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屋内的物件变得模糊不清。众所周知,贝克特不喜欢过多的交谈。他所有的作品都充斥着对那些喋喋不休、叽叽喳喳之人的厌烦。最终,我鼓起勇气问他正在写什么,他回答说:“没什么,而且又有什么用呢?”不知怎的,话题转到了墓地。我向他讲述了我位于香农河一座岛上的坟墓,那里如此偏僻,有几座教堂,屋顶敞开,任由天空俯瞰,野鸟在墓地上空盘旋进出,墓碑上布满了青苔。他感到惊讶,并问我是否打算回去接受永久的“怨恨剂量”。他可能想起了詹姆斯·乔伊斯所遭受的可怕对待,当局和爱尔兰的殡葬业者对他的遗体是如此反感,以至于它从未被运回祖国。这时,我想起1964年初次见到贝克特后不久,他给我寄过一张明信片——也许是他发给许多人的宣言——说那是他最后一次在都柏林,并在埃尔弗里商店买了一顶黑色丧帽。然而,他身上仍保留着浓厚的爱尔兰特质——他的声音、步态、手杖,以及他笔下“道路与沟渠间废墟遍布的土地、可爱的乡间小路、雏菊、绵羊、羔羊、胎盘”,这些都是他与父亲在山间漫步时观察到的景象,还有远处石匠银铃般的捶击声。就连辛格也未曾以如此深情捕捉过爱尔兰。我总将杰克·叶芝、辛格和贝克特视为同类,他们志趣相投,是高贵血统的流浪者,用双脚丈量过那些终将被他们以绘画或语言神圣化的土地。我最初读到他的文字,是在伦敦图书馆四楼那个昏暗的角落。我偶然邂逅一本印有叶芝画作复制品的书——一本让我极想窃走的书。贝克特在简短而闪耀的序言中写道:这位押上自我存在的艺术家来自虚无,亦无亲族。我提及此事时,他抬起头来,面露喜色,全然忘记那是自己的手笔,反而忆起与杰克·叶芝在北都柏林的长途漫步,总在某个静谧的酒馆休憩、沉思。谈论这样一位严谨之人时提及饮酒或许不妥,但爱尔兰的天才们——乔伊斯、贝克特、弗兰·奥布莱恩等众多人物——皆是酒馆常客,他们将那些驻足时光化作孜孜不倦的创作养分。
房间里寂然无声,唯有他椅子的滚轮蹭过踢脚板的吱呀响动,以及女仆们在楼梯平台上彼此呼唤的声音,那呼唤既专横又欢快。他坐着凝视前方,时而抬眼望向角落,那里早先有异象显现。
“根本没必要回去。”他说,带着某种听天由命的意味。而我明白,若非怀着那般美丽、哀伤且永恒不灭的孤寂去爱过那片沟渠、雏菊与废墟遍布的土地,他绝不可能写出那些文字。
我用杯子喝下迷幻药。我不记得它有任何味道。我记得自己坐在那里,必须叫他抱着我,或者至少拉着我的手,但当我结结巴巴说出口的时候,他突然在那张扶手椅上变成一只老鼠,一只西装革履、系着领带的精英鼠。那是我当天最后一个半清醒的念头。世界开始旋转,旋转,脚下的地板如海浪般起伏摇晃。我逃向厨房,却发现那里同样在晃动,墙壁摸起来竟化作血肉。我退回客厅,他正在起舞,但我拒绝了共舞的邀请——当时的我已然支离破碎。这场折磨持续了数小时。我不再坐着,而是瘫倒在地,喘着气,每一波侵袭都比前一次更狰狞。子宫。鲜血。地狱。烈焰。一颗无花果被剖开后,露出受伤的果肉。
一次,他从墙上取下那面巨大的镀金镜子,让我看到自己紫涨的脸、疯狂转动的眼睛和扭曲的身体。我像分娩时那样破水了,水流如瀑布般从我体内涌出。然而,跪着的地板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潮湿。我失去了时间感,也察觉不到光线的变化。我忽而语无伦次地讲述着自己如何带着记忆与绝望降生到这个世界,然后两次说道:“边缘在不断裂开,而你必须死不止一次,我的母亲,我的谜团,我幼小的孩子们,我只能承受你们。”我依稀想起他们在彼得斯菲尔德的一所寄宿学校,远在天边,遥不可及。
过了一段时间,他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我,独自一人,像受伤的动物般在地上爬行。我多希望他能留下,渴望他能抱抱我。我多想吃块饼干,脑海中清晰浮现出那块姜味软饼的模样,可厨房里存放饼干的铁罐远得让我够不着。我爬到小桌旁的电话机前,想给泰德·阿兰打电话。电话机正面是金属面板,凹陷的字母和数字键仿佛长在我自己的牙龈上,拨号动作变得难以完成。那一刻,我终于哭了出来,泪水决堤般流淌,对整个无法触及的世界生出不合时宜又徒劳的怜悯。
我得到了某种喘息的机会。天快黑的时候,我望着黄昏的阳光渐渐暗下来,恍惚间,瞥见绚烂的色彩——在天空中,在河面上,脑海中,迸发流光溢彩,浓烈如瀑。恍如昔日在维也纳所见,老彼得·勃鲁盖尔笔下的雪中猎人:皑皑雪原上,乌黑的树干与零星的乌鸦愈发幽暗,两只毛发柔软的赤褐猎犬乞求抚触。持矛猎人渐行渐远,身影消融在通往雪峰与乳青天穹间无形峡谷的平原上。继而浮现伦勃朗第二任妻子莎斯姬亚的衣袖,金色袖子低垂,为礼制而设。我突然渴望与鼠人共舞。归途还需多久?或许,与来时一样漫长。
很久以后我才得知他们在坎农山巷经历的最后一重磨难。他们被分别安置在不同的房间,面前放着一份宣誓书。钢笔和墨水递到手中,他们的父亲手持一根长长的红色封蜡棒,要求他们写一封信,次日他将呈递给法官。信中他们要表明希望留在父亲身边,而不愿受到病态母亲的不稳定影响。他们被单独留下完成此事。
卡罗写道:
亲爱的爸爸,毫无疑问,等我长大些,会想跟着您打猎、钓鱼、狩猎,等等,但现在我只想和妈妈在一起。
爱你的,卡罗
萨莎草草写下“帕特尼”和自己的签名。
他们的父亲永远不会原谅他眼中孩子们的背叛。
两周后的圣诞节,他们带着礼物去看望父亲,却遭到冷遇。至于礼物,他说自己认识其他更懂事、更忠诚的孩子,于是原封不动地退回了毛衣和马克杯。
在那段剑拔弩张的日子里,他对我笔耕不辍,以及报纸上所谓的过分吹捧——主要因我被视作颇具魅力——感到愤懑。他在爱尔兰的朋友、作家约翰·布罗德里克受命去泼脏水,在当地刊物《希伯尼亚》上援引我丈夫的原话,称我的“才华全藏在裙底”。随着欧内斯特愈发察觉我的富裕,他写的小文章就愈发激烈。我从迪欧达路的小屋搬到同一条街上更大的宅邸,对此他更是暴跳如雷,用他的话说,我是为了“扮演女主人的角色”。新居前院栽着紫丁香和金链花树,宛如乡间别墅,后花园一直延伸至河畔。
泰晤士河的名字源于凯尔特语“Tamessa”,意为幽暗。它发源于格洛斯特郡,温顺地流过我们花园尽头,途经东区河口,汇入北海。多数时日里,河水是褐色的,懒洋洋的,如黑啤酒般沉郁,黑色驳船与运煤船突突缓行,河面是一派漫无目的的静物画般的慵懒。
但对卡罗和萨沙来说,那里承载着关于宝藏、舰队、商船和征服的梦想。哪怕它总是散发着气味也不影响。一次,一队刚从屠宰场漂来的猪头经过,苍白浮肿,耳朵耷拉得像空豆荚。还有一次是一只死去的斑点小狗,活像一件圣诞玩具的完美仿品。从水里爬上花园的老鼠则带来了恐惧与冒险。山姆·肖带我们去克拉里奇酒店参加自助餐会,我们遇到了约翰·休斯顿,他答应送孩子们几把气枪。萨沙看到铺开的盛宴时说:“我担心的是谁来为这场大摊子买单。”不久后,气枪从罗马寄来,休斯顿正在那里拍电影。建筑工帕特·洛比当时在忙各种活计,也教会他们装弹和射击。于是他们对着沿着后墙摆好的易拉罐练习,和我们住得最近的邻居突然从侧门进来,愤怒地质问我难道不知道子弹可能会反弹伤人,他们这才不再胡闹。气枪被收了起来,留待想象中的狩猎之旅玩。
我的律师为人友善,却显得有些茫然无措,正低头盯着笔记。丈夫的辩护律师随即传唤他做证,他敏捷地登上证人席,手按《圣经》宣誓。他情绪激昂,宛如一位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的重要角色的演员。他向法官陈述,已将证据归为三类:我的品行、我对男性的态度,以及我的写作。我突然想到,倘若摩尔·弗兰德斯坐在那个法庭上,她赢得监护权的胜算或许都比我大。
他说,我最近的书《八月是个邪恶的月份》让克拉夫特—埃宾笔下那些对变态和疯子的描写都相形见绌。这本书在南非被禁,理由是“令人作呕、下流且淫秽”。当我看到他递给书记员一本,封面和封底还印着斯诺顿勋爵拍摄的两张迷人照片时,我不禁发起抖来。我对婚姻的态度确实可以从书中窥见,正如他此刻挥舞的那本杂志一样,标题极具煽动性——“奥布莱恩向婚姻的彩绘玻璃窗扔了一颗燃烧弹”。我在文章中提到,婚姻誓言应该重写,以偏向妻子;这在满屋子男性面前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然而,他论点的核心是,我其实根本不想要孩子,他们只是我生活中的“装饰品”。面对一周七天都要照顾他们的责任,我会退缩并消失数月,我以前就这样干过,抛弃他们后不久逃到美国。我的律师每听到一次证据披露,脸就越来越红。打这场监护权官司是我对男性复仇的又一例证,也是我精神分裂的一面——觉得必须与世上所有男性元素对抗。从性瘾者突然变成厌男者。他信誓旦旦地向法官保证,若孩子判给我,那他们将会被母爱窒息,成为情感病态的同性恋者——那恰是我最钟爱的人群。法官被要求阅读《八月是个邪恶的月份》中的一个段落,他略显不耐烦地照做了;随后又翻了几页,合上书,环视四周道:“在我看来,九岁和十一岁的男孩对这种文学不会感兴趣。”
我的律师随即被询问是否希望传唤我做证,听闻他婉拒后,我发现自己已然起身,话语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我未走向证人席,直接说我如果不深爱他们,我如果不渴望他们,断不会如过去三年那般拼死抗争。律师问是否还有其他陈述,我只是摇头,无力反驳那些接踵而至的指控。我坐下的时候,不仅双耳灼烧,连垂挂花序的金耳坠也疯魔般发烫。
法官检阅双方律师大量的笔记时,法庭陷入沉默——他时而凝视纸页,时而陷入沉思,任由黑绳挂着的眼镜滑落鼻梁。我确信自己劫数难逃。这短暂的等待竟漫长得没有尽头。
那天晚上,我请了保姆照看孩子后,朋友贝丝开车带我前往一个地方,我们认为那个女孩就住在那里。车程很长:商业街的酒吧已打烊,铁闸和百叶窗紧闭;随后驶入乡间,卡车停靠在路旁停车带,司机们酣然入睡;唯有一家餐馆亮着俗艳刺目的灯光,招牌上写着“全年无休”。沿途时而掠过栽着树木或树苗的田野,时而经过堆满垃圾的荒地,间或有一座孤零零的电话亭。许久之后,我们终于抵达那片低洼地,延伸至与海相接处,天地苍茫,泛着灰白,带着荒凉之感,无声诉说着这趟徒劳之旅。小镇已陷入沉睡,清一色的房屋,其间点缀着咖啡馆、书店、橱窗摆着巨型婚礼蛋糕的糕点铺,还有二手服装店。在街道尽头,我看见了欧内斯特那辆灰色的复古雷尔顿轿车。它停在那里,如此庄重,如此格格不入,车身上还覆着薄薄一层雾。这是我争取监护权所需的证据,它近在咫尺,可突然间我却不知所措。我变得非常焦躁不安。贝丝带了一小瓶杜松子酒,装在奎宁水瓶里,我们一边讨论下一步的行动,一边各自灌了一口。她说她可以假扮成侦探冲进去,但随后又觉得这太危险也太愚蠢。整个事件是多么冲动和欠考虑。我走到街角的电话亭,查到了那个女人的号码。惊讶地找到后,我拨通了电话,几分钟后一个声音接起,她只说了一句:“滚。”
被允许留下并被告知可以过夜,这让我浑身无力,远比之前惊恐的行走更甚。于是我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在伦敦北部留宿、借了五英镑、坐出租车之旅、《大叔居特工》的插曲,还有孩子们跑进走廊,浑然不觉我刚抛弃了他们。她让我坐下,给我倒了酒,然后聊了起来。生活是个贱人。爱情也是个贱人。后来,她在窗下的沙发床上铺好被褥,盖上一床手工缝制的被子,上面绣满她故乡加拿大那些美丽的图案和花纹。她说,是的,她懂,她理解,明白这一切的残酷本质,然后拥抱着我说:“遇到这种事啊,亲爱的,茫茫大世界没人能帮得了你。”
落地窗正对着泰晤士河,对岸公寓的灯光闪烁,将光柱投映在水面上,光柱破碎交织,跳着无序的舞步。就在那时,我下一部小说的主题浮现了。这便是写作的奥秘:它诞生于苦难,来自被欺骗的时光,心被切开的时刻。我听见芭芭高亢的嗓音和她激昂的言辞,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她们的生活与破碎的婚姻:“女人需要的不是选票,我们该武装起来。”
时值9月,第一批树叶已经飘落,零星几片堵塞了他那辆古董雷尔顿车的格栅。稀薄的雾气填满公共绿地边缘的沟壑,又化作零散的阴影漫上路面,我在桥上停车沉思。其实没什么好思考的,只有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我抛弃了他们,合法地。我俯身桥栏,望着漆黑水面,夏日里,垂钓者坐在野营凳上耐心地给钓鱼竿装线。如同凝视深渊般,我宣泄着麻木而受阻的愤怒。我仍幻想着戏剧性的转机:孩子们或许已逃脱,正沿路向我奔来。此生我只会再看到那座桥一次。
问题是我要去哪里。我借的钱几乎用光了。手头还剩几先令,但不够租一间房,即便前方出现“住宿加早餐”的招牌。虽然在伦敦生活了近四年,我对这座城市却知之甚少,只见过舰队街的酒吧、出版社办公室的巨型会议室、社区诊所的候诊室,以及学校大门。我甚至没有足够的钱返回伦敦北部去睡那张充气床垫。
我发现自己正朝帕特尼走去,因为泰德·阿兰住在那里。在街道上,我可以躲在行人身后,但走过温布尔登公地那段长路时,恐惧开始成倍滋生。细微的声响。草丛里窸窣的窜动。一簇高大的蕨类植物中暗藏活物,我跑开时,鞋子差点陷进缠结的草茎中。所有对黑夜的恐惧与不祥预感都凝聚在那一夜、那一次独行中,公地边缘稀疏的路灯,每个臃肿的阴影里都潜伏着危险。我想我或许可以一死了之,但某种力量却推着我继续前行。
帕特尼高街上熙熙攘攘,咖啡馆里人头攒动,电影院外排着长队,空气中飘来炸薯条温暖而微带醋香的气息。
我一路走到桥边,路灯的光束穿透雾气直射入水中。1787年,女权主义哲学家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曾在这座桥的某处,因感到被情人吉尔伯特·伊姆雷抛弃,浸湿裙摆,投河自尽,最终却狼狈地从淤泥中被捞起。站在此处,我能望见泰德·阿兰居住的那片公寓楼群,但无法确定他那扇窗是亮着灯,还是隐没在黑暗中。那晚,这里是我唯一的避风港。
在街道拐角处,通往迪欧达路的路口前有家拍卖行,我盯着那些二手家具出神了至少一刻钟,也不知为何。
住在书堆里的黑猫(书摘/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