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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任何书籍都不能带给你好运,
但它们能让你悄悄成为你自己。」

图注:赫尔曼·黑塞| Hermann Hesse(1877.7.2-1962.8.9)

我们人类的精神中有种与生俱来的冲动:发明各种类型,并将他人根据这些类型分门别类,什么“性格类型理论”,什么“祖先的性情”,什么“最前沿的心理学”,我从这些概念中都能找到分类的狂热需要。每个人也会无意识地将身边的人进行分类,根据性格的相似性,根据童年时养成的习气——这些分类是如此粗暴和武断,无论他们是基于个人的经验,还是遵循科学的类型建立。但如果我们换个角度看,有时候打破固有思维是有意义的。我们应该认识到,一人可以有千面,各种不同的性情与人格也可以在同一个人身上融合。同理,我在下面列举了三种不同的读书境界,并不是说不同的人分属于不同的境界,而是说每个人都会经历不同的阶段。

——《关于读书》

最后一层境界的读者恰好是所谓的“好读者”的反面,他们很自我,是他们自己,可以完全自由地阅读,他们既不需要通过阅读来获得教育,也不需要通过阅读来获得轻松快乐的消遣。书本于他们而言和这世上大多数物件一样,只是一个出发点和契机,因此,在他们看来,读什么根本不重要。他们阅读一位哲人的作品,不是为了信仰他,接受他的教诲,也不是为了抵制他、批判他,他们阅读一位作家的作品从来都不是为了被指导、被教育,因为这类读者完全可以指引自己,只要他自己愿意,就可以完全变成孩子,与万物嬉戏。从某种角度来说,与万物嬉戏也是最有效、最投入的方式,如果这类读者在书中找到了一句美丽的格言,一种智慧,一个真理,他们也不会盲从。他们早已知晓,一个真理的反面也有可能是真理。他们早已知晓每一种精神立场都是一个极,而它的反极也可能同样美好,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一位赤子,他珍视这份联想,同时也明白还存在其他联想。我们中的任何一位只要达到这第三层境界,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读任何东西,可以是一本小说,也可以是一本语法、一份交通图,甚至是印刷厂的字体测试。在这阅读的时光里,我们的想象力和联想力也达到了顶峰。我们不只是在读眼前的书页,还畅游在灵感的激流中。而这些意境、激情与印象正是文学带来的,也许来自文本内容,也许来自字词的形态,甚至报纸上的广告,都可以是一种启示。那些平平无奇的语句,当你像玩马赛克一样拼接和重构它们的时候,同样可以带来幸福与被肯定的感觉。

以童话《小红帽》为例,读者可以将它视为宇宙寓言、哲学书或浪漫的情色小说。读者也可以读一个香烟盒上的印刷字,与词句、字母和音律玩耍,内心涌现出万千回忆,头脑穿越认知的丰盛乐园。
有的人肯定要批判了:“那还算阅读吗?如果一个人阅读歌德的书,却无视歌德的意图和想法,甚至将这些文字当作广告内容或者一堆随机的字母来读,那他还算读者吗?你所谓的第三层也是至高境界,难道是这般低级、幼稚、野蛮的吗?对于这类读者而言,荷尔德林的音律在哪里?莱瑙的激情在哪里?司汤达的意志在哪里?莎士比亚的宽广又在哪里?”这样的指责是对的。处于第三层境界的读者,已经不再是读者了。一直处在这个境界的人很快就不再阅读了,因为一块地毯的花纹或者墙上石子的排列,在他眼里就像书中文本的排列一样美丽,而书籍本身于他而言只不过是印满字母的纸张罢了。
事实就是如此,最高境界的读者已经不再是读者了,也不再需要什么歌德或莎士比亚的名号,这一境界的读者已经超越了阅读。世界已在胸中,还要书做什么?当然只有持续处于这个境界的人才不需要阅读,但是实际上无人能够一直处于这个状态,从未见识过这个境界的读者,当然也是糟糕的、不成熟的读者,他不明白,其实世上的一切诗歌和哲学都源自我们自身的本性,而非源于外部的什么。人在一生中但凡曾经短暂到达这第三层境界,无论是一小时还是一天,那么他在今后的阅读中就会成为一个更好的读者,一个更好的聆听者和文学的理解者。虽然境界跌落是如此轻易。人一旦来到这层境界,就会发现路上石子的意义也并不亚于歌德和托尔斯泰,而且他之后在阅读歌德、托尔斯泰以及其他作者的作品时,会从中品尝到更多生命的琼浆和蜜汁,对生命有更多的肯定,因为在那种状态中,歌德的作品已不再是歌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也不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作品仅仅是一种尝试,是一种永远也不可能抵达目的的尝试,将周围那个有着种种声音和意义的世界记录下来。

试着抓住你在散步时闪现的一些小念头吧,或者试着抓住一个你在夜里做的轻盈的、单纯的梦。比如说你梦到有个男人用一根棍子威胁你,最后却发给你一枚勋章。这个男人是谁呢?你思索着,你想到了你朋友的脸、你父亲的脸。但是这张脸上却出现了一些难以言传的女性特质,让你想到了你的姐妹、你的爱人,而他用来威胁你的那根棍子上有一个节,这又让你想到你在学生时代第一次徒步时使用的登山杖,于是万千回忆都一股脑儿地涌现出来,倘若你试图抓住这个小梦的内容,无论是用叙述的方式还是用记录关键词的方式写下来,那么在你抵达那枚勋章之前,你就已经写下了一本或好几本书。因为梦境就是那个兔子洞,你可以通过它窥见自己的灵魂。而这些内容正是整个世界,一分不多一分不减,是自你出生起的整个世界。从荷马到亨利希·曼,从日本到直布罗陀,从天狼星到地球,从小红帽到柏格森——正如我们要真实记录自己的梦境世界一样,作者也要真实地面对自己的文字世界。

歌德《浮士德》的第二部分提到,近百年来的学者们和恋人们已经反反复复探讨了人心之中最美丽也最愚蠢的,最深刻也最庸俗的东西。在每一部作品中,表象之下都有着隐秘的、神秘的、万千幻化的多重含义。新派心理学也重视这些符号的多重内涵,如果我们没有这样的领悟,哪怕只是一次性的领悟,明白表象之下的无尽丰盛与深刻,那么和诗人及思想家之间就还是有障碍的,我们会像盲人摸象那样把局部看成整体,把最肤浅的表象看成意义。每个人都有可能在阅读这件事上游走于三个阶段之间。同理,在建筑、绘画、生物学和历史学方面也存在这三个阶段——万事万物中都存在着这三个阶段。在可以乘物游心的第三重境界中,你是你自己,能够提升悟性,悟到诗意,悟到艺术,悟到世界——倘若一个人无法悟到这层境界,那么他读这世上所有的书,无论科学或艺术,就如同小学生读语法一样。

人类精神领域民主化之后还产生了一种怪异的、令人困惑的变化:精神世界一旦脱离了神职人员及学者的引领和掌控,就游离起来,尺度和标准也随之变得更加模糊,人们失去了可以信赖的权威。不得不说,目前引导精神世界、掌控大众话语权的阶层,与真正进行创作的人,不是一类人。

——《书籍的魔力》

我是那种从小就被书籍迷住的读者,如果我能像海斯特巴赫修道院的僧侣一样,在书籍世界的庙宇、迷宫、洞穴和海洋中沉浸百年,根本不会觉察到这个世界正在变小。

一位读者即使没有掌握任何新的语言,即使还没有涉猎一些新的文学领域,他也可以继续在熟悉的领域去阅读,去分辨,进行自我提升和自我教育。每位思想家的每一本书,每位诗人的每一首诗,隔上几年就会在读者心中展示出新的面孔,激发出新的感悟,唤起新的回响。我在年少时第一次读歌德的《亲和力》,只是非常片面地理解了其中的内容,现在第五次阅读这本书,读到的内涵与第一次是完全不同的!这些阅读体验的神秘和伟大之处在于:个体之间对阅读的理解越是不同,越是敏感、细腻、丰富,我们就越能看到每一种思想、每一种创作的独特性、个性和局限性,也看到,所有的美和魅力正是建立在这种个性和独特性的基础之上的。与此同时,我们也越来越清楚地看到,来自不同民族的千千万万的声音是如何为一个共同目标而奋斗,以不同的名字呼唤着同一个神灵,梦想着同样的愿望,承受着同样的苦难。阅读中灵光闪现的时刻:从千年来浩瀚的语言和书籍的千丝万缕中,一个崇高、奇妙而超现实的奇美拉出现在读者面前——人类的面孔,从无数矛盾的特征中幻化成一个统一体。

读者与世界文学之间的关系应该是“活的”,也就是说,读者首先应该认识自己,进而深刻认识那些触动自己的作品,而非遵循某个固定框架或教育系统。读书这件事,必须走爱的道路,而非强迫的道路。不要因为某本书很出名就强迫自己去读它,也不要因为自己不认识或没读过某本名著就感到羞耻,羞耻才是谬误!每个人都应该从自己感到舒服自然的地方开始阅读,逐渐去理解,去热爱。一个人从学生时代起就能发现自己的偏好,有的人喜欢读优美的诗歌,有的人喜欢读历史或乡土传奇,有的人喜欢民谣,有的人则喜欢那些探寻和表达内心情感的优秀书籍。读书的道路千千万万。一个人可以从教材和日历出发,最终抵达莎士比亚、歌德或孔子。我们不用勉强自己读书,比如别人硬塞过来的书,试着读了但又不感兴趣的书,读不下去甚至引起反感的书,都可以果断放下。千万不要用暴力和忍耐来强迫自己阅读!成年人更不应该敦促孩子只读某一类型的书,这样容易适得其反,让年轻人终生厌恶阅读经典作品。实际上,人人都有权利寻找对味的诗歌、报道或文章,并由此展开探索。

——《阅读与教养》

有的读者一生之中只读过寥寥几本书,却是真正的读书人;有的人囫囵吞枣地读过太多书,也喜欢到处发表意见,但他们的努力终归只是徒劳,因为真正的教养必须以可被教养的事物为前提,比如性情与人格。如果缺少了这些,教育就沦为空谈,或许可以传递知识,却无法催生爱与生命。没有爱的阅读,没有敬畏的求知,没有心的教育,是戕害灵魂的三大罪孽。

我来看看你们演哪出戏,我可太喜欢看戏了,因为演戏时,人最为真诚。

——《查拉图斯特拉的重临》

当一个人期待某件事时,往往会出现与期待相反的事物;当我们的内心盼望着什么时,我们内心的另一面却盼望着与之相反的东西。

这时,从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了枪声、巨大的喊叫声和嘈杂的战斗声;在宁静的夜晚,这声音听起来既奇怪又愚蠢。当查拉图斯特拉看到年轻同伴们的目光和思绪动如脱兔时,他改变了语调。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陌生,像这些年轻人初次见他时的声音,是一种并非来自人,而是来自星星或神灵的声音,或者说,是一个人在自己内心听见的隐秘之声,是神在他心中时,他会听到的声音。
朋友们听着,他们带着所有的思绪和感官回到查拉图斯特拉身边,因为他们现在重新认出了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曾在他们最初的青春岁月里响起,仿佛来自圣山,又仿佛来自一个不知名的神。

你们应该学会做自己,就像我学会了做查拉图斯特拉一样。如果你总是学着做别人,那么到头来什么都不是,只会人云亦云,只会把别人的脸当成自己的脸。因此,朋友们,当查拉图斯特拉对你们说话时,莫要从他的话语中寻求智慧、艺术、秘诀或什么吹笛人的伎俩,而是自己去寻找他!你们可以从石头那里知道什么是坚硬,从鸟儿那里知道什么是歌唱。但从我这里,你们可以知道什么是人,什么是命运。

有一样东西被赋予了人,使他成为神,提醒他自己是神,这样东西,就是“认清命运”。

倘若一个人的命运只是来自外部,命运就会像箭矢杀死猎物一样杀死他。但如果命运来自内心,来自最真实的自我,它就会增强他的力量,使他成为神。它让查拉图斯特拉成为查拉图斯特拉——它也会让你成为你自己!
认清命运的人永远不会想要改变命运。想要改变命运是孩子气的,你们会互相扯头发,将对方打得头破血流。想要改变命运是你们那些帝王将相的刻意和努力,是你们自己的努力。你们至今无法改变的命运,尝起来是如此苦涩,你们就认为它是毒药。可如果你们不再试图改变它,而是完全把它当作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心,那它的味道会是多么甘美!每一种痛苦,每一种毒药,每一种死亡,都是一种已经遭受过,却依然陌生的命运。然而,世间的每一件事,每一件美好的、快乐的、创造性的事,都是活出的命运,都是与自我完全融合的命运。

亲爱的朋友们,你们为何不自我反省一下呢?至少这一次,你们对待你们的痛苦,可以多一点敬畏,多一点好奇,多一点阳刚正气,少一点孩子气的恐惧和苦恼,这样不是很好吗?苦痛难道不是命运的声音吗?而当你们理解了命运的声音,苦痛就会变得甜美。难道不是这样吗?
朋友们,我听见你们在大声抱怨你们的人民和国家所遭受的厄运。请原谅我,年轻的朋友们,如果我对这些痛苦还有所怀疑,有所保留,不肯相信的话!你,你,你,还有你们,你们所有人,难道你们只为你们的人民承受痛苦吗?难道你们只为祖国而痛苦吗?这个祖国在哪里,它的头在哪里,它的心在哪里,你们将从哪里开始治疗和照顾它?怎么治?
就在昨天,还有皇帝,还有你们敬畏的那个世界帝国,你们将其奉为神圣,并为之骄傲,然而今天,这一切又去了哪儿呢?你们也知道痛苦不是从皇帝那里来的,因为皇帝已经不存在了,而痛苦依然强烈。你们也都看到了,无关军队,无关舰队,也无关领土或战利品。但是,为什么当你们痛苦的时候,还在谈论祖国,谈论人民,谈论这样一些伟大的、光荣的、值得谈论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却总是出人意料地消逝,不复存在?谁是人民?是说话的人,还是听话的人,是随声附和的人,还是在背后吐口水和挥舞棍棒的人?你听到那边的枪声了吗?人民,你们的人民在哪里?他们是在射击,还是在被射击?他们是在进攻还是在被进攻?
看哪,当人们总是需要这样的大词时,就很难理解对方,甚至很难理解自己。如果你,你,还有你,感到痛苦,感到身体或灵魂不舒服,感到恐惧,感觉危险,为什么不,哪怕仅是为了好玩,仅是出于好奇,出于好的、健康的好奇心,换一种方式提出问题呢?你为什么一次都不肯试着寻找那也许就在你内心的痛苦?
曾有一段时间,你们都确信俄国人是你们的敌人,是万恶之源。紧接着是法国人,然后是英国人,然后又是某个人,你们总是执迷不悟,总是以悲惨的闹剧收场。既然你们现在已经看到,把自己内心的痛苦归咎于敌人是得不到治愈的,那你们为何不寻找痛苦的根源呢——在你们自己的内心?也许伤害你们的不是人民,不是祖国,不是世界强权,也不是民主,而是你们自己,是你们的胃或肝脏,是你们体内的肿瘤或癌症。你们一面表现得好像自己完全健康,一面又在因为人民的遭遇而痛苦万分,这也不过是对真相和医生的幼稚恐惧罢了。怎么就不能深入内在呢?难道你们不好奇吗?你们每个人都应该审视一下自己的痛苦,找出痛苦的所在和影响的对象,难道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吗?

行动吧,从未有人先问:“我该如何行动?”然后再去行动。行动是好的太阳发出的光芒。如果你不是一个好的太阳,不是一个正确的太阳,不是一个经受过十几层考验的太阳,如果你还是一个惶恐自问“该做什么”的太阳,你就永远不会发出光芒!行动也是“无为”,行动靠的不是设计取巧和挖空心思。

行为与苦难,共同构成了我们的生活,它们是一个整体,是合一的。一个孩子受苦,因为他是被创造出来的;他受苦,因为他出生;他受苦,因为他断奶;他受苦,因为他在人生之中处处受苦,直至终亡。然而,一切让他得到赞美或爱戴的美好事物,都仅仅是美好的苦难,是真正的、完整的、活生生的苦难。懂得承受苦难的人不会活得稀里糊涂,他能活出全部的生命!出生是苦,成长是苦,种子承受泥土之苦,树根承受雨水之苦,花蕾承受爆破之苦。
但你们把“做”称为对痛苦的逃避,甚至不愿出生,想要逃离一切苦难!“做”是你们的叫法,也是你们父辈的叫法,当你们在商店和作坊里日夜忙碌时,当你们听到许多锤子的敲击声时,当你们向空中吹出许多烟尘时,你们要明白,我对你们的锤子和烟尘,对你们父辈的锤子和烟尘,没有丝毫敌意。但是,你们竟然把这种活动称为“做”,实在令我发笑!这不是在做事,而只是在逃避痛苦。孤独是令人尴尬的,这就是人们抱团并组成社会的原因。你们认为,倾听内心的声音去活,寻找自己的命运,死于自己的死亡,是尴尬的事情,于是你们跑得远远的,用机器和锤子发出噪声,直到内心的声音越来越远,最终消失。
你们的父辈如此,你们的老师如此,你们自己也是如此。有人要求你们承受苦难,而你们却因此愤愤不平,你们不想承受苦难,只想做事!那你们都做了什么呢?首先,你们在自己的奇怪事业中向噪声之神和麻醉之神献祭,你们手忙脚乱,根本没有时间去感受痛苦,去倾听,去呼吸,去吮吸生命的乳汁,去沐浴天堂的光芒。不,你总是要做,总是要做。当“做”于事无补时,当你们内心的命运不再甜美和成熟,而是变得越来越腐朽和有毒时,你们就会增加“做”的次数,然后开始为自己制造敌人,先是在想象中,然后是在现实中,于是你们参战,于是你们成为战士和英雄!
是的,你们征服了一切,你们忍受了最荒谬的事情,你们勇敢地做出了最伟大的事情。那么现状是什么呢?你们如今可安好?内心是否拥有平静和幸福?命运的滋味尝起来可还甜蜜?哦,不,它的滋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苦涩,这就是为什么你们急于做出新的行动,跑到大街上,暴跳如雷,大喊大叫,选举议员,再次给枪上膛。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们总在逃避苦难!逃离你们自己,逃离你们的灵魂。

一个人要想品味孤独,面对自己的命运,就必须对消亡无动于衷。与一个人同行,与一群人同行,哪怕历经苦难,也是更轻松、更甜蜜的。沉浸到每一天必须完成的“任务”中去,也是更轻松、更舒心的。看看那些人走在拥挤的街道上是多么惬意!虽然枪声四起,充满危险,但每个人都宁愿和别人挤在一起,沉浸在人群中,而不愿在寒冷的黑夜里踽踽独行。
但我怎能诱惑你们,年轻人!孤独是无法选择的,就像命运无法选择一样。当我们内心拥有吸引命运的魔法石时,孤独就会降临。那么多人选择走进荒漠,却在美丽的泉水边,在漂亮的隐庐里过着随波逐流的生活。而另一些人却选择站在茫茫人海里,带着遗世独立的星辰气息。
但是我还是要说,找到自己这份孤独的人是有福的,他的孤独不是被描绘和谱写的,而是属于他自己的,是为他个人准备的独一无二的孤独。懂得承受苦难的人有福了!心中装着魔法石的人有福了!命运属于他,行动来自他。

当你们年轻人说出某个词,我听着会有点烦——如果它没能让我发笑的话!这个词就是“改善世界”。你们喜欢在你们的俱乐部和聚会中念叨它,你们的皇帝和你们所有的先知都特别热衷于念叨它,“改善世界”之歌的韵脚是德意志的精华和复兴。
朋友们,我们应该学会停止评判这世界的好与坏,我们应该摒弃这些“改善世界”的胡思乱想。

这个世界不是用来改善的,你们也并非为了被改善而存在。你们在那里就是为了做自己。你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世界因你们的声音、语调和身影而变得更加丰盈。其实,你们只要做好自己,世界就会变得更加丰富而美丽啊!而当你不做你自己时,你就是一个骗子和懦夫,这世界就会因此贫瘠,在你眼里就成了“亟待改善”。
此时此刻,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改善世界”再次高歌猛进,疯狂呐喊。它听起来有多邪恶就有多醉人,你们难道听不出来吗?这歌声缺少温柔和快乐,缺少聪明和睿智!这首歌就像一个画框,你可以把它装在任何一幅画上。它可以装在皇帝和舒茨曼的周围,可以装在德国的名教授和查拉图斯特拉的老朋友周围!这首没品位的歌适合民主和社会,适合国际联盟和世界和平,适合废除民族主义和新民族主义。
这首歌是由你们的敌人唱给你们听的,在合唱中,一个人唱着反对另一个人的歌,一个人想要用歌声杀死另一个人。难道你们没有意识到,人们无论在哪里唱出这首歌,拳头都在口袋里紧握着,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和自私。当然,高尚者的自私,是为了提升和强化自我,但这些低级的自私,仅仅是为了钱财和金库、虚荣和自负。当人开始为自己的自私自利感到羞耻时,他就开始谈论“改善世界”,并懦弱地躲在这些字眼后面。

朋友们,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曾经得到过改善,它是否一直都是这么好,这么坏。我不知道,我不是哲学家,我在这方面的好奇心太少了。但我知道:如果世界曾因人而进步,因人而富足,那么,它不是因进步者而进步,而是因那些真正“自私”的人而进步。那些真正自私而自我的人,他们没有目标,没有目的,对他们来说,好好生活和做自己就够了。他们经常承受痛苦,但他们也喜欢承受痛苦。他们喜欢生病,如果生病是他们应该承受的,是他们自己求来的疾病。他们喜欢死,如果这样的死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死,是他们求来的死。
通过这些,世界也许偶尔得到了改善,就像一朵小云,一点褐色的影子,一只敏捷飞翔的小鸟改善了一个秋日那样。与其说这个世界需要更多的改善,倒不如说需要一些人时不时在其中行走——不是牛群,不是羊群,而是一些人,一些稀有的人,他们让我们快乐,就像海边的鸟儿和树木让我们快乐,仅仅因为他们的存在,因为他们的存在。年轻人,如果你们想成为有抱负的人,就要渴求这份荣誉!但这是危险的,它会导致孤独,也很容易让你们付出生命的代价。

如果你们想站在生命这一边,想留在这个世界上,就必须能够承受痛苦。世界是冰冷的,它不是一个暖融融的温床,让人在舒适温暖中度过永恒的童年。世界是残酷的,它变幻莫测,它只爱那些坚强且有本事的人,它爱那些忠于自我的人。其他的一切都只有昙花一现的成功,比如自德国在精神上衰落以来,你们的生意和商贸组织所取得的那种成功!它们都去哪儿了?不过,或许目前正是你们的时机,或许眼下的危机已经大到足以使你们的意志变强——不是为了新的造作,不是为了又一次逃避生命的神秘意义,而是为了真正的气概,为了真理,为了对自己的信念和忠诚。
朋友们,在我所有的刻薄与责备中,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我爱你们,我对你们有着某种信任,我预感到了你们的未来。相信我,我这个老隐士和天气预报员,是有一个久经考验的好鼻子的。没错,我相信你们,相信你们身上的某些东西,相信德国人身上的某些东西,我对他们怀有一种古老而深沉的爱。虽然我所相信的这些东西尚未显现,但我依然相信一种未来,相信各种可能性,相信在乌云后闪着诱人光亮的可能性。你们现在依然是孩子气的,做着种种幼稚之事,因为你们还在背着这漫长的童年到处乱走。哦,愿这童年有朝一日变为成熟!愿这种轻信有朝一日变为信任,愿这种温柔变成善良,愿这种古怪而敏感的性格变成真正的气概!
你们是这世上最虔诚的人。但你们用虔诚为自己创造了什么神呢?皇帝和军士!可惜啊,如今又有新的世界宠儿来取代他们的位置。
愿你们学会寻找自己内心的神!但愿有一天,你们能像敬畏王公贵族和权威旗帜一样,对生命的秘密和内心的未来充满敬畏!但愿有一天,你们的虔诚不再是匍匐在地,而是站着,顶天立地地站着!

你们不应该崇拜查拉图斯特拉,你们不应该模仿查拉图斯特拉,你们不应该妄想成为查拉图斯特拉!你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隐藏的真理,还沉睡在童年的深处,就让它复活吧!你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呼唤、一种意志和一种天性,一种向着未来、向着新生与上升的呼唤。就让它成熟吧,就让它消逝吧,把握好当下!你们的未来不在于汲汲营营,不在于金钱或权力,不在于聪明或商业上的成功。你们未来的道路充满艰难险阻,你们要变得成熟,在自己身上找到神明。德国的青年们啊,没有什么比这更困难的了。你们一直在寻找神,却从未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寻找过。神无处不在。实际上,除了你们内心的神,别无其他。

不要让任何演讲者或老师在你耳边聒噪,随他怎么说。在你们每个人的心中,只有一只鸟,你们自己的鸟,只有你们自己才能倾听的鸟。
临别之际,我要对你们说:好好倾听这只鸟儿的歌声吧!好好倾听来自你们心底的声音吧!倘若这个声音沉默不语,你就知道是出了问题,是有什么不对劲,是你走错了路。
但是,如果你们的鸟儿在歌唱,在说话,哦,那就跟随它,跟随它进入每一个诱惑,甚至进入最遥远、最冷酷的孤独,进入最黑暗的命运!

卡夫卡是犹太人,毫无疑问,他自觉或不自觉地继承了布拉格和整个东方犹太教的大量传统、思想和语言习惯,他的宗教信仰具有明显的犹太特征。但他有意接受的教育似乎更多地受到基督教和西方势力的影响,而非犹太教的影响,他特别推崇的可能不是《摩西五经》和《塔木德经》,而是帕斯卡尔和克尔凯郭尔。除克尔凯郭尔式的生存问题之外,其他任何问题都无法像“理解的问题”那样持续而深刻地困扰他,使他痛苦,并使他富有创造性。他是一位彻头彻尾的悲剧诗人,他的所有悲剧都是“不理解”的悲剧,是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上帝之间产生误解的悲剧。在第一卷中,短篇散文《在法律面前》也许最集中地展示了这一问题和悲剧,值得读者花上几天来思考。另外两部小说《审判》和《城堡》也编织了同样的线索。
在我们这个撕裂与苦难遍布的时代的见证者中,在克尔凯郭尔和尼采的后辈中,这位布拉格诗人的惊世之作将永垂不朽:他有沉思和感知痛苦的天赋,他对他所处时代的所有问题都持开放态度,而且常常是预言性的开放。作为众神的宠儿,他在他的艺术中拥有一把神奇的钥匙,这把钥匙不仅为我们打开了困惑和悲惨的幻象,还为我们带来了美丽和慰藉。

——「《故事和短篇散文文集》第一卷」(1935年发表于巴塞尔《国家报》)

如果有人问,诗人在去世前为何会下定决心,狠心抛弃自己曾满怀谨慎与爱意创作的文字,答案不难找到:卡夫卡属于他那个时代的孤独者和问题发现者,属于那些时常发现自己的存在、精神和信仰是如此可疑的人。在这个不再属于他们的世界的边缘,这些存在者凝视着虚空,感知着上帝的神秘,但有时又深深地被自身存在的可质疑性和不可容忍性所渗透,甚至可以说是对整个人类存在的不信任。从这种怀疑到彻底的自我谴责只有一小步之遥,患病的作家在对自己的作品宣判死刑时,正是迈出了这一步。
我们毫不怀疑,会有很多人同意这一判决,并认为人类应该远离这种离经叛道、问题重重的精神创作,但在这里,我们同意这位朋友和执行人的观点,他挽救了这部美妙的作品,尽管它是如此脆弱可疑。
倘若世上没有卡夫卡这样的人,没有产生这种存在和这种作品的时代和条件,也许会更好。但是,如果卡夫卡的作品真的被毁掉了,那么许多出于教育需要而阅读这部作品的读者,就看不到那个时代的深渊了。而对绝望视而不见的人是不会有未来的。将隐藏的深渊形象化并让人们意识到这一点,是文学的任务之一。卡夫卡不仅仅是一个绝望的人,他当然经常绝望,就像他在那个时代所认识的帕斯卡尔或克尔凯郭尔一样,但他并不怀疑上帝,也不怀疑最高的现实,他只怀疑自己,只怀疑人与上帝(他有时用这个称呼),与“法则”之间建立真正的、有意义的关系的能力。
他的所有作品都与这一点有关,其中最伟大的是小说《城堡》。在那里,一心想为统治者服务并融入其中的人,却总是徒劳地努力寻求统治者的聆听,他知道自己是为统治者服务的,但他却从未意识到这一点。这个可怕故事的叙述是悲剧性的,正如卡夫卡的所有创作都是悲剧性的一样。仆人一直找不到他的主人,他的生活总归是没有意义的。但我们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感受到,找到意义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恩典和救赎就在某个地方等着,只是童话中的主人公未能抵达它,他不成熟,他太努力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挡自己的道路。

——「评《卡夫卡全集》」(1935年发表于巴塞尔《国家报》)

「评《城堡》」

精美的卡夫卡作品全集第三卷现在终于出版了,其中收录了马克斯·布罗德大约十年前从诗人的遗产中抢救出版的小说《城堡》。在卡夫卡篇幅较长的小说中(三首诗都是片段,但其中两首几乎是完整的,其中包括《城堡》),《城堡》可能是大多数读者的最爱。与可怕的《审判》相比,这部独特小说和伟大童话可以说充满了温暖柔和的色彩,虽然说也充斥着焦虑和问题,但也总有那么一点玩世的优雅。整部作品都在紧张和不确定中微微颤动着,绝望和希望在其中得到了奇妙的平衡。
卡夫卡的所有诗歌都具有高度的范式主义,有时甚至达到了说教的地步;但是,在他最快乐的创作中,结晶般的坚固之物漂浮在如诗如画、变幻莫测的光线中。有时候,他那纯粹、冷峻而严肃的语言会呈现出一种魔力——《城堡》正是这样的作品。卡夫卡在这部作品中讨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我们自身的存在及其起源和原因的可疑性,上帝的隐蔽性,人类对上帝之设想的脆弱性,我们人类试图找到上帝或让上帝找到我们的尝试。然而,在《审判》中坚硬而无情的那种东西,在《城堡》中变得灵活而欢快了。
当十年后的人们审视和筛选1920年前后的创作时,发现受到严重震荡和伤害的一代人的创作充满了问题,它们时而激动,时而狂喜,时而轻浮。同时,十年后的人们也发现,卡夫卡的作品是无数熄灭的灯火中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1935年发表于巴塞尔《国家报》

如今,我们一提到“18世纪”,就立刻会想起那些优美、俏皮而奢华的风雅物事。这些风雅掩盖了某种事实,即18世纪实际上是一个充满了战斗、衰落和新生的时代。从文学角度来看,这一时期是伏尔泰和歌德之间的时代,新的人性观念在发展,比如《威廉·麦斯特》的世界观就代表了18世纪的目标和成果。从这个角度看,整个18世纪也呈现出一种统一的思想面貌,一条清晰的脉络:人类和人类社会以一种新的方式、新的风格将自己与整个自然界分离开来,并在理性、社会文化和自决的基础上发展出一种新的生活态度。伏尔泰和狄德罗符合这一思路,中间的歌德、席勒也符合这一思路。就这些精神而言,这是确立新的人类理想的问题,是制定新的社区、社会、国家和社会性概念的问题,与此同时,从相反的一极还散发出一种同样活跃的倾向,那就是对大自然的新的感情,这种感情绝不是把人类看作脱离自然的孤儿,而是以泛神论的腔调把人类看作宇宙和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并把人、宇宙和自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卢梭、克洛普斯托克和青年歌德的大部分思想和情怀都属于这一边。我们在任何地方都能观察到思想的两极在相互作用:一边是对基于理性的道德自觉之向往,一边是对混沌和原始世界的思乡之情;一边是对批判和理性道德的追求,一边是对情感自由、神圣迷狂和返璞归真的渴望。

——《萨洛蒙·格斯纳》

像那个时代的许多作品,在萨洛蒙·格斯纳的作品中,这两个方向也是相互交叉和交融的。他不是一位创始人和领导者,而是随处可见的音乐家和吟游诗人;他不是思想家,而是狂热者;他不是男人,而是孩子;他不是音乐家,而是作曲家。他写的诗有各种各样的标题,但无一例外都是田园诗;它们的基调与最内在的、决定性的生活态度一致,是一种宁静安详的、臣服于内心的音乐创作,是孤独的牧羊人用他那小小的芦苇笛吹出悠扬的音乐,并深深陶醉其中。他的笛子没有几个孔,也没有复调,但在黄昏时分听来却格外悦耳。
要理解格斯纳的艺术,我们倒也不必扩大对“优雅的18世纪艺术”的狭隘定义。在当时众多漂亮、有品位且迷人的物件和小玩意儿中,温柔的小画扮演着重要角色,比如精致迷人的水彩画,笔触优美、轻盈且自信的风格化素描,构图精美、诗意风流的小雕版画和蚀刻版画。我们时常看到这样的小风景画:温柔的山谷中,泉水从古典的砖石河槽流过,几棵树汇聚成一片怡人的小树林,一位农家女或仙女在往水壶中斟水,或是若有所思、饱含爱欲地凝视着清澈的泉水;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士一边读书,一边等待着她的情人,可以看到她的情人从树干后面的阴影中走出来。如今,在一些瓷器的图案和天真质朴的窗帘上,仍能找到这种艺术的影子,虽然有时候元素发生了置换:湖岸或瀑布代替了泉水;花园、洋房或寺庙代替了树木,或紧挨着树木;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或一位牧神代替了仙女;一只羔羊或一只“丰饶之角”代替了水壶。无论画中元素是什么,整体画面总被调和成大同小异的田园风貌。在这个小小的绘画世界里,我们不仅能感受到对古代生活和自然崇拜的记忆,还能品味到中国山水画的和谐韵味。话说,中国艺术曾在欧洲掀起过收藏热,自从那个奇妙世界的讯息和艺术品传到巴黎,中国山水画的维度和结构就对法式洛可可风格产生了极为强烈的影响。

18世纪的歌剧,有着和格斯纳诗歌一样的情绪,一样飘浮在无尽时空中,一样嬉戏着。人们跟随诗句,怀着淡淡的哀愁,从现实生活进入一个仙境般的、脱离世俗的童话世界里。那些失落的创作,那些在我们后辈看来陌生而过时的东西,却在音乐中保留了它们的永恒性和有效性,而音乐不正是每个灵魂最终极、最崇高、最永恒的表达吗?人人都有摆脱庸常,逃避时间的心理需要。莫扎特的《魔笛》从18世纪来到今天,依然鲜活动人,而我们也盼望它更加简单化、游戏化。
每个时代都有其现实性,都有对日常生活的美化,每个时代都有对现实的逃避,每个时代都有对合理化和进步的追求,而每个时代也都有释放情感、挥洒人生的渴望。这些需求没有一个是对的,也没有一个是错的。一百五十年前,萨洛蒙·格斯纳的田园诗曾满足了人们最真切、最需要、最实在的愿望和需求。后来,有人唱完了他的歌,歌德也用青春诗篇圆满了他的旋律。也许,格斯纳已经变得可有可无,也许,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但他不仅仅是一件供那个时代进行音乐实验的乐器,他还是一个人,一个有个性的人,一种独特的、完整的造物,具有一切独特而短暂的魅力,无法复刻。或许他最好的创作并非写作,而是绘画,或许也不是绘画,而是最直接的生活。无论如何,不管在哪里遇到他的影子,我都倍感亲切。从小到大,德国和瑞士都是我的故乡,能在格斯纳的诗歌中读到如此温柔、如此美妙的瑞士,我真的太高兴了。我发现,我的两个祖国之间并不存在割裂,瑞士不是只出产像戈特赫尔夫和凯勒这样坚实、粗犷、有力的诗人,瑞士的诗人也会吹出细腻的调子,而这些调子我们只习惯于从施瓦本人、法兰克人和奥地利人那里听到。这点也很令我欣慰。

「致海明威的信」

我的诗集似乎比您的卖得好一些。多年前,您写了《监狱》,它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真实、最感人的书之一,是一部奇迹之书,可惜无人知晓。书商们在橱窗里摆满了转瞬即逝的时髦玩意儿,人们不知道世上还有您的作品这样的书。但是,即使我做得更好,就算我的书被更多人理解、被更多人购买,我的处境也并没有比您的更好,艾米,也不会比我们亲爱的雨果更好。我们创作我们的音乐,时不时会有人出于误解往我们的帽子里扔一便士,因为他认为我们的音乐是道德说教或聪明机巧。倘若他知道音乐只是音乐本身,就会选择保留他的便士,继续走他的路。
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最时髦的大炮很快就会生锈,而诗歌却能一直活下去。我记得一些例子,我甚至不想谈论那些一百多年来一直遭受误解,却从未消亡,而是在十个、百个狂热心脏中继续生存和燃烧的老诗人。

1928年发表于《科隆报》

「文森特·凡·高」

我曾多次产生书写文森特·凡·高生平的冲动。这个梦幻般美好的热血青年,是我们现代艺术中最强大的理想主义者和最感人的殉道者,是奇怪的流浪者和宽容者,因为太爱人类而变得孤独,因为太智慧而变得疯狂。这个心怀热爱的上帝信徒,最终进了疯人院并自杀身亡。如今,朱利叶斯·迈尔·格拉夫,一个具有使命感的人,完成了这项工作,他描绘了这位画家非凡的一生,连同凡·高最重要的画作一并收录在这本精美的画册中。他以最生动、最能共情的方式,从文森特的自白、作品、书信和口述中总结出这部作品。我们对凡·高的了解,比过去几十年中任何其他艺术家都要多,因为他身边的人很早就认识到了这个奇人的独特性和他不可思议的一生,收集并出版了他的书信,孜孜不倦地为他的一生谱写传奇。现在,迈尔·格拉夫从这些大量的见证,以及对那几十年艺术生活的熟悉中总结出了这部充满爱与理解的作品,一部不是非要欣赏其中的世界观和生活方式才能喜爱并感激它的作品。图文并茂的画册以最细致的复制方式在一百多幅图版上展示了凡·高的作品,这两本四开本的画册都是出版商和印刷商在材料和品位方面的典范之作。当你翻阅这一卷画册时,你会立刻意识到文森特那炽热的精神世界,他对上帝、对人民、对真理的狂热的爱,同时也是他艰难奋斗、痛苦忍耐的决心。每幅画的独特笔触和明暗韵律都大声地,几乎是嘶吼着见证了这位非凡人物的狂喜和痛苦。迈尔·格拉夫对文森特生平的描述,以及对文森特自白的充分剖析,都与画作相吻合。而书中的一切远不止艺术和绘画,在作者看来,这本书与其说是关于一位画家的一生及其成果,倒不如说是关于一种英雄的命运:这是一个伟大的受难者的生活,一种无条件承受苦难的生活,他无法做出任何妥协和让步,最后被我们的世界和我们的生活所吞噬。他的“救世情结”可以凌驾于这种生活之上,也可以凌驾于他的对立面(比如尼采的忏悔)之上。我们也在托尔斯泰的一些故事中感受过,甚至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事中深切感受过这种狂野、多汁的生命力和人类的无条件性,我们自以为理解这些品质,却从未在现实中真正遇到过,而在凡·高的生命中,在有教养的欧洲,这些却成为现实,成为惨烈的殉难。凡·高的故事是我们这个时代留给后人为数不多的永久遗产之一。

1921年发表于巴塞尔《国家报》

在荷尔德林的一篇非常杰出的散文中,有这样一句话,表明诗人似乎感受到了自己的命运,并在内心深处认识到了自己的缺失:“这一切都取决于这样一个事实,即优秀的人不把愚蠢的人排除在外,优雅的人不把野蛮的人过多地排除在自己之外,但也不把自己过多地混入其中,他们以坚定而冷静的方式认识到自己与他人之间的距离,并从这种认识出发,去工作,去忍耐。如果他们过于孤立自己,就会失去影响力,在孤独中沉没。”这段话在深刻认知的基础上提出了这样的要求:精神性的人不应该过分逃避生活中天真自然的一面,崇高的人不应该过分逃避难以避免的普通日常,而应该在适当的范围内允许它的权利。用现代心理学的语言来说:如果过于偏颇地将本能生活置于敌视本能的精神统治之下,就会危及生命,因为我们的本能生活的任何一部分若没有得到完全的升华,都会以“压抑”的方式给我们带来严重的痛苦。

——《关于荷尔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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