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

【俄】〔诗歌〕

我已致命地厌倦生活,
不会再从生活中接受什么,
但我爱我这贫瘠的土地,
因为别的土地我没有见过。
我在远方的花园中
荡着简陋的木制秋千,
我在迷雾般的梦呓里
回忆高大茂盛的云杉。

——【石头】

@reading

“比柔嫩更柔嫩……”

比柔嫩更柔嫩
你的脸,
比白晳更白晳
你的手,
离整个的世界
你很远,
你所有的一切
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
你的忧伤,
不会冷却的
你的十指,
永不凋零的
你的细语
呢喃
和你双眸中的
那个远方。

1909年

“什么都用不着谈论……”

什么都用不着谈论,
什么都用不着教导,
野兽般的阴暗灵魂
那么悲伤,那么美好:
它并不想教会什么,
它根本就不善辞令,
它好像年幼的海豚
在人世漩涡中浮沉。

1909年

SILENTIUM

她还没有出世,
她是音乐,是言语,
因而也是一切有生之物
彼此间牢不可破的联系。
大海的胸脯平稳地起伏,
可白昼,发疯般明亮。
浪花那苍白的丁香
在蓝色的花瓶里开放。
我的嘴唇将会获得
一份源自太初的静默,
仿佛结晶的音符,
那种与生俱来的纯洁!
保持浪花本色吧,美神,
回归音乐吧,言语,
心啊,为心感到羞愧吧,
同生命的始基融为一体!

1910年

我的自由飘忽不定,
好似午夜鸟群的嗓音。

“我从恶毒的泥潭中长出……”

我从恶毒的泥潭中长出,
摇动芦苇发出簌簌之声。
我狂热、倦怠、温柔,
呼吸着被禁止的人生。
我,无人在意,只得
遁入冰冷泥泞之处栖身,
秋天的一个个短暂时刻
用飒飒之声把我欢迎。
无情的凌辱使我幸福,
在如梦似幻的生活中
我偷偷地嫉妒每一个人,
又偷偷地爱慕每一个人。

1910年

“天空啊,天空,我将梦见你……”

天空啊,天空,我将梦见你!
要你完全失明,那不可能,
白昼燃尽了,如一张白纸:
少许的烟雾和少许的灰烬!

1911年

或许,一旦穷尽自己的
道路和时限,我会还乡:
在那儿——我欲爱不能,
在这儿——我爱之彷徨……

神的名,好似一只大鸟,
倏地飞出了我的胸膛。

我们不是先知,甚至不是先驱,
我们不爱天堂,也不害怕地狱,
我们在惨淡的正午燃烧,有如蜡烛。

巴赫

这里的信众乃尘土之子,
还有那些代替圣像的黑板,
这里用粉笔写出数字来标识
塞巴斯蒂安·巴赫的赞美诗。
怎样的人声鼎沸和嘈杂
在狂放的酒馆和礼拜堂里,
而你欣喜若狂,如同以赛亚,
啊理性得登峰造极的巴赫!
崇高的论辩者啊,莫非
在为子孙演奏你的合唱曲时,
你其实是要在证据中
寻找精神的支柱?
何为声音?十六切分音,
管风琴多音节的呐喊——
不过是你的牢骚,别无其他,
啊不容辩驳的倔老头!
一位路德教的布道者
在自己黑色的讲经台上
硬是将自己的话语同你的声音,
怒不可遏的对谈者,混在一起。

1913年

何人在沙漠丢失了箭囊,
何人换得了一匹骏马,——
世事浮沉,如过眼云烟。
歌,纵使唱得货真价实,
鼓起胸腔,放开喉咙,
一切终归要灰飞烟灭——
唯天空、星斗和歌手长存!

“森林里有黄莺,元音的长度……”

森林里有黄莺,元音的长度
在重音诗体里乃是唯一的格律。
然而这长度一年只有一次漫溢于
自然界,如同在荷马的格律里。
仿佛这一天就是诗句中的一个停顿:
清晨伊始即是安静和难过的冗长;
牧场上的犍牛们,还有金色的怠惰——
懒得从芦苇中提取整个音符的财富。

1914年

欧罗巴

仿佛一只地中海的螃蟹或一颗海洋之星,
最后一块大陆被海水抛出;
看惯了广阔的亚细亚,看惯了亚美利加,
大洋日渐虚弱,冲刷着欧罗巴。
她生动的岸线如刀削斧凿,
她那些半岛也塑造得异常轻盈;
那些海湾的轮廓稍显阴柔:
比斯开湾、热那亚湾成一条慵懒的弧形。
作为征服者们的原始土地,
欧罗巴穿着神圣联盟的破衣烂衫;
西班牙的脚踵,意大利的海蜇,
还有柔弱的波兰,那儿没有国王;
专制君主们的欧罗巴!自从
梅特涅的鹅毛笔对准了波拿巴,——
一百年间,我亲眼所见,
你神秘的地图第一次发生改变!

1914年

贝多芬颂

心儿有时会这般严酷,
纵使爱,也别碰它!
贝多芬,即便失聪,
他阴暗的房间也有灯火。
我无法理解你,啊施虐者,
你那过分的欢乐——
演奏者已经丢下那个
已经烧成灰的笔记本。
…………
…………
…………
这位令人惊奇的旅行者是谁?
他一手握住绿色的礼帽,
走起路来迅疾如风,
…………
…………
跟谁在一起,可以酣畅淋漓地
将柔情的杯酒一饮而尽;
谁能更加热烈地燃烧,
将意愿的努力上升为神圣;
弗莱芒人之子,谁能以农民方式
邀请全世界前来聆听前奏,
并始终不肯结束这场舞蹈,
只要纵酒狂欢的场面还未出现?
啊酒神,像一个丈夫,天真
而又懂得感恩,像一个孩子,
你经受了你那奇特的命运,
有时怒目以对,有时一笑置之!
你怀着怎样无声的愤怒
从王公们手上收租
或是怎样心不在焉地
前去上一堂钢琴课?
那一间间僧室对你而言
乃是世界欢乐的避难所,
火的崇拜者沐浴着
先知的欢愉,为你而歌;
火在人的体内燃烧,
没有人能够把它消除。
希腊人不敢直呼你的名字,
但敬奉你,无名之神!
啊,庄严牺牲的火焰!
大火烧遍了半个天空——
我们头顶的皇家圣庙,
它织锦的顶盖被撕成了碎片。
就在灼热的间隔地带,
我们什么都看不见的所在,——
在国王的金銮大殿里
你指明了白色荣耀的胜利!

1914年

“烈焰烧毁……”

烈焰烧毁
我干枯的生命,
如今我歌唱木头,
而非石头。
木头,轻且粗糙;
区区一块木头
可做大船的核心,
可做渔夫的桨。
把桩打得牢固些,
敲击吧,锤子们,
歌唱木头的天堂,
那里一切都那么轻。

1915年

“我觉得冷。透明的波浪……”

我觉得冷。透明的波浪
为彼得波利斯披上一件绿绒,
然而,涅瓦河的波涛却像海蜇
引起我些许反感。
北方之河的沿岸街上
奔驰着汽车的萤火虫,
飞舞着钢铁的蜻蜓和瓢虫,
闪烁着群星的金色大头针,
然而,无论怎样的星空
都杀不死海水沉重的翡翠。

1916年

“你那奇妙的发音……”

你那奇妙的发音——
猛禽发出的滚烫呼哨;
我是否该说:这是某种丝绸电光
留下的鲜活印象。
“什么”——脑袋发沉。
“啥么”——这是我在呼唤你!
远处传来窸窣之声:
我也活在大地之上。
任凭人们说:爱情会飞,
死亡会飞百倍;
灵魂仍在奋力挣扎,
而我们的唇却飞向死亡。
如此多的空气、丝绸和风
在你的喃喃细语里,
好似两个盲人,你我在漫漫长夜中
啜饮着缺少阳光的混合物。

1917年

“那一晚,管风琴矢状的森林没有鸣响……”

那一晚,管风琴矢状的森林没有鸣响,
给我们唱的是舒伯特——亲切的摇篮曲!
风车在喧哗,在风暴的歌声里
音乐的蓝眼之酒挂着盈盈笑意。
老歌儿的世界——无论褐色的,绿色的,
但有一条:永远都是年轻的,
在这里,森林之王怒不可遏地
摇撼着夜莺的菩提树的深沉树冠。
深夜归来的一种可怕力量,
那首黑葡萄酒一样的野性之歌:
那是一个双面人——空虚的魅影——
无谓地注视着一个冰冷的窗口。

1918年

“在可怕的高空游荡的火焰啊……”

在可怕的高空游荡的火焰啊,
难道说星星就是这样闪耀?
一颗透明的星,一团游走的火,
你的兄弟,彼得波利斯啊,奄奄一息。
可怕的高空燃烧着尘世的梦,
一颗绿色的星辰熠熠生辉。
啊,假如你这颗星,是水和天空的兄弟,
你的兄弟,彼得波利斯啊,奄奄一息。
可怕的高空有艘面目狰狞的船
在拍打着翅膀狂奔——
一颗绿色的星,在美好的赤贫中
你的兄弟啊,彼得波利斯,奄奄一息。
黑色涅瓦河上方那明澈的春天
完结了。不死的蜡烛化了。
啊,假如你这颗星,——彼得波利斯,你的城,
你的兄弟啊,彼得波利斯,奄奄一息。

1918年

火车站上的音乐会

呼吸困难,大地挤满蛆虫,
没有一颗星星开口说话,
然而,上帝圣明,我们头顶有音乐,——
火车站在缪斯的歌声中发抖。
被火车头的呼啸撕碎的空气
与小提琴的空气重新融为一体。
巨大的编组场。玻璃球式的车站。
钢铁世界又一次如醉如痴。
车厢隆重地驶入
声音的宴会,朦胧的乐土。
孔雀的啼叫和钢琴婉转的乐音。
我来迟了。我害怕。这是梦。
我走进车站的玻璃森林,
不知所措的小提琴泣不成声。
黑夜大合唱的狂野开端,
腐烂温室里的玫瑰气味,
在那里,在玻璃天幕之下,
至亲幽灵在流动的人群中过夜。
我感觉:置身于音乐和泡沫中的
整个钢铁世界在瑟瑟发抖,如同乞丐。
我无意间走进玻璃连廊。
你往何处去?至爱幽灵的安魂弥撒上
最后一次,音乐为我们而奏响。

1921年

“夜间,我在户外洗漱……”

夜间,我在户外洗漱——
夜空闪耀着粗糙的群星。
星辉——好似斧头上的盐,
装满的水桶结了一层冰。
院门已经上了锁,
凭良心说,大地神色阴沉。
未必能找得到什么素材
比空白画布的真实更纯净。
一颗星好似盐在桶中融化,
结了薄冰的水颜色更深,
死亡更纯,灾难更咸,
大地更真实,也更骇人。

1921年

“我扶着一架单梯……”

我扶着一架单梯,
爬上散乱不堪的干草房,——
我呼吸着银河系的碎屑,
呼吸着宇宙空间的纠发病。
我想:何必唤醒
那一串拉长的乐音,
在这永恒的纠纷中捕捉
埃奥利亚人美妙的调性?
大熊星座的勺子里有七颗星。
人世间良善的情感有五种。
黑暗在膨胀,嗡鸣,
然后再膨胀,再嗡鸣。
一辆卸载的大货车直立着
横在了宇宙中间。
干草房的古老混沌
刺得人发痒,飘落似雪片……
我们不是靠鳞片发出声响,
我们逆着世界的喜好歌唱,
我们调音定弦,仿佛我们
急于长出一身蓬松的羊毛。
红额金翅雀从窝巢坠落,
割草者会送归原处;
我从燃烧的队列中挣脱,
还是要回到自己的音列。
为了让粉红的血缘关系
与干草手臂的飒飒之声
两相分开:一个克制自己,
另一个做着莫名其妙的梦。

1922年

“风为我们带来慰藉……”

风为我们带来慰藉,
我们察觉到,碧空中
飞翔的蜻蜓的亚述式翅膀
和弯曲的黑暗奏出的滑音。
阴暗苍穹的最低一层
变暗了,似战争的风暴来临,
那些六只手臂的飞行物
组成一片长着蹼的云母森林。
蓝天里有个偏僻的角落,
一颗不祥的星始终
在那些蒙福的正午瑟瑟发抖,
仿佛浓浓夜色的一个暗示。
阿兹拉伊洛斯披着残缺的
两翼鳞片艰难地前行,
他伸手扶起被征服的大地,
置于自己的庇护之下。

1922年

世纪

我的世纪,我的野兽,谁能
瞥一眼你的瞳孔
并用自己的血液
将两个世纪的脊椎黏合?
作为建设者的血液喷涌而出,
从尘世之物的咽喉,
不劳而获者只能瑟瑟发抖,
在崭新时代的门口。
世间万物只要有生命,
就应该始终挺直脊背,
起伏的波涛无时不在
炫耀那副看不见的脊椎。
婴儿般的大地的世纪,
仿佛孩子柔嫩的软骨,——
生命的头颅就像羔羊
再次成为祭坛上的贡物。
为了让世纪挣脱禁锢,
为了开启新的世界,
骨节粗大的岁月的膝盖
要用长笛的乐音来包裹。
这是世纪掀起狂澜,
将人的苦闷漫天挥舞,
这是草丛中的蝰蛇
把握着世纪的黄金尺度。
幼芽还会长大,
植物还会泛出新绿,
但你的脊柱被打断了啊,
我美好而又可怜的世纪。
你,残酷而又虚弱,
仿佛曾经身手敏捷的野兽
带着毫无意义的微笑
回望自己的爪子留下的痕迹。
建设者的血液汹涌澎湃,
从陆地之物的咽喉夺路而出,
如同一条滚烫的鱼,
朝海岸掷出温暖的软骨。
而从湿漉漉的湛蓝巨物,
从高空那张鸟群织成的网
一种淡漠的态度倾泻而下,
倾泻在你致命的创伤之上。

1922年

纪元嗡嗡作响,如一只金色的球,
中空的,铸造的,无人举得起来,
每次触碰它,都回答“是”和“不”。
孩子就是这样答话的:
“我给你苹果”或“我不给你苹果”,
他的脸是说出这句话的嗓音的精确复制。
声音还在响,尽管声音的理由消失了。

——《拾到马蹄铁的人》

时间销蚀着我,像销蚀一枚硬币,
我啊,已经丧失了自我。

页岩颂

我们单凭听力即可断定
那里有过抓挠,有过争斗……
星星与星星——强力碰撞,
老歌里唱的乱石嶙峋的道路,
石头与空气的语言,
燧石与水,宝戒与马蹄铁,
在云彩柔软的页岩上
一幅牛乳样的石笔画——
不是大千世界的学步,
而是绵羊半睡半醒的呓语。
我们站着睡觉,在浓黑的夜里,
在温暖的羊皮帽子下面。
泉水淙淙,流回杂草丛生之地,
如一条链子,一层凝皮和言语。
恐惧在此书写,铅青色的牛乳搅拌棒
在此书写,
活水的学生们的草稿
在此酝酿。
那些陡峭的山羊的城市,
岩石那强有力的分层,
无论如何还有纵横的阡陌——
那些绵羊般的教堂和村镇!
垂直线在向它们布道,
水在教导它们,打磨着时间——
空气那清澈的森林
早已经被大家喂饱。
仿佛蜂窝旁的一只死胡蜂
绚烂的白昼带着耻辱暮色四合,
而夜的鹰隼带来灼热的白垩
并喂养石笔。
从圣像破坏运动的木板上
抹去白日的诸多印象,
并像抖落一只雏鸟那样从手上
抖落那些已经透明的幻影。
果实可采摘了。葡萄成熟了。
白昼汹涌澎湃如常:
打羊拐子的温情游戏,
正午时凶恶牧羊犬的皮袄;
仿佛结冰的高处滚下的垃圾——
一幅幅绿色形象的背面——
饥饿之水翻腾着奔流而下,
好似一头幼兽在尽情玩耍。
好似一只蜘蛛朝我爬来——
每一次接触都溅上了月光,
在惊讶不已的陡坡上
我听到了页岩的尖叫声。
我挖掘黑夜,灼热的白垩,
用于坚硬的瞬间记录,
我把喧哗换成箭雨的歌唱,
我把音调换成愤怒的颤音。
我是谁?不是直率的泥瓦工,
不是屋顶工,不是造船工——
我是个两面派,怀有二心,
我是黑夜的朋友,白昼的尖兵。
有福了,谁把石头
称作活水的学生!
有福了,谁在坚实的土壤上
为山脚扎上一条皮带!
我如今在学习
页岩夏天的疤痕日志,
石头与空气的语言,
黑暗与夹层,光明与夹层,
而且我想要将手指伸进
老歌中唱的乱石嶙峋的道路,
就像伸进伤口,将之缝合——
燧石与水,宝戒与马蹄铁。

1923年

“仿佛一个小小的躯体……”

仿佛一个小小的躯体
翻转翅膀,与太阳同向,
一块小小的可燃玻璃
起火燃烧,在九重天上。
好似一群小小的蚊虫
在头顶上呜咽,嗡鸣,
悄悄地,有如步行虫唱歌,
扎进碧空的刺苦不堪言:
“别忘记我:可以绞死我,
但请给我一个名字,一个名字:
要知道,有了名字,在受孕的
蓝天深处,我会好受些。”

1923年

“不,我从来不是谁的同时代人……”

不,我从来不是谁的同时代人,
这样的荣耀对我并不适合。
啊,我那么厌恶与我同名者——
那不是我,那是另外一个。
世纪主宰的两只熟睡的苹果
和一副陶制的美丽嘴巴,
可他行将就木时,却跪下亲吻
老去的儿子的麻木的手。
我与世纪抬起病恹恹的眼睑——
两只硕大的熟睡的苹果,
隆隆作响的河流为我讲述
世人纷争聚讼正酣的进程。
一百年前,那张轻巧的折叠床上
一对枕头闪着白光,
一具黏土的遗体直挺挺地躺着——
世纪的第一场豪饮宣告收场。
在劈啪作响的宇宙进程中间
这是一张怎样轻便的卧榻啊!
无奈,既然我们锻造不出另一个,
就让我们与这个世纪共生共存。
在燥热的房间里,在车篷和营帐里
一个世纪消亡了,而后——
角质圣饼上两只熟睡的苹果
如羽状的火焰灼灼闪耀。

1924年

裹住嘴,就像裹住湿润的玫瑰,
双手捧着八棱的蜂巢,
整个岁月的早晨你都站在
世界边缘,默默吞咽泪水。
你怀着羞愧和哀痛转过身去,
背对那些蓄着长须的东方城市——
你躺在颜料店的床榻上,
人们从你脸上揭下死后的面模。

——《亚美尼亚》

请用手帕把手包住,然后勇敢地伸进
戴着头冠的蔷薇花丛,伸进
这赛璐珞的荆棘,直到发出咯吱声……
让我们徒手摘取玫瑰,不用剪刀!
不过得注意,别让它马上凋零——
这玫瑰垃圾——薄洋纱——所罗门的花瓣,
还有既不出油,也无香味
不适合做果酱的野苹果。

石头会吼叫的国家——
亚美尼亚啊,亚美尼亚!
号召沉闷的群山拿起武器——
亚美尼亚啊,亚美尼亚!
始终飞向亚洲银色号角——
亚美尼亚啊,亚美尼亚!
将波斯的太阳金币慷慨相赠——
亚美尼亚啊,亚美尼亚!

“一只野猫——亚美尼亚语……”

一只野猫——亚美尼亚语
折磨着我,抓伤我的耳朵。
哪怕是在隆起的床上稍躺——
啊寒热病,啊狠毒的衰竭!
萤火虫从天花板上坠落,
苍蝇在发黏的床单上爬动,
长腿的鸟儿以排为单位,
在黄色平原上列队行进。
税吏好可怕——脸似床垫,
再找不到更卑微、更荒诞的嘴脸。
上面派来的——真他妈行!——
不带驿马使用证就闯进亚美尼亚草原。
滚远点吧,听说,你劣迹斑斑,
对于你,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该死的老税吏啊,你是见钱就抢,
昔日的近卫军啊,你真恬不知耻。
门口可还会响起那句熟悉的
“呀,是你吗,老朋友!”怎样的嘲笑!
我们还要在墓地边缘往来多久,
采蘑菇的那位乡村少女如今可好?……
我们生而为人,却变得禽兽不如,
一切上天注定——等级不同而已——
我们胸中与生俱来的刺痛
和埃尔祖鲁姆成串的葡萄。

1930年10月

“人像野兽一般嚎叫……”

人像野兽一般嚎叫,
野兽像人一样胡闹……
古怪的税吏,没带驿马使用证
便被派往监狱,推什么独轮车,——
去埃尔祖鲁姆途中有家酸酒馆,
他在那儿品尝了黑海龙王的神酿。

1930年10月

玛丽天使啊,喝杯鸡尾酒吧,
畅饮葡萄酒!
我要以最后的直率
告诉你:
一切不过梦呓,雪梨白兰地,
啊我的天使。

“睫毛如刺。泪水在胸中沸腾……”

睫毛如刺。泪水在胸中沸腾。
我无畏地预感到,雷雨将至。
有个怪人催促我赶快忘记什么。
透不过气——可还是想活到死。
城堡之上,曙光初升,囚徒
在铃声中从板床上翻身跃起,
困倦而又惊恐地环顾四周,
嘴里哼着一支走了调的小曲。

1931年3月4日

“‘不,不是偏头痛,但请给我一份薄荷锭……”

“不,不是偏头痛,但请给我一份薄荷锭,
既不要艺术的薄膜,也不要快乐空间的色调!”
生命始于盆子,如发音含混的湿漉漉细语,
生命延续,如煤油软乎乎的烟黑。
然后在某处的别墅,在森林的粒面纸封面中,
突然间火光迸射,烧成一团丁香花般的烈焰……
“不,不是偏头痛,但请给我一份薄荷锭,
既不要艺术的薄膜,也不要欢乐空间的色调!”
接着,透过彩色玻璃,眯起眼睛,我痛苦地看到:
棒槌般威严的天空,好似褐色的不毛之地……
接着——我还没想起来——再接下去好像猝然中断:
闻得到轻微的松香味,似乎还有腐臭的鱼油味……
“不,不是偏头痛,——而是无性空间的寒冷,
绷带撕裂的吱吱声和石炭酸吉他的轰鸣!”

1931年4月23日

“啊,我们多么喜欢伪善……”

啊,我们多么喜欢伪善,
轻而易举就能忘记
我们在儿时更接近死亡,
相比我们在成年之时。
还没有睡醒的孩子
冲着碗碟发泄委屈,
而我无人可以撒气,
只好单枪匹马,四面出击。
动物蜕皮,鱼儿
在水的深度昏迷中嬉戏——
对于人的欲望、人的烦恼
最好别在意它们的幽微。

1932年5月14日

印象主义

画家为我们描绘出
丁香花的深度昏迷
并将色彩的音阶
像痂一样置于画布。
他领悟了油彩的浓度;
他那烤得焦嫩的夏天
在憋闷的天气里扩大,
被浅紫色的大脑加热。
而阴影,阴影愈加深紫!
口哨或鞭声如火柴擦燃。
你会说:厨师们在厨房里
正精心烹制一道烤肥鸽。
认得出这是一副秋千,
面纱还没有涂抹完毕,
朦胧的混乱中一只雄蜂
已经开始当家做主。

1932年5月23日

巴丘什科夫

如手持魔法手杖的游手好闲者,
和蔼的巴丘什科夫与我同住。
他在桥那边的杨树林里闲逛,
嗅着玫瑰花香味,讴歌达佛涅。
我一分钟也不肯相信分别,
似乎,我向他深鞠了一躬:
我怀着疯狂的妒忌握着他
戴着浅色手套的冰凉的手。
他淡然一笑。我说:谢谢。
因为紧张,竟一时语塞;
这微妙的音响——无人可比……
这波涛的絮语——闻所未闻……
我们的苦难和我们的财富,
诗歌的喧闹和博爱的钟声,
倾盆大雨般和谐的泪水
都得益于他的口齿不清。
哭过塔索的诗人回答我:
我还没有习惯于吹捧;
只不过是诗句的葡萄肉
偶然令我的口舌感到清新……
也罢!抬起惊讶的眉毛吧,
你,市民和市民的友人,
把永恒的梦,如血液样品,
从一个杯子倒进另一个杯子……

1932年6月18日

“啊蝴蝶,啊穆斯林妇女……”

啊蝴蝶,啊穆斯林妇女,
全身裹着剪开的裹尸布——
是活着的,也是死去的,
如此硕大的——这一个!
前吻上一副长长的唇髭,
头缩进白色的阿拉伯斗篷。
如一面旗帜展开的裹尸布啊,
收起你的翅膀吧——我害怕!

1933年11月

“掌握了大自然的轻车熟路……”

掌握了大自然的轻车熟路,
蓝硬的眼睛参透了它的规律:
岩层在地壳中癫狂,
呻吟如矿石从胸中夺门而出。
耳聋的发育不全者伸展着,
如牛角一样弯曲的道路,——
渴望理解空间的内在盈余,
以及花瓣和圆顶的承诺。

1934年1月

“当你销毁草稿……”

当你销毁草稿,
脑中执拗地牵挂着
那唯一没有繁琐脚注的
内在黑暗中的周期。
它只是皱起眉头,
凭自身的引力独自支撑,
它这样对待稿纸,
就像圆顶对待空漠的苍穹。

1933年11月

“水上的舒伯特,鸟鸣中的莫扎特……”

水上的舒伯特,鸟鸣中的莫扎特,
在崎岖小路上吹口哨的歌德,
用胆怯的脚步思索的哈姆雷特,
都曾为群氓号脉且相信群氓。
可能,细语先于嘴唇而生,
有树干之前树叶已在飘舞。
而那些我们乐意为之奉献经验的人,
在经验之前已经获得清晰的面目。

1933年

“槭树那齿状的梢头……”

槭树那齿状的梢头
在圆角之中沐浴,
可蝴蝶的碎斑点
在墙上涂抹出图画。
世上有活的清真寺——
我现在已经猜到了:
或许我们是索菲亚大教堂,
有着数不清的众多眼睛。

1933年11月

“我们用瘟疫的针形高脚杯……”

我们用瘟疫的针形高脚杯
啜饮诸原因的魅惑,
我们像轻盈的死亡一样
用抓钩触摸那些小数。
象形小玩具连在一起,
孩子沉默不语——
一个巨大的宇宙在摇篮里
在小小的永恒近旁酣睡。

1933年11月

“我从一片空地……”

我从一片空地
走进荒废的数量花园,
我摘下臆想的恒定
和诸原因的自我协调。
无限啊,我无人陪伴,
独自阅读你的教科书——
一本无叶的野生医书,
一部巨大根系的习题集。

1933年11月

“湛蓝的眸子和滚烫的额骨……”

湛蓝的眸子和滚烫的额骨——
令人年轻的世界怨恨诱惑着你。
就因为上天赋予你一种神奇的权力,
你被置于永远不受审判和诅咒的境地。
你被戴上至上的皇冠——疯子的高筒帽,
绿松石的老师,折磨者,主宰,傻瓜!
如一粒雪花,一只小鹊鸭在莫斯科制造混乱,——
似懂非懂,暧昧,含混,错乱,轻率……
空间的收集者,通过了考试的雏鸟,
编纂者,红额金翅雀雏,小大学生,大学生,铃铛。
滑冰运动员和头生子,被世纪揪着脖子
驱赶到重新变格的冰天雪地之下。
时常,写的是——绞刑,而正确的读法是——歌吟。
有可能,朴实无华——乃是被死亡毒害的一种疾病?
我们的直线思维对孩子不单是玩具手枪?
拯救人们的不是多少刀纸张,而是音信。
仿佛一群蜻蜓落在芦苇丛,没察觉到水,
一把肥粗的铅笔迎面撞上一个亡者。
人们在膝盖上为光荣的后人铺开稿纸,
在每一条横线上描画,请求宽恕。
你和国家之间,正产生一种冰冷的联系——
还是躺着吧,变得年轻,无休止地挺直身子。
那些年轻人、未来人是不会过问的,不会关心你
在那边——在虚无中,在纯粹的孤独中会怎样……

1934年1月10日—11日;1935年

“你们剥夺了我的海洋、起跑和起飞……”

你们剥夺了我的海洋、起跑和起飞,
只让暴虐的大地给脚掌以支撑,
你们从中得到了什么呢?处心积虑——
却夺不走我翕动的双唇。

1935年5月

“我还是会抑制不住啧啧称奇……”

我还是会抑制不住啧啧称奇,
对这世界,对这些孩子,对这雪;
毕竟微笑不会作假,一如道路,
微笑不是奴仆,不会俯首帖耳。

1936年12月—1938年(?)

“我在世纪的心脏里。道路不明……”

我在世纪的心脏里。道路不明,
而时间让目标渐行渐远——
还有疲惫已极的白蜡树手杖,
还有一贫如洗的青铜绿霉。

1936年12月14日

“连绵雷雨的水桶……”

连绵雷雨的水桶
在黑水中鱼贯而行,
从贵族的良田沃野
向海洋深处穿行。
穿行,轻摇自身,
神情严肃,举步小心……
你看:天变高了——
乔迁、新居和屋顶——
马路上灯火通明!

1936年12月26日

“你的瞳孔裹着天空的硬皮……”

你的瞳孔裹着天空的硬皮,
面向远方和低处,
得到软弱、敏感的睫毛
有附加条件的保护。
它,被奉若神明,
将在故国长久地生活,
眸子的惊奇的漩涡,——
抛给我吧,让它追逐我!
它已在饶有兴致地回顾
那些稍纵即逝的世纪——
此时,它还在苦苦哀求,
喜悦,兴奋,没有形体。

1937年1月2日

登录以加入对话
万象千言

本站话题休闲取向,欢迎使用。以下类型用户请勿注册:激进民运人士、左翼爱国者、网络评论员。

访客查看账户公共页面 (1234.as/@username) 仅显示 10 条最新嘟文,如果需要查看更多,请关注或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