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90年代中期,整个彼得堡都很向往巴甫洛夫斯克,就像向往某一片乐土。机车的汽笛和铁道的响声与《1812序曲》那爱国主义的强音混合在一起,在被柴可夫斯基和鲁宾施坦所统治的巨大车站里,有一种特殊的气息。长了霉的公园那潮湿的空气,腐烂的温床的味道和温床上的玫瑰的味道,与这味道相逢的,是小吃部浓浓的油烟、刺鼻的雪茄、车站上的煤渣和数千人的化妆品。
结果是,我们成了巴甫洛夫斯克的流浪汉,也就是说,全年都住在冬天的别墅里,住在这座老太婆一般的城镇里,这座俄国的半凡尔赛宫里,这是一座宫廷侍卫、四等文官寡妇、红头发的警察官和患结核病的教师们(住在巴甫洛夫斯克被认为更有利于健康)的城市,这是一座因受贿而购得私人别墅的受贿者的城市。哦,在这些年中,菲格纳失了声,当时流传着他的一张复合照片:照片的半部是他在歌唱,而在照片的另半部,他则在捂着耳朵;那时,《田地》《世界处女地》和《外国文学导报》杂志被精心地装订起来,压弯了书架和铺着绿呢面的小桌子,长期构成市民图书室中的基本收藏。
——《时代的喧嚣》
彼得堡匀称的全幅蜃景,都只是一场梦,一个蒙在深渊上的辉煌的面罩,四周却绵延着犹太式的混乱,没有故乡,不是家园,而只有混乱,一个陌生的、还在腹中的世界,我来自那个世界,我恐惧它,我朦胧地猜透了它,我在逃避,一直在逃避。
犹太式的混乱挤进了一户彼得堡石质住宅中所有的缝隙,其表现为:倾塌的威胁,房间里一个外省客人的帽子,扔在尘封的书柜上、被压在歌德和席勒之下的一本没读完的《创世记》中的批画,一小片黑黄色的宗教仪式的残片。
一个强壮的、脸色红润的俄国年头在日历上滚动,带着染了色的彩蛋、枞树、芬兰小铁马、十二月、谷扇和别墅。可是,幽灵却在这里糊涂了,——九月里的新年和没有欢乐的奇异节日,这些节日那奇怪的名称会使听觉难受:“罗什-加沙那”和“约姆-基普尔”。
在这片犹太废墟之上,开始了一行书籍的队列,这是些德国人,席勒、歌德、克尔纳,连莎士比亚也是德文版的,这是些莱比锡和图宾根出版的旧版本,深红色压纹硬书皮上印着罐子和小矮人,带有一个面向少年们敏锐视力的小印记,带有一些颇具古希腊罗马风格的柔和的木刻画:长发纷披的女人屈伸着手臂,油灯被画得像星星,额头高耸的骑士,尾花中的葡萄串。这是父亲通过自学从犹太教的密林步入了日耳曼的世界。
再上面站立的是母亲的俄文书籍——伊萨科夫于1876年出版的普希金著作。我至今仍认为,这是一个出色的版本,较之于科学院版本的《普希金全集》,我更喜欢伊萨科夫的这一套。在这套书中,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字母排得很匀称,诗行自由地流动着,理性的、准确的年代像统帅一样引导着它们,直到1837年。
你们想得到时代的钥匙吗?你们是否想读一本被触摸得滚烫的书,一本无论如何也不想死去、像活物一样躺在90年代狭小棺木中的书,一本其书页或由于阅读或由于别墅长椅上的日晒而提前发黄的书,一本第一页就使一名梳着灵感发型的少年所具的那些特征、那些构成圣像的特征显露无遗的书?望着少年纳德松的脸庞,我因这些特征同时具有的真正的热烈和全然的呆滞、近乎死板的简朴而感到吃惊。整本书不就是这样的吗?时代不就是这样的吗?把他送到尼斯去,让他看看地中海,他还是会唱着自己的理想和苦难的一代,——他只会添加上一只海鸥和一道浪峰。请别去嘲笑纳德松气质,这是一个俄罗斯文化的谜,实际上,它的声音是难以理解的,因为我们不理解他们理解了什么,我们听不到他们听到了什么。他是谁,这个带有一个永恒少年无表情特征的死板的僧侣,这个青年学生们、亦即数十年间的民族精华们所崇拜的、富有灵感的偶像,这个学校晚会上的先知,他是谁?多少次了,我虽知道纳德松很糟,却仍读完了他的书,努力想听到他的声音,像一代人对他的倾听一样,抛弃了当今的诗的高傲和因这名少年对过去的无知而生的遗憾。在这里,纳德松的日记和书信帮了我的大忙:自始至终,文学的农忙期,蜡烛,鼓掌,热情洋溢的脸庞,一代人围成的圆圈,中间是祭坛——一张摆着一杯水的朗诵者的小桌。就像滚烫的玻璃灯罩下夏日的昆虫,整整一代人都在文学节日的火焰中被烫伤了,烤焦了,戴着隐喻的玫瑰花环,而且,聚会者还具有崇拜的性格和牺牲自己为一代人赎罪的性格。来到此处的,是那愿分担一代人的命运直至死亡的人,那些高傲的人则留在了丘特切夫和费特一边。实际上,整个庞大的俄国文学都在摆脱这患肺痨病的一代及其理想和保护神。给这一代人留下的是什么?——一些纸玫瑰、学校晚会上的蜡烛和鲁宾施坦的船歌。维尔诺的80年代,如母亲所转述的那样。到处都是一个样:十六岁的女孩在尝试着阅读斯图尔特·穆勒,明朗的个性和毫无表情的特征十分显眼,她们频繁地踩着踏板,僵硬地弹着钢琴,在公开的晚会上演奏狮子安东的新作品。而实际上,发生的却是这样的事情:与巴克尔、鲁宾施坦一起的知识分子,他们为明朗的、在神圣的变态中辨认不出道路的个性所统领,明确地转向了自焚。就像高高的、涂了焦油的火炬,民意党人与索菲娅·佩罗夫斯卡娅和热里亚鲍夫一起面向全民燃烧着,而所有这些,整个外省的俄罗斯和所有的“青年学生”,都在同情地阴燃着,——连一小片绿叶也不可能留下。
“这人是谁?”“是金兹堡男爵。”“另一位呢?”“是瓦尔沙夫斯基。”
童年时,我从未听到过行话,只是后来,我才听够了这种歌唱式的、永远使人吃惊或失望的、在半音上带有强重音的疑问式话语。父亲的话语和母亲的话语,我们的语言不是终生都在汲取着这两者的融合吗?不正是这两者造就了我们语言的特性吗?母亲的话语,是明晰、响亮的大俄罗斯文学话语,没有一丝异族的掺杂物。带有有些拉长、过于暴露的元音;这一话语的词汇贫乏、简短,惯用语也很单调,但是,这种语言却包含着某种根本性的、确信无疑的东西。母亲很爱说话,很为因知识分子的生活习惯而变得贫乏的大俄罗斯口语的词根和发音而感到高兴。家族之中,不正是她第一个掌握了纯正、明晰的俄语发音吗?父亲则完全没有一种语言。这是一种口齿不清和失语症。一个波兰犹太人的俄语?——不是。一个德国犹太人的语言?——也不是。也许,是一种特殊的库尔兰口音?——那样的口音我没听到过。一种完全抽象的、深思熟虑的语言,一种自学而成的过于华丽、富有技巧的话语,在那里,通常的字眼与赫尔德、莱布尼茨和斯宾诺莎等人古老的哲学术语结合在一起,一个研究犹太教的书呆子的古怪句法,一种做作的、不是总能说到底的句子——这样一种东西随便算做什么都可以,却不是一种语言,无论是用俄语还是用德语道出,均是如此。
事实上,父亲将我带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纪,一处遥远的环境,但无论如何,这并非一个犹太式的环境。如果你们愿意,便可将这视为汉堡某地开化的犹太居住区中最纯洁的18世纪甚或是17世纪。宗教的需求被完全消灭了。启蒙哲学转变成了费解的犹太教研究家们的泛神论。近处的某地,斯宾诺莎在罐子里繁育他的蜘蛛。卢梭和他的自然人已被预感到了。一切都抽象、费解到了极点,一切都被概括到了极致。一个受过拉比的教导、被禁止阅读世俗书籍的十四岁男孩,跑到了柏林,进了一所犹太教高等学校,那里聚集着一些同样固执、理性、在远乡僻壤被当作天才的少年;他没有读犹太教的圣书,却读起了席勒,你们知道,他是将席勒的作品当成一本新书来读的;过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后,他又离开这所奇特的大学返回了70年代那沸腾的世界,为了记住卡拉万娜娅那间秘密的乳品铺,从那里埋下了炸死亚历山大的地雷,他还在手套作坊和皮革厂里向皮肤松弛、满脸惊讶的主顾们宣传过18世纪的哲学理想。
里加海滨的别墅区规模可与任何一处疗养地相媲美。小桥、花坛、篱笆和玻璃圆球绵延成一座望不见尽头的城,一切都坐落在孩子们戏耍其上的、像磨碎的小麦一样的金黄色沙滩上。
拉脱维亚人在后院曝晒、风干比目鱼,这种一只眼睛的、多刺的、扁平的鱼,就像一个宽大的手掌。孩子的哭泣,钢琴的音阶,数不清的牙医处患者的呻吟,别墅区小餐馆中餐具的响声,歌手的华彩句和小商贩的叫卖,都在俗气的花园、面包铺和带刺的铁丝网组成的迷宫里响个不停,在沙土路基的马蹄形轨道上,在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奔驰着玩具般的火车,装载着一路上蹦跳不止的“兔子”,从德国人古板的比尔德林格斯霍夫,到人口密集的、散发着包布气味的犹太人的杜别尔诺。流浪乐队漫游在稀疏的松树林中:两支缩成一团的号角,一根单簧管和一管长号,他们吹奏着不跑调的铜管,他们到处遭到驱赶,时而这里,时而那里,他们会突然使劲地吹奏起军马进行曲来。
霍夫曼和库别里克是何许人?在当时的一个彼得堡人的意识中,他俩最初是融为一体的。像一对双胞胎,他俩一样的身高,一样的毛色。身材是中等偏矮,几乎是最小号的,头发比乌鸦的翅膀还要黑。他们两人的前额都非常低,手都非常小。此刻,我觉得他俩有些像是侏儒剧团的主角。家人将我领到欧洲旅馆去向库别里克表示敬意,虽说我并不拉小提琴。他的日子过得像一个真正的王子。他惊慌地挥了挥手,因一个孩子也拉小提琴而感到可怕,但是,他很快就安下心来,并赠送了一张家人向他索要的照片。
就在这两个瘦小的音乐半神、这两个侏儒剧院的年轻首席将要挤过被观众压得快要倒塌的舞台时,我开始为他们担心了。开始就像一个电火花,像迫近的雷雨的轰鸣。然后,主持者费劲地在人群中挤出一条小道,四面八方都是热烈拥挤的人群发出的难以描述的呼吼,没有鞠躬,也没有微笑,几乎是战战兢兢地,带有某种恶毒的表情,他们挤到了乐谱架和钢琴前。直到如今,我仍觉得这是一次危险的旅程:我无法摆脱的一个念头就是,人群在不知道怎样开始的情况下,竟已准备去撕碎他们心爱的人了。接下来,这两个瘦小的天才便统治住了震惊的音乐听众,从宫中女官到女学生,从肥胖的艺术庇护人到头发蓬乱的课外教师,他俩以其各种各样的演奏方式、以声音的逻辑和优美,成功地制服了那种被卸了衔铁的、独特的酒神节狂欢式的自发势力,使其冷却了下来。我在任何人那里都从未听到过如此纯洁、初生儿般明净透明的声音,它冷静地从钢琴上流出,就像一道清泉,它使小提琴变成了一根最纯的、难以再被分解的声音和丝线;我再也没有听到过这两位提琴和钢琴行家的那种技艺高超的、阿尔卑斯山似的冷漠,吝啬似的清醒和形式上的明晰。但是,他俩明晰、清醒的演奏中所出现的东西,只会使紧贴着一根根大理石圆柱、成串地挂在合唱队旁边、撒满座椅之垄沟、热烈地挤在舞台上的听众更为愤怒,只会将他们导向新的疯狂。这便是两位演奏高手理性的、纯洁的演奏所具有的力量。
1905年——一头生有一双惊慌的宪兵眼睛、戴着一顶大学生的薄饼式蓝色制帽的俄国革命的怪兽!远远地,彼得堡人就已经嗅出了你,捕捉到了你的马匹的踢踏声,在军医学校那被酒精浸透的教室里,或在缅希科夫大学那长长的“jeu de paume”中,由于你的穿堂风而蜷缩起来,当未来的亚美尼亚演说家像头愤怒的狮子一样向孱弱的社会革命党人或社会民主党人吼叫时,那些应该倾听的鸟脖子就会伸出来。记忆爱在黑暗中捕捉目标,而你正隆生在黑暗的最深处,这一瞬间,——一,二,三,——当涅瓦大街那长长的电睫毛刚一眨动,这一瞬间便已沉进了漆黑的夜,在浓密的黑暗的尽头,出现了那头生有一双惊慌的宪兵眼睛、戴着一顶扁平的大学生制帽的怪兽。
当我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马克思主义者进入班级的时候,等待着我的是一个很厉害的对手。听完了我那些自信的话语之后,一个男孩走到了我的身边,他腰上束着一根细细的带子,头发近乎赤红,全身都显得很狭窄,窄窄的肩膀,既大胆又温柔的窄窄的脸庞,手指纤细,脚也很小。他的嘴唇之上,有着一个红红的疱疹,像一个火烧的记号。他的服装与捷尼舍夫学校的盎格鲁-撒克逊式风格很不相像,而像是有人拿来了陈旧不堪的裤子和衬衫,打上肥皂,在冰凉的溪水中狠狠地洗了一番,在太阳底下晒干了之后,未加熨烫,就套在了他的身上。看到他,每个人都会说上一句:多么轻飘的一副骨架啊!但是,若是见到了他那高高的前额,你就会惊讶于那双斜视的、充满着蓝色嘲笑的眼睛,那张自爱的小嘴里说出的话就会使你闭口不语。在需要的时候,他的动作也会变得幅度很大,就像费奥多尔·托尔斯泰雕塑中玩羊拐子游戏的男孩那样,但是,他是尽量回避剧烈运动的,而保持着一种合适、轻松的玩法;他走路的姿势相当轻盈,他总是赤着脚走路。腿边一头牧羊犬,一根长长的竿子,于他也许是合适的:他的面颊和下巴上长着金色的兽毛。不知是一个玩着投钉游戏的俄国男孩,还是一位长着小鹰钩鼻的意大利的施洗约翰。
他自告奋勇要做我的老师,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也没有离开过他,我老是跟在他的后面,佩服他思维的清晰、精神的饱满和表现。他死在历史岁月到来的前夜,为了历史岁月的这一到来,他已做好了准备,他的天性也做好了准备,恰好在牧羊犬准备躺在他的脚边、施洗者的细竿应该换成牧人的手杖时,他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他的名字叫鲍里斯·西纳尼。
在玫瑰屋里,像是在所有的休息室里一样,总是一片混乱。此世纪之初该休息室的混乱是由什么构成的呢?一些下流的明信片——施图克和茹科夫的喻义,“童话明信片”,像是从纳德松那儿跑出来的,没戴帽子,手被反绑着,被用炭笔放大在一张硬纸板上。可怕的《朗诵者》,与彼·雅、米哈伊洛夫和塔拉索夫同在的各种各样的《俄罗斯缪斯》,我们诚心诚意地在其中寻找诗歌,有时仍会感到不好意思。对马克·吐温和杰罗姆关注甚多(这是我们的读物中最优秀、最健康的东西)。形形色色的《安那太马》《野玫瑰》和《知识》文集的胡言乱语。每个晚上都被涂抹上了关于鲁克庄园的朦胧记忆,在那里,客人们睡在客厅里半圆形的小沙发上,六位可怜的阿姨立即忙乎了起来。然后,还有些日记,还有些自传体的小说:这样的混乱难道还不够吗?
我想做的不是谈论自己,而是跟踪世纪,跟踪时代的喧嚣和生长。我的记忆是与所有个人的东西相敌对的。如果有什么事与我相干,我也只会做个鬼脸,想一想过去。我永远也理解不了托尔斯泰们和阿克萨科夫们,以及那些钟情于家庭纪事和史诗般家庭回忆录的巴格罗夫孙子们。我再重复一遍,我的记忆不是爱意的,也不是敌意的,其运动不是以再现为基础,而是以对过去的躲避为基础的。一名平民知识分子是不需要记忆的,他只需谈谈他阅读过的那些书籍,传记便是现成的了。在幸运的前几代人那里,史诗在用六音步扬抑抑格和汇编做着叙述,而在我这里,却只有显露的标志,在我和世纪之间,是一道被喧嚣的时代所充斥的鸿沟,是一块用于家庭和家庭纪事的地盘。家庭想说什么?我不知道。家庭天生就是口齿不清的,然而它却有些话要说。我和许多同时代人都背负着天生口齿不清的重负。我们学会的不是张口说话,而是呐呐低语,因此,仅仅是在倾听了越来越高的世纪的喧嚣、在被世纪浪峰的泡沫染白了之后,我们才获得了语言。
夜半时分,瓦西里耶夫岛上的几条道上都刮起了暴风雪。蓝色胶盒一样的房间在门洞的角落里闪出灯火。不受营业时间限制的面包铺,将奶味的热气吐到街道上,而钟表匠人却早已关了那充满热烈的唠叨和各种蝉鸣的铺子。
笨拙的看门人,挂着勤杂工号牌的黑熊,在门边打着瞌睡。
在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就是这个样子。现在,冬季里在那儿闪亮的,是药店的深红色圆球。
我的旅伴走出熊窝般的文学家住宅,走出洞穴式的住宅,那住宅有一盏绿色的、近视的灯和一张笨重的沙发,有一间书房。书房里,吝啬地积攒起来的书籍,像松散的峭壁一样,让人感到有滑坡的危险;我的旅伴走出住宅,这住宅里的烟雾像是有一种受到伤害的自尊心的味道——我的旅伴真心地快乐起来,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老爷皮袄,向我转过了那张红润的、多刺的、既像俄国人又像蒙古人的脸。
他没有招呼马车过来,而是用一种威风的、寒冷的轰鸣向车夫吼了一声,仿佛,等待着他的呼唤的,不是一匹孱弱的小马,而是整整一群冬季里的猎狗和一批三套马车。
文学的恶毒!如果不是你,我又该就着什么吃地上的盐呢?
你是添加在理解力之无盐面包上的调味品,你是谬误之欢乐的意识,你是阴谋家之盐,这盐从一个十年传递向另一个十年,带着阴险的鞠躬,装在多面体的盐瓶里,裹着毛巾!正因为如此,我才非常乐意用严寒和带刺的星星扑灭文学的热情。被雪冻得噼啪直响?在寒冷的涅克拉索夫的大街上欢喜热闹?如果指现在,那么是这样的。
代替活人回忆声音的,是模塑品。失明,用听觉去触摸,去认识。可悲的命运!你就这样走进了现在,走进了当代,像是走进了一道干涸的河床。
但要知道,那不是朋友,不是亲近的人,而是陌生的人,遥远的人!装饰着我的住所之空旷的四壁的,永远只有他人声音的面具!回忆一番,便是孤身一人再循着那干涸的河床走回头路!
弗·瓦的蛰伏是一种文学的反抗,就像旧《天秤座》杂志和“天蝎座”出版社之纲领的延续一样。被唤醒的他,耍着脾气,面带不善的嘲讽打听这、打听那。但是,他真正的谈话却就是对文学姓名和书籍的逐一提及,带着野兽般的贪婪,带着疯狂却高贵的妒忌。
他生性多疑,他最为恐惧的一种疾病就是喉炎,这种病会妨碍说话。
与此同时,他的个性之所以有力量正在于其话语的能量和发音部位。他对唏辅音、咝辅音和词尾“T”有一种无意识的爱好。他常用学者式的表达方式,非常嗜好齿音和颚音。
自弗·瓦开了头,就是现在,我仍能根据弗·瓦轻盈的手,将早期象征主义想象成这些“щ”音的密林。“在我的头顶有几只鹰,几只说着话的鹰。”就这样,我的老师认为朴素的、孔武的辅音胜过痛苦和进攻、屈辱和自卫。当弗·瓦想起给孩子们朗诵费特的《火烈鸟》一诗时,我才第一次感觉到了俄罗斯话语外在之不和谐音的欢乐。“在弯曲的、神奇的树枝上”:像是有一些蛇挂在课桌上,整整一片咝咝作响的蛇的森林。弗·瓦的蛰伏让我感到害怕,又对我有一种吸引力。
世纪的文学是名门望族的世袭。它的家是一樽满满的杯盏。在一张宽大的桌子边,客人们与瓦尔辛加姆坐在一起。一些新人从严寒中走进门来,脱下了皮袄。天蓝色的潘趣酒的火焰,使来客们想到了自尊、友谊和死亡。一个永远在响的、但似乎是最后一次发出的请求在绕着桌子飞翔:“唱吧,梅里。”这是最后一次宴席那痛苦的请求。
但是,较之于那个尖声唱着苏格兰歌曲的美女,那个嘶哑着嗓门请求她唱歌的人却更让我感到亲切,他的嗓门已被谈话给累坏了。
如果说,我在幻觉中见到了在瓦西里耶夫岛雪封的街道上冲着车夫大嚷的康斯坦丁·列昂季耶夫,那仅仅是由于,在所有的俄国作家中,他比其他人更热衷于利用时代的巨石。他感觉到了世纪,像感觉到了气候一样,并朝着世纪不时骂上几句。
他本该喊道:“嗨,好啊,我们有个光荣的世纪!”——却会喊成这样:“碰上这么个干巴巴的日子!”可是事与愿违!舌头粘在嗓子眼上了。严寒灼伤了喉咙,主人冲着世纪的叫喊被水银柱冻凝了。
还在暴动的前一天晚上,我就爬上了窗台,我看到街道上满是黑压压的人群。我问道:“他们什么时候走?”家人回答:“明天。”尤其使我感到吃惊的是,这些人群通宵达旦地留在街道上。甚至连死亡,也以完全非自然的华丽、喜庆的形式第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一次,我与我的保姆和妈妈一起走在莫伊卡街上,路经意大利使馆那幢巧克力色的大楼。突然,那儿的几扇门打开了,让所有的人自由进入,门里飘出了松香、神香和某种香甜、好闻的味道。黑色的天鹅绒遮蔽着入口和墙壁。入口和墙壁上饰有白银和热带植物;一具涂了防腐剂的意大利使节的尸体,高高地躺在那里。所有这一切与我有什么相干?我不知道,但这却是一些强烈、明亮的印象,这些印象我一直珍藏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