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办公室,其实,她并不那么想喝威士忌,是这些昏暗的走廊吸引了她。要不是她来到这儿,这里的尘埃气味、半明半暗的光线、透着忧伤的寂静,这一切对任何人都不存在,全然不存在。而现在,她来到这里,地毯的红光如同一盏羞怯的长明灯穿透黑暗。她拥有这种权力:她的存在能使事物摆脱无意识状态,她赋予它们色彩和气味。她走到楼下,推开大厅的门,就像完成一个她早已接受的使命那样,她要让这个空荡荡的漆黑大厅存在。金属防火幕下垂着,墙壁散发出未干油漆的气味,排列整齐的红丝绒椅无声无息地静候着,刚才它们还什么都不等待。此刻,她出现后,它们都伸出了胳臂。它们注视着金属防火幕遮挡的舞台,召唤着皮埃尔、舞台脚灯的灯光和聚精会神的观众。可能应该永远留在这里,使这种寂静和期待成为永恒;但是也可能应该待在他处,在道具仓库,在化装室,在休息室,同时在一切地方。她穿过舞台口,登上舞台,打开演员休息室的门,下楼走到堆着陈旧发霉布景的院子里。唯有她使这些无人问津的场所、束之高阁的物件散发出气息。她来到这里,这些东西属于她。世界属于她。
“从前,一想到我永远只可能认识世界小得可怜的一部分,就感到忧伤。您不这样认为吗?”
“也许。”热尔贝回答。
弗朗索瓦丝笑了。和热尔贝聊天时常会遇到阻力,想从他嘴里掏出一种肯定的意见是困难的。
“但现在我放心了,因为我确信无论我到哪里,外部世界都会随我而动。我的一切遗憾都烟消云散。”
“遗憾什么?”热尔贝问道。
“遗憾仅仅活在我自己的躯壳内,而外面却是大千世界。”
热尔贝扫了一眼弗朗索瓦丝。
“是的,尤其是您过着一种可以说是有条不紊的生活。”
他总是那样谨慎。回答这个朦朦胧胧的问题对他来说需要某种胆识。他是否认为弗朗索瓦丝的生活过于规律了?他是否在评价她?我在想他对我的看法……这个办公室、剧院、我的房间、书籍、资料、我的工作。一种如此规律的生活。
“我懂得了应该迫使自己做选择。”弗朗索瓦丝说。
“我不喜欢必须做出选择。”热尔贝说。
“开头很难,但现在我不再有遗憾,因为对我来说不存在的事,它们绝对不存在。”
“怎么解释?”热尔贝问道。
弗朗索瓦丝迟疑了一下。她对此有强烈感受,即使她重新关上房门,外面的走廊、大厅、舞台并不消逝,而只是在门的后面、在一段距离以外存在着。在远方,列车穿驶于夜阑人静的乡间,使得深夜里小办公室热气腾腾的生活得以延伸。
“就像月亮上的景色。”弗朗索瓦丝说,“这不是现实,仅仅是道听途说。您没有这种感受?”
“不,”热尔贝说,“我不这么看。”
“您永远只能一次看到一个事物,您不觉得恼火吗?”
热尔贝思考起来。
“我嘛,打扰我的是其他人,”他说,“我厌恶人们和我谈论一个我素不相识的家伙,尤其是当人们怀着敬意谈论他:一个生活在他自己圈子里,甚至不知道我存在的家伙。”
如此长久地谈论他自己还很罕见。是否他也在这几个钟头里体会到了令人激动的、短暂的亲密感?唯有他们俩生活在这淡红灯光的氛围内,两人分享着同一片灯光和夜色。弗朗索瓦丝瞥了一眼弯睫毛下那双美丽的绿眼睛和亲切的嘴巴——如果我想……也许现在还不太迟。但是她能期望什么?
“是的,这是侮辱性的。”她说。
“一旦认识了那家伙,就好多了。”热尔贝说。
“要让别人的内心感受同我自己的感受一样是不可能的。”弗朗索瓦丝说,“假如我隐约意识到有这种情况,我认为是令人恐怖的:我好像只不过是另外某个人头脑中的一个意象。但是几乎永远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完全不可能。”
“确实,”热尔贝激动地说,“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当别人在我面前谈论我自己时,简直令我厌恶,即使人家态度很殷勤。我觉得人家凌驾于我之上。”
“而我,我不在乎人家怎么想我。”弗朗索瓦丝说。
热尔贝笑了起来。
“对此,不能说您自尊心很强。”他说。
“他们的思想如同他们的语言和面孔一样,对我来说都是合理存在的,这些事物都存在于属于我的世界中。也正因为如此,伊丽莎白对我这个人毫无奢望大感惊奇。我不需要力图为自己在世界上精心安排一个享有特权的位置。我似乎觉得我在世上已被安置好。”她向热尔贝笑了笑:
“您也一样,也没有奢望。”
“是的,”热尔贝说,“干吗要有奢望?”他犹豫了片刻,“但我期望有一天成为一个出色的演员。”
“和我一样,我希望写一本好书。人们喜欢做好自己所从事的工作,但这不是为了光荣和体面。”
“对。”热尔贝说。
她脱下皮鞋,钻入被子,躺在热尔贝身旁。他嘴里发出哼哼声,脑袋滚到靠垫上,偎依在弗朗索瓦丝肩膀上。
“可怜的小热尔贝,他是多么困哪。”她想着。她往上拉了拉被子,一动不动地睁着双眼。她也困倦,但尚无睡意。她注视着热尔贝焕发青春活力的眼睑和少女般的长睫毛。他睡意正浓,神态松弛而漠然。她感到他那乌黑柔软的头发轻拂着她的脖子。
“这就是我从他那里能得到的全部东西。”她想。
有些女人抚摸过这中国式的美丽头发,亲吻过带有稚气的眼睑,紧紧拥抱过这修长的身躯。有一天,他会对其中一位说:
“我爱你。”
弗朗索瓦丝心如刀割,现在为时还不晚,她可以把脸颊贴在他脸上,高声吐露已到嘴边的话。
她闭上了眼睛。她不能说“我爱你”,她不能这样想。她爱皮埃尔,在她的生活中不存在另一份爱情的位置。
但是如果存在,将会产生同样的快乐,她不无苦恼地思忖着。他的脑袋重重地压着她的肩膀。珍贵的不是这沉甸甸的压力,而是热尔贝的温情、信任、倾心以及她对他满怀的爱。只是热尔贝在酣睡,爱情和温存仅为梦幻泡影。也许当他把她搂在怀中时,她仍可能以为自己处在梦境。但梦寐以求一种现实中不愿经历的爱情又怎能接受呢!
她看着热尔贝。她的言行是自由的。皮埃尔给她这种自由。但是行动和言语只可能是谎言,好比这个压在她肩上的脑袋已经在撒谎一样,因为热尔贝并不爱她;她不能期望他爱她。
窗外天色已明。弗朗索瓦丝心中升起一丝像晨曦那样充满希冀和憧憬的哀愁。然而,她毫不遗憾。她甚至无权这样忧伤。困乏的身躯在愁意中渐渐失去感觉,这是一种彻底而毫无补偿的忘我状态。
两个年轻人走近她们,露出动人的微笑,格扎维埃尔站了起来。
“不,我不跳舞。”弗朗索瓦丝说。
伊丽莎白犹豫了一下,也站起来。
“她现在恨我了。”弗朗索瓦丝想。邻桌上,一位脸上稍带皱纹的金发女人和一位很年轻的小伙子亲热地拉着手。年轻人低声地、热情洋溢地说着话,女人矜持地微笑,她那已失去光泽的漂亮脸蛋上并未露出明显的皱褶。那个住旅馆的小荡妇正和一个海员跳舞,她半眯双眼紧紧地贴着海员。美丽的棕发女郎正坐在凳子上懒洋洋地嚼着香蕉片。弗朗索瓦丝高傲地笑了笑。这里的男男女女,每个人都在这一片刻全神贯注于各自的小天地:格扎维埃尔在翩翩起舞,伊丽莎白在跳动中发泄心中的愤怒和绝望。而我,置身于舞厅中央,超然物外,自由自在,我出神地凝视所有这些生命和脸庞。如果我转过眼睛,避而不看他们,他们就立即如被忘却的景色那样荡然无存。
帷幕升起了,皮埃尔半卧在恺撒的床上。弗朗索瓦丝的心怦怦直跳,她熟悉皮埃尔每一个语调和动作,她如此准确地估计它们的出现,以至似乎都是她个人意志的流露,然而这些言行都发生在她自身之外,在舞台上。这是令人苦恼的,哪怕最微小的疏忽,她都觉得是自己的责任,但她却不能抬一抬手指加以避免。
“我俩确实像一个人。”她充满爱意地想,“是皮埃尔在说话,是他的手在向上举,但他的姿势、他的音调是弗朗索瓦丝生命的一部分,同样也是他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或确切地说,只有一个生命,在正中间,只有一个人,既不能说是他,也不能说是我,只能说是我们。”
皮埃尔在舞台上,她在大厅里,然而对于他俩来说,是同一个剧本在同一个剧院内演出。他们的生活是相同的,他们不总是从同一角度来观察这生活,每人通过其欲望、气质和兴趣发现相异的一面:这并不因此就不是同一种生活。时间、空间都不能分割完。也许有一部分街道、思想、面孔对皮埃尔来说首先存在,而另一部分对弗朗索瓦丝来说首先存在,但是他们把这些相隔的瞬间牢牢地归并于一个独一无二的整体内,在这里,你的和我的是不可分辨的。他们俩谁都永不从中为自己取出最微小的一部分,否则,唯一的可能是无耻的背叛。
“确切地说,您讨厌她什么?”皮埃尔问道。
格扎维埃尔沉吟不决。
“她是那样做作,她的领饰、她的嗓音、她在桌子上磕香烟的姿势,一切都是故意做出来的,”她耸了耸肩膀,“可又做得不好。我确信她并不喜欢香烟,她甚至都不会吸烟。”
“从十八岁开始,她就设计自己。”皮埃尔说。
格扎维埃尔莞尔一笑,一种唯她自己明白其意的微笑。
“我不讨厌人们为别人而乔装自己。”她说,“但在这个女人身上让人恼火的是,即使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也得做出步伐坚定的样子,嘴巴装模作样以表示意志坚强。”
她的语气那样冷酷无情,弗朗索瓦丝都感到受了伤害。
“我想象得出您喜欢乔装打扮,”皮埃尔说,“我在想,如果没有这些盖住您半个脸的刘海和发卷,您的脸是什么样呢?而且您也改变您的笔迹,是不是?”
“我总是改变我的笔迹。”格扎维埃尔骄傲地声称,“很长时间,我的字型是圆的,就像这样,”她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现在我的字型是尖的,这显得更端庄。”
“伊丽莎白身上最坏的东西是,”皮埃尔又接着说,“连感情都是假的,她骨子里瞧不起绘画。她是共产党人,可她承认自己看不起无产者。”
“使我感到不舒服的不是谎言,”格扎维埃尔说,“可怕的是,她能够像执行法令那样来决定自己的命运。想想,她每天在固定时候开始画画,可并没有画的愿望;她去赴某个人的约会,而此人她也许想见,也许不想见……”她的上嘴唇轻蔑地噘了噘,“怎么能够接受这种按计划规定的生活,像在寄宿学校里那样必须遵守时刻表和完成作业!我宁肯做一个碌碌无为的人。”
“我理解您讨厌遵守命令,然而我们也不能只顾眼前痛快。”
“为什么不能?”格扎维埃尔问道,“为什么总是要在自己身后拖一大堆累赘?”
“您看,”皮埃尔说,“时间并不是由一大堆互不相干的小块组成的,而人们可以持续地把自己封闭在每一小块内生活。当您自以为仅仅为了眼前而生活时,不管您愿意不愿意,您在为未来做准备。”
“我不懂。”格扎维埃尔说,口气不甚友好。
“我试着给您解释。”皮埃尔说。当他对某人感兴趣时,他能连续几个小时像天使一样真心诚意、不厌其烦地进行讨论。这是显示他慷慨、宽容的方式之一。弗朗索瓦丝几乎永远不去费心表述自己的思想。
“假设您决定去听音乐会,”皮埃尔说,“刚出家门,您想到要步行或坐地铁去,觉得难以忍受,于是为表示您是自由的,不受您已做决定的约束,您留在了家里。这很好,但是十分钟后,当您在扶手椅上又感到烦闷时,您那时就一点儿不自由了,您只得自食其果了。”
格扎维埃尔冷笑了一声。
“音乐会,这是您的一种糟糕的想象力罢了!人们会在固定时刻想听音乐!这简直荒谬绝伦。”她几乎是恶狠狠地补充道:“弗朗索瓦丝是不是告诉您我今天应该去听音乐?”
“不,但我知道您一般从不决定走出家门。在巴黎像一个被监禁的人那样生活是很遗憾的。”
“我不会在今天晚上改变主意。”格扎维埃尔轻蔑地说。
皮埃尔的脸色阴沉下来。
“就这样,您将错过无数宝贵的机会。”他说。
“总是担心错过什么东西!没有什么可让我这样利欲熏心!如果错过了,就错过好了,仅此而已!”
“您的生活真的就是放弃种种利益的一连串英勇行为吗?”皮埃尔挖苦地笑着说。
“您想说我是个懦夫吗?我才不在乎呢!您要知道这点就好了。”格扎维埃尔用悦耳的嗓音说,上嘴唇微微翘起。
谁都不作声了。皮埃尔和格扎维埃尔两人都板起了脸。
“在吕贝萨克的餐厅里,”格扎维埃尔说,“也有彩绘玻璃窗,但是不像这里的那么苍白,而是漂亮的深颜色。透过黄色玻璃观看公园的时候,人们看到的是暴风雨的景色;透过绿色和蓝色玻璃看的时候,简直可以说到了天堂,有玉石做成的树和锦缎一样的草坪;当公园变成红色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置身在地球深处。”
皮埃尔明显地尽力显出诚意。
“您最喜欢的是什么?”他问道。
“当然是黄色。”格扎维埃尔说,目光凝视着远方,似乎停在那里了。“真太可怕了,随着人变老,记性就差了。”
“您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回忆起来?”皮埃尔问道。
“哪里的话,我从来什么都不忘。”格扎维埃尔轻蔑地说,“对,我记起了这些漂亮的颜色,过去,它们曾使我陶醉,现在……”她醒悟似的笑了笑,“它们给我带来愉快。”
弗朗索瓦丝转身对着墙。格扎维埃尔在他们楼下的房间喝着茶,她已经点了一支烟,她自由地选择就寝的时刻,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远离一切与她无干的存在物。她的感情,她的思想犹如天马行空,任意驰骋,此时此刻,她肯定为享受到这种自由而欣喜万分,她这样做是为谴责弗朗索瓦丝。一想到弗朗索瓦丝正精疲力竭地躺在皮埃尔身边,她怀着傲慢和蔑视的感情洋洋自得。弗朗索瓦丝静卧不动,但她再也不能痛快地合上眼,忘却格扎维埃尔。整个晚上格扎维埃尔的形象不断高大起来,萦回、充斥于她的脑海,像北极酒吧的那块巨大的蛋糕那样沉重。对她的要求、嫉恨、蔑视,他们不能再熟视无睹;既然皮埃尔想要给予重视。这个刚刚显露的珍贵而难缠的格扎维埃尔,弗朗索瓦丝正竭尽全力把她从思想中赶跑,因为她心中怀有的几乎是敌意。但已无计可施,无法挽回。格扎维埃尔存在着。
“不光有不幸。”格扎维埃尔说,“还有……一切。”
她那凶狠的目光凝视着空间,喃喃地说:
“我厌恶自己,我讨厌自己。”
不管愿意不愿意。弗朗索瓦丝被她的声调所震动,可以感到这些话不是出自她的嘴唇,而是从她自己的肺腑最深处掏出来的。大概在无数不眠长夜中,她曾久久地、痛苦地反复咀嚼这些话。
“您不该这样。”皮埃尔说,“我们,是很看重您的……”
“现在不了。”格扎维埃尔软弱无力地说。
“就是现在,”皮埃尔说,“我深深体察到您难以摆脱的思维紊乱。”
弗朗索瓦丝骤生反抗之意:她没有如此看重格扎维埃尔,她不谅解这种思维紊乱,皮埃尔没有权利以她的名义说话。他只顾自己走路,甚至不回首望她,然后,他却确信她紧随于他,这未免过于自负。她从头至脚仿佛灌了铅似的沉重,分道扬镳于她来说是残酷的,但是什么都不能使她在这幻影般的、不知通向何种深渊的斜坡上滑下去。
“紊乱和麻木,”格扎维埃尔说,“这就是我的全部才能。”
她脸色苍白、眼圈发紫,发红的鼻子和顿时失去光泽的散乱头发使她丑陋无比。人们不能怀疑她确实惊恐万状,但是如果悔恨能把一切都一笔勾销,那就太便宜了,弗朗索瓦丝想。
格扎维埃尔继续以哀怨的语调诉说。
“我在鲁昂的时候,人家还能找理由原谅我,可自从我到了巴黎,我都惹了什么祸啊?”
她又痛哭起来。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什么都不是了。”
她做出一副在与身体上的痛苦搏斗的模样,她似乎是这种痛苦的受害者,而且不承担任何责任。
“事情会改变的,”皮埃尔说,“相信我们,我们将帮助您。”
“你们帮不了我,”格扎维埃尔像孩子一样爆发出绝望的呼声,“我是有罪的!”她哭得透不过气来。她半身僵直,脸色犹如临终前的病人,不加克制地任眼泪流淌。而对这种无法生起气来的天真的表现,弗朗索瓦丝心软了,她本来想做点儿什么,说点儿什么,但这不容易,想回心转意却心余力绌。一阵长时间难堪的沉默。透过黄色的玻璃窗,发现紧张劳累的白昼行将消逝,棋手们没有挪动位置,一个男人走来坐到疯女人边上,她看来不那么疯疯癫癫了,因为那个来者发现她已失去知觉。
“我是这样懦弱,”格扎维埃尔说,“我应该自杀,我早就该自杀,”她脸上的肌肉抽紧了,“我会去自杀的。”她用挑衅的口吻说。
她缓步下了楼梯,走上梅迪奇街。空气湿润而凝滞,但她觉得室外比温暖的书房还舒服。时光又开始缓缓地流逝:她就要与热尔贝会面,至少这能使这段时间具有某种微小的意义。
“现在,格扎维埃尔肯定已经到了。”弗朗索瓦丝想,心中略有刺痛感。“格扎维埃尔穿上了那条蓝裙子或者那件带白条纹的红外套,精心梳理的发卷垂在脸旁,她微笑着。这种从未出现过的微笑意味着什么?皮埃尔怎样凝视她?”弗朗索瓦丝停在人行道边:她痛苦地感到自己好像被流放了。往常,巴黎的中心就是她的所在之处。今天一切都变了,巴黎的中心是皮埃尔和格扎维埃尔就座的咖啡馆,而弗朗索瓦丝则流浪在市郊的某个地方。
弗朗索瓦丝在双偶咖啡馆露天座的火盆边就座。今天晚上皮埃尔将把一切都叙述给她听,但是一些日子以来她不再完全相信他的话。
“一杯清咖啡。”她对侍者说。
一丝惆怅掠过心头:这不是确切意义的痛苦,必须追溯到以往遥远的年代才能找到类似的不适感。她陷入了回忆。房屋内空无一人,为挡阳光,人们关上了百叶窗,屋内很昏暗。在二层楼梯口有一个小女孩正屏住呼吸贴在墙边。当大家都在花园里时,她却独自待在那里,她感到新奇。这既有趣,又令人害怕:家具和往日一模一样,但同时又都变了样,变得那样厚实、浓重、神秘,在书桌和蜗形脚大理石桌子底下滞留着一团厚重的阴影。她不想逃跑,却心惊肉跳。
那件陈旧的上衣挂在一个椅子背上:想必安娜用汽油洗过它,或者她刚把它从放有樟脑丸的地方拿出来,晾在那里吹吹风。看样子它又旧又破。虽然破旧,但是它却不能像弗朗索瓦丝那样在自己弄痛时呻吟,也不能自言自语地说:“我是一件破旧的上衣。”这很奇怪,弗朗索瓦丝企图设想,如果她不能对自己说:“我是弗朗索瓦丝,我六岁,我在祖母家,”如果她全然不可能自言自语,她会成为什么样。她紧闭双眼,好像她不存在似的,然而其他人会过来,看见我,谈论我。她睁开双眼,看到了上衣,它存在着,但它自己意识不到,这里面有某种令人气恼和有些令人恐惧的东西。如果它自己不知道,存在对它又有何用?她考虑了一下,也许有一种办法。既然我能说“我”,我为什么不能代替它说呢?她注视着上衣,眼里只看见上衣,然后迅速说出:“我很破,我很旧,”然而白费力气,什么新情况也没有发生,这是令人失望的。上衣仍然在那里,无动于衷,与人无关,而她仍然是弗朗索瓦丝。再说,如果她成了上衣,那么她弗朗索瓦丝就无知无觉了。她的脑袋开始反反复复思考这一切,然后下楼跑向花园。
“他真的很爱她吗?”热尔贝问道。
“爱某个人,对皮埃尔来说,很难说意味着什么。”弗朗索瓦丝说,她无把握地凝视着她香烟上的火。过去当她谈到皮埃尔时,她透过自身去观察,现在为了看清他的面容,她必须在他面前退后几步看。几乎不可能回答热尔贝提出的问题:皮埃尔一直拒绝与他自身协调一致,每分钟他都要求自己做出进步。他像叛教者那样狂怒地把过去作为燔祭的祭品全部烧毁,而献身于现时。当人们以为已经把他单独一人严密封闭了起来,使其沉湎于永久的温柔、诚挚或痛苦的激情中时,他却犹如精灵那样早已游离到时间的另一终端,他让你手中抓住的只是一个他从全新的道德高度严厉谴责的幽灵。最厉害的是他责怪他的受骗者满足于抓到一个幻影,一个过时的幻影。她在烟灰缸内把烟头掐灭。从前,她曾津津乐道于皮埃尔永不受现时的约束。但她本人现在对这些背叛现时而溜出来的精灵抗拒到何种程度呢?当然,皮埃尔不会接受与世界上任何人同谋反对她,但他是否会和他自己合谋呢?显而易见,他内心深处没有这样的活动,但是毕竟需要有点儿善心才能完全相信这点。弗朗索瓦丝感到热尔贝正偷偷地看她,她立即恢复了镇静。
“问题尤其在于她使他担心。”她说。
“怎么会这样?”热尔贝问道。
他十分惊讶。在他看来,皮埃尔是那样充实,那样坚硬,那样完美地封闭住自己,想象不出担忧可能从任何缝隙中渗入。然而格扎维埃尔使这种平静出现了缺口,或者说,她是否只是发觉了一个难以察觉的缺口?
“我时常对您说,如果说皮埃尔在戏剧上,总的说在艺术上投入那么大的力量,那是出于一种决心。”弗朗索瓦丝说,“而当人们开始对一种决心提出疑问时,总是扰得人心不安的。”她笑了笑。“格扎维埃尔便是一个活生生的疑问号。”
“然而他在这个问题上是极端执着的。”热尔贝说。
“这正是又一个理由。当有人在他面前坚持说喝一杯牛奶咖啡和写《尤利乌斯·恺撒》的价值是同等的时候,他就心动了。”
“幸福或不幸,对您来说就是几个词?”
“是的,我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含义。”
“而就您的天性说,您是一个挺快活的人。”弗朗索瓦丝说。
“我常常很烦恼。”热尔贝说。
他平静地说出这些话。他认为长时间的烦恼中穿插一些瞬间的快乐是极为正常的。有一些美好的时光和一些不大美好的时光。总之,他难道没有道理吗?剩下的难道不就是幻觉和空话吗?人们坐在硬木长凳上。天气寒冷,坐在桌边的有军人,也有一个个家庭。皮埃尔和格扎维埃尔坐在另一张桌子边,他们抽烟、喝酒和聊天,话音和烟雾没有凝聚成弗朗索瓦丝所羡慕的亲密无间的神秘时刻。他们即将分道扬镳,任何地方都将不再存在把他们互相联系起来的纽带。哪里都不存在丝毫能够渴望、值得遗憾以及令人担心的东西。过去、未来、爱情、幸福,仅仅是一些嘴里发出的声音。一切皆无,只有身着深红色外套的音乐家和穿黑裙、脖子上围红披肩的布娃娃,她那罩在宽大的绣花衬裙外并被撩起的裙子下露出细长的双腿。布娃娃在那里,足以填满视野,目光将能在永恒的时光中滞留在她身上。
“我?我没有道德观。”皮埃尔说。
“直率地说,你认为她这样做是出于道德?”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皮埃尔有些恼火地说,“她对生活抱着一种很明确的态度,她不向生活妥协,我把这称作一种道德。她寻求完美,我们始终赏识严格要求,这就是一种严格要求。”
“她的情况恰恰是懦弱。”弗朗索瓦丝说。
“懦弱,是什么?”皮埃尔说,“是把自己封闭在现时的一种方式,她仅仅在现时去寻找完美,如果现时一无可取,她就像一头病畜一样躲在自己的角落里。但是你知道,当人的惰性发展到她那种程度,懦弱这个名词就不再适合了,这就变成一种强大。你我,我们都没有力量做到在一个房间里静待四十八小时,不见任何人,不做任何事。”
“我不敢肯定。”弗朗索瓦丝说。她骤然产生想见见格扎维埃尔的痛苦需求。在皮埃尔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寻常的热情,那是赞赏;然而,这是一种他声称未曾有过的感情。
“相反,”皮埃尔说,“当一件事触动她时,她能感受得极其强烈。和她相比,我感到自己的热血少得可怜,我几乎要为此感到羞愧。”
“这恐怕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羞愧。”弗朗索瓦丝一边说一边试图做出笑脸。
弗朗索瓦丝在门前呆立了片刻。这个房间使她害怕,这确实是一块圣地,那里崇仰的远不是宗教偶像,而是至高无上的美女,围绕着她的是金黄色香烟的袅袅烟雾以及香气袭人的茶叶和熏衣草的芬芳,这就是格扎维埃尔本人,是用她自己的眼睛凝望到的形象。
弗朗索瓦丝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快活的声音喊道。
弗朗索瓦丝略微惊讶地推开门。格扎维埃尔身着绿白相间的室内长便袍微笑地站着,非常得意于对方的惊奇,这正是她打算引起的效果。一盏蒙上红纱的灯照得满屋通红。
“您愿意在我这里度过晚上吗?”格扎维埃尔说,“我准备了一点儿夜宵。”
盥洗池旁边,一把开水壶正在酒精炉上呼呼作响,弗朗索瓦丝在微光中辨认出两个装着五颜六色三明治的碟子。不存在拒绝邀请的问题,因为格扎维埃尔羞答答地提出的邀请总是像果断的命令。
“您太热情了。”她说,“如果我知道这是个隆重的晚会,我就会穿漂亮衣服来。”
“您这样就很美。”格扎维埃尔很温顺地说。“请坐好,您看,我买了绿茶,小茶叶的样子很新鲜,好像还在生长,您待会儿就知道它香极了。”
她鼓起两腮,使足劲地吹酒精炉的火焰。弗朗索瓦丝为自己的敌意感到羞愧。
“我确实很冷酷,”她想,“我太尖刻。”
她刚才和皮埃尔讲话的口气多么辛辣!而此刻格扎维埃尔俯向水壶的全神贯注的脸却使人心平气和。
“您爱吃红鱼子酱吗?”格扎维埃尔问道。
“是的,很喜欢吃。”弗朗索瓦丝说。
“啊,太好了,我真害怕您不爱吃。”
弗朗索瓦丝怯生生地看了看三明治:在切成圆形、方形、菱形的一些黑麦面包上涂着各种红红绿绿的果酱,这儿和那儿会有一块鱼、一个橄榄或一片圆圆的甜菜头露在上面。
“没有两块是完全一样的。”格扎维埃尔自豪地说,她在一个杯子里倒上热腾腾的茶水。“我不得不在相隔较远的地方倒一点点番茄酱,”她匆匆忙忙地说,“它可以造成更美的效果,但是您却感觉不到有它。”
“它们看样子就很好吃。”弗朗索瓦丝顺从地说,其实她最讨厌番茄。她挑了一块颜色最不红的三明治,有一股怪味,但不很难吃。
“您发现我有新的照片了吗?”格扎维埃尔说。
在印有红绿花的糊墙纸上,她用针别着一大堆艺术裸体照。弗朗索瓦丝细致地端详着照片上长长的、弯曲的背部和敞着的前胸。
“我不认为拉布鲁斯先生觉得这些照片好看。”格扎维埃尔不高兴地撇着嘴说。
“我能不能在哪天阅读您的书?”格扎维埃尔说,并娇媚地噘起嘴。
“当然可以。”弗朗索瓦丝说,“什么时候您想读,我就把前面的章节给您看。”
“书里描述的是什么?”格扎维埃尔问。
她在一个坐垫上坐下,两腿蜷缩在身体下面,轻轻地吹着滚烫的茶。弗朗索瓦丝看着她,心中略有内疚感。格扎维埃尔对她表示的关切使她感动,她本来应该更经常地试着与她做认真的交谈。
“是关于我的青年时代,”弗朗索瓦丝说,“我想在我的书里解释清楚为什么当人们在年轻时往往很不顺心。”
“您认为人们很不顺心?”格扎维埃尔问。
“您不这样。”弗朗索瓦丝说,“您生来心灵很美。”
她思索了一下。
“您看,当人还是孩子的时候,对于不被人放在眼里很容易屈从,但是到了十七岁,情况就变了。人们开始想真正地生活,由于在内心世界,人的感觉始终还是老样子,因而就愚蠢地渴求外界的保证。”
“什么意思?”格扎维埃尔问。
“人们寻求他人的认同,人们撰写自己的思想,人们把自己与公认的典范相比较。喏,您看看伊丽莎白,”弗朗索瓦丝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始终停留于这个阶段。她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少女。”
格扎维埃尔笑了起来。
“您显然不像伊丽莎白。”她说。
“部分地说是如此。”弗朗索瓦丝说,“伊丽莎白使我们不舒服,是因为她对我们,对皮埃尔和我言听计从,是因为她不断地设计、制造自己。但是如果您稍有同情心,试着去理解她的话,从这一切中可以发现,为了赋予她的生活和自身以可靠的价值,她做的努力是愚笨的。甚至她对诸如婚姻、法律证明这些社会习俗的看重,仍然是出于这种忧虑而采取的一种表现形式。”
“但是我不太想跳舞。”她说。两人伙同一起向她献殷勤,她觉得很不自在。
“那么我和您一起跳,您愿意吗?”皮埃尔问。
弗朗索瓦丝的目光随着他们移动,他们的模样很有趣。格扎维埃尔舞步轻盈,足浮于地,犹如烟云飘摇;皮埃尔则身体沉沉的,但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在牵引他,以抵御地心吸力,因而具有木偶那样悠然自得的神奇举止。
“我要是会跳舞多好。”弗朗索瓦丝想。
十年前她放弃了跳舞。重新开始为时已晚。她掀起一块幕布,躲到后台的黑暗中点燃了一支烟,至少在这里她可以稍事休息。为时已晚。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准确驾驭自己身体的女人,今天她能做到的只是美化装饰自己,对她而言,这只是外形的变化,没有什么意义。这就是三十岁的含义:一个成型的女人。她永远是一个不会跳舞的女人,一个在生活中只有过一次爱情的女人,一个没有划着独木舟到科罗拉多峡谷去过、也没有徒步穿越过西藏高原的女人。这三十年不仅是她已经熬过来的那些岁月,它在她周围和自身中积淀下来,成为她的现在、她的未来,是造就她的实体。任何英雄和荒诞的行为都将无法使它发生丝毫变化。当然,在告别人世之前,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学习俄语、阅读但丁作品、游历布鲁日和君士坦丁堡,生活中她还能在这里那里创造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插曲和显露一些新的才华。但是直到生命结束,并不因此就不再是这种生活而变成了另一种生活,因为她的生活和她本人浑然一体。随着一阵痛苦的晕眩,弗朗索瓦丝感到有一道冷冷的白光把她通体照透,在她身上没有任何一个角落还留有什么希望。她呆呆地看着烟头上的红光在黑暗中闪烁。一阵轻轻的笑声和窃窃私语使她从麻木状态中清醒:这些阴暗的走廊总是受到人们的青睐。她悄然无声地离开那里,又来到舞台上。
“而我,我是谁?”她自问。她看看波勒,又看看佩服得五体投地、面露仰慕之色的格扎维埃尔。这些女人,人们知道她们是谁,她们有美好的回忆,有显示她们特性的趣味和思想,有她们的音容笑貌反映出来的特定性格。然而弗朗索瓦丝从自己身上却辨认不出任何清晰的形态,通过刚才透过她全身的白光,她所发现的仅仅是一片空虚。格扎维埃尔说她“从来不看自己”,这是事实,弗朗索瓦丝关心自己的脸只是为了当做一件身外之物那样保养它。她从往日的岁月中寻找的是风景,是人物,而非自己,即使她的思想和兴趣在她看来也构不成一个形象:这只是一些暴露在她面前的真实事物的映象,如同悬吊于舞台上空的一簇簇槲寄生和冬青一样。而这些事物并非与她密不可分。
“我谁也不是。”弗朗索瓦丝想。由于她不同其他人那样把自己禁锢于狭小的个人范围内,她往往为此而感到自豪:不久前的一个夜晚,当她同伊丽莎白和格扎维埃尔一起在拉普莱里酒吧时就曾有这种感受。一个向世界敞开的、不加掩饰的意识,这就是她所想象的自己的样子。她摸摸脸,对她而言,这仅仅是一个白色的假面具。只是所有人都看着它,无论她愿意不愿意,它都在世界上,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她是所有女人中的一个,这个女人,她任其自由自在地生长,不限制其外形。她难以对这个陌生女人作任何判断。然而格扎维埃尔在判断她,把她与波勒相比。她更喜欢谁?皮埃尔呢?当他看她时,他看见什么了?她把目光转向皮埃尔,但皮埃尔不在看她。
“离开之前应该去巡查一下,你跟我来吗?”
“我来。”弗朗索瓦丝说。
“我们先陪格扎维埃尔回去,然后我俩再去多莫咖啡馆,”皮埃尔说,“在清晨,这是很令人愉快的事。”
“是的。”弗朗索瓦丝说。
他不需要对她那么亲热。她希望从他那里得到的是,他能不掩饰自己感情地转过脸看她,他刚才正是这样俯首观看熟睡的格扎维埃尔的。
“出什么事了?”皮埃尔问。
剧场笼罩在黑暗中,他不可能看见弗朗索瓦丝的嘴唇在颤抖,她克制住自己。
“什么事也没有,你希望出什么事?我没有病,晚会很顺利,一切都正常。”
皮埃尔抓住她的手腕,她猛地挣脱了。
“也许我有点喝多了。”她说,并发出一种不寻常的笑声。
“坐在那儿。”皮埃尔说,并在她的身边坐下,这是剧院正厅第一排。“告诉我你怎么啦。你好像怨恨我?我做什么事了?”
“你什么也没做。”她温柔地说。她抓住皮埃尔的手,怨恨他是不公平的,他对她的态度无可指责。“当然,你什么也没有做。”她重复了一遍,声音哽住了,她放开他的手。
“是不是因为格扎维埃尔?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因此而发生任何变化,这你很清楚。你也知道,如果你对这件事有哪怕一丁点儿不乐意,你只要说一句话就行。”
“问题不在这里。”她匆忙表示。
让他做出牺牲是不可能给她带来快乐的。当然,在他深思熟虑的行动中,他始终把弗朗索瓦丝置于一切之上。但是她今天面对的不是那个具有一丝不苟道德规范、对爱情周密思考的人。她的愿望是接触到他的赤裸裸的灵魂,而不去管他的尊严、地位和他本人是否赞同。她强忍住眼泪。
“问题是我感到我们的爱情正在衰老。”她说,话音刚落就泪流如注。
“我很希望我们互相再讲讲清楚,”他说,“你居然怀疑起我们的爱情来,这使我非常难受。”
他真诚的脸上布满愁容,弗朗索瓦丝看着他,心有所动。
“我不认为你已经不爱我。”她喃喃低语。
“但是你说我们拖着的是一具陈尸,这多不公平!首先,你,我不需要见你这不是事实,只要你不在,我就心烦,和你在一起我从不厌烦。我经历的一切事,首先想到的是马上告诉你,好像你和我一起经历了这些事,因为你是我的生命,你清楚得很。我不会因为你而时时心神不安,这,是事实,但这正是因为我们很幸福。如果你病了,如果你使我难堪,我就会失去理智的。”
他以十分肯定和平静的语气说出最后几句话,引得弗朗索瓦丝温顺地笑起来。她挽起他的胳臂,两人一起上楼走向演员化装室。
“我是你的生命,”弗朗索瓦丝说,“但你是否觉察到了我今天晚上强烈感受到的东西?那就是我们的生命,它们就在我们周围存在着,几乎不取决于我们的意志,不由我们来选择。对我也同样,你永远不再存在选择我的问题。你不再拥有不爱我的自由。”
“事实是我爱你。”皮埃尔说,“你真的认为自由就是意味着每时每刻对事物提出怀疑?我们在谈到格扎维埃尔的时候经常说,如果是那样,人们就成了自己情绪变化的奴隶,哪怕是微小的变化。”
“是的。”弗朗索瓦丝说。
她太疲劳了,以致她在思索问题时无法应付自如,但是当皮埃尔松开她的胳臂后,她又看见了他的脸:她确信她的看法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然而,生活是由被你填满的瞬间组成的,”她非常激动地说,“如果其中每一瞬间都是空的,你将永远不可能让我信服它们构成的是一个充实的整体。”
“但是我和你在一起有无数充实的瞬间,”皮埃尔说,“这事实你看不见?你这样讲,好像我是一个麻木不仁、十足迟钝的人。”
弗朗索瓦丝碰了碰他的胳臂。
“你是那样亲热体贴。”她说,“只是,你懂吗,我分不清哪些是充实的时刻,哪些是空虚的时刻,因为你永远是那样完美无缺。”
“所以你就得出所有时刻都是空虚的结论!”皮埃尔说,“荒谬的逻辑!那好,我是否从此就应该反复无常?”
他用责备的目光看了看弗朗索瓦丝。
“我那么爱你,而你为什么要那样闷闷不乐?”
弗朗索瓦丝扭过头。
“你自己刚才说,这不可能破坏什么。”弗朗索瓦丝说。
“这不可能破坏任何主要的东西,”皮埃尔说,“但是实际上,当我因为她而不安的时候,我就忽略了你;当我看她的时候,就不会看你。”
他的语调变得急促起来。
“我在想,结束这件事是不是更好,我对她的感情不是爱情,更像是迷信。如果她抑制,我就固执;一旦我认为我能把握住她,她对我来说就无足轻重了。如果我决定不再见她,我知道我马上就会不再想她。”
“但是没有任何理由不见她。”弗朗索瓦丝急切地说。
如果皮埃尔主动决裂,他肯定不会遗憾,生活将恢复到格扎维埃尔来之前那样。令人有些惊讶的是,弗朗索瓦丝感到这种保证只是使她产生一种失望的感觉。
“你很清楚,”皮埃尔微笑着说,“我不可能接受任何人的任何东西,格扎维埃尔绝对不会给我带来任何东西。你没有什么可顾忌的。”
他又变得严肃起来。
“好好考虑考虑,这是很严肃的事。如果你认为这中间存在某种危险威胁我们的爱情,应该说出来。无论如何我都不愿冒这样的险。”
两人默默相对。弗朗索瓦丝的脑袋沉沉的,她只感觉脑袋的存在,躯体不再存在了,她的心脏也停止搏动,好像是疲惫和麻木的沉重感把她和自己分解了。没有嫉恨、没有爱情、没有年龄、没有姓名,她在自己的生命面前只是一个沉默而冷漠的见证人。
“全考虑过了。”她说,“不存在这个问题。”
皮埃尔用胳臂温柔地搂住弗朗索瓦丝的肩膀,他们又登上了二层楼。此时天已放亮,所有人都露出了倦容。弗朗索瓦丝打开玻璃门,迈步走到平台上,寒气顿时向她袭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那么现在,将会发生什么事呢?”她想。
不管发生什么事,她不可能推翻她已经做出的决定。她总是拒绝生活在梦境中,但是她更不接受把自己封闭于一个残缺不全的世界中。格扎维埃尔存在着,不应该否认她,必须承受她的存在所包含的所有风险。
“进去吧,”皮埃尔说,“太冷了。”
她登上一辆公共汽车;为了寻求孤独和自在的精神境界,她必须逃离这个地区。
弗朗索瓦丝用手心擦拭掉蒙在玻璃窗上的水汽,夜色中徐徐出现在她眼前的是灯火辉煌的橱窗、路灯和行人,但是她没有感到自己在动,所有这些显现的东西接踵而至,而她自己却没有挪动位置:这是一种在时间范围内的超空间旅行。她闭上双眼。恢复镇静。皮埃尔和格扎维埃尔已经站在她面前,她也想站立在他们面前。控制自己,控制什么?她的思想消逝了。她找不到丝毫可思索的东西。
汽车停在唐雷蒙街的街角,弗朗索瓦丝下了车,蒙马特尔的街道白雪皑皑、肃穆宁静,犹如凝固了一般。弗朗索瓦丝踟蹰不前,她因自己获得的自由而深感局促不安,她可以去任何地方,但她却哪儿都不想去。她开始机械地登上高地,脚每迈出一步,先是被积雪顶一下,然后随着一下撕裂丝绸般的咯啦声就塌陷下去。感到力量尚未使尽时障碍便消失殆尽,令人产生一种失望的不适感。雪、咖啡馆、台阶、房屋……都与我有什么关系?弗朗索瓦丝思索着,并为之愕然。她感到百无聊赖,以致两腿如同截断了似的。所有这些陌生的事物又能对她有什么用?这些存在于一定距离之外的东西甚至都触及不到她所陷入的这种令人目眩头晕的虚空境界。她被一个大漩涡卷了进去,呈螺旋状下沉,越陷越深,好像最终会达到某种状态,任何一种一劳永逸的状态:安宁或失望,但是她仍然停滞于同一处境:虚空的边缘。弗朗索瓦丝悲痛地向四周看了看,不,任何东西都无助于她。必须从自身迸发出自豪、自怜或温柔的激情。她背部和太阳穴疼痛,即使这种痛苦也与她无干。好像应该另有一个人在那里说:“我疲倦,我痛苦。”那时,这一朦胧而痛苦的时刻会在一个生命中显要地占有一席之地。然而却没有任何人存在。
“是我的错。”弗朗索瓦丝缓步攀登一个台阶时这样想。是她的错,伊丽莎白说得对,多少年来她不再是某个人,甚至不再具有形象。而最不幸的女子至少还能够爱慕地抚摩自己的手,她惊异地看着她的双手。我们的过去、我们的未来、我们的思想、我们的爱情……她从来没有说过“我”。然而皮埃尔拥有自己的未来和自己的情感,他远远离开,退到了自己生活的边缘。她则原地呆立,与他、与众人疏远了,与己也无联系。她被遗弃,却从中领略到真正的孤寂感。
她凭栏眺望脚下一大片蓝莹莹、冷冰冰的雾气,那是巴黎,它冷漠无情、目空一切地展现在眼前,弗朗索瓦丝把身子往后一闪,她来这里干什么?周围寒气袭人,头上是白色穹顶,脚下是直通星际的深渊。她奔跑着下了台阶,应该去电影院或者给某人挂个电话。
“太不幸了。”她喃喃自语。
孤独不像可蚕食的食品那样是可以被吞噬的,她那种期望在一个晚上逃避孤独的想法是幼稚可笑的。只要她尚未彻底征服孤独,她就应该彻底打消想回避它的念头。
一股冷气向她脸部袭来,终于使她彻底清醒。一大堆人麇集在大门前。人们把一个女病人抬到一辆救护车上:弗朗索瓦丝从前经常在巴黎街头看到这幕情景。
“但这一次病人是我。”她惊奇地想,她不完全相信。疾病、事故,所有这类付印成千上万册的故事,她始终都认为不可能成为她的故事。关于战争她也曾这样思量过,这些非个人的、无名的不幸不可能降临到她头上。我怎么可能是随便哪个人呢?然而她就躺在那辆开动时不颠不簸的车上,皮埃尔坐在她身旁。她是病人。不管怎样,这件事发生了。她是否变成了随便哪个人?是否正因为如此她才那样轻松自如、摆脱了自我以及一系列令人窒息的喜和忧?她闭上双眼。车子在平稳地前进,时间在流逝。
救护车在一个大花园前停下,皮埃尔把弗朗索瓦丝用被子紧紧裹好,人们抬着她穿过路面结冰的小径和铺着漆布的走廊。她被放在一张大床上,脸颊和身体感受到了新床单的凉爽和清新。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干净,那么宁静。一个黄褐色脸蛋的小护士前来轻轻拍打枕头,并与皮埃尔小声交谈。
“我走了,”皮埃尔说,“医生就过来看你。一会儿我再来。”
“一会儿见。”弗朗索瓦丝说。
她毫不遗憾地让他走了,她不再需要他,她只需要医生和护士,她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病人,三十一号病床,仅仅是一个肺充血的普通病例。床单是新换的,墙是白色的,她周身感到无限的舒坦、安逸。原来如此,只要放松自如和放弃一切就行了,这如此简单,为什么她曾久久踌躇不决呢?现在,街头巷尾行人无休止地闲聊、人们的脸庞以及她自己的脑袋都无影无踪了,她的周围肃静无声,她不再期望什么。室外,寒风吹得树枝咯啦咯啦响。在这万籁俱寂的空间,稍有一点声音,就会以人们几乎能够看见和触及的长波传播开来,它无穷无尽地回响着,声波的千万次振动悬浮于太空、超越于时间,比音乐更令人心醉神迷。在独脚小圆桌上,护士放着一玻璃瓶透明的浅红色橙汁,弗朗索瓦丝觉得自己会不厌其烦地去看它。它就在那里,某件东西不费力地存在于那里,那就是奇迹。那是柔和的清新感或其他随便什么东西,它无忧无虑无烦恼地存在于那里,它不知疲倦地存在着,为什么不为此而赏心悦目呢?是的,这正是弗朗索瓦丝在三天前不敢期望的:她得到解脱、心满意足,置身于如同卵石一般光滑圆润的、自我封闭的、宁静的瞬息之中安息着。
肺部感染,几个月的疗养,也许要几年。这多么奇怪。各种各样的事都可能发生。那个圣诞节前夜多么遥远啊,那时她以为自己被封闭在一种定型的生活中,因为尚未发生过任何事情。未来伸向远方,犹如在寂静雪地上的一条漫长而柔美的足迹,像床单和粉墙那样光润莹洁。弗朗索瓦丝只是随便某一个人,随便什么事都突然会成为可能。
弗朗索瓦丝睁开双眼,她喜欢这样的苏醒,因为它既不剥夺她休息又使她欣喜地意识到醒了,她甚至不需要改变姿势,因为她已经采取坐姿,她很习惯这样睡觉。睡眠对她来说不再是一种为寻求快意和躲避现实的退隐方式,而是各种活动中的一种,采用与其他活动相仿的姿势。她从容地看了看皮埃尔摆在床头柜上的橙子和书籍。平静的一天缓缓地在她面前随意流逝。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她没有叙述的愿望。那是在一条很小的街上,在一个卖葡萄的小商店旁,皮埃尔向店主买了一大串黏糊糊的麝香葡萄。一个座位五个苏,场子里只有孩子。长凳的宽度刚刚够坐上他们的小屁股。幕间休息时,有一个家伙手托一个放着几杯清水的盘子走来走去。卖一个苏一杯,然后他又坐回舞台边的一条长凳上。他手中捏着一根长长的竿子,演出中重重地抽打出声的孩子。墙上贴着几幅叙述罗兰故事的埃皮纳勒图片。木偶绝妙无比,穿着骑士的盔甲显得又挺又直。弗朗索瓦丝闭上眼睛。仅仅过去两年,可好像已经是史前的事了。现在一切都变得那么复杂:感情、生活、欧洲。而这些对她无关紧要,因为她像一个沉船后的遇难者被动地随波逐流,然而天涯到处有暗礁。她在一片灰色洋面上漂泊,展开在她周围的是含沥青和硫磺的水域,她仰浮于水面,无所思、无所惧、无所求。她又睁开眼睛。
“唉!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她支支吾吾地说。
皮埃尔弯腰对着她。
“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变。”他急迫地说。
格扎维埃尔的双手落到膝盖上。
“现在是那么沉重,我四周整个像是一座矿。”她浑身不住地哆嗦,“那么沉重。”
“不要认为我还期待什么更多的东西,我什么也不再要求您,正如以前一样。”皮埃尔说。
“您看已经是这样了。”格扎维埃尔说,她坐直后又把脑袋倒向后面,以便控制泪水流下,脖子痉挛性地鼓胀起来。“这是个不幸,我可以肯定,我没有能力。”她断断续续地说。
弗朗索瓦丝伤心地看着她,但无能为力。同有一次在多莫咖啡馆发生的事一样,皮埃尔比那时更加不知所措、无所作为,这不仅需要胆量,而且需要自信。弗朗索瓦丝本想用胳臂搂住她颤抖的肩膀,寻找话语,但是她被裹在被子里,动弹不得,任何接触都没有可能,只能说一些呆板的、事先明知虚假的话语。格扎维埃尔无望地挣扎着,她孤单单地像一个神思恍惚的人,看到自己处于被团团围住的、不可抗拒的威胁之中。
“在我们三人之间不存在任何值得惧怕的不幸。”弗朗索瓦丝说,“您应该相信。您究竟害怕什么?”
“我害怕。”格扎维埃尔说。
“皮埃尔是一条小眼镜蛇,但与其说他咬人,不如说他只会咝咝作响,而且我们将驯服他。是不是,你让人驯服你吗?”
“我甚至都不再咝咝作响。”皮埃尔说,“我发誓。”
“怎么样?”弗朗索瓦丝问。
格扎维埃尔深深地呼吸起来。
“我害怕。”她疲乏无力地重复。
“新的事物总是令您不安。您害怕到巴黎来,害怕演戏。结果,时至今日您遭到巨大不幸了吗?”
“没有。”格扎维埃尔淡淡一笑。
她那因疲劳和焦虑而变了样的脸看来比平时更难以捉摸,然而它是由细嫩的皮肉组成,皮埃尔的嘴唇曾经贴在上面。弗朗索瓦丝久久地以情人的目光凝视这个皮埃尔钟爱的女人。
“相反,一切都可能很美好。”她说,“一对和睦结合的夫妇已经很美好,而三个竭尽全力彼此相爱的人更加多彩多姿。”
她停顿了一会儿。现在是她自己介入、接受冒险的时刻到了。
“因为您和我之间归根结蒂不也正是一种爱情关系吗?”
格扎维埃尔迅速地扫了她一眼。
“是的。”她低声说。突然一种带孩子气的温柔表情使她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了,她冲动地扑向弗朗索瓦丝,并亲吻了她。
“您那么烫。”她说,“您在发烧。”
“我晚上总有一点儿烧,”弗朗索瓦丝说着笑了笑,“但是您在身边,我多么幸福。”
事情如此简单,这种骤然使她柔情满怀的爱情始终唾手可得,只需要把这只战战兢兢、吝啬小气的手伸出来即可。
“您看,如果在拉布鲁斯和您之间也有爱情,这就构成了一个多么美好的三人组合,完全平衡均等。”她说,“这不是一种普通的生活形式,但是对我们来说,我不认为太困难。您不这么看吗?”
“我同意。”格扎维埃尔抓起弗朗索瓦丝的手,紧紧地握住。
“只要我痊愈了,您就能看到我们三人将会有多么美好的生活。”弗朗索瓦丝说。
“一个星期以后您会回来吗?”格扎维埃尔问。
“如果一切都顺利。”弗朗索瓦丝说。
她一下子觉察到全身僵直,十分痛苦,不,她将不在这诊所里长期待下去,这种平静的超脱状态结束了,因为她早已开始贪婪地在渴望幸福了。
“旅馆里没有您是多么凄凉。”格扎维埃尔说,“从前,即使我白天看不见您,我感觉到您就在我头顶上方,我听得见您走楼梯的脚步声。现在是那样空荡荡。”
“可我快回去了。”弗朗索瓦丝感动地说。她从未想到格扎维埃尔那么在意她的存在,她太不了解她了!她将真心地爱她以弥补失去的时光。她捏了一下她的手,无言地看着她。因为发烧,太阳穴嗡嗡作响,喉咙发干,她终于明白什么样的奇迹已经闯入她的生活。蛰居于生活节奏不慌不忙的建筑物内,经受着铅一般沉重的思想压力,她正在缓慢地枯竭、憔悴。这时,整个这个过于人道的世界随着象征纯洁和自由的一声爆炸顿时化为灰烬;格扎维埃尔天真的目光就足以摧毁这座牢狱。而现在,由于这位苛求的年轻天使的恩赐,不可胜数的奇迹将诞生在这方被拯救的土地上。这是一位忧郁的天使,有一双女性特有的柔软的手、一双像农民那样红红的手,有两片散发出蜂蜜、金色烟丝和绿茶芳香的嘴唇。
“珍贵的格扎维埃尔。”弗朗索瓦丝说。
当她二十岁的时候,在她那寒酸的小屋里,她为皮埃尔准备涂熟肉酱的面包片和普通的红葡萄酒,可她假想自己奉献给他一顿有肥肝和勃艮第陈葡萄酒的精美夜餐。现在,肥肝在桌上,还有涂鱼子酱的面包片、瓶子里的赫雷斯白葡萄酒和伏特加。她有钱、有宽广的门路,而且已经初露头角。然而,她仍然感到自己远离生活。这顿夜宵只是在一个优雅的模拟画室的模拟夜宵,而她只是活龙活现地在模仿那个她声称将要成为的女人。她用手指掰碎一块小花点。昔日假想式的游戏是有趣的,它预示着光辉的未来,可她不再有未来,她知道在任何地方她将永远不能成为真正的典范,而现在的她仅仅是那个典范的一个复制品。除了这些伪装,她将永远感受不到什么其他的东西。这对她早已命中注定:她接触到的一切都被她变成用来伪装的硬纸板。
进口的门铃打破了寂静。他们是否知道一切都是虚假的?他们肯定知道。她最后瞥了一眼桌子和自己的脸庞。她打开门。
她在窥伺格扎维埃尔的每一次蹙眉、每一种语气中度过了一天。此时,这种忐忑不安的可悲念头仍然萦绕于心间,使她脱离了皮埃尔,脱离了镜子向她反射过来的欢乐背景,也脱离了她自己。
“如果她恨我,又能怎么样?”她忿忿不平地想。难道不能正视格扎维埃尔的仇恨,正如正视放在一个托盘上的奶酪糕点那样?它们呈美丽的浅黄色,上面点缀着粉红的奶油环饰,如果不知道它们刚做出来时的酸味,人们几乎想去吃它们。这颗小小的圆脑袋在世界上并没有占据更大的位置,人们可以一眼看清,这些仇恨如同云雾,旋转着从这脑袋中钻出,如果让它们回到头颅中,也是可以任意支配它们的。只要说一句话:仇恨在天崩地坼般塌陷后化为一股烟,这股烟正好被压制在格扎维埃尔的身躯内,和蛋糕的黄奶油下掩盖的酸味一样无毒害。烟雾感到自己的存在,但这无关紧要,它像狂怒的旋风那样在体内枉然地扭动着,人们只是会在这张平静的脸上看到飘过一层意外的和有规律的波浪,如同天上的云彩。
“这些就是她头脑中的思想。”弗朗索瓦丝想。
一刹那,他觉得话语产生了效果,在这金黄头颅下只有一些小小的花饰在杂乱地穿行,如果把眼睛转过去,甚至连看都看不见它们了。
这时,两点的钟声已经敲过一阵了。在这个时刻,剧场里通常不再有人的动静,可今夜剧场还有点生气,打字机发出嗒嗒的响声,粉红色的灯光射在稿纸上。我在这里,我的心在跳动。今夜剧场里有一颗心在跳动。
“我喜欢在夜里工作。”她说。
“是的,”热尔贝说,“夜里安静。”
他打了个呵欠。烟灰缸满满的,全是黄烟头,独脚小圆桌上摆着两只玻璃杯和一个空酒瓶,弗朗索瓦丝环顾了一下她这个小小办公室的墙壁,粉红色的环境因为有人的存在而充满了热气和光彩。外面就是那个毫无生气的、黑洞洞的剧场,一些僻静的走廊围绕着这个硕大的空心薄壳结构。弗朗索瓦丝放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