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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埃马努埃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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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妈他们差一点杀了我
杀和屠杀或宰杀我几乎会写拉丁文并不是我不懂拉丁文因为我用一本拉丁文书学会识字所以有人对我说拉丁文我懂但是问题在写字我不会写对话
该死我一直都不知何时应该用“equus”或“equum”我一直弄错我们那边的马永远都是“caballus”我从来不会为了没人使用“caballus”或“kaval”而犯错根本不用写字因为没人懂
不过这次还好这些条顿野人没有动我一根头发因为一些士兵刚好过来大叫走吧走吧我们重新开打接着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骑兵跑一边摇旗的侍从跑一边还有号角声和高如布尔米亚的树木像推车一样移动装有石弩的箭楼还有人背着梯子以及用汤勺类的东西投掷大石块他们头上箭如冰雹一般落下德尔东纳人从墙后投掷的标枪也从我头上咻咻飞过真是一场混战
我在一片灌木丛后面躲了两个小时一边念着救救我圣母马利亚接着一切平静下来口操帕维亚语的人从我身旁跑过一边大叫他们杀了许多德尔东纳人看来像一池血塘他们就像五月天一样快乐因为这会让德尔东纳人学会和米迪欧兰尼恩人站一边

我现在重新开始记录和希望知道我为何说他们话的阿勒曼尼领主一起度过的晚上我告诉他我和使徒一样有语言天分像玛德莱娜一样可以见到显像因为我在树林里看到圣波多里诺骑着一头乳白色独角兽弯曲的独角长在对我们来说是马鼻的地方
但是马并没有鼻子否则它会长出和这个领主一样铜壶色的美丽胡子我见过的其他阿勒曼尼人都长着黄得像金色的毛
他告诉我你看到所谓的独角兽是件好事或许你说的是Monokeros但是你从何处知道世上有独角兽我告诉他是在一本法斯凯特的隐士写的书上读到他的两眼睁很大就像只猫头鹰一样他说你怎么也识字

该死我告诉他现在我要说一个故事
故事的经过是这样博斯科附近有一个隐士人们偶尔为他带来一只野鸡或一只野兔他对着一本誊写的书本祈祷有人经过时他会用一颗石子敲自己的心脏但是我认为那是一个土块所以他不那么痛这一天有人带给我们两只蛋我在他读书的时候告诉自己一只给我一只给你就像虔诚的基督徒一样只要他没看到就行但是我不知道他如何办到因为他一边读书一边抓住我的衣领我对他说放开我的衣服他开始大笑一边说你知不知道你是个聪明小孩每天都到这里来我教你识字
于是他敲着我的脑袋来教我识字我们信任对方之后他开始对我说喔你真是一个俊美健壮的年轻人喔漂亮的狮子头让我看看你的手臂是不是结实胸膛怎么样让我摸一摸大腿上面看看你是不是健康我于是了解他想做什么我用膝盖撞了他的蛋也就是说睾丸他蜷在一起一边说该死我要去告诉马伦哥人我要告诉他们你着了魔然后把你烧死太好了我说但是首先我会宣布晚上看到你把你的东西放在一个老巫婆的嘴巴里到时候看看他们会不会认为着魔的人是我这时候他说等等我是开玩笑我想要看看你是不是惧怕权势这件事我们不要再提起明天回来这里我开始教你写字因为识字并不值钱只要看一看然后动动嘴唇就够如果你要在一本书里面写字你需要书页和墨水以及alba pratalia arabat et nigrum semen seminabat的芦苇笔因为他经常满嘴拉丁文
我说只要识字就足够学习不知道的事写字只能写出已经知道的事所以还是允许我继续不会写字因为屁股就是屁股
我描述这件事后阿勒曼尼大爷笑得像疯子一边说勇敢的小骑士隐士全都是鸡奸狂告诉我你在树林里还看到什么我觉得他是跟随腓特烈大帝想拿下泰尔东纳的人之一我告诉自己最好讨好他或许他会再给我一枚钱币所以我说两天前的晚上圣波多里诺对我显像并告诉我大帝会在泰尔东纳大获全胜因为腓特烈是包括法斯凯特整个伦巴第独一无二的真命天子

没有任何意义的故事并不存在,我正是知道如何找出意义的人之一,就连其他人都找不出时我也办得到。然后,故事会成为世人阅读的书籍,就像响亮的喇叭一样,让几世纪来的尘土在坟墓上重新飞扬……只是,这需要时间:要把事件考虑清楚,重新组合,发觉彼此之间的关联,就连最不明显的关联也不放过。

宫廷里的生活让尼基塔斯学会用平静的怀疑来观察人。波多里诺让他惊讶的是,不管他嘴里说什么,总是偷偷瞥和他对话的人,像在警告他们别把他这个人当真。这种习惯出现在任何人身上都没问题,但若是一个你期望能从他身上得到诚实见证的人就不行。不过,尼基塔斯是一个天生好奇的人。他喜欢倾听其他人叙述,而且不限于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就算是他曾经目睹的事,每当有人重新提起时,他都觉得自己像从另外一种角度进行观察,仿佛站在一座圣像山顶往下看,看到的石块和高高在上的使徒相同,而与山脚下仰望山顶的信徒不一样。此外,他也喜欢向拉丁人提出问题,他们和希腊人之间的差异非常大,首先因为他们的语言是全新的,而且彼此之间又不完全相同。

尼基塔斯和波多里诺面对面坐在一个位于塔楼上,三面都开了双扇窗的房间里。其中一扇窗对着金角湾以及佩拉海湾,遥望加拉太塔高耸在市区破屋之间;从另外一边,可以看到港口运河汇入圣乔治湾;最后,第三扇窗子则面对西方,原本可以由此俯瞰整个君士坦丁堡,但是这一天早上,天际的柔和色彩完全被吞噬宫廷与教堂的大火所冒出的阵阵浓烟所覆盖。
这是过去九个月以来,这座城市遭受的第三次祝融之灾,第一次从布雷契耐一直到君士坦丁城墙,摧毁了商店和宫廷的仓库;第二次除了位于卫城脚下的热那亚区得以幸免之外,威尼斯人、阿玛尔菲人、比萨人和犹太人的货栈全部遭到吞噬;而第三次的火舌目前正到处蹿烧。
下面是一片名副其实的火海。倒地的柱廊、倾塌的宫殿、断裂的圆柱,火球纷纷脱离火场中心去摧残远处的房舍,烈焰再由肆意滋长炼狱的狂风吹返,回来吞噬原本幸存的一切。不知是因为破晓阳光造成的幻象,还是香料、木材,以及其他燃烧的材质,让天空里升起了颜色不一、只有底部仍因火光而呈一片淡红的浓密云朵。依据风吹的方向,城内不同的角落更传来阵阵肉豆蔻、桂皮、胡椒、番红花、黑芥或生姜的香味——全世界最美丽的城市不单是燃烧,没错,其实更像一个散发香味的火盆。
波多里诺转身背对第三面双扇窗,在晨曦与火光的双重映照下,他看起来像一个围着光晕的黑色阴影。尼基塔斯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回想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真是疯狂,他们才会去祈求这些蛮族的怜悯,这些人不需要降民就可以实现酝酿了好几个月的梦想——摧毁全世界占地最辽阔、人口最稠密,也是最富裕最高贵的城市,然后瓜分洗劫它的财物。一大队哭哭啼啼的人群就这么出现在愤怒得紧皱眉头、刀刃仍沾满血迹、坐骑急躁蹬踢的异教徒面前,但是他们就当这些人群不存在一样,开始动手掠夺。
“喔,耶稣基督,这真是我们的苦难和困境!但是为什么没有海上的大浪、昏暗或全蚀的太阳、红色的月晕、移动的星象来预示这一次的不幸呢?”尼基塔斯在周二的晚上如是哭述,他在这个曾经是罗马帝国首都的城市里移动迷失的脚步,一边躲避背叛的乌合之众,一边在不断冒出新火舌的房舍之间寻找出路。他因为找不到回家的路而绝望,同时又担心这段时间内,这些恶棍会到他家去威胁他的家人。
最后,他因为不敢穿越竞技场和圣索菲亚教堂一带的花园和空旷地带,所以在黄昏的时刻跑向他看到大门敞开的教堂,认为蛮族应该不至于泼悍到闯进那里去亵渎神明。
但是才踏进去,他的脸色立刻就吓得惨白,因为宽广的大殿中遍布尸首,而喝醉的敌人骑士猥亵地在中间打转狂饮。几个败类正在一旁的廊台上敲击拆卸银制的圣像和镶嵌的金饰。为了松动华丽的讲坛,他们在上面绑上几条绳索,然后由一群骡子向前拖动。几个醉鬼一边咒骂,一边戳这些骡子,但是光滑的石板地面让蹄子不停打滑。这些武装的军人先是用剑戳刺,接着用刀砍,可怜的牲畜惊吓之余,开始接连喷洒粪便,甚至跌倒在地折断了腿,讲坛周围的地面涂满了一层泥泞的血渍与排泄物。
这些耶稣的敌人当中,有一部分正残暴地对付祭坛。尼基塔斯看到他们打开一个圣体柜,抓起圣餐杯,将圣体丢到地上,再用匕首挑起杯上的宝石藏进自己的衣服里,然后将杯子丢向一堆准备熔解的杂物。几个哧哧傻笑不停的家伙,还从马鞍上抓起满满一瓶酒朝圣器里面倒,一边喝着,一边戏谑地模仿弥撒的姿态。更糟糕的是,在已经惨遭拆卸的主祭坛上,一名喝醉酒的半裸妓女正赤着脚站在圣餐台上模仿圣典仪式跳着舞,男人们一边笑,一边怂恿她脱掉剩下的衣物;而逐渐脱到一丝不挂的她,开始对着祭坛跳起了古老而充满罪恶的希腊淫舞,最后疲惫地瘫在主教的座椅上打嗝。

尼基塔斯并没有弯下腰来亲吻救命恩人的脚,因为他此刻早已经倒在地上了,他已经狂乱到无法表现符合自己地位的尊严:“喔,我仁慈的上帝,感谢你的帮助,并不是所有的拉丁人都像脱逃的野兽,或长了一脸仇恨的横肉。就连重新征服耶路撒冷的萨拉森人都不曾有过这种行径,萨拉丁也只拿走了一些钱财而让当地居民安然无恙!真是基督教徒的耻辱,兄弟之间兵戎相见,原本应该去夺回圣坟的十字军,却因为贪婪和嫉妒而逗留,他们摧毁了罗马帝国!喔,君士坦丁堡,君士坦丁堡,教会之母、信仰的公主、理想主张的向导、各门科学的保姆、各种美学的凝聚地,你从上帝的手中饮用了盛满狂怒的圣餐杯,然后让自己包围在比焚烧五大城更剧烈的火焰当中!哪一个贪婪无情的恶魔将他酒醉后的纵欲宣泄在你身上?哪一个疯狂可憎的觊觎者点燃了你洞房的火炬?喔,昨日披戴黄金与皇家红袍的母亲,今日却惨遭玷污,苍白消瘦、骨肉分离,就像笼子里的鸟儿一样,我们找不到方法离开这个属于自己的城市,却又无心眷恋,只能被封闭在种种错综的过失里,像迷失的星辰一般四处漂泊。”
“尼基塔斯大爷,”波多里诺回答他,“有人告诉我你们希腊人话太多,而且什么都说,但是我不知道竟然到这种程度。现在的问题应该是:如何让自己的屁股离开这个地方。我可以送你到热那亚人的地盘找地方躲藏,但是你得告诉我前往奈奥良最快最稳当的路径,因为我身上这个十字架可以保护我,却保护不了你:这一带,人们已经失去了理性,如果他们看我带着一个希腊囚犯,会认为这个人一定值点什么东西,他们会动手抢。”
“我知道一条稳当的路径,但不是沿着街道,”尼基塔斯说,“所以你必须放弃你的坐骑。”
“那就放弃它。”波多里诺用一种让尼基塔斯惊讶的轻率口吻回答,他还不知道对方是花了多少代价取得这匹战马的。

“我离开那座门厅,贴着墙一直走到竞技场,看到了美的本身凋零成了不堪的东西。你知道,自从来到这座城市之后,我偶尔会到那个地方去凝视那名女子的雕像,就是有着一双美丽的脚,手臂白似雪而双唇艳红的那一座,那个笑容、那对乳房,以及在风中飘逸的衣袍与头发,从远处望去实在无法相信她是由铜铸成的,因为她就像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那是特洛伊的海伦。可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在那短短的几秒钟内,我看到她站立的柱子像棵从底部被锯断的大树一样倾折,倒塌在地面上,然后掀起浓密的灰尘。她的身躯断成了数截,头颅离我只有两步的距离,那时我才明白原来这座雕像这般高大。那一颗头颅就算我们张开双臂也抱不住,而她就像个卧倒的人一样,斜着眼睛盯着我。横躺的鼻子、竖直的嘴唇,很抱歉,但是那两片看起来还真像女人双腿之间的东西;而爆开的瞳孔,让她看起来就像突然瞎了眼一样。我的老天,和这一颗真像!”他猛地往后一跳,弄得水花四溅,因为他的火炬突然照亮了一颗大概有十个人头大、在水中撑着一根柱子的石雕头颅。这颗头颅一样也是卧倒的姿势,半开的双唇更像外阴,头顶上面蜷曲着难以数计的细蛇,苍白得像老旧象牙一般死阴。

“你并不确定?”
“不确定,我不知道自己到达的是什么地方;肯定是头上长了角,嘴巴长在肚子上的怪人所住的地方。我花了数个星期穿越没有尽头的沙漠,穿越一望无际的草原之后,却还是感觉自己被囚禁在某种超出我想象力的东西里。相反,在我的家乡一带,当你在浓雾中穿越树林时,会觉得自己就像在母亲的肚子里一样,不仅什么都不怕,还有一种自由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就连没有浓雾的时候也会出现;你到处走动,口渴的时候就从树上折下一块冰,然后对着你的手指呵气,因为上面已经长满了冻疮……”
“那是什么东西……冬苍?”
“不是,我不是说冬苍!你们这地方并没有这种用词,所以我只好用我自己的语言。那是一种因为酷寒而长在手指和指关节上的伤口,让你觉得奇痒无比,如果你动手去抓,则会让你疼痛难耐……”
“听起来像是很美好的回忆……”
“寒冷确实非常美。”
“每个人都喜欢自己出生的地方。继续说下去。”
“嗯,这个地方从前有罗马人,来自罗马、说拉丁文的人,而不是你们现在自称的罗马人,你们说的是希腊文,而我们称你们为——请原谅我的用词——帝国公民或小希腊人。后来这些罗马人的帝国消失了,罗马只剩下一个教皇,而穿越整个意大利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说着不同语言的各种人。法斯凯特人说的是一种语言,但是才到泰尔东纳,他们说的已经是另外一种。和腓特烈在意大利旅行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些非常柔美的语言,比较起来,我们在法斯凯特所说的话,根本称不上语言,简直像是狗叫。也没有人用这种文字记录,因为大家还是用拉丁文写字。所以,当我在这张羊皮纸上面涂鸦的时候,我或许是第一个尝试用我们说的话来进行记录的人。后来我成了一个文人之后,才开始用拉丁文写字。”

“你喜欢这个父亲胜过你自己亲生的父亲,或者你只是慑服于他的威严?”
“尼基塔斯大爷,当时的我从来不曾问过自己是否爱我的父亲加里欧多。我只是小心翼翼地不要让自己出现在他的拳头、脚和棍子可及的范围之内,这样的事情对于身为人子的我来说似乎完全正常。然后,我一直到他去世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他。在这之前,我想我从来不曾拥抱过我的父亲。我哭泣的时候是投向我母亲的怀抱,可怜的女人,但是她要照顾的动物实在太多,所以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安慰我。腓特烈的体格非常漂亮,白里透红的脸庞不像我家乡人那种皮革的颜色,他有着火红的头发和胡子、长长的手掌、细细的手指,指甲也修剪得相当整洁,他充满了自信,并带给人安心的感觉。他是一个快乐而果断的人,也带给人愉悦和决心。他是个勇敢的人,也为其他人带来勇气……我就像一头幼狮,而他是一头雄狮。他知道如何成为一个残酷的人,但是对他心爱的人却温柔无比。我很爱他,他是第一个注意听我说话的人。”

“我为城市带来不幸。”
“你自以为无所不能吗?这是骄傲的原罪。”
“不,可以说这是一种自我凌辱的方式。在我的生命当中,每接近一座城市,就有人开始动手摧毁。我诞生在一块散布着乡镇和几座简陋城堡的土地上,我听闻过路的商人吹嘘米迪欧兰尼恩城的美丽,但我并不知道什么是一座城市,我甚至没到过可以遥望塔楼的泰尔东纳,而我以为阿斯蒂和帕维亚就是伊甸园的边境。但是接下来,我认识的每一座城市都面临毁灭,或已经遭到焚毁:泰尔东纳、斯波莱托、克雷马、米兰、洛迪、伊科尼恩以及彭靼裴金,然后还有这一座。难道我就像你们希腊人所说的:破城毒眼。”
“不要自我惩罚。”
“你说得没错。至少有一回,我用一个谎言救了一座城市,而且是我自己的城市。你认为一次就够了吗,就足以破解毒眼咒?”
“我是说,命运并不存在。”
波多里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去望着曾经是君士坦丁堡的一切。“我还是有罪恶感。干下这些事的是威尼斯人、佛兰德人,还有来自香槟、布卢瓦、特鲁瓦、奥尔良、苏瓦松的骑士,更不用提那些蒙费拉托人。我宁可是土耳其人摧毁了这座城市。”
“土耳其人绝对不会这么做。”尼基塔斯表示,“我们和他们之间维持了非常好的关系,我们要提防的是基督徒。不过或许你是上帝的旨意,被派来惩罚我们的罪行。”
“Gesta Dei per Francos.”波多里诺如是说。

她有着一头如黄金般闪耀的头发、一张迷人的脸孔、鲜红如成熟果实的小嘴、珍珠般的牙齿、挺直的身材、谦逊的目光,以及明亮清澈的眼睛。腼腆而充满说服力的言谈、细长的身躯,她似乎以一身的优雅支配了周遭所有的人。她出现的时候(以准皇后的高贵装扮),表现出对自己丈夫的顺从以及视他为主子的畏惧,但是作为他的夫人,她也用一种让每一个请求都像命令一样的优雅手段,来表达一个妻子自身的意愿。如果我们要补充一些赞赏,应该提到她对于文学的精通、对于编写乐曲的熟悉,并能够以悦耳的声音吟唱。波多里诺最后下了结论:如果她叫做贝阿翠丝,是因为她真的宝贝如翠玉绸丝。

尼基塔斯观察这一位长得如狮子般的对话者。他非常欣赏其表达精致、修辞审慎而近乎文学的希腊文。他不禁问自己,到底正和一个什么样的人打交道,因为他提到自己家乡的时候,有办法使用乡巴佬的用语,提到君王的时候又能够使用帝王的辞藻。他很怀疑这个为了表达不同的灵魂而有办法转换描述的人,自己到底有没有灵魂?如果他拥有不同的灵魂,他会通过其中一张嘴巴说实话吗?

一会儿之后,阿奇塔带着一篮银质的工具,以及瓶瓶罐罐难以想象的香水到来。这位大师首先用一条热毛巾放松你的面孔,然后开始覆盖以软化乳液,接下来是润滑,去除所有的杂质,最后用脂粉盖住皱纹,在眼睛上面涂上淡淡的茶褐色,在嘴唇画上淡淡的粉红,拔除耳朵里面的细毛。至于他在下巴和头发上所下的功夫,就更不用说了。尼基塔斯一直闭着眼睛,一边让那一双高明的手抚弄他的脸孔,一边让波多里诺的声音像摇篮曲一般,继续把故事说下去。反而是波多里诺,为了弄清楚这一位美容大师所做的事情而不时中断。例如,当他从一个罐子里抓出一只蜥蜴,去头去尾,剁碎得如研磨一般,然后将这些肉酱放在一个小油锅里加热。这还用问,这是让尼基塔斯头上仅剩的几根稀疏头发芳香并发出光泽的煎剂。这几个小瓶子呢?那是肉豆蔻、小豆蔻、玫瑰花的香精,分别为了让脸上某个特定部位神清气爽;这一瓶蜂蜜膏有着强化嘴唇的功效,而另外他不愿意透露秘密的那一瓶,是为了让牙龈更加结实。
尼基塔斯最后终于容光焕发,就像一个海事仲裁官和一个朝臣应该有的模样,近乎重生。在这个昏暗的早晨里,他在拜占庭烟雾缭绕的末日背景当中,用他自己的光芒闪烁发亮。波多里诺对他描述自己在一座冰冷、淡漠的拉丁修道院度过的青少年岁月。讲到因为奥托的健康状况,不得不和他一起食用一些熟软的绿色蔬菜和清淡的汤水时,他觉得自己有些尴尬。

“我的孩子,整体来说聂斯脱利教派是一个异端,但是我们仍必须感谢他们。因为在印度,自从汤玛斯传教士的传道之后,这一带一直到边缘地区,都是由这个源自该地的教派传播福音。聂斯脱利教派只犯下了一个——而且是非常严重的——和耶稣基督以及他的至圣母亲相关的错误。你瞧,对我们来说,我们坚定地相信神圣的本质是独一无二,而三位一体这个本质的单位,是由三个不同的位格所组成,圣父、圣子和圣灵。同样,我们亦相信在基督身上仅存有一个位格:神性,以及两种本质:人性与神性。聂斯脱利教派却反过来支持在基督身上确实有两种本质,但是也存在着两种位格。结论就是马利亚仅孕育了人类的位格,所以她不能被称为是神的母亲,而只是基督这一个人的母亲;并不是神的母亲(Theotokos或Deipara),应该是基督之母(Christotokos)。”
“这样的想法非常糟糕吗?”
“可以很糟糕,也可以不糟糕……”奥托不耐烦地表示,“就算你的想法跟聂斯脱利教徒一样,你还是可以热爱圣母,不过你对她的敬意肯定会减少。而且,位格是一个理性生命的个别本质,如果基督拥有两个位格的话,他是不是就有两个理性生命的个别本质?如果顺着这样的脚步走下去,我们会走到什么地方?最后是不是会归纳出基督一天用这样的方法思考,隔一天则用另一种方式论理?这也就是说,祭司王约翰确实不是一个不忠实的异教徒,但是他最好能够接触一个能够让他珍惜真实信仰的基督教皇帝,因为他显然是一个诚实的人,所以他一定会皈依。不过,如果你不研究一点神学的话,你肯定永远都不会弄懂这些问题。你非常机灵,拉厄文在阅读、写作,以及基本算术和一些文法的规则方面都可以算是一个胜任的老师,不过‘三艺’和‘四学科’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在神学这方面,你必须学习的是辩证法,但是这些科目你都没有办法在摩里蒙多学得。你必须上大学,到一所大城市里才可以找得到的学校。”

波多里诺向阿布杜问及他上课的时候都在写些什么东西,他的同伴告诉他,阿拉伯文的部分,是用来记录教授上课的时候提到的辩证法,因为阿拉伯文无疑是最适用于哲学的语言,至于其他的部分则是普罗旺斯语。他并不想多说,有一段时间一直避而不答,但是眼睛里却有一种希望对方坚持下去的神情,并在最后揭露他写的是诗词,内容大约是:遥遥远方我的爱,吾心为你痛苦难耐……甜蜜爱情的吸引力,喔,点缀我的心帘,喔,我的陌生人,喔,我的爱。
“你会作诗?”波多里诺问道。
“我是用唱的,我把我的感受唱出来,因为我爱上了一位远方的公主。”
“一位公主?她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我看到她——或者应该说并不完全是这么一回事,但是就好像我真的看过她一样——当我在圣地遭到监禁的时候……总之,就是我经历那一场还没告诉你们的事件的时候。我的心燃起熊熊的激情,而我发誓永远深爱这位女士,我决定为她奉献我的生命。有一天我或许会找到她,但是我害怕这一天突然降临。为了不可能的爱而受尽折磨是一件非常美的事。”
波多里诺原本打算像他父亲一样对他说:太好了,你这只笨鸟,但是他突然想起自己也因为不可能的爱而受尽折磨(虽然他亲眼见过贝阿翠丝,而她的容貌纠缠着他的每一个夜晚),所以开始同情阿布杜的遭遇。
这一段美好的友谊就是这样开了头。当天晚上,阿布杜带着一把波多里诺从未见过,上头绷了多根琴弦,形状像杏仁一样的乐器来到波多里诺和“诗人”的房间;他让手指游走在琴弦之间,然后唱道:
当春天的泉水淙淙
流泻出清澈的歌声
而蔷薇的花朵绽放
夜莺也站在枝头
温柔、甜美、抑扬地
咏唱的时候
轮到我也来唱出自己的歌谣

遥遥远方我的爱
吾心为你痛苦难耐
若得不到你的救助
在甜蜜爱情的吸引下
由心仪的伴侣
在棚下或林间同步
任何良方都无法治愈

既然得不到你为伴
也难怪我精神一直涣散
因为我从来不曾——
见过如此至上的美丽
无论是基督徒
或是犹太人和萨拉森人
因为这是上帝的旨意——
什么人才能够得到你的一点情意

无论白昼或夜晚
我时时刻刻呼唤你
我的灵魂已疯狂无比
我的欲望已遮蔽了阳光
就像荆棘一般辛刺
我在这份痛苦当中痊愈
还有淹没我的泪滴

吟唱的旋律非常甜美,曲调唤醒了未知或昏沉的热情,而波多里诺则想起了贝阿翠丝。

“我的目光——爱情让它就像所有情人的眼神一样锐不可当——会让我在遥远的地方瞥见爱人的任何身影形迹;相反,大地的弧度让她躲过我的欲念。”

“大地位于环绕的海洋中央,由三处巨大的水流——赫勒斯滂海、地中海、尼罗河——分割。”
“等一等,东方在什么地方?”
“这里,在上面,理所当然是在亚洲的方向。东方的尽头,也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就是伊甸园所在。伊甸园的左边是高加索山,而这里,在旁边不远的地方是里海。现在你们应该知道印度加起来总共三处,主要的印度,气候炎热,就在伊甸园的右边;北方的印度,位于里海的外围,就是这里,在左上方,是一个天气冻到水都凝成水晶的地方,也是亚历山大大帝将歌革和玛各监禁在一道墙后面的地方;最后是气候温和的印度,靠近非洲。至于非洲,就在右下方,地中海的方向,也就是尼罗河湍流,而阿拉伯湾和波斯湾朝红海开口的那一片。这一块土地的外围是一片沙漠,非常接近赤道的太阳,气候炎热到没有人能够前往探险。在非洲的西边,接近毛里塔尼亚的地方,那是吉祥岛和失落岛,几个世纪前被我国的一名圣徒发现。北方的下面,就是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一块土地,包括赫勒斯滂海上的君士坦丁堡,还有希腊和罗马,北方的尽头则是日耳曼人的地方和海伯尼亚岛。”
“你怎么会把这样一张地图当真?”“诗人”笑道,“它呈现的大地是一个平面,而你支持的大地是一个球体。”
“你都是用什么方式在进行思考?”阿布杜气愤地说,“你有办法呈现一个我们全部都住在上面的球体吗?一张地图的功能是用来寻找路径,当你走路的时候,你会觉得大地是一个平面,而不是一个球体。此外,如果真的是一个球体,整个下面的部分都浸在海水里面,不会有人居住;如果有人必须住在下面的话,他只能头朝下倒过来生活。所以,为了呈现上面的部分,只需要这一圈地图就足够了。不过我会再仔细查看修道院里的地图,因为我在图书馆里认识了一名对伊甸园了如指掌的学者。”
“当然,夏娃把苹果递给亚当的时候,他也在场。”“诗人”表示。
“我们并不需要到过一个地方,才能了解这个地方的一切。”阿布杜回答他,“要不然,水手就会比神学家更博学了。”

五月的白昼长又长
遥远的鸟鸣细细尝
离别之际
爱情合曲难忘记
只好垂头、出神、忧郁
宁可没有百鸟、山楂的寒冷冬季……

“繁星点亮苍穹,明月渲染夜空,但是只有一颗星指引着我,如果我的星星从东方升起,则暗夜流逝,我也将忘却痛苦的黑暗。你是为我带来光明,赶走黑夜的那一颗星,没有你的话,光芒本身就是暗夜,有你在身旁,就连夜晚也有了灿烂的光彩。”
然后是:“如果我感到饥饿,只有你能为我止饥;如果我口渴,惟有你能为我滋润……我为何胡言乱语?你让我振作,但是并不能止饥。我从来都不曾,也永远不会因为你而饱胀……”还有:“你的温柔如此强烈,你的耐心令人赞赏,你的声调不可言喻,如是的美丽与高雅成为你的花冠,而试着用文字表达将是一种冒犯。消耗我们的火焰,因为不断添加的新燃料而越燃越盛,加上隐藏于暗处,所以总是能够欺骗觊觎者和狡诈的人,但是我们两人谁爱得多的怀疑也因此存在,就像一场你我之间争胜负的辩论比赛……”
这些信写得很美,波多里诺重新阅读的时候,微微地颤抖,能够启发如是热情的那个人,只有更令他醉心。到了某个程度的时候,他已经不能接受无法知道贝阿翠丝对如是强烈的柔情做何反应,他决定让她做出响应。于是,他试着模仿她的笔迹写道:
“献给发自我的肺腑,而芬芳胜过任何香气的爱,也就是你的灵魂和你的身躯。对你的青春充满渴望的花朵,希望得到永恒的欢乐带来的清爽……”
“喔,”他立刻回复,“好好照顾自己,因为你身上有我的一切,你身上有我的希望、我的安宁。我还没有时间苏醒过来,我的灵魂就找到已经深深刻划在上面的你……”
而她,以一种无比的大胆写道:“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是我惟一的珍爱,珍爱你让我希望拥有你,希望拥有你让我到处寻找你,到处寻找你让我爱上你,爱上你让我渴望你,渴望你让我把你置于心中一切之上……而我品尝了你的甜蜜……我向你致意,我的心,我的躯,我的喜悦……”
如此持续了好几个月的通信,首先慰藉了波多里诺痛苦不堪的灵魂,接着一种愉悦弥漫开来,最后变成一种熊熊烈火般的骄傲,因为我们的情人难以相信自己的爱人居然爱他到这种程度。就像所有热恋中的人一样,波多里诺变得自负;就像所有热恋中的人一样,他笔下虽然希望单独和爱人享受共有的秘密,但同时又要求全世界都能够分享他的快乐,并因为深爱他的人那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殷勤而感到惊讶。

“我就像一艘没有船夫的轻舟漂泊,也如同翱翔于天际的飞鸟……遵循情欲的指示是多么可笑的痛苦,懦弱的灵魂从来不曾感受……”

少女的美丽刺穿了我的心,而我无法碰触的对象至少让我以思绪占有。

“酒馆诗歌的命运在于口耳相传,听到被吟唱本身就是一种快乐,如果只用来增长自己的荣耀,将会是一种非常自私的行径。”

“我当时太过年轻,没有办法加入那些快乐的男子,而我被托付给城堡里一名供应快乐泉源的阉人,当他的用人。让我告诉你我发现的真相。我在花园里面待了五个年头,从未看到任何一名年轻的男子,因为他们一直都被成排地绑在那个惨遭烈日荼毒的院子里,不会出现在其他的地方。每天早上,阉人都会从一个柜子里拿出几个银质的罐子,然后从囚犯的面前走过,喂他们每个人服食罐子里面某种惨绿而如蜂蜜般浓稠的膏状物。尝了这东西之后,他们就开始对自己和其他的人侃侃而谈,描述传说中提到的各种享乐。你了解吧,他们一整天都睁着眼睛,面带微笑心满意足。到了傍晚时分他们会觉得疲惫不堪,他们会开始发笑,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然后一个个沉沉入睡。慢慢长大之后,我开始明白厄罗瓦汀为他们设下的诱饵:他们身陷囹圄,却幻想着自己生活在天堂里,而为了不失去这样的好处,他们只好成了主子复仇的工具。如果他们在攻击行动之中安然无恙地归来,最后也只有再次遭到捆绑,然后重新开始见到、听到绿蜂蜜为他们带来的梦境。”
“你呢?”
“有一天晚上,我等到所有的人都睡着之后,钻进收藏着装有绿蜂蜜银罐的柜子里,我尝了尝滋味。尝滋味,我是这么说吗?我一口气吞了两勺,而我顿时开始看见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
“你觉得自己来到了花园里?”
“不是,如果其他的人梦到花园,无疑是因为他们抵达的时候,厄罗瓦汀对他们提到了花园。我想,绿蜂蜜让我们看到的是每个人的内心真正想要见到的东西。我发现自己身在沙漠当中,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在一个绿洲里,而我看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旅队临近,每一头骆驼都冠上了羽饰,随行的摩尔人头上全都绑着鲜艳的头巾。他们敲着鼓,击着铙钹,而我在他们身后,四个巨人扛负的华盖上面看到了她,我的公主。我已经没有办法告诉你她的模样,她是如此的……怎么说……光彩夺目,所以我只记得一道让我头晕目眩的灿烂光芒……”
“她的脸孔长得怎么样?很漂亮吗?”
“我并没有看到她的脸孔,她戴着面纱。”
“这么一来,你爱上的到底是什么人?”
“当然是她,因为我并没有看到她。在我的心里面,在这里,一道无尽的温柔突然渗了进去,那一股因为爱情而出现的忧郁从此就不曾再熄灭。旅队渐行渐远,然后消失在沙丘后面,我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再见到这一幕。我告诉自己,早知道就应该跟着她一起离去。但是接近清晨的时候,我开始发笑,我当时以为是因为快乐,但那只是绿蜂蜜在效力尽头的时候所造成的效果。我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在上,而阉人差一点就抓到我还昏沉在原地。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逃离该地,去寻找远方的公主。”
“但是你知道,那只是绿蜂蜜造成的效果……”
“没错,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象,但是我的内心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感受并不是。那是一股真实的欲望,一旦你经历过那一股欲望之后,它就不再是幻象,而是真实的存在。”
“但是,那是对一个幻象所产生的欲望。”
“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不愿意失去那一股欲望。它绝对足以让我贡献我的生命。”

“真空……”波罗内表示,他的嘴巴已经不太灵活,“并不存在,因为大自然厌恶这样的事。首先,它非常明显地因为哲学的原因而不存在,如果它确实存在的话,它就会是某种实体或事件。它不是实体的物质,否则它会是一种实在的物体并占有空间,它也不是非实体的物质,否则它就会像天使一样拥有智能。它不是一种事件,因为事件仅以实体物质的特性而存在。第二,真空并不因为物理的原因而存在:拿一个圆筒状的花瓶为例……”
“但是为什么,”波多里诺打断他,“证明真空并不存在会让你感到这般有趣?真空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和我有关系,当然有关系。因为真空可能是一种间质,也就是说,存在于尘世的物质和物质之间,或者超越我们所见的宇宙,被封闭在天体的巨大领域里。如果是这样,在这个真空当中可能还存在着其他的世界。但是如果我们证明间质的真空并不存在,延伸的真空就完全不可能存在。”
“但是,其他的世界是不是存在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和我有关系,当然有关系。因为这些世界如果存在的话,耶稣基督就必须在每个世界牺牲一次,奉献面包与葡萄酒。所以,至高无上的圣物——奇迹的见证和痕迹——就存在着许多副本。如果我不知道某个地方可以找到至高无上的圣物,我这一生还有什么价值?”
“这个至高无上的圣物是什么东西?”
波罗内这个时候中断他的谈话,“这是我的事,”他表示,“有些故事不应该传进外人的耳朵里。我们谈谈其他的事:如果有这么多个世界存在,就会有同样多个最初的人类,同样多个亚当,同样多个夏娃,并犯下同样多次的原罪。所以也存在着同样多个让他们遭到驱逐的伊甸园。你们能够想象一个像伊甸园这般至高无上的东西存在许多副本吗?就好像许许多多的城市拥有像圣热纳维耶芙一样的河流,一样的山丘?伊甸园只有一个,在一处比米底亚和波斯更加遥远的国度。”

他喃喃地提到了一个曾经去过地狱和天堂的徒达洛。地狱是什么样子,这一点就不用提了,但是天堂却是一个充满慈悲、愉悦、欢乐、正直、美丽、圣洁、和谐、一致,和无尽永恒的地方,由一道黄金的墙面所保护。一旦越过另一边之后,我们会看到许许多多装饰着宝石的座椅,上面坐着身穿丝质襟带的男人、女人、年轻人、老人,他们的脸孔散发着太阳一般的光彩,头上长着非常纯净的金发,而他们全部都一边看着一本印着金字的书籍,一边咏唱哈利路亚。
“不过,”波罗内用一种睿智的口气说,“只要你愿意,地狱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前往的地方。偶尔,从那边回来的人会提到某种像是梦魇或女妖的东西,或其他令人不安的影像。但我们是否真的能够认为,见过这些东西的人还会被天堂接受?就算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一个获得永生的人永远都不会如此冒失地去描述这些事,因为谦逊和正直的人应该将某些秘密保留给自己。”
“但愿上帝永远都不会让一个受到虚荣侵蚀、可卑地辜负上帝信任的人出现在世间。”波多里诺评论道。

“所以你们一定听过亚历山大大帝的故事。他抵达恒河岸边,来到一面沿着河岸而立,但是并没有任何入口的高墙前面。经过了三天的航行之后,他在墙上发现了一扇小窗,一名老头从里面欠身。船上的人要他向王中之王亚历山大缴税纳贡,老头回答他们,这座城市是真福者的城市。亚历山大虽然是王中之王,但由于他是异教徒,不可能让他进到这座天城里面。所以,他和徒达洛看到的其实是伊甸园,也就是我现在看到的地方……”
“在哪里?”
“那里。”他指着房间的一角,“我看到一个翠绿而平整的草原,上面点缀着芬芳的花朵和青草。同时,周围飘动着一股甜美的香气,吸进去之后,我就不再对任何食物和饮料产生欲望。灿烂的草地上面有四名一看就令人肃然起敬的老人,最高位者头戴金质皇冠,手持棕榈树的枝丫……我听到了一个歌声,我闻到了一股香脂的味道,喔,我的天啊,我发觉自己的嘴里有一种蜜般的甘甜……我看到一座水晶教堂,中间一座祭坛冒出来的水就像乳汁一般雪白。教堂的北面就像一块宝石一样,南面是血般的鲜红,西面则是一片雪白,而在教堂的上方,无数颗比我们天空里更加灿烂的星星不停地闪烁。我看到一个发白如雪的男人,身上覆盖着鸟般的羽毛,苍苍下垂的眉毛,让我们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他为我指出一棵永远不会衰老,只要坐在树荫下,任何病痛都能够治愈的大树,另外还有一棵长满了颜色如彩虹一般的叶子的树木。但是,我为什么今天晚上会看到这些东西?”
“或许你曾经在某个地方读过这些描述,而葡萄酒让这些东西从你的灵魂里浮现。”阿布杜这时候说,“我的岛上有一位正直的男人,也就是穿越海洋直到大地尽头的圣布伦丹,他抵达这一座遍地成熟葡萄的小岛,有的红色,有的紫色,有的白色,岛上还有令人赞叹的七座喷泉和七座教堂,第一座是水晶的,第二座是石榴石的,第三座是蓝宝石的,第四座是黄玉的,第五座是红宝石的,第六座是翠绿宝石的,第七座则是珊瑚的,每一座都有七个祭坛和七盏灯,而教堂前面的广场竖立着一根玉髓柱,柱头上是一个挂满铃铛的转轮。”
“不对,不对,不是一座小岛。”波罗内激动地说,“那是靠近印度的一个地方,我在那里看到了耳朵长得比我们还大的人类,他们每个人都有两根舌头,所以能够同时和两个人说话。这个地方只有收获的季节,所有的作物都像是自动自发地冒出来一样……”
“当然,”波多里诺嘲讽道,“别忘了,根据《出埃及记》,上帝的子民被承诺了一块淌流着奶水和蜂蜜的土地。”
“不对,别把事情搞混了。”阿布杜说,“《出埃及记》里承诺的是迦南的乐土,而且是在人类犯下原罪之后才承诺的。伊甸园早在人类的祖先堕落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当我没受到这个世界的诱惑折磨时,在一点葡萄酒、一点绿蜂蜜的帮助之下,我的晚上都花在想象其他的世界上面。为了忘记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有多么痛苦,”他说,“最好的方式就是想象其他的世界。至少,我在那段时间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当时并不了解,想象其他的世界,最后也会在我们这个世界引起变化。”
“现在,让我们先泰然地生活在这一个由上帝的意志赐予我们的世界。”尼基塔斯说,“我们这几位无与伦比的热那亚人为我们准备了几道本地的美食。尝尝这一道用多种咸水和淡水鱼所烹调的浓汤。或许你们那一带也可以找到好吃的鱼,但是我一直以为酷寒会让鱼类无法像在普罗庞提德海中一样成长。我们是使用在橄榄油中爆香的洋葱、茴香和其他的香料,还有两杯葡萄酒来为浓汤调味。你可以把汤汁淋在这一片面包上面,也可以搭配柠檬蛋汤,那是用蛋黄、柠檬汁,混合了一点高汤所拌成的酱汁。我想,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也是这么吃,不过那是在犯下原罪之前。堕落之后,他们或许开始食用内脏,就像在巴黎一样。”

他用颤抖的手伸进自己的胸口,将他写给她,而她回复他的信件全部都拿出来交给她,一边喃喃说:“不对,我写了很多信,而你,我的皇后,你也给我回了信。”
贝阿翠丝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她接过信纸,开始低声地阅读这些用两种不同的笔迹写成的信件。距离她只有两步远的波多里诺,一边流着汗,一边拧着自己的手掌,心想自己一定是疯了,她一定会叫警卫来把他轰出去,他多么希望此刻手上有一把能够插进自己心脏的武器。贝阿翠丝继续念下去,而她的脸颊则越来越红。她拼读这些烈火般的字母,声音也开始跟着颤抖,就好像她正在举行一场亵渎神明的祭典一样。她接着站起来,至少连续两次出现摇摆,至少连续两次她又从波多里诺的身边走开,而波多里诺则向前想要扶住她;接着她用一种轻柔的声音,轻轻地说:“喔,小伙子,小伙子,你到底做了什么?”
波多里诺再次踉跄地靠过去,从她的手中将信纸拿开,她也踉跄地伸手触摸他的后颈;他把脸转开,因为他没有办法盯着她的眼睛,她则用指尖抚摸他的伤疤。为了避开这种接触,他又把脸转回来,但是这时候她已经非常靠近,结果让他们两个人鼻尖对着鼻尖。为了避免拥抱,波多里诺把双手摆在身后,但是他们的嘴唇已经碰在一起;碰在一起之后,也跟着张开了一点,而这一开,已经足以让他们在那一瞬间,仅仅在持续非常短暂的亲吻那一瞬间,透过半开的嘴唇,轻触彼此的舌尖。
这一道永恒的雷击结束之后,贝阿翠丝往后退开,脸色这下子已经如病痛般的苍白。然后她用一种坚决的目光盯着波多里诺的眼睛,对他说:“看在天堂里所有圣徒的分上,永远都不要让你做的事情再次发生。”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愤怒的模样,她的口气几乎没有任何感情的成分,好像她就要晕厥过去一样。她的双眼接着变得湿润,然后她温柔地加上一句:“我求求你!”

你知道——如果我爱上了再也见不到的那一位——我的心不认识其他的爱——除了来自我再也看不到的那一位——也不认识任何快乐欢笑——也不认为会遇到其他的幸福——啊,啊,啊,啊……

他被问及以西结提到的圣殿模式,而他笑着回答:“那些诠释圣典最认真的评论人员,从来都不曾成功地找出圣殿确实的模样。就连伟大的犹太教拉比所罗门·本·艾萨克也承认,如果我们遵照文章的内容,我们就无法了解北边的外厢房位于何处,从西边的什么地方开始,如何向东边延伸等等。你们这些基督徒,你们并不认为《圣经》是源自一个声音。上帝,受赞颂的至圣者,愿他永远受到赞美,当他对先知们说话的时候,他让他们听到声音,而不是像你们那些上了色的书页内容所描述的,让他们看到面孔。声音当然会让这些先知在心中看到一些形象,但是这些形象并非固定不变,它们会熔化,根据声音的调性而改变形状。如果你们要把上帝的言辞缩减为影像,虽然他还是受到赞美,但是你们却冻结了这个声音,就好像结成冰的清泉一般,无法再止渴,让所有的人都在死亡的凝冻当中沉沉入睡。理卡多司铎为了理解圣殿每一部分的宗教意义,企图像个工匠一般地依样重建,只是他永远没有办法成功。那些影像就像梦境一般,所有的东西都不断地改变形状,不像你们的教堂,每一样东西永远依照一定的模式。”

“我的母亲老是告诉我,亚当的语言已经在她的岛上依照九种词类重组,也就是盖尔语,就像构成巴别塔的九种材料,黏土、水、羊毛、血液、木材、石灰、树脂、亚麻、沥青……盖尔语是由腓尼基学校的七十二名学者,依据他们每一个人所使用,也是在语言混乱之后产生的七十二种用语之片段而建构,所以盖尔语包含了每一种语言的精华,并且和亚当的语言一样,和创造出来的世界有着同样的模式,因此每个名词都表达了指称物体的本质。”
所罗门拉比宽容地笑了笑:“许多民族都认为他们自己的语言就是亚当的语言,却忘了亚当只会使用犹太教律当中的语言,而不是那些用错误和谎言来描写上帝事迹的书籍使用的语言。语言混乱之后所产生的七十二种用语,都忽略了一些基本的字母:例如,异教徒并不认识H,而阿拉伯则不知道P,所以让这些语言听起来就像猪叫、蛙叫,或鹤唳一样,因为这些都是放弃生命正道的部落所使用的语言。不过,原始的犹太教律在上帝面前创制的那一刻,愿他永远受到赞美,就像写于白色火焰上面的黑色火花一般,其顺序和我们今日所读,也是在亚当去世之后才呈现的犹太教律并不一样。所以,我才会每个晚上花许多个钟头,专心祷念犹太教律,让它们像风车一样地转动、混合,让创世前就已经存在,并由上帝,愿他永远受到赞美,托付给天使的犹太教律以原始的顺序重新显现。如果我早知道远方存在了一个王国,不仅保留了原始的律法,也沿用了亚当在犯下原罪之前和造物主对话使用的语言,我会很乐意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去寻找。”

“我们最好尽量不要提起这件东西,但是试着进一步了解。”波罗内表示,“这男孩去了布列塔尼,他才刚刚听别人提起这件东西,就已经表现得像是我要偷走他未曾拥有的东西一样。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听别人提起圣杯,就认为自己是惟一找得到的人。但是我,我在布列塔尼和海外的岛上花了五年的时间,我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味地寻找……”
“你找到了吗?”奇欧问道。
“问题并非在找到圣杯,而是找到知道它在什么地方的骑士。我到处流浪,到处询问,但是我一直都不曾遇到他们。无疑,我并非被选中的对象,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带着希望在这些羊皮纸上,寻找我在森林里游荡多年而没注意到的蛛丝马迹……”
“圣杯?”波多里诺说,“但是,如果它是在布列塔尼或那一带的外岛上面,跟祭司王约翰就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为什么还要提到它?”事情并非如此,奇欧告诉他,城堡和这件东西所在的地点一直都不明朗,但是他听过的故事当中,有一个曾经提到骑士之一费瑞菲兹曾经找到这件圣物,然后交给他的儿子,也就是后来成为一名印度国王的祭司。
“真是疯狂。”波罗内说,“所以我这么多年来都找错地方了?但是,是谁告诉你这个关于费瑞菲兹的故事?”
“每个故事都可能有它的道理,”“诗人”表示,“如果你跟随奇欧的故事,你就可能找到你的圣杯。但是目前最重要的并不是找到这件东西,而是了解是不是值得在它和祭司王约翰之间建立起关系。我亲爱的波罗内,我们并不是在找一样东西,而是在找一个可以谈论这件事的人。”接着他转过去对波多里诺说:“想想看,祭司王约翰拥有圣杯,他崇高的头衔就是因此而来,他也可以将这件东西和他的头衔一并转送给腓特烈!”
“这也可以是锡兰王子送给哈伦·拉希德的同一个红宝石酒杯。”所罗门建议,并因为兴奋而开始用缺牙的那一边吹起口哨。“萨拉森人把耶稣当做一名伟大的先知来尊重,他们可能发现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杯子,而哈伦接着把杯子当做礼物送给了祭司……”

“我看到了一个大厅,还有一些火炬,用一种我们从来不曾想象过的方式照亮了大厅。一名仆人出现了,手上抓着一支白净的、在炉火下闪闪发亮的长矛,矛尖冒出了一滴鲜血,滴落到仆人的手上……接着又来了两名仆人,手上端着镶嵌着乌银的黄金烛台,而每座烛台上面至少点了十根闪闪发光的蜡烛。这些仆人个个都非常俊美……现在,一名女子手上拿着圣杯进来了,一道光芒照耀了整个大厅……烛光就像旭日东升时的月亮和繁星一样黯然失色。圣杯是由最纯的黄金制成,并镶嵌着地表和海底所能找到的最珍贵、最出色、最华丽的宝石……又进来了一名年轻人,手上端着银制的肉砧……”
“那个圣杯到底是什么样子?”“诗人”大叫。
“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一道光芒……”
“你只看得到一道光芒,但是我可以进一步看见……火炬照亮了大厅,没错,但是我们现在听见的是打雷的声音,还有可怕而剧烈的震动,就好像皇宫坍塌了一样。接着降临的是可怕的黑暗……不对,一道光芒让皇宫比刚才还要明亮七倍。啊,现在是神圣的圣杯进场了,盖在一片白色丝绒的下面。它一进到皇宫之后,周围马上洋溢着全世界各种香料的芬芳。圣杯绕着桌子走一圈之后,骑士们的餐盘上,立刻就装满了他们心中渴望的各种食物……”
“但是这个该死的圣杯到底是什么模样?”“诗人”打断他。
“不要诅咒,那是一个酒杯。”
“如果它被盖在一片白色的丝绒下面,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因为我就是知道,”波罗内坚持说,“有人曾经告诉过我。”

雪花开始缓缓飘落,越积越厚重,覆盖在新落成而没人知道能不能承受重量的屋顶上面。波多里诺这时候突然想起他在米兰被征服之后编出来的故事,因为三名骑在驴子上,身后跟着搬运宝贵花瓶、呢绒的仆人,正从墙上一处圆拱形开口进到城里的商人,看起来就像三名东方贤士一样。在他们后面,他似乎在塔纳罗河的对岸,看到了映照着银色月光的坡地上往下走的人群,他们的牧羊人吹奏着风笛,还有来自东方、头戴着彩色头巾的摩尔人和他们的骆驼旅队。坡地上面,稀疏的火光如蝴蝶一般地飘扬,并在逐渐厚重的雪花中熄灭,这时候波多里诺似乎看到了一颗带着尾巴的星星,划过穹苍,朝向初生婴儿般啼哭的城里掉落。
“你知道一座城市是什么样子吧?”吉尼告诉他,“如果还未兴建完成就已经是这副光景,我们可以想象将来是什么模样: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你每天都会看到新的面孔——想想看,对一个商人来说,就好像拥有了天界的耶路撒冷。对于那些大帝因为不愿意封地遭到分割,而禁止他们贩卖土地的骑士来说,与其饿倒在乡下,现在反而指挥着弓箭手的部队,骑在马上列队出游,四处下令。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不只是对这些大爷和商人,就像你父亲这样的人也一样可以得到好处。他虽然没有大片的土地,却养了一些牲畜,而在城里面,那些上门来的人会有需求,所以他们会付现购买。这个地方已经开始使用现款交易,而不是用其他的商品来交换,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了解这样的事情代表什么意义,如果你拿两只母鸡去换来三只兔子,你早晚必须把它们吃掉,要不然它们会越来越老,但是如果是两枚钱币的话,你可以把它们藏在你睡觉的地方,埋起来,十年之后还是一样有用。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就算敌人闯进你家,钱币还是一样埋在原地。还有,就像米兰、洛迪、帕维亚一样,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这个地方:吉尼和欧拉里欧家的人不会再沉默无言,让贾斯可或托提家的人单独指挥一切。我们全部都成了做决定的人。在这个地方,你就算不是出身贵族,你也可以成为重要的人物,这就是城邦最棒的一面,特别是对那些并非出身贵族,但是在必要的时候,随时等着去送死的人(如果没遇到这种情形最好),这样的话,他们的子嗣可以四处大声张扬:我出身自吉尼家族,而虽然你叫托提,到头来却还是一坨屎。”

“我开始寻找我们家的房子。地上的积雪已经堆了半条腿高,天上掉落的变成了令人眼花、冻得你脸孔毫无知觉的旋动雪泥。新城市的灯火已经看不到了,在一片雪白的大地和雪白的天空之间,我已经不知何去何从。我以为自己会记得从前的路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哪来的路,土地和沼泽都已经分不出来了。为了盖房子,他们理所当然地伐掉了整批树丛,我甚至已经找不到过去了如指掌的树林轮廓。我迷路了,就像腓特烈遇到我的那一个晚上,只不过此刻是因为大雪,而不是浓雾,如果是浓雾的话,我还能够脱得了身。真是糟糕,波多里诺,我告诉自己,你在自己的家园里迷了路。我妈妈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懂得读书写字的人,比其他人来得白痴;我现在怎么办,停下来吃掉自己的骡子,然后明天早上,就像一月份最后三天被挂在屋外的兔皮一样被他们挖出来?”

“我突然了解,救了主子的命之后,我也偿清了我的债务。不过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我已经无法再自由地热爱贝阿翠丝。于是,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爱她了,就好像一个伤口结了疤。她的目光在我心中唤起美好的回忆,但是已不再令我颤抖。我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待在她的身旁而不会感觉痛苦,离开她的时候也不会再受尽折磨。我无疑已经完全成人,年少的热情已经在我心中沉睡。我并没有因此而觉得难过,只有一股轻微的怀旧。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没有保留而咕咕大叫的鸽子,只是现在求爱的季节已经结束。所以应该动身了,前往大海的另一边去吧。”
“你已经不只是一只鸽子,你已经变成了一只燕子。”
“或是一只鹤。”

“我的故事还很长。”波多里诺说,“无论如何,我和你们一起走。我在君士坦丁堡已经无事可做,而城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会唤起我的悲痛记忆。你已经成了我的羊皮纸,尼基塔斯大爷,我的手就好像自己或几乎自己动了起来一样,写下了许多事情,而有些我原本甚至已经忘记。我想,说故事的人都应该有一个叙述的对象,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同时对自己叙述。你记得我写情书给皇后,但是她却无法看到这些信的时候吧?我干了把信拿给朋友看这样的蠢事,是因为不这样做,我的信就完全没有意义。但是后来发生了和皇后亲吻的那一件事,那一吻我一直都没有办法对任何人描述,而我压在心里面已经许许多多个年头,有时候就像你那些加了蜂蜜的葡萄酒一样拿出来品尝,有时候觉得就像嘴里面的毒药一般。一直到告诉你之后,我才真正感觉得到解放。”
“为什么你可以说给我听?”
“因为我告诉你这件事情的时候,所有和我的故事相关的人都已不在身边,只剩下我一个人。从今以后,你就像我呼吸的空气一样,对我来说已经不可或缺。所以我和你一起到锡利夫里去。”

他们又航行了一个时辰左右,船长为他们指出一个白点。那似乎是一个穿破浓雾的穹顶……很快地,一片白茫茫当中,几座宫殿的圆柱、几栋房子的轮廓和颜色、粉色的钟楼,以及位置低一些的城墙和塔楼,一个个逐渐浮现在海岸线上。突然之间,一座山丘顶上出现了仍覆盖在缭绕蒸汽下的巨大身影,在空气中飘忽不定,一直到在一片和谐、灿烂的阳光下,圣索菲亚教堂的穹顶就像奇迹似的在一片虚无当中浮现。
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是一连串的惊讶。逐渐晴朗的天空下,一片翠绿的草木、金黄大柱、白色柱廊、粉红色的大理石,以及布克雷翁皇宫完整的辉煌——包括了多彩迷宫的柏树林和空中花园——之间,出现了更多的楼塔,更多的穹顶。还有以巨大铁链拦围的金角湾,以及右边的白色卡拉达塔。
波多里诺激动地描述,而尼基塔斯则忧郁地念念有词,感叹君士坦丁堡美丽的时候竟是如此美丽。
“唉,这是一座情绪动荡的城市,”波多里诺表示,“我们一抵达,就对此地发生的事情有一些了解。我们无意中来到竞技场,遇到了他们正在为皇帝的一名敌人进行酷刑的准备工作……”

愤怒比任何激情更能造成灵魂的动荡,但是有时候却能带来助益。我们平静地用来拯救或对付亵渎神明者和罪人,我们会因为朝着正义直走,而为自己的灵魂取得一种恬适。

“我告诉过你,每一个追随真实信仰的基督徒都应该接受世界的形状为《圣经》提到的圣体柜。现在,你们仔细听我说,圣体柜的下方有一张摆着十二块面包和十二种水果的桌子,每一样都代表一年当中的一个月份,桌子周围是代表海洋的底座,底座的周围有一个开掌宽、代表世外桃源的框架,也就是伊甸园所在的东方。拱顶代表的是倚着世界尽头的苍天,但是在拱顶和底座之间挂着一片穹苍帷幕,遮住了我们总有一天会面对的天堂。事实上,正如以赛亚所说,上帝坐在大地上面,大地的居民则像飞蝗,他挂起纤细的帷幕,并像帐篷一样撑开。圣诗的作者赞颂的就是把苍天像房舍一样撑开的他。接着摩西在帷幕下面安置了枝状大烛台,照亮了辽阔的大地。烛台下面有七盏灯,代表的是一周的七日,以及天上的繁星。”
“但是,你解释的是圣体柜的构造,”波多里诺表示,“而不是世界如何成形。”
“但是世界的形状就像圣体柜一样,所以如果我对你解释了圣体柜的构造,就是告诉你世界如何成形。你为什么没有办法明白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你看……”他为他画了一张图。
他画出的世界就像一座殿堂一样,有着弯曲幅度很大的拱顶,而最上层的部分由穹苍帷幕遮掩,避开世人的目光。拱顶下面是人间普世,换句话说,就是我们居住的所有土地。不过这些建筑在海洋上面的土地并不平坦,从围绕在四周的海洋开始,以一种难以察觉的倾斜,朝着最北边及西边的方向往上爬升,耸立成一座高山,直到目光不能及,而山顶和云朵混淆在一起。天使负责移动的太阳和月亮——还有雨水、地震,以及所有的气候现象——早上从东方移向高山前面的南方,并照亮整个世界;晚上则移向西方,然后消失在高山后面,给我们一种沉落的印象。于是,当我们这边夜色降临的时候,山的另一边则是白昼,但是没人看见,因为另一边的山脉是一片荒漠,从来都没有人去过。

“如果你真的想死,就和上帝妥协吧,接着你就会进到和祭司王约翰的皇宫一模一样的天堂。上帝会坐在位于一座高塔上面的王座,王座的椅背上有两颗金球饰,每一颗上面都镶着两颗巨大的红宝石。王座的扶手是绿宝石制成,爬上王座的七层阶梯分别为缟玛瑙、水晶、碧玉、紫水晶、缠丝玛瑙、肉红玉髓和贵橄榄石,而王座的四周则竖立着细致的金柱。天使飞翔在王座上面,一边唱着非常甜美的圣歌……”

“不。你自己也告诉我,真心相信一件圣物的时候,我们就会闻到一股芬芳。我们只认为自己需要上帝,但是上帝也经常需要我们。我在那个时候就是觉得,他需要有人帮他一把。如果耶稣使用过这个杯子的话,它就肯定存在。如果已经不知下落,肯定是一群无耻之徒的错。我为基督教世界找回了圣杯,上帝并没有拆穿我,证据就是连我的同伴也立刻相信。圣杯此刻就在他们眼前,被陷入狂喜的腓特烈高高举起,而波罗内一见到一直让他胡思乱想的圣物,立刻就跪了下来,奇欧立刻表示自己似乎见到一道强烈的光芒,所罗门也承认——就算耶稣并非其族人等待的救世主——这件容器肯定散发着某种焚香的气味,左西摩则睁大了经常见到幻象的双眼,就像你们这些教会分立派的信徒一样,反过来比划了数次十字,阿布杜更是抖动得像片榕叶一样,一边嘀咕着表示,拥有这件圣物相当于征服了所有的外海王国——大家都了解他肯定渴望将杯子献给遥远国度的公主,作为爱情的见证。我自己也双眼湿润,而我自问,上苍到底为了什么神秘的原因,选择我来担任这项奇迹的媒介?至于‘诗人’,他愤慨地啃噬自己的指甲,而我知道他的内心在想些什么:他认为我是一个白痴,腓特烈已经年老,无法从这件宝藏获利,我们可以留给自己,前往北方的国度为自己弄一个王国。面对大帝明显的衰老,他又开始了权力的狂想。不过我也几乎因此而感到安慰,因为我明白他既然做出如此的反应,就表示他也将这件圣杯视为真品。”
腓特烈虔诚地将杯子锁在一个盒子里,然后将钥匙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波多里诺觉得他这么做一点儿都没错,因为此刻他觉得不仅“诗人”,他的每一个朋友都想要偷取这样东西,为他们自己创造出一段个人的命运。

波罗内表示:“你一直提到真空,就好像那是一片被剥夺所有主体——包括空气——的空间。但是被剥夺主体的空间不可能存在,因为空间本身就是主体和主体之间的关系。此外,正如所有的伟大哲学家所说,真空根本无法抗拒大自然的厌恶。如果你插一根苇竹到水中,吸掉里面的空气,水就会跟着从管里上升,因为你没有办法留下一个没有空气的空间。还有,你听我说,同样是掉落地面的东西,一样铁制的雕像掉落的速度比一张被单更快,因为空气支撑铁制的雕像相当吃力,却轻而易举地承接住被单。鸟类飞翔,是因为摆动翅膀之际搅动了空气,让空气无视重量地承接它们。它们受到空气的支撑,就像鱼群由水支撑一样。如果空气不存在的话,鸟类就会掉下来,不过要注意这一点,就是掉落的速度将会和其他所有的主体一样。结果,如果天上存在着真空的话,星星的速度将会没有极限,因为它们掉落或转圈的时候,并没有支撑它们巨大重量的空气。”
阿祖鲁尼反驳道:“谁说主体的速度和它们的重量成正比?正如约翰·斐罗庞努士所说,这一点取决我们在主体身上造成的运动。还有,告诉我,如果真空并不存在的话,物体用什么方式移动?所有的东西都会撞在阻挡它们的空气上面。”
“才不是这样!当主体进驻一个地方,移动了该地的空气时,这些空气会移过来占据主体离开的位置!就好像两个人在一条狭窄的通道上,朝相反的方向移动一样。他们缩小腹,将对方往墙上挤。慢慢地,其中一人朝一个方向移动,另一人则朝另一个方向,而最后占据了彼此原来的位置。”
“没错,因为他们依照自己的意志,让自身的主体移动。但是对于没有意志的空气来说,事情的经过并非如此。空气的移动是因为一个主体的撞击所传送的冲力,但是这一股冲力所造成的动作有一个时间上的落差。主体移动的那一刻,会给予对面的空气一股冲力,这时候空气仍未移动,所以仍未占据刚刚推动它的主体原本占据的空间。而这段时间,就算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这个位置内有些什么东西?真空!”
腓特烈一直兴致勃勃地听他们辩论,但是此时他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够了,”他说,“如果必要的话,你们明天放一只鸡在上面那个房间里。现在,让我先把眼前这一只吃掉,但愿它是依照上帝的意愿被扭断脖子的。”

这一天,整座城市正在为一名受众人喜爱的年轻人举行葬礼。他们在山脚下的一处空地准备了一场盛宴,而已经排列完成的桌子中间,有一座置放了死者遗体的祭坛。天空里,老鹰、鹞、乌鸦,以及其他肉食鸟类越飞越低地绕行,就像它们也被召唤来参加这一场宴席一样。出席的人全部都穿着白色的衣物,死者的父亲接近尸体之后,用一把斧头砍下脑袋,放在一个金盘上面,接着同样身穿白色衣物的铁匠将尸体切割成许多小块,而所有的来宾都向前去领取一块,投掷给凌空衔接,然后消失在远方的飞鸟。有人向波多里诺解释,这些鸟会把死者带到天堂,而他们的仪式远比让死者的尸体在泥土中腐烂的其他民族好太多了。接着,所有的人都坐到各自的位子上,食用脑袋上的肌肉,直到只剩下一颗干净而像金属一样发亮的头骨。他们最后将头骨当成杯子,一边轮流饮用,一边颂扬死者。

“我们身处的这个地方就是我们的墓园,我们在此地卒于死亡的睡眠当中。大地孕育我们,大地喂养我们,我们则在大地下面长眠。至于教堂,我们知道其他地方的人会建造来荣耀所谓的万物之主,但是我们认为万物是因为自己,才会经由神的恩典而诞生,并互相供应彼此的需求:蝴蝶传授花粉在花朵上面,而花朵在成长的过程当中则供养了蝴蝶。”

“死人和活人,何者的数量较多?”
“死人的数量较多,但是我们已经不能计算,所以,我们看得到的就比我们看不到的数量还多。”
“死亡和生命,何者较为强大?”
“生命,因为太阳东升的时候有着光彩耀眼的光芒,而西下的时候却消沉疲弱。”
“大地和海洋,何者的面积较大?”
“大地,因为就连海洋也置于大地之上。”
“夜晚和白天,何者先降临?”
“夜晚,所有诞生的事物都在腹部的阴暗里成形,后来才降生于光明当中。”
“右边和左边,何者较佳?”
“右边。事实上,就连太阳也从右边升起,然后顺着轨道移向左边。女人也是首先从右边的乳房开始哺乳。”
“哪一种动物最为凶残?”“诗人”这时候问。
“人类。”
“为什么?”
“这个问题要问你自己。你也是一头和其他凶残动物一样的凶残动物,因为对权力的饥渴而希望取走其他凶残动物的生命。”
“诗人”于是表示:“如果每个人都和你们一样,就没有人会到海上航行,土地也不会有人耕种,为大地贫瘠的秩序带来条理与威严的伟大王国也不会诞生。”
老人回答他:“你说的每一样东西确实都是一个机会,但是这样的机会建筑在周遭的不幸上面,而我们并不希望如此。”

他们听见远处传来咚咚的鼓声,或是敲击中空树干的声音。那是一股声音非常柔弱,却传遍了他们周围的空间或许达几里之遥;而他们明白,那是阿布卡西亚人用来远距对话,通知族人林中大事的系统。
这一段时间下来,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些隐形的同伴,也越来越习惯周遭的一片漆黑,一直饱受日晒之苦的阿布杜这时候也恢复了精神,高烧几乎消退,所以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歌谣上面。某天晚上(真的是晚上吗?),他们一行人围在火边取暖的时候,他从马鞍上取下乐器,重新开始吟唱:
无论悲伤还是欢喜
我都希望在路的尽头见到远方的爱人
只是无论走到何处
我都怀疑能否见到遥不可及的那个人
这一条路走来艰辛困难
而我永远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
结局也只能任凭上帝高兴
我将面对何种欢乐
当我以上帝之名求她留宿远方的来客
她的首肯将让我在她身边寻获慰藉
就算一切依然遥远
我的歌谣肯定会优雅细腻
只要她接受歌声与其相随
对我来说
吟唱将成为心的甜蜜献祭

他们发现一直不停窃窃私语的阿布卡西亚人这时候突然安静下来。他们沉默地聆听阿布杜的歌谣,然后试着做出响应:他们听见上百片唇(是唇吗?)一起优雅地吹着口哨,吹着笛子,重复阿布杜演奏的旋律。他们因此和来客找到了一种无言的默契,并在接下来的夜晚一来一往地对话:一边唱着歌,而另一边似乎吹奏着笛子。有一回,“诗人”唱起了甚至连女侍都会脸红的巴黎酒馆粗俗歌谣,而波多里诺跟着一起附和。但是阿布卡西亚人并不响应,经过一段冗长的沉默之后,其中一两个人又重新开始吹奏阿布杜的歌谣,就像是表明这几首才是被他们欣赏的好听歌谣。阿布杜表示,他们表达出一种温柔的心境,也能够分辨优美与粗俗的音乐。

而从第三天开始,他们就看到地平面上出现了一排高不可攀的山峰,最后进到一个越来越狭窄而没有出口的山谷之后,几乎让他们一行人抬头不见天日,只看到一大片漂泊暗淡的云朵啃噬着山脊。
他们在两座山之间一处近乎裂缝的开口看到了安息日河的源头:沸腾的沙砾、咕噜作响的灰岩、排流的污泥、碎裂的清脆声响、凝结污泥的隆隆声、溢泻的土块和雨水般溅落的黏土,一点一点地转变成恒常的流动,然后开始流入无垠沙洋的旅程。

他们说死在十字架上的是空想出来的圣子。他并未诞生在伯利恒,并非由马利亚所生,也不曾当着施洗约翰的面出现在约旦河上,让所有的人惊叹不已。但是如果圣子没有血肉之躯,你们怎么会说这片面包是我的肉?事实上,他们也不用面包和布尔克来进行领圣体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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