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来,同美的情况一样,出现了很多关于丑的相对性的文字。在十三世纪,雅克·德·维特里曾说:“或许当独眼巨人看到像我们一样长着两只眼的巨人时,会大吃一惊……我们觉得埃塞俄比亚黑人很丑,但在他们当中,最黑的那个会被认为是最美的。”几个世纪后,伏尔泰说:“如果问一只雄蛤蟆什么是美……它会回答说是它的雌蛤蟆。因为它小小的头上两只圆鼓鼓的大眼睛,又宽又扁的脖子,黄色的肚子和棕色的背……如果去问魔鬼同样的问题,它会告诉你:美就是一对犄角、四只爪子和一条尾巴。”对于达尔文来说,不同的情绪,比如厌恶、恶心,其表达方式在世界上大部分地区并无二致。“人们会用类似呕吐之前的口部动作表示极度的厌恶”,他又补充说,在火地岛,“一个当地原住民用手指触碰我正在宿营地食用的冷腌肉,因为感到黏黏糊糊而表现出极度恶心的样子。而从我的角度,尽管他的手看上去并不脏,但看到一个野蛮人用手触碰我的食物,也让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
关于美,有没有普遍的表达方式呢?答案是否定的,因为美意味着疏离、缺少激情。而丑却与此相反,它代表着一种激情。因此一些人认为我们无法对丑做出美学判断。让我们试着理解这个观点:审美意味着一种疏离。也就是说,我会认为一个事物是美的,即使它不属于我,由此激情被我熄灭。与之相反,丑却意味着一种激情,比如厌恶和排斥。因此,如果不能够疏离的话,又怎么能“审丑”呢?
在艺术和生活中可能都有丑存在。对丑的判断是存在的,然而这种判断并非理想美的对立面。比如,当我们说“这瓶花真丑”的时候,我们知道它出自谁之手吗?它是希特勒年轻的时候画的。面对所有我们认为肮脏的、讨厌的、吓人的、荒谬的、恐怖的、恶心的、令人反感的、卑鄙的、畸形的、猥琐的、骇人的、梦魇般的、令人作呕的、不雅的、扭曲的、变形的、猢狲似的、兽性的东西,我们都会有一种激烈的反应。别忘了,在词典上,“丑”的同义词远比“美”的同义词要多。
《静物:花》1909年 阿道夫·希特勒 私人收藏
——《丑》
对于基督教来说,似乎一切都是美的。宇宙学和基督教神学的传播都以宇宙之美为基础,因此连怪物和丑都被纳入宇宙的秩序中,就像一幅画中的阴影是为了衬托出光线。圣奥古斯丁的很多作品都体现了这种观念。但是黑格尔提醒我们,随着基督教的传播,丑进入艺术史之中,这是因为“希腊式的美无法表现耶稣受难时的场景:他头戴荆冠,背负着十字架走向刑场,奄奄一息,承受着漫长而巨大的痛苦”。因此就出现了因饱受痛苦而丑的耶稣。黑格尔还补充说:“与上帝为敌的人给耶稣定罪,讥笑他,折磨他,把他钉上十字架。因此,他们被描绘成内心邪恶之人。这种内心的邪恶和对上帝的敌意外在表现为丑陋、粗鄙、野蛮、暴戾和畸形的形象。”难怪尼采(以一贯的极端)说:“基督教认为世界丑陋和邪恶的决心让这个世界变得丑陋和邪恶。”
尤其是,在这个丑的世界里,以羞辱肉体赎罪具有特殊的价值。为了不让你们以为这是中世纪才有的赎罪形式,我将引用一份十七世纪的文本,塞涅里神父讲述圣依纳爵的赎罪与苦修。在这里,我用老卢卡斯·克拉纳赫的画作《基督受难,鞭刑》作为佐证:
苦修士上半身穿着极为粗糙的苦衣,下半身则是一件刺衣。用荨麻、松树的幼枝或带刺的苦修带将身体裹住;除了周日吃面包喝水以外,每天都要斋戒;并且,周日还自愿在饭食里增加了苦草,和着灰烬或泥土:三天,六天,整整八天不吃不喝……白天和夜里要自笞五次,经常连续不停,打得血肉模糊;还会用一块石头狠狠地击打裸露的胸部……一天要跪七个小时用来深思冥想,但从不哭泣,从不停止对自己的折磨。这便是不可改变的生活方式:在曼雷萨的洞穴忏悔室里,痛苦和虚弱并不会让他减轻对自己的折磨;他很快就病倒了,疲惫不堪,浑身颤抖、痉挛、麻木,不断发烧,生命垂危。
几个世纪后,相面术发展到了龙勃罗梭的时代,在这里,我引用一段摘自《犯罪人论》(一八七六年)的文字:
谁能知道淋巴结核、发育不良和佝偻病会在多大程度上对人产生影响,从而造成或改变犯罪倾向呢?我们发现,在八百三十二个罪犯中有十一个驼背,他们几乎都是小偷或强奸犯。维尔吉利奥发现,在接受测试的二百六十六个犯人中,有三人患有佝偻病,一人发育不良,六人患有口吃,一人兔唇,五人患有斜视,四十五人有淋巴结核,还有二十四人有龋齿。根据他的发现,在这二百六十六人中,有一百四十三人在生理上显示出病态迹象。维多克则发现,所有落入他手中的凶残杀人犯都是罗圈腿……在所有犯人中,特别是在小偷和杀人犯之中,生殖器都显示出早熟的迹象,尤其是女性罪犯。这些女性在六到八岁时就已经有了犯罪倾向。
《犯罪者纹身类型》《犯罪人论》插图 个人收藏
在龙勃罗梭之前的几个世纪,对敌人的相面术就已经发展起来。这里的敌人指的是精神、政治或宗教上的敌人。在一些新教书籍的装饰画上,教皇被描绘成敌基督的形象。在更早几个世纪的各种文本中——我做了一个小小的拼贴——敌基督的特征很明显:“身体的右半部分好比炽热的火焰,右眼布满血丝,左眼和两只瞳孔则发出绿莹莹的幽光,眼皮发白,下嘴唇很厚,身体右侧的腿骨孱弱,双脚硕大,大拇指像被挤过而伸长了似的,从手指关节可以看出麻风病的迹象。”(《我主耶稣遗言》,公元四到五世纪的伪经)而希尔德加德·冯·宾根在十二世纪时说:“灭亡之子有一双冒火的眼睛,驴子般的耳朵,一个狮子鼻和一张大嘴。当他张开血盆大口笑的时候,露出了一口恐怖的铁牙。”异族敌人、西西里木偶戏中的萨拉森人都是丑的,同样丑的还有穷人。要表现这些丑,即使雕塑也很难真正令人满意,因此我只能向你们展示亚米契斯在《爱的教育》(一八八六年)中塑造的人物——勿兰谛:“我憎恨这家伙,他太坏了……额头窄窄的,让人讨厌,眼睛浑浊,几乎被油腻的布鸭舌帽完全遮住,书包、笔记本、书本都是皱皱巴巴的,又破又脏,尺子扭曲变形,钢笔上布满牙印,指甲被啃得参差不齐,油迹斑斑的衣服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口子,这是他打架的时候撕的。”
当说到异族敌人时,我们可以想到二战时在法西斯的宣传下,美国黑人是什么样的。一七九八年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是这样描述黑人的:
圆脸,颧骨突出,高耸的额头,短小、扁平的宽鼻子,厚嘴唇,小耳朵,丑陋和不规则是他们显著的外貌特征。对这个不幸的种族来说,臭名昭著的恶习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人们都说他们懒散、不忠、报复心强、残忍、无耻、偷盗成性、说谎、下流、淫荡、卑鄙、放纵,这些低劣的品行令他们无视自然法则,同时丝毫感受不到良心的谴责。
自然而然,后来,在文明发展更成熟的阶段,犹太人被描述成这样:
那暗中窥视的眼睛是如此虚伪,让你不寒而栗,印刻在脸上的笑容,鬣狗般向外突出的嘴唇,还有那瞬间飘移的眼神,阴郁、呆滞、低能……黑暗的血在全身流淌,鼻唇沟闪烁着躁动与多变,仇恨和憎恶又在上面犁出一道道皱纹,留下沟壑纵横的痕迹……这都是为你们准备的!为你们这些敌对种族卑鄙的畜生、应该被消灭的混蛋。他们的鼻子,他们那巨嘴鸟的喙,背叛与奸诈的标志,为了最为肮脏的阴谋、为了每一次背信弃义而准备,那悬在嘴上的鹰钩鼻,那丑陋的鼻孔,那只烂香蕉,那只牛角包,那犹太佬的龌龊鬼脸,那像吸血鬼一样呼吸的弯曲的鼻子……十恶不赦的恶棍!去死吧,不共戴天的畜生!
这是谁说的?希特勒吗?不,是路易-费迪南·塞利纳在《大屠杀琐事》(一九三八年)中说的。再看下面这段,字里行间认为犹太人既不能成为演员,也不能成为音乐家:
对我们来说,设想一个古代或现代的人物,比如英雄或恋人,由犹太人来扮演,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丝毫不会被他们不得体的表演打动,反而会觉得荒唐可笑。但是,最令我们反感的,莫过于他们讲话时那奇特的口音。他们的音色刺耳、尖锐,说话时发出咝咝声,冲击着我们脆弱的鼓膜。也正因如此,我们对犹太音乐才会有如此糟糕的印象。对犹太人来说,承认他们在其他领域的艺术才能也许无可厚非,但肯定不是在歌唱方面,好像连造物主也不承认这一点。
这又是谁说的呢?塞利纳吗?不,是瓦格纳在《音乐中的犹太性》(一八五〇年)中说的。
另一方面,丑也是根深蒂固、流淌在血液里的。再听听这段:
我们的种族主义必须是肉体和肌肉的种族主义……否则就会落得与杂种和犹太人为伍。犹太人改名换姓混在我们中间的例子数不胜数,甚至还要容易,不需要花很多钱或费很大力气就可以假装改变了灵魂……只有一种证明能终止杂交和犹太主义:血统证明。
再往后,就产生了病态美的颓废感,从《茶花女》中因肺结核而殒命的薇奥莱塔到《哈姆雷特》中濒死的奥菲利娅,再到巴尔贝·德·奥尔维利为蕾娅写的诗。在玛丽·雪莱的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一八一八年)中,科学家创造的怪物抱怨道:“相信我,弗兰肯斯坦,我曾经是善良的,我的灵魂因爱和人性而炽热,但我不还是孤身一人、茕茕孑立吗?你是我的创造者,连你都不喜欢我。既然这样,我对你的同类又能抱什么希望呢……他们鄙视我,憎恨我。”
人们真正意识到丑在艺术史上具有中心地位,始于前浪漫主义对于崇高的感知,崇高表现为恐惧、暴风雨、古代废墟的伟大。能将这种浪漫主义情怀淋漓尽致表现出来的人非维克多·雨果莫属,在《〈克伦威尔〉序言》(一八二七年)中,他说道:“基督教使人在面对世事沧桑时开始对人类抱有同情,并陷入对生命痛苦幻灭的深思。而在此之前,古人纯粹的史诗缪斯无情地将此排除在艺术之外,几乎所有不符合某一类型的美的东西都落此下场。”
在长篇小说《笑面人》(一八六九年)中,雨果对丑的诠释更加意味深长(这里我们可以对照老电影中的诠释):
大自然毫不吝惜地赐予格温普兰许多恩典,赐予他一张跟耳朵连在一起的大嘴,两只折起来可以碰到眼睛的耳朵,一个畸形的鼻子,用来支撑摇摆不定的小丑眼镜以便做出鬼脸,还有一张谁见了都忍不住发笑的脸……但这些真的是大自然赏赐的吗?所有这些特征都让人相信,靠儿童赚钱的人曾在这张脸上下过一番功夫。这门科学擅长切割、缝合、麻醉,他们割开他的嘴,揭开他的嘴唇,露出牙龈,拉长他的耳朵,去除软骨,改变眉毛和脸颊,拉紧颧骨的肌肉,淡化伤疤和缝合的痕迹,植回创面的皮肤,同时保持脸上始终张大嬉笑的嘴巴。从这个强大而深刻的雕塑作品中产生了一个面具:格温普兰。
这段描述放在今天的许多男士身上同样合适……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丑陋,格温普兰才会被约瑟安娜女公爵那样放荡无耻的女人勾引,当她得知格温普兰的真实身份是克朗查理爵士时,便想让他当自己的情人,她对格温普兰说:
电影《笑面人》中的玛丽·菲尔宾和康拉德·维德 保罗·莱尼导演,1928年
“我爱你,不只是因为你畸形,还因为你下贱。一个人人轻视讥笑、滑稽、丑陋、供人取乐的情人。这一切太有味道了!尝尝地狱的,而不是天国的苹果。这就是对我的诱惑之处,这就是我这个夏娃如饥似渴的原因。地狱渊薮中的夏娃。格温普兰,我是国王的宝座,你是垫戏台的凳子。让我们平起平坐。你不丑,不过是畸形。貌丑是卑贱,畸形是伟大。丑是魔鬼在美的背后做出的鬼脸,而畸形则是崇高的另一面。你就是巨人泰坦。我爱你!”女人猛地吻了他一下。
让我们看看波德莱尔(《腐尸》,一八五七年):
亲爱的,想想我们见过的东西,
夏日惬意的清晨:
小路拐弯处一具丑陋的腐尸,
横陈在石砾的床上,
仿佛淫荡的女人,把双腿高抬,
热热地,散发着毒气,
她满不在乎,恬不知耻地敞开
那满是腐臭的肚子。
阳光照射着那一堆污秽,
像要把它烤得熟透,
要把自然结合在一起的养分
百倍归还伟大的自然。
下面,我们回到意大利,读读奥林多·圭里尼的《恨之歌》(一八七七年):
当你将睡去,
被遗忘在沃土之下,
上帝的十字架将竖在
你的棺木之上,
当你的脸颊腐烂时,
在松动的牙齿间,
在腐臭空虚的眼眶里,
将爬满蛆虫,
你比别人更了解长眠的安宁,
这将是新的折磨,
而悔恨会变得冷酷、顽强,
咬噬你的大脑。
异常强烈和残酷的悔恨
将光临你的墓穴,
就算有上帝和他的十字架,
依然会啃噬你的骸骨。
……
啊,我会多么高兴地把爪子探进
你无耻的肚子里!
在你腐烂的肚子上我蜷缩着,
摆出永恒的姿势。
复仇和罪恶的幽灵。
地狱的恐怖。
对伤悼的赞美是先锋派作品的标志,我知道没必要把未来主义者和毕加索,或把超现实主义者和无具形艺术家放在一起比较。反正他们一致决定反对古典。这是从洛特雷阿蒙的《马尔多罗之歌》开始的:
我很脏。虱子在咬我。那些猪,
一边看着我,一边呕吐。疮疤和
麻风病的龟裂已经剥落,
我的皮肤上满是淡黄色的脓液。我
不知江河之水,也不知
云的露水。在我的脖颈上,就像
粪堆上,长出蘑菇,
巨大一朵,伞形的花梗。
随后,还有《未来主义文学技巧宣言》(一九一二年):
我们就是要利用所有粗野的声音,利用我们周围所有从激烈生活中爆发出的吼叫。我们在文学中勇敢地制造出“丑”……必须每日往艺术的神坛上吐痰!
《马尔多罗之歌》草图 1945年 勒内·马格里特 私人收藏
在昆丁·马西斯的这幅肖像画旁,是一部十七世纪非同凡响的作品——罗伯特·伯顿的《忧郁的解剖》(一六二四年),书中写道:
爱无不盲目——丘比特眼盲,故其追随者亦是如此。
……
此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尽管她畸形得厉害,丑陋难看,满脸的皱纹、脓包,面色也或惨白,或猩红,或蜡黄,或褐黑,或带有菜色;尽管她的脸要么肿胀得如杂耍艺人手中的盘子那么大,要么又细又瘦如纸条一样,上面挂有愁云,其形状也扭曲,且她皮干,秃顶,眼珠外凸,睡眼惺忪,又或怒目而视如一只受到挤压的猫,还总把脑袋歪着,木讷,呆滞,双眼凹陷,眼周非黑即黄,或患有斜视;尽管她嘴凸如鸟喙,鼻子怪如鹰钩,或尖如狐狸鼻,或似酒糟鼻般红彤彤的,或鼻头上翘敞着两个大鼻孔,或长得好像海岬一样;尽管她是龅牙,一口牙齿又烂又黑,七出八进,或呈深褐色;尽管她长有粗浓外垂的眉毛、巫婆的胡须,吐口气能臭倒全屋,不论冬夏都鼻涕长流,下巴上还吊着个大囊肿,下巴尖尖,耳朵宽大,脖子细长如鹭颈,和脑袋一样歪斜着;尽管她乳房下垂……尽管她手指生有冻疮,未修的指甲又脏又长,手上或腕上都长了疥疮,皮肤黝黑,躯体腐臭,背驼腰弯;尽管她弓着背,瘸着腿,又是八字脚,腰部粗壮如母牛,腿患痛风,脚踝奇大,悬于鞋外,且脚有恶臭,身上还长了虱子,实乃一丑娃、怪物、妖精,处处皆是瑕疵;尽管她整副皮囊都有臭味,声音尖厉,动作粗野,步态难看,是个大泼妇或丑陋的荡妇,也是一懒妇、肥墩墩的胖妇,或骨瘦如柴,又细又长瘦成了皮包骨、骷髅架子、鬼鬼祟祟的……尽管在你看来她就像掉在灯笼里的一坨粪便……只令人憎之,恶之,往她脸上吐口水,朝她胸口搓鼻涕;尽管对别的男人而言……她是邋遢的荡妇、孟浪的骚货、骂街的泼妇,是个龌龊、难闻、骂不停口、淫荡污秽、好似畜生般的婊子……但只要一朝爱上了她,那情令智昏者便会为这一切而对她倾慕不已。
《怪诞的老妇人》
1525—1530年
昆丁·马西斯
伦敦,国家美术馆
正如波拿文都拉所言,“当魔鬼的邪恶被艺术完美展现出来时,连魔鬼的形象也是美的”。
因此,在展现魔鬼的丑时,艺术使出了浑身解数。但是,对“丑”的竞相展示会使我们产生怀疑:事实上,即便不愿挑明,人们也确实在丑陋之中获得了真正的乐趣,这种丑并不仅仅局限于地狱的各种景象。不要告诉我,地狱的概念只是人们构思出来吓唬虔诚教徒的,因为也有一些是构思出来让他们像疯子一样享受的。在《死神的胜利》中,就连骷髅也展现出自己的美。就像在梅尔·吉布森的电影《耶稣受难记》中,人们把恐惧看作快乐的源泉。另外,席勒在一七九二年发表的《论悲剧艺术》中也写道:
伤心、可怕,甚至是恐怖的事物,对我们有难以抵挡的吸引力。对于苦难与恐怖的场面,我们既排斥,又为之吸引。我们热切地读着鬼故事,故事越令人毛骨悚然,我们就越手不释卷。这就像一大群人拥去刑场看犯人毙命那样。
想想众多关于酷刑的描述,如果不是为了满足人们对它的偏好,就没有必要如此大书特书,只要说一句“死有余辜”就够了。我们从尼基塔斯的《记事》中看到十三世纪初拜占庭皇帝安德罗尼库斯一世被施以的酷刑:
他像这样被带到伊萨克二世面前:别人凌辱他,扇他耳光,虐待他,扯他的胡子,拔掉他的牙齿,揪他的头发,让围观的众人取笑他。在被斧子砍掉右手以后,他被重新扔进监狱,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过了些天,他被挖去一只眼睛,骑在一头长满疥癣的骆驼上,被拖到广场上示众。一些人用棍子击打他的头,另一些人把牛粪塞进他的鼻孔,还有一些人把牛和人腹腔中的秽物扔到他的脸上……一些人经过他的时候往他身上吐口水……这群乌合之众在他被绞死后,并没有远远躲开或替他收尸,反而剥去他身上的衣服,割掉了他的生殖器。一个邪恶的人还用长剑穿过他的咽喉,刺入内脏;另一些人则把弯刀插进他的屁眼里。周围还有人把剑刺进他的身体,以此来试验哪一把更为锋利,并且为最有力的一击而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