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

(收录:
《人是世上的大野鸡》
《独腿旅行者》)

在这个松绑的夏天,还是第一次,这个警示语跟伊蕾娜的关系甚于跟海岸本身。陡峭的海岸就像是碎土块和沙子垒成的,就像是被士兵盖好的。于是,雾气无法入境,无法深入腹地,不管它从何方而来。
晚上,士兵们喝醉了,又开始走来走去。酒瓶子在灌木丛里叮叮咣咣。他们从远处的保龄球馆里出来,跌跌撞撞地站到酒馆里,他们,那些穿着夏装的士兵们,站到了雷达伞的大喇叭下面。雷达伞只是在捕捉灯光和水面颜色的变化。它们属于另一个国家的边界,跟另一个国家边界上的士兵一样。
在夜里,天水互为一体。
天空闪着斑驳的微光,跟星光一同躁动,随潮水起起落落。天空漆黑无声。水面波涛汹涌。

——《独腿旅行者》

磨坊沉默无声。墙壁沉默,天花板沉默,齿轮也沉默。温迪施按下开关,然后灭了灯。黑夜罩住齿轮。昏暗的空气吞噬了面粉灰、苍蝇和袋子。
守夜人坐在磨坊的板凳上。他在睡觉。嘴张着。他的狗在板凳下闪亮着眼睛。
温迪施双手抬着袋子,双膝托着。他将袋子靠在磨坊墙边。狗看着,打了个哈欠。白色的牙就像一道裂缝。
钥匙在磨坊门的锁孔里转动。锁扣在温迪施的手指间咔嚓作响。温迪施数着数。温迪施听见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想:“我的脑袋就是一只钟。”他将钥匙塞进包里。狗叫唤起来。“我会上紧发条,直到弹簧断了。”温迪施大声说。

——《人是世上的大野鸡》

守夜人踹了下狗肚子。狗哀嚎起来。温迪施望着漏斗里面,听见水下的哀嚎。“黑夜真长。”守夜人说。温迪施向后退了一步。离开岸边。他看着草垛离开了水岸。静止的画面。很安静。和漏斗没有任何关系。很亮。比黑夜要亮。
报纸唰唰作响。守夜人说:“我的胃空了。”他取出熏肉和面包。刀在他手里闪闪发光。他咀嚼着。他用刀刃在手腕那儿挠痒。
温迪施把自行车推过来。他抬头看着月亮。守夜人一边咀嚼一边轻轻地说:“人是世界上的一只大野鸡。”温迪施抬起袋子放到自行车上。“人很强壮,”他说,“比畜生要壮。”
报纸有一个角被吹起。风像一只手硬拽着它。

棺材盖旁就是床。枕头是锦缎的,上面的斑点大大小小。床空着。床单是白色的,被子也是白色的。
猫头鹰从窗户旁飞过。它在玻璃里飞着,像一扇窗扇那么长。它在飞行中颤动。灯光歪歪斜斜地落下,猫头鹰变成了两只。
女人在桌前弯着腰来来回回。木匠把手伸向她的两腿间。女人看见挂着的针。她用手去抓。线摇晃着。女人让她的手在自己身上滑下去。她闭上眼睛。张开嘴。木匠拖着她的手腕到床边。他把裤子扔到椅子上。内裤好像白色的布头伸进裤腿里。女人伸直大腿,然后弯起膝盖。她的肚子好像一团生面。她的两条腿竖着,好像床单上白色的窗户框。
床上方挂着一幅黑框画。木匠的母亲系着头巾靠在她丈夫的帽檐边。玻璃上有块污渍。污点就在她的下巴那儿。她从画里微笑着。她濒死地微笑着。一年都不到,她就笑着进了墙挨着墙的房间。
水井边轮子在转动。因为月亮很大,要喝水。因为风挂在轮辐里。袋子湿了。它就像一个睡觉的人般挂在后轮上。“袋子好像一个死人,”温迪施想,“吊在我后面。”
温迪施感觉到大腿旁挺直、僵硬的那个玩意儿。
“木匠的母亲,”温迪施想,“已经凉了。”

园子尽头、篱笆开始的地方,开着一朵白色的大丽花。大丽花一直长到她肩膀。木匠的母亲嗅着大丽花。她嗅了很长时间白色的叶子。她吸进大丽花的气息。她搓了搓额头,朝院子望去。
木匠的母亲用大刀割下了白色的大丽花。
“甜瓜只是个借口,”木匠在葬礼后说道,“大丽花是她的厄运。”木匠的女邻居说:“大丽花是一张脸。”
“今年夏天天气太干了,”木匠的母亲说,“大丽花的叶片全都是白色,卷曲着。花儿开得很大,还从未有大丽花开过这么大。这个夏天没有风,花儿没有掉落。大丽花早该结束生命,但它却不能凋零。”
“这无法忍受,”木匠说,“没人能忍受。”
没人知道,木匠的母亲拿割下的大丽花做什么。她没把花带回房子里。她没把花放到屋子里。大丽花也不在园子里。
“她从园子里走了出去。她手上拿着那把大刀。”木匠说。“她的眼睛里有些大丽花的影子。眼白干干的。”
“有可能,”木匠说,“她等着甜瓜时,把大丽花掰碎了。她把花放在手上掰碎的。没有花叶散落在地上。园子好像一间屋子似的。”
“我认为,”木匠说,“她用那把大刀在地里挖出了一个洞。她把大丽花埋了起来。”

自行车轻了。它在走,温迪施在旁边把着它。车子穿过草地时,温迪施听不到他的脚步。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所有的窗户都黑了。温迪施站在长长的过道里。一道闪电将大地撕开。一声雷鸣将院子挤压到裂缝中。温迪施老婆没有听到钥匙在门上转动。
温迪施站在了前厅里。雷声远远地越过村庄,落在了园子的后面,夜里一片寒冷的寂静。温迪施眼睛里一阵冰冷。温迪施感到黑夜将被打碎,村庄的上空将突然明亮如昼。温迪施站在前厅,他知道如果他不走进房子里,穿过园子也许就到处可以看到所有事物狭窄的尽头,和他自己的尽头。

温迪施听到睡眠如何将她继续压到这滩浑浊下,只有她的呼吸呼噜呼噜。他很累很空。远离一切事物。好像在所有事物的尽头,好像在他自己的尽头,她的呼吸呼噜呼噜。
她的睡眠在那晚那么沉,没有梦找到她。

空荡荡的房间里鲁迪跪在地板上。他面前摆着彩色玻璃,排成长长的队列,围成圈。鲁迪旁放着空空的箱子。墙上挂着一幅画。那不是画。框子是绿色玻璃。框子里是乳白色玻璃带着红色波纹。
猫头鹰飞过园子。它的叫声尖尖的。飞得很低。整夜都在飞。“一只猫,”温迪施想,“一只在飞的猫。”
鲁迪从蓝色的玻璃里拿出一把勺子到眼前。他的眼白变大了。勺子里瞳孔成了潮湿、闪亮的球体。地板将颜色冲到屋子边沿。另一个房间的时间击打着波浪。黑色的斑痕一起游动。灯泡颤动着。灯光破碎了。两扇窗户交织游动着。两块地板将墙壁挤压到面前。温迪施用手抱住头。脑袋里血管在跳动。手关节那儿太阳穴在搏动。地板在抬起。它们在靠近,在互相触碰。它们顺着狭窄的裂缝落下。它们将变得很重,大地将要打碎。玻璃将要发热,成为箱子里发抖的溃疡。
温迪施张开嘴。他感觉到它们在脸上生长,那些黑色的斑痕。

毛皮匠在这三年中就去看过他儿子一次。“我坐了一个礼拜的车进山去看鲁迪。”毛皮匠对温迪施说。
三天后毛皮匠回来了。他的脸颊被山风吹得通红,眼睛因为失眠受到了伤害。“我在那没法睡觉,”毛皮匠说,“我没法合眼。夜里我的脑子里都感觉到那些山。”
“到处望去,”毛皮匠说,“都是山。进山的路上都是隧道。那也是山。它们和夜晚一样黑。火车开过隧道。整座山都在火车的哐当哐当声中。耳朵里传来一声轰隆,脑袋感到一阵发胀。一会儿乌压压的黑夜,一会儿亮晃晃的白天,”毛皮匠说,“不断在交替。没法忍受。所有的人都坐着,都不往窗外望。亮的时候他们看书。他们留神书不要从膝盖上滑落。我必须留神手臂不要碰到那些书。黑的时候他们就让书摊开着。我仔细听着,在隧道里仔细听着他们是否把书合上。我什么也没听到。当光线又亮了的时候我的眼睛首先去看那些书,然后看他们的眼睛。书摊开着,他们的眼睛闭着。那些人比我睁开眼睛要晚。我告诉你,温迪施,”毛皮匠说,“我每次都很骄傲,因为我比他们睁开眼睛要早。我对隧道的尽头很敏感。我从在俄国时就有了这种敏感,”毛皮匠说,他用手撑着额头,“那么多个哐当哐当的夜晚,那么多个亮晃晃的白天,”毛皮匠说,“我从未经历过。我在夜晚,在床上,听到那些隧道。它们嗡嗡作响。像乌拉尔山里的敞篷货车一样嗡嗡作响。”

盒子用银色的细绳扎着。阿玛莉站在镜子前。她看着自己。她在镜子中找寻着银色的绳子,然后扯开。“盒子放在了毛皮匠帽子里。”她说。
盒子里白色的薄棉纸沙沙作响。在白纸上放着一颗泪滴珠。尖部有一个孔。里面,在珠肚里,有一道凹槽。泪滴珠下面放着一张纸条。鲁迪写着:“泪滴珠是空的。灌上水。最好是雨水。”阿玛莉没法给珠子灌水。那是夏天,整个村子都干枯了。井水也不是雨水。
阿玛莉把珠子放到窗前光线下。它外表很呆板。但内部,沿着那条凹槽,它在颤动。七天来天空干烧着。它一直跑到了村子的尽头。它在山谷看了河流。天空喝上水。又下雨了。
院子里雨水淌过铺路的石块。阿玛莉拿着珠子站在屋檐的水槽下。她看着水流淌进泪滴珠的肚子里。
雨水中夹带着风。风将清脆的钟声一直吹过树林。钟声时而混沌,叶子在里面打旋。雨在唱歌。雨水声中还夹带着沙沙声。里面也卷进了树皮。
珠子里水满了。阿玛莉用湿湿的手把它拿进屋子,赤裸的双脚里夹着沙子。
温迪施老婆把珠子拿到手里。水在里面闪亮。玻璃里有道亮光。珠子里的水滴到温迪施老婆的手指间。
温迪施伸出手。他接过珠子。水沿着他的胳膊肘缓缓淌下来。温迪施老婆用舌尖舔舔湿漉漉的手指。温迪施看着她舔着那根手指,那根她在暴雨的夜晚从头发里抽出来的黏糊糊的手指。他向外望着雨。他感受到嘴里黏糊糊的。在他的脖子里难受得要呕吐了。
温迪施把珠子放到阿玛莉的手上。珠子滴水。但珠子里的水没有下降。“水是咸的。嘴唇火辣辣的。”温迪施老婆说。
阿玛莉舔了舔指关节。“雨是甜的,”她说,“盐是泪滴珠子哭出来的。”

战前教堂后面长着棵苹果树。这是一棵大嚼自己苹果的苹果树。
守夜人的父亲当时也是守夜人。在一个夏天的夜里他站在黄杨树篱笆后面。他看见那棵苹果树怎样在上面树枝分叉的树干那儿张开了嘴巴。苹果树在大嚼苹果。
早上守夜人没有去睡觉。他去找村里的法官。他告诉他,教堂后的苹果树大嚼自己的苹果。法官哈哈大笑。笑的时候他的睫毛都在抖动。守夜人从他的大笑中听出了恐惧。在法官的太阳穴上生命的小锤子正在敲打。
守夜人走回家。他穿着衣服躺到床上。他睡着了。他睡了一身汗。
在他睡觉的时候,苹果树擦伤了法官的太阳穴。他的眼睛发红,嘴干干的。
午饭后法官打了他老婆。他在汤里看到了漂浮的苹果。他吞下了它们。
村里的法官吃完饭后没法睡觉。他闭上眼睛,听着墙后的树皮声。树皮挂成一排。它们在绳子上摇晃,吃着苹果。
晚上法官召开了会议。人们聚在一起。法官成立了一个委员会监视苹果树。委员会包括四位富农、神甫、村里的教师和法官自己。

神甫已经将教堂的钟停摆。它啮合的齿轮不该计算罪恶的时间。寂静应当控告这个村庄。
村子里谁也没睡。狗都站立在街上。它们没有叫唤。猫都坐在树杈上。它们瞪着发红的灯笼眼。
人们坐在屋子里。母亲抱着她们的孩子们在燃烧着的蜡烛间走来走去。孩子们不哭。温迪施和巴尔巴拉坐在桥下。
那位教师在他的怀表上看到午夜。他从袋子里伸出手来。他给夏夜委员会打了个手势。
苹果树没有动静。法官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一个富农因烟草引起的咳嗽在抖动。他迅速地揪下一把草。他把草塞进嘴里。他压住了咳嗽。
午夜过去了两个小时,苹果树开始颤抖。上面树枝分叉的地方张开了一张嘴。那张嘴在大嚼苹果。
夏夜委员会听着嘴巴的吧嗒声。墙后,在教堂里,蟋蟀唧唧地叫着。
那张嘴在嚼第六个苹果。法官跑到树旁。他举起斧子去砍那张嘴。富农们将他们的粪叉举到空中。他们站在法官的身后。
一块树皮连着黄色、潮湿的木头落在草地上。
苹果树闭上了它的嘴。
夏夜委员会中没有人看见苹果树什么时候、怎样闭上了嘴巴。
教师小心翼翼地从他的口袋中爬出来。他作为教师肯定看到了,法官说。
早晨四点钟神甫穿着长长的、黑色的袍子,戴着大大的黑色的帽子,夹着黑色的文件包去火车站。他走得很快。他只看着石子路。曙光已经爬上房屋的墙壁。石灰很亮。
三天后主教来到了村里。教堂里满满的人。人们都在看他从凳子中穿过,走向祭坛。他爬上布道坛。
主教没有祈祷。他说,他读了村里教师的报告。他请教过上帝。“上帝早就知道,”他叫道,“上帝让我想想亚当和夏娃。上帝,”主教小声说,“上帝对我说:魔鬼就在苹果树里。”

主教之前给神甫写了封信。他用拉丁文写的。神甫在布道坛冲着下面念了这封信。因为拉丁文的缘故,布道坛看起来很高。
守夜人的父亲说,他没有听到神甫的声音。神甫把信念完后闭上了眼睛。他双手合拢,用拉丁文祷告。他从布道坛上爬下去。他看上去很矮小。他的脸看上去很疲惫。他脸朝祭坛站着。“我们不允许砍伐这棵树。我们必须让这棵树树立着烧尽。”他说。
老毛皮匠更愿意从神甫那儿买下这棵树。但神甫说:“上帝的旨意是神圣的。主教已经知晓。”
晚上男人们带来了一大堆稻草。四个富农用稻草将树干绑起来。村长站在梯子上。他把稻草撒在树冠上。
神甫站在苹果树后,大声地祷告。沿着黄杨树篱笆站着的教堂唱诗班,唱着长长的圣歌。天气很冷,歌声的气息一直飘到了天上。女人和孩子们小声祷告。
教师用一根燃烧的刨花去点燃稻草。火焰吞噬了稻草。火焰升起来了。火焰吞噬了树皮。火在木头中噼噼啪啪作响。树冠舔舐着天空。月亮遮住自己。
苹果鼓胀起来。它们炸开了。果汁叽叽咕咕。果汁在火里如同活着的肉体在呻吟。烟雾发出臭味。火辣辣刺入眼睛。歌曲被咳嗽声扯断。
在第一场雨到来前村子里烟雾弥漫。教师写进他的本子里。他称这场烟雾为“苹果烟雾”。

教堂后面很长时间还矗立着一段黑黑的、拱起的枯树干。
人们说,教堂后面站着一个男人。他看上去像没有戴帽子的神甫。
早上下了霜。黄杨树披上了白色。枯树干是黑色的。
教堂司事从祭坛上把枯萎的玫瑰抱到教堂后面。他经过枯树干。树干是他老婆的木臂。
烧焦的树叶打着旋。没有风。树叶轻飘飘的。它们飘到他的膝盖上。它们落在他的脚步前。树叶粉碎了。它们成了炭黑色。
教堂司事砍倒枯树干。斧子没有声音。司事倒了一瓶灯油在树干上。他点燃了。树干烧尽。地上留下了一小撮灰烬。
教堂司事把灰放进盒子里。他走到村边。他用手在地里刨了洞。他的额头前立着一根弯曲的树枝。那是一个木头手臂。它抓向他。
教堂司事填平了放盒子的洞。他穿过满是灰土的路走进田野。远远地他就听到树林的声音。玉米地干枯了。他经过的地方叶子都碎了。他感受到了年年岁岁的孤独。他的生命已经苍白。空了。
乌鸦飞过玉米地。它们落在玉米秆上。它们从煤堆里来的。它们很沉。玉米秆摇晃着。乌鸦拍打着翅膀。
教堂司事重新回到村子里时,他察觉他的心赤裸着、僵硬地挂在肋骨间。那个灰烬的盒子躺在黄杨树篱笆旁。

椴树枝挂在了墓碑上。“人们不需要梯子。”老克罗讷说。“不会头晕的。”她坐在草地上,把花采下来放进筐里。
老克罗讷一个冬天都在喝椴树花茶。她喝光了一杯又一杯。她喝茶上瘾。死神就在杯子里。
老克罗讷的脸放着光。人们说:“老克罗讷的脸预示着什么。”她的脸很年轻。年轻状就是毛病。像人们死前回光返照,就是这张脸。像人们越来越年轻,变得那么年轻直到身体垮掉。直到回到人世前。
克罗讷一直唱着同一首歌:“门前泉边有一棵椴树。”她将新的小节加进去。她唱椴树花的小节。
当老克罗讷喝的茶没加糖时,这些小节就很悲伤。她唱歌时照着镜子。她在自己的脸上看见了椴树。她感受到了肚子和腿上的伤口。
老克罗讷从田里采来飞燕草。她将草煮熟。然后用棕色的草汁涂到伤口上。伤口变得越来越大。它们闻起来越来越甜。
田里所有的飞燕草都被老克罗讷采完了。她越来越多地煮飞燕草,还有茶。

鲁迪把他家里所有的玻璃制品都送给了那个男人。几个玻璃的盆。几把梳子。一把蓝色玻璃的摇椅。几个玻璃的杯子和盘子。一些玻璃画。一个红色罩子的玻璃夜灯。
玻璃耳朵、玻璃嘴唇、玻璃手指和脚趾都被鲁迪装在箱子里带回了家。他把它们摆在地上。他把它们排成排,围成圈。他看着它们。

“到处都是女人。池塘里也都是女人。”守夜人说。

老克罗讷的棺木上面放着绣球花束。花枯萎得很厉害,成了紫色。躺在棺材里的,皮肤和骨头的死神带着它们走。雨水的祈祷带着它们走。
苍蝇在没有了香味的绣球花束里爬行。
神甫朝门走去。他脚步沉重,似乎他的身体灌满了水。神甫把黑色的雨伞递给辅弥撒者,说道:“赞美耶稣基督。”女人们嗡嗡着,苍蝇嗡嗡着。
木匠把棺木盖拿进屋里。
一片绣球叶子颤动着。半紫色,半死灰色落到了白色绳子旁祈祷的手上。木匠将盖子放到棺木上。他用黑色的钉子和短短的锤击将棺木钉牢。
死者的灵车闪闪发光。马看着树林。马夫把灰色的罩子盖在马背上。“马会受凉。”他对木匠说。
辅弥撒者举着把大大的雨伞在神甫的头顶上。神甫的腿看不见了。黑袍子的边沿拖到了泥浆里。
温迪施感觉水在鞋子里咕嘟咕嘟。他认得法衣室里的钉子。他认识那个长钉子,上面曾挂着那件袍子。木匠踩进了一个水坑。温迪施看着他的鞋带湿透了。
“黑袍子已经看过了很多,”温迪施想,“它看过,神甫怎么和女人们在铁床上寻找洗礼证明书。”木匠问着些什么。温迪施听见他的声音。温迪施不清楚木匠在说什么。温迪施听见身后的单簧管声和隆隆的鼓声。
守夜人的帽檐边,雨水线形成了流苏圈。灵车上棺罩扑扑翻动。绣球花束在路过坑洼地时颤抖着。叶子掉进了泥浆里。泥浆在车轮下面亮汪汪。灵车在水洼的亮光里转动。
吹奏曲凄凄冷冷。隆隆的鼓声听起来低沉、潮湿。村子的上空,房顶都向着雨水的方向。
墓地白色的大理石十字架泛着光。拉钟拖着它口齿不清的舌头响彻村子上空。温迪施看到他的帽子穿过一个水洼。“池塘要涨水了,”他想,“雨会把给警察的面粉袋打湿了。”
坟墓里积了水。水黄得像茶。“现在老克罗讷可以喝了。”干瘪的维尔马低语道。
领读祈祷文的女人把她的鞋子搁在坟墓间开着的春白菊上。辅弥撒者斜打着伞。烟雾渗透到了地里。
神甫将一把泥浆滴洒到棺材上。“尘归尘,土归土,上帝的归于上帝。”他说。辅弥撒者唱出一声长长的、潮湿的“阿门”。温迪施看到他嘴里的臼齿。

“猫头鹰瘫了,”守夜人说,“大暴雨中的死亡日让它受不了了。如果它今晚看不到月亮,它就再也飞不起来了。如果它翘辫子了,水就会发臭。”
“猫头鹰没有平静,水没有平静,”温迪施说,“如果它翘辫子了,就会有另一只到村里。一只年幼的,笨拙的,不熟悉的。它会落到每个屋顶上。”
守夜人看着月亮。“然后就又有年轻人死去。”他说。温迪施发觉他面前的气是守夜人呵出来的。声音传到他这儿是一句无力的句子。“然后又会像战争中一样。”他说。
“青蛙在磨坊里呱呱叫。”守夜人说。
它们让狗发狂。

“我去磨坊的路上,在英雄十字架那下了车,”温迪施在黑暗中说,“我本来要去教堂祈祷的。教堂门关着的。我想这是个糟糕的信号。圣安东尼就站在门后面。他厚厚的书是褐色的。好像一本护照。”
温迪施在房间温暖、黑暗的空气中做梦,梦见天空突然打开,云彩从村子里飞了出去。一只白色的公鸡飞过空荡荡的天空。他把头撞到了草地上干枯的杨树。他看不见。他眼睛瞎了。温迪施站在一块向日葵地边上。他叫道:“鸟儿瞎了。”他的声音传回来却变成了他老婆的声音。温迪施走进向日葵地的深处,喊道:“我不找你,因为我知道,你不在这里。”

月亮很大。温迪施听见老鼠钻进水里。“我感觉到了风,”他说,“腿关节很疼。很快就要下雨了。”
狗站在草垛旁,吠叫着。“从山谷那儿来的风带不来雨,”守夜人说,“只有云和灰。”“也许会带来风暴,”温迪施说,“又要把水果从树上吹下来。”
月亮蒙上一层红晕。
“那鲁迪呢?”守夜人问。
“他休息了。”温迪施说。他感觉到谎言让他的脸颊发烧。“在德国做玻璃和我们这里不太一样。毛皮匠写信说我们应该带上我们的水晶去。我们的陶瓷,还有做枕头的羽毛。他写信说,不要带锦缎和内衣。那里有的是。但皮毛很贵。皮毛和眼镜。”
温迪施在啃草茎。“开始不容易。”温迪施说。
守夜人用手指尖捅着臼齿。“全世界人们都得工作。”他说。
温迪施用草茎绑着食指。“有一点很难,毛皮匠写道,一种病,我们所有人都从战争中了解过。思乡病。”
守夜人手里抓着个苹果。“我不会得思乡病的,”他说,“在那里人们也只是待在德国人中间。”
温迪施把草茎打了个结。“那里比这里的外乡人还多,毛皮匠写了。而且人数迅速增长。”温迪施说。
温迪施将草茎从牙齿中穿过。草茎冰凉。他的牙龈冰凉。温迪施把天空含在他的嘴里。风和夜晚的天空。草茎在他的牙间扯破了。

阿玛莉蹬着白色高跟鞋走在石子路上。她将申请书四角折叠,好像一个白色的钱包抓在手里。红色的裙子在她的小腿周围摇摆。爱尔兰的春天飘到了院子里。阿玛莉的裙子颜色在苹果树下要比在太阳下深。

温迪施把胳膊肘放在桌上。他的手很沉。温迪施把他的脸埋在他沉重的手里。游廊不长。这是一个明亮的日子。游廊影子有一刻落在了它从未到达的地方。温迪施感觉到碰撞。一块石头挂在了他的肋骨里。
温迪施闭上眼睛。他感觉到他的眼球在手里,他没有脸的眼睛。
温迪施带着光秃的眼睛、肋骨里的石头大声说:“人是世界上的一只大野鸡。”温迪施听到的,不是他的声音。他感受到他赤裸裸的嘴。说话的是墙。

温迪施吞下一根柔软的白面。它进入了他的喉咙。温迪施把汤匙放在桌上,他咳起来。他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温迪施把汤吐到了碟子里。他的口腔酸酸的。它一直冲进他的额头。碟子里的汤因为吐出来的汤变浑了。
温迪施在碟子里的汤中看到了一座宽敞的院落。院子里是夏天的夜晚。

云和飘动的雪压在山上。载重车上严寒火辣辣地作痛。在矿井前不是所有的人都下车。每天早上男人们和女人们都坐在凳子上。他们睁着眼坐着。他们让所有的人从自己身边走过。他们冻死了。他们在彼岸坐着。
煤矿是黑的。铁锹冰凉。煤炭很重。

女歌手微笑着。她有一张海鸥脸。她就像张开合上嘴巴一样频繁地睁开闭上眼睛。她唱着一首关于罗马尼亚女孩子的歌。她的头发要打湿了。太阳穴边翻起小小的涟漪。

一个士兵看到了灌木丛里的小猫头鹰。他把枪放进草里。他起身。子弹飞了。它命中了。
死者是裁缝的儿子。死者是迪特马尔。
神甫说:“小猫头鹰栖息在多瑙河边,但它想起了我们的村子。”
温迪施看着他的自行车。他把子弹的消息从村子带到院子里。“现在又像在战争中。”他说。
温迪施老婆竖起眉头。“那种情况也不关猫头鹰什么事,”她说,“那是一个意外。”她从苹果树上扯下一片黄叶子。她从头到脚打量着温迪施。长时间停留在上衣胸口的口袋,那里面心脏在跳动。
温迪施感觉到嘴里的灼热。“你的见识真短,”他喊道,“甚至都没有从额头到你的嘴巴那么长。”温迪施老婆哭了,她揉碎了那片黄叶子。
温迪施感觉仿佛沙粒在脑袋里嘭嘭跳。“她只为自己哭泣,”他想,“不是为死者。女人永远只为自己哭泣。”

《独腿旅行者》

可我已不再年轻。

—— 塞萨尔·帕韦泽

醉汉一把推开窗户。伊蕾娜把他扶到两张床中的一张上。
你叫弗兰茨。孩子们都这么叫你。
他没明白这个问题意义何在。没作声。灰色的眼睛,牙齿顶着嘴唇,犬齿的边缘就像一片薄薄的白色锯子。
我喝醉了,可你居然说德语。你没喝醉,怎么会说德语。
伊蕾娜走到窗边。向外面看。
这个我明天再告诉你。
弗兰茨不省人事了。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睡着了而且还是张着嘴睡的,他的嘴巴很干,嘴唇像海岸的碎石一般粗糙。
伊蕾娜看着窗帘一直垂到地上。她呆呆地望出去,望着海天之间的黑色平面。弗兰茨的手在睡梦中动了动。光线之下,睡着的脸被白色的床衬得若即若离。
一股欲望向她袭来。那不是欲望,而是一种无机物的状态。那状态属于石头和海水。属于货运火车和门以及上上下下的电梯。
外面黑色平面上,铺着深夜笔直的铁轨。
脸上吹过的风,让伊蕾娜感觉到房间位置很高。星星刺进她的额头。海水涌向脚下很远的地方。
不,伊蕾娜对窗外说。
她走到洗手池旁。她用手捧着喝了口凉水。她关了灯。像弗兰茨一样,和衣睡在另一张床上。她感觉到,狭长小道里的房间向窗口延伸,伸进空空的平面,那里的黑暗更加凝重。
伊蕾娜在黑暗里哭不出来。
伊蕾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直到天光将眼皮打开。
弗兰茨光着身子从浴室里走出来。一道光斑顺着墙面,洒到床边。弗兰茨坐到了床沿上。
昨天晚上,他说。
你怎么来这儿的。

您还化过妆。您得承认您是想漂亮点的。这不挺好嘛。我觉得这样很好。或者您化妆是为了不被发觉 。
我化妆,因为我之前想漂亮点,伊蕾娜说。一直都是这样。
一直都化妆。
是不是有人去世了。他问道。
伊蕾娜摇摇头。
那就是爱情了,他说。上了年纪的人是死亡,年纪轻轻的是爱情。
他按下快门。

站台上方挂着一个时钟。铁轨并成一束的地方,燃着一道绿光。
罪行尚未发生,审判就已降临。
那一对在亲吻。地铁在隧道里呼啸。那一对在亲吻。却连手都不碰一下。嘴噘着,彼此挤压着。
那些吻很仓促。眼睛一直睁着。嘴唇是干的。
那些吻里没有激情。也没有逢场作戏的那种轻浮。
那些吻是一个夹子。
人们在那些亲吻中换乘。等待下一班地铁。
就像上车和下车之于伊蕾娜,只是为了不再站在原地。
鞋子周围是沥青。头发周围是不断的冷风。风在撕扯。
每当两张脸彼此分开,隧道里的黄色瓷砖就透过嘴唇间的缝隙,闯进随冰冷车厢晃动的视线。
下一班地铁开过来时,两个人和车厢以及吸入的空气再无分别。
报亭旁边有一个长椅。报亭里的灯光洒在椅子靠背上。杂志封面的女郎们微笑着,一丝不挂。伊蕾娜看见风拂过她们的双乳,像一只手帕。

上年纪女人的眼睛里,写着猝不及防。妈妈大衣兜里的火柴,默不作声。
那猝不及防如此明显,就像一个问号。滑过女人的脸。当它抵达嘴部的时候,脸颊开始变硬。眼睛眯起来。那是心生了憎恨。
自动扶梯嗡嗡作响。自动售票机哗啦一声。吐出来几枚硬币。
地铁从远处呼啸而来。
一个声音说,不必扣上大衣。此刻,一个男人手拿百合花束。他在打盹儿。看上去他既不比女人年轻也不比她老,既不比她高也不比她矮。他是乘客当中没有被孩子注意到的一个。
铁轨开始变亮。
地铁停稳了。气旋带着来自偏远荒原的冷空气和近前沉重机车散发出的热气,从站台涌向天花板。
车开走后,站台空了。
孩子站过的地方,躺着薯片。
那是一种刚刚行凶之后,横亘在手和刀之间的寂静。

我总是在路上,施特凡说。
售货员站在拥挤的小店里。
从外面看,纪念教堂好似内藏一个洞穴:石墙掉渣,黢黑潮湿。再往里面是售货亭的灯光。
售货亭里满是同一个样子的商品。
那么弗兰茨呢,伊蕾娜问道。
耳环上的宝石闪闪发光,从这一个到另一个。施特凡的下巴动了一下:
不算经常。或者算是吧。
各种颜色的玻璃烛台,每个上面都托着一滴蜡,它怎么都不落下来。它满溢出来,美得令人心痛。
那就好像人再也流不出眼泪的样子。

伊蕾娜盖上被子。
想保持闭眼很难。
眼睑太短了。光线穿透了睫毛。眼皮之间的光线如此刺眼,好像那个房间里的光从下面钻进来,似乎地面的光正照进眼睛里。
伊蕾娜把脸转向墙里边。
墙上有明显的四边框,比墙的其他部分都要白,不过不如石灰的白。那更像是皮肤的白,那是一个后背。
伊蕾娜透过皮肤看见了肋骨。后背在呼吸,比墙的其他部分要温暖。伊蕾娜想弗兰茨了。
伊蕾娜感受着背部的温度,床的温度,衣服和皮肤的温度。
每一种温度都不一样。
被子的边缘围在脖子上。伊蕾娜感觉自己好像被埋葬了。
她的眼睑变长,长到覆盖整张脸。
伊蕾娜的眼睑覆盖了整个房间。
慢慢地,眼睑合上了。
在长长的阴影里,像百叶窗一样变了形。

伊蕾娜把照片从报纸上剪下来,边缘剪得都不太齐。因此很少带着黑边。伊蕾娜手抖剪出的边缘,看起来就好像报纸把照片又吞了回去。
伊蕾娜把照片一张挨一张贴在一卷烘烤用纸上。她花了好长时间寻找、比较,直到两张照片彼此匹配。两个对的照片一旦相遇,就自动配上了。
让这些照片产生关联的,恰恰是彼此间的反差。这些反差从所有照片中变出一幅陌生的图像。这图像如此陌生,乃至适合一切。它在不断移动。
这图像如此陌生,乃至秋千上女孩子的笑容跟穿西装的死者,打开同一个深渊。
伊蕾娜把这幅拼贴画挂在厨房的墙上。她坐在厨房桌边。她的目光就是脚步。
伊蕾娜在图像上寻找一个主人公。
主人公是一个静物:废弃的门,从碎石路通向看不见的远方。

行人的眼里只有眼白。瞳孔在黑暗里悄悄遁迹。面部的每个器官都被照亮,被照得坚持不住了。
由于周围太暗,被照亮的面部器官看上去就像影子一样。
树上的叶子是叶子的反面。树是树的反面。整个城市都是城市的反面。

伊蕾娜走到附近的一个信筒。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卡片,写道:嗨,我有时会想,你比一个橱窗,或者一段树枝,或者一座桥的距离要更近些。可是我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却发现,我越来越看不到你。

当伊蕾娜去想弗兰茨、联想到自己时,除她之外的一切突然都有了个性。
柏油没有长度和宽度。如果柏油有个性,城市就会陷入停滞。那样城市就只剩下人行道,或者墙,或者桥。
如果柏油有个性,城市就被隔挡。那带给伊蕾娜一种外在的安全感。
然而她自己内在的不安却暴露出来,涌向脑际。这种不安不由隔挡。
城市和脑盖,是停滞与运动的交替。
当脑盖停滞,柏油在生长。当柏油停滞,脑盖里的空虚在滋长。
忽而是城市袭击了伊蕾娜的思想。忽而是伊蕾娜的思考袭击了城市。

跳蚤市场上小贩的吆喝声伴着风穿过树丛。风里弥散着二手服装和尘土的气味。
跳蚤市场是被城市遗忘的诸多地段之一。在这些地段,贫穷把自己伪装成商业。
这些地段荒无人烟,草木丛生:荨麻、飞廉、西洋蓍。在伊蕾娜眼里,这些都是另一个国家的草。
在这座城市看见另一个国家的草,让伊蕾娜大吃一惊。她怀疑自己把草种装在脑袋里一起带了过来。为了确定那些草并不是她的想象,伊蕾娜碰了碰它们。
伊蕾娜还有一个疑虑。她怀疑自己把乡愁缩小、缠成一团装进脑袋,以免被人认出来。她怀疑她的忧伤一露面就被瓦解。她怀疑在感官之上建立起一座思考的楼宇,目的是压制感官。

瞳孔,托马斯说,瞳孔好似眼睛正中的耳环。

施特凡讲话的声音太大了:
我掏钥匙的时候很小心。我们回家的时候,我不想惊动她。
施特凡朝四周看看:
我把床铺好,开讲。我没完没了地讲些跟我无关的事情。
施特凡的嘴湿乎乎的:
当第一串雨滴落下,我躺在陌生的肌肤旁边。当床有了温度,女人们都变成了透明体。只有一点让人不太舒服。当我亲吻她们的时候,我总是听得见她们头脑中咝咝作响。
伊蕾娜撸起衣袖,看看表。伊蕾娜没有看指针,而是看着表盘上无穷无尽的关联。
一个咔哒,在场的事与不在场的人等分成了两边。

火车停在铁轨上。芥末绿色的长筒袜。姑娘背着蓝色书包。音乐从她的耳机里鱼贯而出。抹得很浓的眼影。眼睛睁得又大又呆滞,好像从未注视过某个画面。
一个球在站台上方转动。球的内部发着光。
两个女人在交谈。边说边用手在面前比画着。她们的手长得很像。若不是看戒指和指甲油的颜色,很难分辨出手是谁的。接着,手把箱子往跟前拽了拽。嘴唇张了张,却只字未说。
一双黑色漆皮鞋擦得铮亮。只反射出一双白色袜子。
一只鸽子在火车旁边匆忙捣着碎步。它的头非常僵硬,伊蕾娜无法判断那究竟是出于高傲,还是出于某种折磨着它的疾病。
光线在没有火车的铁轨上凸起。铁轨之间横陈着枕木。枕木之间铺着碾碎的石子。还有烟头。
鸽子悬在火车上面的空中。伊蕾娜看见它嘴后边的齿轮。
到了伊蕾娜不得不把所思所想都说出来的时候,她却找不到一句可以说的话。连随意拼凑的字母都不行。
从那个转动的球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播报列车进站。
美丽的嘴唇,高高在上,伊蕾娜想。那嘴唇在为侏儒播报火车进站。
穿芥末绿色长筒袜的姑娘上了车。她腿上的重量比她的背包要重。
跟你在一起真愉快,弗兰茨说。
伊蕾娜没有接茬儿。那种在一起时的愉快让她心痛。那愉快属于过去,那愉快留在从前。

旅行的人,伊蕾娜思忖着,到沉睡的城市旅行的人,带着激动的目光,抱着失效的愿望。他们从城市居民的身后走来。一条腿上是旅行者,另一条腿上是迷途者。
旅行的人姗姗来迟。
我们已经证明,假如存在我们,我们就不是我们,弗兰茨说。
伊蕾娜看着电话拨号盘上的数字。它们在哔哔作响。
不,是表的滴答声。
假如我们一起存在,伊蕾娜说,成对存在。
这句话是引来的,弗兰茨说。

人是会忘掉整本书的,伊蕾娜说,这个我知道。只有某些狂妄的句子还能记住。这些句子属于某个人,似乎发生在某个车站里的一次特殊经历,把这些句子悄悄告诉给某个人。假装这些句子是某个人的突发奇想。
车站,弗兰茨说。我觉得这本书是关于城市的。
你改造这些句子,把它们变成自己的,伊蕾娜说。你以为能靠这些句子生活,因为它们很狂妄。
被刷成绿色的窗户旁边有块颜料。伊蕾娜关注的那个工人在调试灰色和墨绿色颜料的细微差别。
不过用不了几年,你就会对那些句子感到厌倦。当你说出来的时候,发音司空见惯。没有新奇的发音,伊蕾娜说。就只有你自己的。不过是几个平时不说的词。就像一张照片,上面的人是你自己,带着一副奇怪的表情。句子的狂妄已经杳无踪迹。
狂妄,这个词我喜欢,弗兰茨说。
为什么是草绿色,伊蕾娜心想。眼睛看着那块颜料。
然后弗兰茨说了挂掉电话前的最后一句,他说:我祝愿你。
这句话祝愿的,并非伊蕾娜所期望的。
伊蕾娜试图把弗兰茨说过的第一句话重复一遍。可是她忘记他的原话了:
假如我们存在。此前是什么,后面又是什么。这是一句不属于伊蕾娜的话。就算是读书时看到,她也不会在意。
第二天上午,邮差送来一封急电:
“人们若能从城市的里面看见城市,城市就成了另外一座城市。伊蕾娜是远方某座城市的名字,一旦人们走近它,它就成了另一座城市。一个是给路过而不走到城里面的人,另一个是给被城市攫住并且再也走不出去的人;一座城市给初来此地的人,另一座是给彻底离开的人;每个城市都理应有另一个名字,也许我曾用别的名字讲起过伊蕾娜,也许我只讲过伊蕾娜。”
没一个字是我自己说的。都是引用的,弗兰茨说。这本书叫:看不见的城市。几年前我就把关于伊蕾娜这座城市的段落划出来。当时,我没有把它跟任何人联系到一起。现在,你叫伊蕾娜,还真是让我吃了一惊。

你发现没有,伊蕾娜,当我们不喜欢彼此时,我们是多么愿意叫对方的名字。我们害怕彼此。

红绿灯就像眼睛。一种冰冷的安全感爬上伊蕾娜的身体。好像她正走在铮亮发光的纸上,同一个物体,从一张明信片跑到另一张上。她想要思考的一切都从那里跑开。继而,整个思路就像脑中的街区地图。
斑斓的灯光里,飞驰的汽车间,有个男人在行走。他走在白色的斑马线上。斑马线把街道分成各个方向。他的外套在风中飞舞,拉链的锯齿被呈环形流动的汽车灯照亮。
庭院里那个四边形里亮着灯。没穿上衣的女人在说话,手在面前比画着。脚手架上投下一只桶的影子。接着,房顶后面,市政厅的钟敲响了。
天已经亮了四个小时。
洗澡水来势汹汹。水砸得皮肤生疼,好像有人在扔沙子。
伊蕾娜此刻光溜溜站在灯下,弓着腰,她惊讶于自己的肩膀竟没有掉到脚趾上。
前屋的楼板在呻吟。
厨房拼贴画上的男人,坐在空荡荡的天空底下。当伊蕾娜关上灯时,他还在看着伊蕾娜的脸。

这一天,天空大不过一只眼睛。
伊蕾娜坐在草地上。
她在写卡片:
弗兰茨,我正躺在阳光下的公园里。有个寡妇用条白绳子牵着一只乌龟散步。寡妇走进阴影里的时候,她的脸是疲惫的。当她走进阳光里的时候,那张脸是苍老的:她的脸非常平静。我见过这个牵乌龟的寡妇。在同样的公园,同样的树下。也许在另一个国家或另一座城市。也许在一部电影里。有可能她们都只是我的想象,直到现在还是想象。我惊讶的是,她们竟然熬过了寒冬。这个晚夏啊。阳光灿烂时,我只是愚蠢地等待,忘记了我还会行走。我很累,内心虚弱,无法一直闭着眼睛。我把长筒袜和鞋子都脱了:远远地看着自己的脚趾。我真不希望那是我的脚趾。

伊蕾娜想起那个发光的四边形:
一个小房间,一盏夜明灯,房间角落里有一张大床。床脚有个冰箱。夜灯开着。
一个男人赤裸着躺在床上。女人没穿上衣,站在床脚,把裤袜和内裤顺着一条腿脱下来。
她的手摸向脖子,解开一条沉沉的棕色项链。项链有三排扣。她把项链放到冰箱上面,动作不紧不慢,似乎整个人都专注于那条项链,好像她脱衣服只是为了摘掉项链。
她忽然看了一眼床,好像在为自己会心一笑。她摘下手链。手链上有三排棕色搭扣。她把手链挨着项链放在冰箱上。
她侧了两次头,从每个耳垂上分别摘下一只耳环。每只耳环有一个棕色搭扣。两只耳环也放在了冰箱上。
女人咯咯笑着打开了冰箱门。一盏灯,亮得如同夜灯,发出强光,照着她的腹部。
女人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空盘子。她把项链、手链和耳环都放到盘子上。再把盘子放回冰箱,然后关上冰箱门。男人就在此刻关上了夜灯。
黑暗中,女人在呻吟,男人在喘息。
接下来,冰箱里的灯亮了。与此同时,夜灯也亮了。
女人从冰箱里拿出小盘子。
她慢条斯理地,完全在自己身上忙活起来,戴上项链、手链和耳环,好像跟那个男人睡觉只是为了重新戴上这些首饰。首饰在晃动。棕色搭扣是葡萄园里活生生的蜗牛。

真奇怪,伊蕾娜说,当你谈论女人的时候,我马上就成了许多个女人。我不认识她们。你讲得越多,我就越像她们。那是耗尽的爱情,在我身上重演。

施特凡抬起她的下巴说:
谁信你的话。看看你的脖子吧。
越发……,伊蕾娜说。她话说了一半,看向吧台。接着似乎另起了一句说:我越发觉得自己就像活在以后。我坐在这些人里,而他们似乎早已不在。也包括你。
施特凡吻了伊蕾娜的脖子,说:也包括你。
施特凡的杯子空了。泡沫在杯子边缘留下一圈痕迹。施特凡举起酒杯,斜着。柠檬切片在摇晃。
他吻着伊蕾娜的指尖,看着上方的墙角。他的眼珠转来转去,似乎在追踪一个旋转的物体。
想象一下,所有人都已经走了,伊蕾娜说。一个男人独自坐在一个空荡荡的酒吧里,骗取一个吻。
施特凡瞥了她一眼。他眼里的红色踏进了伊蕾娜的眼睛。

当伊蕾娜用手摸脸的时候,贴在皮肤上的是一只陌生的手。还有内脏,伊蕾娜几乎看见了自己的内脏,就像在肚子里揣了一个密封的大口玻璃瓶,心脏和舌头如同深度冻僵的水果。
鲜花,伊蕾娜心想着,现在我要给自己买鲜花。

登录以加入对话
万象千言

本站话题休闲取向,欢迎使用。以下类型用户请勿注册:激进民运人士、左翼爱国者、网络评论员。

访客查看账户公共页面 (1234.as/@username) 仅显示 10 条最新嘟文,如果需要查看更多,请关注或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