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没有完美的谋杀!”汤姆对里夫斯说,“那不过是室内游戏凭空想象出来的罢了。当然,你会说,还有好多破不了的谋杀案呢。但那不一样!”汤姆不耐烦了。他在巨大的壁炉前走来走去,壁炉里噼啪作响的火苗虽小小一团,却令人舒服。汤姆觉得自己的口气有点儿自命不凡。但问题的关键是他帮不上忙,而且他早就告诉里夫斯了。
“是啊,没错。”里夫斯说。他坐在一把黄色丝质扶手椅上,瘦长的身躯向前弓着,两手交叉紧扣在膝间。他有张骨感的脸、浅棕色的短发、冷漠的灰眼睛——这张脸并不讨人喜欢,但若非那道五英寸长、从右边太阳穴横贯脸颊几乎到嘴边的伤疤,看上去还是相当英俊。
乔纳森只听进去一半。因为他有点头晕,而且还在分心看房间的装饰。一切都是德国式的,他是第一次到德国来。家具都相当传统,但风格上现代多于复古,不过,乔纳森对面靠墙的位置倒是有张美观的比德迈厄式桌子。沿着四面墙都是低矮的书架,窗边是长长的绿色窗帘,角落里的灯散发着怡人的光芒。一只紫色的木盒敞开放在玻璃咖啡桌上,露出格子里形形色色的雪茄和香烟。白色的壁炉有黄铜配饰,但此刻没有点火。挂在壁炉上方的一幅画相当有趣,看起来像德瓦特的作品。里夫斯·迈诺特在哪儿?韦斯特就是迈诺特,乔纳森猜想。韦斯特自己会说出来吗?还是他觉得乔纳森已经知道了?乔纳森突然想,他和西蒙娜应该把他们的整个房子刷白,或者贴白色壁纸。他应该劝说西蒙娜打消在卧室里贴艺术墙纸的想法。若想房间更亮一些,白色才是合理的——
“你呢?”崔凡尼问。
“噢,我妻子喜欢这儿。我也是。我实在想不出比这里更开心的生活了。只要愿意我就能旅游。我有大把自由时间——你可以称之为闲暇。园艺和绘画。我就像个星期天画家那样画画,但我很享受。无论何时,只要我愿意,就去伦敦待几周。”汤姆像是把牌摊在桌面上,让人觉得他有点儿天真,没有害人之心。只可惜崔凡尼会怀疑,这样过日子,钱从哪里来?汤姆觉得,崔凡尼很可能已经听说了迪基·格林里夫的故事,但也像大多数人那样忘掉了它的大部分,留在记忆中的只有某些事,比如迪基·格林里夫“神秘的失踪”,尽管后来迪基的自杀已作为事实被广为接受。崔凡尼很可能知道,汤姆从迪基·格林里夫的遗嘱(汤姆伪造的)里得到一些收入,因为报纸上登了这件事。然后是去年的德瓦特事件,登在法国报纸上,与其说是“德瓦特”,不如说是托马斯·莫奇森的古怪失踪。这美国人当时正在汤姆家做客。
“听上去是很开心。”崔凡尼干巴巴地评论道,抹掉了上唇的啤酒泡沫。
乔纳森登记入住。大堂里有许多现代的彩色玻璃嵌板,描绘着德国骑士与吟游诗人。乔纳森发现他感觉异乎寻常地好,于是心情更加愉快了。这会不会是明天大难临头,灭顶之灾的前奏?乔纳森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开心简直愚蠢之极,他提醒自己要留神,就像平常快要喝醉之前那样。
里夫斯跟着他进了房间。侍者放好了乔纳森的箱子,刚刚离开。乔纳森把大衣挂在走廊的衣钩上,像在家里一样。
“明天早晨——或者今天下午,我们就给你换件新大衣。”里夫斯说着,带着有些痛苦的表情看着乔纳森的大衣。
“噢?”乔纳森不得不承认,他的大衣实在破旧。他并不生气地笑了笑。至少他带了那套好西装,他的黑皮鞋也相当新。他把那套蓝色西装挂了起来。
“毕竟,你要坐那趟车的头等车厢。”里夫斯说。他走到门口按下锁钮,免得外面有人进来。“我已经拿到枪了。另一支意大利枪,稍有区别。我弄不到消音器,但我觉得——跟你说实话——用不用消音器没多大区别。”
乔纳森明白。他看着里夫斯从口袋里掏出的那把小手枪,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觉得自己真蠢。从根本上说,用这枪开火,意味着他紧接着必须马上开枪自尽。那就是这支枪对他唯一的意义。
“当然,还有这个。”里夫斯说着,从口袋里拽出那个绞索。
在慕尼黑更明亮的灯光下,那绞索现出像皮肤一样的苍白颜色。
“在——椅子背上试一下。”里夫斯说。
乔纳森接过绞索,把圈套在椅背角的一个突起上。他漠然地将它抽紧。现在他甚至都不觉得恶心了,只觉得空虚。他很好奇,普通人在他口袋里或别处发现这个绞索,会马上明白它是什么东西吗?乔纳森觉得,很可能不会。
汤姆想帮助崔凡尼,这是多么伟大的理由啊!杀死一个黑手党大腕儿!也许还有两个黑手党打手!
汤姆恨黑手党,恨他们的高利贷,他们的敲诈勒索,他们血腥的派别斗争,他们的胆小怯懦。因为他们永远让手下人去干脏活儿,结果最大的坏蛋反而逍遥法外,除非指控他们偷税漏税或其它小事,否则永远不能将他们关进监狱。跟黑手党一比,汤姆觉得自己简直可谓道德高尚。想到这里,汤姆放声大笑,笑声在他站着的这个金属与瓷砖建成的小小房间里回荡(他也想到,自己很可能把马康吉罗本人挡在门外了)。是的,世界上有人比他更不诚实,更腐败,更冷酷无情,这些人就是黑手党——意大利裔美国人联盟宣称的那种充满魅力、大吵大闹的家族并不存在,只是小说家凭空想象的产物罢了。噢,教堂和主教们在圣真那罗节时让血液溶解,小姑娘看到了圣母马利亚的幻象,所有这些都比黑手党更真实可信!是的,千真万确!汤姆漱了漱口,让水流进面盆又流掉,然后走了出去。
折
汤姆知道,那个正进入平台的笨重身影就是马康吉罗,但他没有从报纸上抬头去看。马康吉罗就在汤姆面前打开了厕所门,汤姆突然冲上前去,好像要先进厕所,却将绞索套在马康吉罗的头上,马康吉罗刚要叫喊,汤姆就像拳击手打右交叉拳那样猛拉绳索,将马康吉罗拖进厕所关上了门。汤姆狠狠地拉着绳索——心想,马康吉罗自己壮年时爱用的武器,应该有这一种——看着尼龙绳陷入他脖子的肉里。汤姆把绳索在他脑后又缠了一圈,仍然紧紧拉着。他用左手按下门锁,锁上了门。马康吉罗喉头的咯咯声停止了,舌头开始从他可怕的、湿淋淋的嘴巴里伸出来,他的眼睛痛苦地闭上,又恐怖地睁开,开始出现垂死者的空洞眼神,似乎在问“我这是怎么了”。下面的假牙咔嗒一声掉在瓷砖上。因为用力拽绳子,汤姆几乎割破了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侧面,但他觉得这种疼痛值得忍受。马康吉罗已经倒在地板上,但那绳索,或者毋宁说是汤姆,还让他保持坐着的姿势。汤姆想,马康吉罗现在已经失去了意识,他根本不可能呼吸了。汤姆捡起假牙扔进便池,使劲去踩那个冲水的踏板。他强忍着恶心,在马康吉罗肥厚的肩膀上擦了擦手指头。
乔纳森看到锁扣从绿色轻弹为红色。一片沉寂让乔纳森心惊。这到底要持续多久?里面发生了什么?过去多长时间了?乔纳森一直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车厢里面。
烛火摇曳,闪烁着黄白色的光,几乎无法照亮教堂灰突突的墙壁。天气阴沉沉的。神父用法语一板一眼地念着悼词,戈蒂耶的灵柩摆放在祭台前,显得又短小又厚重。如果说戈蒂耶家人寥寥无几,至少,他的朋友很多。有好几位女性,还有几位男性都在擦拭眼泪。其他人则都在低声交头接耳,好像这样的交谈比台上神父诵念的悼词更能抚慰他们的伤怀。
传来几声低低的铃声,像是编钟在报时。
乔纳森往右边看了看,眼神无意中飘向走道另一边的一排排椅子,忽然看到了汤姆·雷普利的侧脸。雷普利双眼直视着前方的神父,他似乎在跟着神父念诵,显得非常专注。雷普利的脸在一群法国人中间非常显眼。或者不是这样?会不会仅仅是因为他认识雷普利的缘故?雷普利干吗费事来这里?下一刻,乔纳森不禁猜想,汤姆·雷普利有没有可能在这件事上做了什么?难道,就像西蒙娜怀疑的那样,汤姆果真跟戈蒂耶的死有关系?甚至就是他一手安排并出资雇凶的?
乔纳森站在起居室里,盯着窗户外面发呆。这会儿刚过中午十二点,于是他打开收音机收听午间新闻,可收音机里却正播放流行音乐。西蒙娜正陪着乔治在花园里玩,夫妻两人离家参加葬礼那会儿,把乔治独自留在了家里。收音机里传来一个男声,唱着“在奔跑……在奔跑……”。对面人行道上,乔纳森看到有只长得像德国牧羊犬的小狗在两个男孩身后撒欢儿。乔纳森萌生了一种世事如烟之感,任何事物、任何生命都是如此——那条狗,那两个男孩,还有他们身后的房子,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将转瞬即逝、灰飞烟灭,连一丝记忆都不会留下。乔纳森想到,也许这时候躺在灵柩里的戈蒂耶正被徐徐放进墓穴,随后思绪又从戈蒂耶那里转回到自己身上。他不像眼前那条狗,还有撒欢儿的精力。若说他曾有过鼎盛年华,那也已经过去了。太迟了,乔纳森觉得,即便现在他有了一点享受生命的必备小钱,他也无力去享受自己余日无多的生命了。或许,他应该关掉、卖掉、转让掉店铺——反正也没什么差别。但下一刻他又觉得,他不能跟西蒙娜就这样把那笔钱随意挥霍掉,否则,他一死,西蒙娜和乔治还能有什么呢?四万英镑也不算多大一笔财富。又开始耳鸣了,乔纳森平静地慢慢地做了几个深呼吸。他用力想把眼前的窗户支起来,却浑身无力。他回头转向起居室,一时间感觉双腿沉重得无法控制,耳中轰鸣,那巨大的耳鸣声随即完全湮没了收音机播放的音乐。
乔纳森醒过来时,发觉自己正躺在起居室地上,浑身冷汗,四肢冰凉。西蒙娜跪在他旁边,拿一块湿润的毛巾擦他的额头,又往下擦他的脸。
乔纳森不知道自己感觉究竟怎样。他觉得有点虚,但他经常感觉体虚。乔纳森不敢回想都发生了什么,不敢想这时候正在发生什么——肉体和骨头在熊熊燃烧,之后还会再焖烧上几个小时。悲伤忽然袭上乔纳森心头,就像日食一般。他真希望自己能够把过去的几个小时统统抹去,把它们从自己记忆里彻底剥离。然而他确实去过那儿,确实动了手,确实帮了忙。乔纳森把头往后靠,感觉半睡半醒。汤姆还在开心又随性地喋喋不休,似乎他一直在跟某个人交谈,这人也时不时地予以回应。乔纳森其实根本搞不明白汤姆为何如此兴致高昂,他自己正满怀愁绪,要怎么跟西蒙娜解释?仅仅想到这个问题就让他精疲力竭。
“弥撒曲用英语演唱,”汤姆正在评论,“我发现只会令人尴尬。不过,用英语讲话的人竟然相信自己说着的话,也真让人佩服,所以用英语唱弥撒曲嘛……总让人觉得唱诗班要么是脑袋抽风了要么成了一群大骗子。你不这样想吗?约翰·斯坦纳爵士……”
车子停下来时,乔纳森醒了。汤姆把车停在路边,正面带微笑、从保温瓶里啜饮咖啡。他给乔纳森也倒了一些,乔纳森喝了几口。随后两人继续上路。
黎明时他们才到达一个村子,乔纳森此前从没来过这里。黎明的阳光唤醒了乔纳森。
“再有二十分钟我们就到家啰!”汤姆兴高采烈地宣布。
乔纳森咕哝了句什么,又迷迷糊糊地半闭上眼。这会儿汤姆开始谈论羽管键琴,他的羽管键琴。
“巴赫的妙处就是可以让人立时变得文明起来,只需要一个乐句……”
乔纳森睁开眼睛,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羽管键琴的琴声。的确,这不是梦。他其实并没睡着。音乐声是从楼下传来的,一会儿结结巴巴地停顿,一会儿又从头开始。大概是首萨拉帮舞曲。乔纳森虚弱地举起胳膊看看腕表,早上八点三十八分。此刻西蒙娜在做什么?她在想什么?
疲惫吞没了乔纳森的意志力,他往枕头上陷得更深,无力再做什么。他洗过热水澡,穿着汤姆坚持让他穿的睡裤。汤姆还给了他一支新牙刷,跟他说:“不管怎样,先睡上几个小时再说。时间太早了。”那时候大概是早上七点。他得爬起来了,得找西蒙娜做点什么,得跟她谈谈。但是,乔纳森现在只能躺在床上,全身无力,听着羽管键琴有一搭没一搭的单音。
汤姆这会儿弹的不知是什么曲子的低音部,听起来没错,是羽管键琴能弹出来的最低音。就像汤姆说的,立时会让人文明起来。乔纳森强制自己起身,强制自己从淡蓝色床单和深蓝色羊毛毯的温暖包裹中爬出来。他尽力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光着脚下了楼梯。
汤姆正在仔细研读眼前的乐谱,现在开始弹高音。阳光透过窗帘大开的法式落地窗,洒在汤姆左侧肩膀上,在他穿着的黑色睡袍上形成金色的光斑。
“汤姆?”
汤姆闻声回头,立刻站起身来。“什么事?”
然而汤姆此刻想的却是戈蒂耶那天晚上后来说的话。“他有些抑郁。他并不想对你无礼。他得了一种血液病——我想是白血病吧。相当严重。你从他的房子上也能看出来,他的状况不是太好。”戈蒂耶有只黄绿色的玻璃眼,显然试图与真眼相配,结果却相当失败。他的那只假眼让人想起死猫的眼睛。人们尽量避免朝它看,可是眼睛却被它催眠般地吸引了。因此,戈蒂耶令人沮丧的话,再加上他的玻璃眼睛,给汤姆留下了强烈的死亡印象,让汤姆无法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