看到乔治长大,更不可能看到他长高,听到他变声了。乔纳森猛地坐起来,紧咬牙关,努力振作精神,唤回自己的力量。

“你呢?”崔凡尼问。
“噢,我妻子喜欢这儿。我也是。我实在想不出比这里更开心的生活了。只要愿意我就能旅游。我有大把自由时间——你可以称之为闲暇。园艺和绘画。我就像个星期天画家那样画画,但我很享受。无论何时,只要我愿意,就去伦敦待几周。”汤姆像是把牌摊在桌面上,让人觉得他有点儿天真,没有害人之心。只可惜崔凡尼会怀疑,这样过日子,钱从哪里来?汤姆觉得,崔凡尼很可能已经听说了迪基·格林里夫的故事,但也像大多数人那样忘掉了它的大部分,留在记忆中的只有某些事,比如迪基·格林里夫“神秘的失踪”,尽管后来迪基的自杀已作为事实被广为接受。崔凡尼很可能知道,汤姆从迪基·格林里夫的遗嘱(汤姆伪造的)里得到一些收入,因为报纸上登了这件事。然后是去年的德瓦特事件,登在法国报纸上,与其说是“德瓦特”,不如说是托马斯·莫奇森的古怪失踪。这美国人当时正在汤姆家做客。
“听上去是很开心。”崔凡尼干巴巴地评论道,抹掉了上唇的啤酒泡沫。

那天晚些时候,汤姆独自在自己房间,更加仔细地查看了那只柜子,漂亮的五斗柜就摆在他房间两扇前窗之间。柜子是橡木的,低矮而结实,有闪亮的黄铜棱角和沉头黄铜抽屉拉手。那光亮的木头看起来栩栩如生,似乎被制造者的手,或是曾经用过它的船长或军官的手,赋予了生命。木头上有一些闪亮的黑色凹痕,就像每个生命在生活过程中都会留下的古怪瘢痕。一块椭圆形银匾镶嵌在顶部,上面雕刻着花体字:阿奇伯尔德·L. 帕特里奇船长,普利茅斯,1734,还有一些字母小了许多,是木匠的名字,汤姆觉得,它充分表达了巧匠的自豪。

“一点十五有班飞机。是啊,亲爱的,如果你明天和周五早晨能照看一下会很有帮助——就算一个小时也好。会有几个人来取画。”乔纳森将餐刀温柔地刺进一片卡门培尔奶酪,拿着它却并不想吃。

乔纳森登记入住。大堂里有许多现代的彩色玻璃嵌板,描绘着德国骑士与吟游诗人。乔纳森发现他感觉异乎寻常地好,于是心情更加愉快了。这会不会是明天大难临头,灭顶之灾的前奏?乔纳森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开心简直愚蠢之极,他提醒自己要留神,就像平常快要喝醉之前那样。
里夫斯跟着他进了房间。侍者放好了乔纳森的箱子,刚刚离开。乔纳森把大衣挂在走廊的衣钩上,像在家里一样。
“明天早晨——或者今天下午,我们就给你换件新大衣。”里夫斯说着,带着有些痛苦的表情看着乔纳森的大衣。
“噢?”乔纳森不得不承认,他的大衣实在破旧。他并不生气地笑了笑。至少他带了那套好西装,他的黑皮鞋也相当新。他把那套蓝色西装挂了起来。
“毕竟,你要坐那趟车的头等车厢。”里夫斯说。他走到门口按下锁钮,免得外面有人进来。“我已经拿到枪了。另一支意大利枪,稍有区别。我弄不到消音器,但我觉得——跟你说实话——用不用消音器没多大区别。”
乔纳森明白。他看着里夫斯从口袋里掏出的那把小手枪,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觉得自己真蠢。从根本上说,用这枪开火,意味着他紧接着必须马上开枪自尽。那就是这支枪对他唯一的意义。
“当然,还有这个。”里夫斯说着,从口袋里拽出那个绞索。
在慕尼黑更明亮的灯光下,那绞索现出像皮肤一样的苍白颜色。
“在——椅子背上试一下。”里夫斯说。
乔纳森接过绞索,把圈套在椅背角的一个突起上。他漠然地将它抽紧。现在他甚至都不觉得恶心了,只觉得空虚。他很好奇,普通人在他口袋里或别处发现这个绞索,会马上明白它是什么东西吗?乔纳森觉得,很可能不会。

“这儿有两张照片我想给你看一下。”里夫斯从夹克内兜里拿出一个信封。这个未封口的信封里有两张照片,一张光面的,明信片大小,另一张是从报纸上整齐地剪下来的,折了两折。“维托·马康吉罗。”
乔纳森看着那张光面照片,好几个地方有折痕。上面是一个圆头圆脸的男人,有曲线优美的厚嘴唇和波浪式黑发。两边太阳穴各一撮花白头发,让人感觉蒸汽正从他的头上喷涌而出。
“他大概五英尺六英寸高,”里夫斯说,“他那片头发还是灰白的,没有染过。这是在聚会时拍到的。”
报纸照片上,三个男人和几个女人正站在餐桌后。墨水画的箭头指向一个正在大笑的矮个男人,太阳穴旁有灰色闪光。标题是德文。
里夫斯收回了两张照片。

下午两点十一分。
乔纳森注视着窗外,慕尼黑的轮廓从眼前滑过,办公楼,洋葱塔。乔纳森对面墙上是三张带框的照片——不知何处的一座城堡,有几只天鹅的湖面,峰峦积雪的阿尔卑斯山。列车在光滑的铁轨上咔嗒作响,轻柔晃动。乔纳森半闭着眼睛,两手交叉,胳膊肘放在扶手上,几乎要睡着。还有时间,还有时间下定决心,改变主意,再改回去。马康吉罗和他一样要去巴黎,火车要今晚十一点零七分才抵达。下午六点半会在斯特拉斯堡站停靠,他记得里夫斯说过。

“请来杯白葡萄酒。”乔纳森用德语说。
四分之一瓶的冰雷司令送了上来。列车咔嗒咔嗒的声音在这儿听上去更模糊、更奢侈了。这里窗子更大,然而某种程度上也更私密,使森林——是黑森林吗?——显得格外幽深青翠。高大的松树一望无际,似乎因拥有太多,德国人不需要砍伐它们来用。看不到一点碎屑或纸片,也不见任何人照料打理,这都让乔纳森吃惊。德国人何时收拾打扫的呢?乔纳森想靠酒精壮胆。他好像把冲劲丢在了铁路边什么地方,现在只需将它找回就好。他喝干最后一滴酒,仿佛那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付账后,他拿起放在对面椅子上的大衣。他决定一直站在平台上,直到马康吉罗出现,不管马康吉罗是一个人还是带着两个保镖,他都会开枪。

他又回到了平台这小监牢里,又倚靠在地图边,看着那本愚蠢的平装书……大卫很好奇,伊莱娜怀疑了吗?此刻,绝望的大卫回想着当时的情景……乔纳森的眼睛在印刷字上方乱动,像文盲一样。

汤姆想帮助崔凡尼,这是多么伟大的理由啊!杀死一个黑手党大腕儿!也许还有两个黑手党打手!
汤姆恨黑手党,恨他们的高利贷,他们的敲诈勒索,他们血腥的派别斗争,他们的胆小怯懦。因为他们永远让手下人去干脏活儿,结果最大的坏蛋反而逍遥法外,除非指控他们偷税漏税或其它小事,否则永远不能将他们关进监狱。跟黑手党一比,汤姆觉得自己简直可谓道德高尚。想到这里,汤姆放声大笑,笑声在他站着的这个金属与瓷砖建成的小小房间里回荡(他也想到,自己很可能把马康吉罗本人挡在门外了)。是的,世界上有人比他更不诚实,更腐败,更冷酷无情,这些人就是黑手党——意大利裔美国人联盟宣称的那种充满魅力、大吵大闹的家族并不存在,只是小说家凭空想象的产物罢了。噢,教堂和主教们在圣真那罗节时让血液溶解,小姑娘看到了圣母马利亚的幻象,所有这些都比黑手党更真实可信!是的,千真万确!汤姆漱了漱口,让水流进面盆又流掉,然后走了出去。

折 

汤姆知道,那个正进入平台的笨重身影就是马康吉罗,但他没有从报纸上抬头去看。马康吉罗就在汤姆面前打开了厕所门,汤姆突然冲上前去,好像要先进厕所,却将绞索套在马康吉罗的头上,马康吉罗刚要叫喊,汤姆就像拳击手打右交叉拳那样猛拉绳索,将马康吉罗拖进厕所关上了门。汤姆狠狠地拉着绳索——心想,马康吉罗自己壮年时爱用的武器,应该有这一种——看着尼龙绳陷入他脖子的肉里。汤姆把绳索在他脑后又缠了一圈,仍然紧紧拉着。他用左手按下门锁,锁上了门。马康吉罗喉头的咯咯声停止了,舌头开始从他可怕的、湿淋淋的嘴巴里伸出来,他的眼睛痛苦地闭上,又恐怖地睁开,开始出现垂死者的空洞眼神,似乎在问“我这是怎么了”。下面的假牙咔嗒一声掉在瓷砖上。因为用力拽绳子,汤姆几乎割破了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侧面,但他觉得这种疼痛值得忍受。马康吉罗已经倒在地板上,但那绳索,或者毋宁说是汤姆,还让他保持坐着的姿势。汤姆想,马康吉罗现在已经失去了意识,他根本不可能呼吸了。汤姆捡起假牙扔进便池,使劲去踩那个冲水的踏板。他强忍着恶心,在马康吉罗肥厚的肩膀上擦了擦手指头。
乔纳森看到锁扣从绿色轻弹为红色。一片沉寂让乔纳森心惊。这到底要持续多久?里面发生了什么?过去多长时间了?乔纳森一直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车厢里面。

“我一直在思考引发森林大火的漂亮手法,”大家一起喝咖啡时,汤姆沉思着说,“在法国南部尤其合适,那边夏天有那么多干燥的树林。只要在松树上绑个放大镜,甚至冬天都可以,然后,等夏天来了,阳光穿过放大镜,就会在松针上烧起一点火苗。当然,你也可以把它放在你讨厌的人家附近,——噼里啪啦,砰!——整个房子都着火了!警察或保险公司的人在一大堆烧焦的木头里不太可能发现那个放大镜,就算他们真找也找不到。——多么完美呀,不是吗?”

春意正在海洛伊丝血管里骚动,搅得她脚底发痒,非要动一动不可。

慕尼黑那位施罗德医生给他开了三十六片药,乔纳森现在每天服用两片,但这药既不能救他的命,也不会对他的病情造成任何重大改变。所以,这种药带来的安全感可能只是某种幻觉,但只要这种安全感还在,不就和其他东西同样真实吗?要不然还能怎样?幸福不就是一种精神状态吗?

烛火摇曳,闪烁着黄白色的光,几乎无法照亮教堂灰突突的墙壁。天气阴沉沉的。神父用法语一板一眼地念着悼词,戈蒂耶的灵柩摆放在祭台前,显得又短小又厚重。如果说戈蒂耶家人寥寥无几,至少,他的朋友很多。有好几位女性,还有几位男性都在擦拭眼泪。其他人则都在低声交头接耳,好像这样的交谈比台上神父诵念的悼词更能抚慰他们的伤怀。
传来几声低低的铃声,像是编钟在报时。
乔纳森往右边看了看,眼神无意中飘向走道另一边的一排排椅子,忽然看到了汤姆·雷普利的侧脸。雷普利双眼直视着前方的神父,他似乎在跟着神父念诵,显得非常专注。雷普利的脸在一群法国人中间非常显眼。或者不是这样?会不会仅仅是因为他认识雷普利的缘故?雷普利干吗费事来这里?下一刻,乔纳森不禁猜想,汤姆·雷普利有没有可能在这件事上做了什么?难道,就像西蒙娜怀疑的那样,汤姆果真跟戈蒂耶的死有关系?甚至就是他一手安排并出资雇凶的?

乔纳森站在起居室里,盯着窗户外面发呆。这会儿刚过中午十二点,于是他打开收音机收听午间新闻,可收音机里却正播放流行音乐。西蒙娜正陪着乔治在花园里玩,夫妻两人离家参加葬礼那会儿,把乔治独自留在了家里。收音机里传来一个男声,唱着“在奔跑……在奔跑……”。对面人行道上,乔纳森看到有只长得像德国牧羊犬的小狗在两个男孩身后撒欢儿。乔纳森萌生了一种世事如烟之感,任何事物、任何生命都是如此——那条狗,那两个男孩,还有他们身后的房子,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将转瞬即逝、灰飞烟灭,连一丝记忆都不会留下。乔纳森想到,也许这时候躺在灵柩里的戈蒂耶正被徐徐放进墓穴,随后思绪又从戈蒂耶那里转回到自己身上。他不像眼前那条狗,还有撒欢儿的精力。若说他曾有过鼎盛年华,那也已经过去了。太迟了,乔纳森觉得,即便现在他有了一点享受生命的必备小钱,他也无力去享受自己余日无多的生命了。或许,他应该关掉、卖掉、转让掉店铺——反正也没什么差别。但下一刻他又觉得,他不能跟西蒙娜就这样把那笔钱随意挥霍掉,否则,他一死,西蒙娜和乔治还能有什么呢?四万英镑也不算多大一笔财富。又开始耳鸣了,乔纳森平静地慢慢地做了几个深呼吸。他用力想把眼前的窗户支起来,却浑身无力。他回头转向起居室,一时间感觉双腿沉重得无法控制,耳中轰鸣,那巨大的耳鸣声随即完全湮没了收音机播放的音乐。
乔纳森醒过来时,发觉自己正躺在起居室地上,浑身冷汗,四肢冰凉。西蒙娜跪在他旁边,拿一块湿润的毛巾擦他的额头,又往下擦他的脸。

而乔纳森一直睁着眼睛,向上望着天花板,因为闭上眼睛感觉会更糟。几分钟过去了,这几分钟在完全的静默中流逝。乔纳森不担心了,他知道他能撑得住,死神尚未降临,只是昏倒了一下而已。或许是死神的近亲吧,死神到来的时候应该不是这样。死神的召唤可能更甜蜜、更动人心魄,像海浪从岸边卷去,紧紧吸附住不小心游得太远的泳者的双腿,而那些泳者也忽然莫名失去了挣扎的意愿。

阳光缓慢地透过窗户,如同某种液体从红色窗帘之间倾泻到地毯上。汤姆几乎觉得,洒在屋内的阳光就像回响在耳边的琶音——像是出自肖邦的手笔。

一上车,关上车门,汤姆立刻感觉进了私密的空间,就像在他自己家的屋子里一样。还要多久他的房子才能安全?汤姆眼前浮现出一个令人不快的景象,似乎看到那些无所不在的黑手党像黑色的蟑螂那样,正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在屋子里窸窸窣窣地四处乱窜。要是他先将海洛伊丝和安奈特太太送走,或者带她们跟自己一起逃离,黑手党们就会一把火烧掉丽影。汤姆一想到心爱的羽管键琴在燃烧,或者被炸弹炸得四分五裂,就觉得难以忍受。汤姆承认,他对自己的房子、对自己的家有种通常女人们才会有的眷恋之情。

乔纳森不知道自己感觉究竟怎样。他觉得有点虚,但他经常感觉体虚。乔纳森不敢回想都发生了什么,不敢想这时候正在发生什么——肉体和骨头在熊熊燃烧,之后还会再焖烧上几个小时。悲伤忽然袭上乔纳森心头,就像日食一般。他真希望自己能够把过去的几个小时统统抹去,把它们从自己记忆里彻底剥离。然而他确实去过那儿,确实动了手,确实帮了忙。乔纳森把头往后靠,感觉半睡半醒。汤姆还在开心又随性地喋喋不休,似乎他一直在跟某个人交谈,这人也时不时地予以回应。乔纳森其实根本搞不明白汤姆为何如此兴致高昂,他自己正满怀愁绪,要怎么跟西蒙娜解释?仅仅想到这个问题就让他精疲力竭。
“弥撒曲用英语演唱,”汤姆正在评论,“我发现只会令人尴尬。不过,用英语讲话的人竟然相信自己说着的话,也真让人佩服,所以用英语唱弥撒曲嘛……总让人觉得唱诗班要么是脑袋抽风了要么成了一群大骗子。你不这样想吗?约翰·斯坦纳爵士……”
车子停下来时,乔纳森醒了。汤姆把车停在路边,正面带微笑、从保温瓶里啜饮咖啡。他给乔纳森也倒了一些,乔纳森喝了几口。随后两人继续上路。
黎明时他们才到达一个村子,乔纳森此前从没来过这里。黎明的阳光唤醒了乔纳森。
“再有二十分钟我们就到家啰!”汤姆兴高采烈地宣布。
乔纳森咕哝了句什么,又迷迷糊糊地半闭上眼。这会儿汤姆开始谈论羽管键琴,他的羽管键琴。
“巴赫的妙处就是可以让人立时变得文明起来,只需要一个乐句……”

乔纳森睁开眼睛,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羽管键琴的琴声。的确,这不是梦。他其实并没睡着。音乐声是从楼下传来的,一会儿结结巴巴地停顿,一会儿又从头开始。大概是首萨拉帮舞曲。乔纳森虚弱地举起胳膊看看腕表,早上八点三十八分。此刻西蒙娜在做什么?她在想什么?
疲惫吞没了乔纳森的意志力,他往枕头上陷得更深,无力再做什么。他洗过热水澡,穿着汤姆坚持让他穿的睡裤。汤姆还给了他一支新牙刷,跟他说:“不管怎样,先睡上几个小时再说。时间太早了。”那时候大概是早上七点。他得爬起来了,得找西蒙娜做点什么,得跟她谈谈。但是,乔纳森现在只能躺在床上,全身无力,听着羽管键琴有一搭没一搭的单音。
汤姆这会儿弹的不知是什么曲子的低音部,听起来没错,是羽管键琴能弹出来的最低音。就像汤姆说的,立时会让人文明起来。乔纳森强制自己起身,强制自己从淡蓝色床单和深蓝色羊毛毯的温暖包裹中爬出来。他尽力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光着脚下了楼梯。
汤姆正在仔细研读眼前的乐谱,现在开始弹高音。阳光透过窗帘大开的法式落地窗,洒在汤姆左侧肩膀上,在他穿着的黑色睡袍上形成金色的光斑。
“汤姆?”
汤姆闻声回头,立刻站起身来。“什么事?”

透过半闭的眼睛,乔纳森看着西蒙娜,绝望、无语、挫败等各种情绪一时间纷至沓来。难道他就不能让她明白,事情并非都像她所想的那样非黑即白?乔纳森感到一阵恐惧的寒意,觉出一败涂地的征兆,像是死亡。
西蒙娜要走了,走前像是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她的话,她的态度。在门口她给了他一个吻,但这个吻蜻蜓点水一般敷衍了事,就像人们到教堂做礼拜时随便屈膝做个样子而已,根本不上心。

他的这些往事在公众中流传,在人们心里悄悄扎根,就像墨水渗入吸墨纸一般。

我承认这很难,就像整晚都在跨越一具具尸体。

汤姆点起一根雪茄,倒不是说他多想抽,而是抽支雪茄能让他有种安定之感,或许只是假象,但正是这种假象,这种面对问题的态度才能解决问题。人必须要有一种自信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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