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颂
心儿有时会这般严酷,
纵使爱,也别碰它!
贝多芬,即便失聪,
他阴暗的房间也有灯火。
我无法理解你,啊施虐者,
你那过分的欢乐——
演奏者已经丢下那个
已经烧成灰的笔记本。
…………
…………
…………
这位令人惊奇的旅行者是谁?
他一手握住绿色的礼帽,
走起路来迅疾如风,
…………
…………
跟谁在一起,可以酣畅淋漓地
将柔情的杯酒一饮而尽;
谁能更加热烈地燃烧,
将意愿的努力上升为神圣;
弗莱芒人之子,谁能以农民方式
邀请全世界前来聆听前奏,
并始终不肯结束这场舞蹈,
只要纵酒狂欢的场面还未出现?
啊酒神,像一个丈夫,天真
而又懂得感恩,像一个孩子,
你经受了你那奇特的命运,
有时怒目以对,有时一笑置之!
你怀着怎样无声的愤怒
从王公们手上收租
或是怎样心不在焉地
前去上一堂钢琴课?
那一间间僧室对你而言
乃是世界欢乐的避难所,
火的崇拜者沐浴着
先知的欢愉,为你而歌;
火在人的体内燃烧,
没有人能够把它消除。
希腊人不敢直呼你的名字,
但敬奉你,无名之神!
啊,庄严牺牲的火焰!
大火烧遍了半个天空——
我们头顶的皇家圣庙,
它织锦的顶盖被撕成了碎片。
就在灼热的间隔地带,
我们什么都看不见的所在,——
在国王的金銮大殿里
你指明了白色荣耀的胜利!
1914年
火车站上的音乐会
呼吸困难,大地挤满蛆虫,
没有一颗星星开口说话,
然而,上帝圣明,我们头顶有音乐,——
火车站在缪斯的歌声中发抖。
被火车头的呼啸撕碎的空气
与小提琴的空气重新融为一体。
巨大的编组场。玻璃球式的车站。
钢铁世界又一次如醉如痴。
车厢隆重地驶入
声音的宴会,朦胧的乐土。
孔雀的啼叫和钢琴婉转的乐音。
我来迟了。我害怕。这是梦。
我走进车站的玻璃森林,
不知所措的小提琴泣不成声。
黑夜大合唱的狂野开端,
腐烂温室里的玫瑰气味,
在那里,在玻璃天幕之下,
至亲幽灵在流动的人群中过夜。
我感觉:置身于音乐和泡沫中的
整个钢铁世界在瑟瑟发抖,如同乞丐。
我无意间走进玻璃连廊。
你往何处去?至爱幽灵的安魂弥撒上
最后一次,音乐为我们而奏响。
1921年
“我扶着一架单梯……”
我扶着一架单梯,
爬上散乱不堪的干草房,——
我呼吸着银河系的碎屑,
呼吸着宇宙空间的纠发病。
我想:何必唤醒
那一串拉长的乐音,
在这永恒的纠纷中捕捉
埃奥利亚人美妙的调性?
大熊星座的勺子里有七颗星。
人世间良善的情感有五种。
黑暗在膨胀,嗡鸣,
然后再膨胀,再嗡鸣。
一辆卸载的大货车直立着
横在了宇宙中间。
干草房的古老混沌
刺得人发痒,飘落似雪片……
我们不是靠鳞片发出声响,
我们逆着世界的喜好歌唱,
我们调音定弦,仿佛我们
急于长出一身蓬松的羊毛。
红额金翅雀从窝巢坠落,
割草者会送归原处;
我从燃烧的队列中挣脱,
还是要回到自己的音列。
为了让粉红的血缘关系
与干草手臂的飒飒之声
两相分开:一个克制自己,
另一个做着莫名其妙的梦。
1922年
世纪
我的世纪,我的野兽,谁能
瞥一眼你的瞳孔
并用自己的血液
将两个世纪的脊椎黏合?
作为建设者的血液喷涌而出,
从尘世之物的咽喉,
不劳而获者只能瑟瑟发抖,
在崭新时代的门口。
世间万物只要有生命,
就应该始终挺直脊背,
起伏的波涛无时不在
炫耀那副看不见的脊椎。
婴儿般的大地的世纪,
仿佛孩子柔嫩的软骨,——
生命的头颅就像羔羊
再次成为祭坛上的贡物。
为了让世纪挣脱禁锢,
为了开启新的世界,
骨节粗大的岁月的膝盖
要用长笛的乐音来包裹。
这是世纪掀起狂澜,
将人的苦闷漫天挥舞,
这是草丛中的蝰蛇
把握着世纪的黄金尺度。
幼芽还会长大,
植物还会泛出新绿,
但你的脊柱被打断了啊,
我美好而又可怜的世纪。
你,残酷而又虚弱,
仿佛曾经身手敏捷的野兽
带着毫无意义的微笑
回望自己的爪子留下的痕迹。
建设者的血液汹涌澎湃,
从陆地之物的咽喉夺路而出,
如同一条滚烫的鱼,
朝海岸掷出温暖的软骨。
而从湿漉漉的湛蓝巨物,
从高空那张鸟群织成的网
一种淡漠的态度倾泻而下,
倾泻在你致命的创伤之上。
1922年
页岩颂
我们单凭听力即可断定
那里有过抓挠,有过争斗……
星星与星星——强力碰撞,
老歌里唱的乱石嶙峋的道路,
石头与空气的语言,
燧石与水,宝戒与马蹄铁,
在云彩柔软的页岩上
一幅牛乳样的石笔画——
不是大千世界的学步,
而是绵羊半睡半醒的呓语。
我们站着睡觉,在浓黑的夜里,
在温暖的羊皮帽子下面。
泉水淙淙,流回杂草丛生之地,
如一条链子,一层凝皮和言语。
恐惧在此书写,铅青色的牛乳搅拌棒
在此书写,
活水的学生们的草稿
在此酝酿。
那些陡峭的山羊的城市,
岩石那强有力的分层,
无论如何还有纵横的阡陌——
那些绵羊般的教堂和村镇!
垂直线在向它们布道,
水在教导它们,打磨着时间——
空气那清澈的森林
早已经被大家喂饱。
仿佛蜂窝旁的一只死胡蜂
绚烂的白昼带着耻辱暮色四合,
而夜的鹰隼带来灼热的白垩
并喂养石笔。
从圣像破坏运动的木板上
抹去白日的诸多印象,
并像抖落一只雏鸟那样从手上
抖落那些已经透明的幻影。
果实可采摘了。葡萄成熟了。
白昼汹涌澎湃如常:
打羊拐子的温情游戏,
正午时凶恶牧羊犬的皮袄;
仿佛结冰的高处滚下的垃圾——
一幅幅绿色形象的背面——
饥饿之水翻腾着奔流而下,
好似一头幼兽在尽情玩耍。
好似一只蜘蛛朝我爬来——
每一次接触都溅上了月光,
在惊讶不已的陡坡上
我听到了页岩的尖叫声。
我挖掘黑夜,灼热的白垩,
用于坚硬的瞬间记录,
我把喧哗换成箭雨的歌唱,
我把音调换成愤怒的颤音。
我是谁?不是直率的泥瓦工,
不是屋顶工,不是造船工——
我是个两面派,怀有二心,
我是黑夜的朋友,白昼的尖兵。
有福了,谁把石头
称作活水的学生!
有福了,谁在坚实的土壤上
为山脚扎上一条皮带!
我如今在学习
页岩夏天的疤痕日志,
石头与空气的语言,
黑暗与夹层,光明与夹层,
而且我想要将手指伸进
老歌中唱的乱石嶙峋的道路,
就像伸进伤口,将之缝合——
燧石与水,宝戒与马蹄铁。
1923年
“不,我从来不是谁的同时代人……”
不,我从来不是谁的同时代人,
这样的荣耀对我并不适合。
啊,我那么厌恶与我同名者——
那不是我,那是另外一个。
世纪主宰的两只熟睡的苹果
和一副陶制的美丽嘴巴,
可他行将就木时,却跪下亲吻
老去的儿子的麻木的手。
我与世纪抬起病恹恹的眼睑——
两只硕大的熟睡的苹果,
隆隆作响的河流为我讲述
世人纷争聚讼正酣的进程。
一百年前,那张轻巧的折叠床上
一对枕头闪着白光,
一具黏土的遗体直挺挺地躺着——
世纪的第一场豪饮宣告收场。
在劈啪作响的宇宙进程中间
这是一张怎样轻便的卧榻啊!
无奈,既然我们锻造不出另一个,
就让我们与这个世纪共生共存。
在燥热的房间里,在车篷和营帐里
一个世纪消亡了,而后——
角质圣饼上两只熟睡的苹果
如羽状的火焰灼灼闪耀。
1924年
“一只野猫——亚美尼亚语……”
一只野猫——亚美尼亚语
折磨着我,抓伤我的耳朵。
哪怕是在隆起的床上稍躺——
啊寒热病,啊狠毒的衰竭!
萤火虫从天花板上坠落,
苍蝇在发黏的床单上爬动,
长腿的鸟儿以排为单位,
在黄色平原上列队行进。
税吏好可怕——脸似床垫,
再找不到更卑微、更荒诞的嘴脸。
上面派来的——真他妈行!——
不带驿马使用证就闯进亚美尼亚草原。
滚远点吧,听说,你劣迹斑斑,
对于你,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该死的老税吏啊,你是见钱就抢,
昔日的近卫军啊,你真恬不知耻。
门口可还会响起那句熟悉的
“呀,是你吗,老朋友!”怎样的嘲笑!
我们还要在墓地边缘往来多久,
采蘑菇的那位乡村少女如今可好?……
我们生而为人,却变得禽兽不如,
一切上天注定——等级不同而已——
我们胸中与生俱来的刺痛
和埃尔祖鲁姆成串的葡萄。
1930年10月
“‘不,不是偏头痛,但请给我一份薄荷锭……”
“不,不是偏头痛,但请给我一份薄荷锭,
既不要艺术的薄膜,也不要快乐空间的色调!”
生命始于盆子,如发音含混的湿漉漉细语,
生命延续,如煤油软乎乎的烟黑。
然后在某处的别墅,在森林的粒面纸封面中,
突然间火光迸射,烧成一团丁香花般的烈焰……
“不,不是偏头痛,但请给我一份薄荷锭,
既不要艺术的薄膜,也不要欢乐空间的色调!”
接着,透过彩色玻璃,眯起眼睛,我痛苦地看到:
棒槌般威严的天空,好似褐色的不毛之地……
接着——我还没想起来——再接下去好像猝然中断:
闻得到轻微的松香味,似乎还有腐臭的鱼油味……
“不,不是偏头痛,——而是无性空间的寒冷,
绷带撕裂的吱吱声和石炭酸吉他的轰鸣!”
1931年4月23日
巴丘什科夫
如手持魔法手杖的游手好闲者,
和蔼的巴丘什科夫与我同住。
他在桥那边的杨树林里闲逛,
嗅着玫瑰花香味,讴歌达佛涅。
我一分钟也不肯相信分别,
似乎,我向他深鞠了一躬:
我怀着疯狂的妒忌握着他
戴着浅色手套的冰凉的手。
他淡然一笑。我说:谢谢。
因为紧张,竟一时语塞;
这微妙的音响——无人可比……
这波涛的絮语——闻所未闻……
我们的苦难和我们的财富,
诗歌的喧闹和博爱的钟声,
倾盆大雨般和谐的泪水
都得益于他的口齿不清。
哭过塔索的诗人回答我:
我还没有习惯于吹捧;
只不过是诗句的葡萄肉
偶然令我的口舌感到清新……
也罢!抬起惊讶的眉毛吧,
你,市民和市民的友人,
把永恒的梦,如血液样品,
从一个杯子倒进另一个杯子……
1932年6月18日
“湛蓝的眸子和滚烫的额骨……”
湛蓝的眸子和滚烫的额骨——
令人年轻的世界怨恨诱惑着你。
就因为上天赋予你一种神奇的权力,
你被置于永远不受审判和诅咒的境地。
你被戴上至上的皇冠——疯子的高筒帽,
绿松石的老师,折磨者,主宰,傻瓜!
如一粒雪花,一只小鹊鸭在莫斯科制造混乱,——
似懂非懂,暧昧,含混,错乱,轻率……
空间的收集者,通过了考试的雏鸟,
编纂者,红额金翅雀雏,小大学生,大学生,铃铛。
滑冰运动员和头生子,被世纪揪着脖子
驱赶到重新变格的冰天雪地之下。
时常,写的是——绞刑,而正确的读法是——歌吟。
有可能,朴实无华——乃是被死亡毒害的一种疾病?
我们的直线思维对孩子不单是玩具手枪?
拯救人们的不是多少刀纸张,而是音信。
仿佛一群蜻蜓落在芦苇丛,没察觉到水,
一把肥粗的铅笔迎面撞上一个亡者。
人们在膝盖上为光荣的后人铺开稿纸,
在每一条横线上描画,请求宽恕。
你和国家之间,正产生一种冰冷的联系——
还是躺着吧,变得年轻,无休止地挺直身子。
那些年轻人、未来人是不会过问的,不会关心你
在那边——在虚无中,在纯粹的孤独中会怎样……
1934年1月10日—11日;1935年
【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