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乐谈议
一切游乐之道都在于模仿,但是既然叫作“申乐”亦即“神乐”,就应该以歌与舞“二曲”为本风。
若问申乐中最有代表性的曲目是什么?当然是《翁之舞》;若问谣曲的根本是什么?当然是“翁”所吟唱的神乐歌。古人云:“述志为歌。”此乃一切艺能之根源。在歌舞二曲的基本功方面没有学好的演员,不能说是理想的演员。
《三道》有云:最理想的境界是以歌舞“幽玄”为本风、“三体”俱佳的达人。从古至今的艺人中,能够长久保持名扬天下之声望者,都未脱离“幽玄”之花风。擅长“军体”与“碎动风”者,有人虽得一时之名,但不能持久保持名声。
又,《花传书》有云:和州与江州的风体有所不同,但真正的高手,皆无所不能。只能演一种风体,不能兼善“十体”,排斥其他门派,都是不应该的。虽说各派的风体和演技各有不同,但无论是和州流派还是近江流派,他们都来自田乐,在根本上是相通的。
《花传书》中还说过:所谓艺能,目的在于愉悦人心,感动上下,增福延寿。要根据时间和场合,让那些鉴赏能力低下的人也能欣赏,如此才能很好地达到增福延寿的目的。
对申乐而言,一切以“风趣”为要。看似不露痕迹的风情,也有特殊的风趣。若是有了“风趣”,演技上的缺点也可以得到掩饰。若是风趣很美,即便有些动作技巧有所不足,也是可以原谅的。否则,即便演技动作非常细致娴熟,看上去也不美。
舞蹈时,以眼神秋波斜送,也是颇为有趣的。但要注意,斜视时往右侧比较好,往左侧的话,则效果往往不佳。歌词的“五七、五七”格律,每一句都吟唱得风情十足才好。
在《松风村雨》中,随着合唱的唱词“请来凭吊我的遗迹吧!”走近配角僧人,节奏间隔把握得不好,遂失去风情,显得松弛了。假如一直到“凭吊我的遗迹”都坚持一动不动,而从下一句“拨冗归来听涛声”开始,再向配角僧走近,唱到“归来”时,正好是“归来”的样子,那就顿生无限风情了。在这出能乐的最后,有“唯余松风最后听”反复吟唱直至剧终。当第一次唱到“唯余”的时候,因为还没有走近,唱到“最后听”的时候,反复几次就走近了,会给人以“归来”之趣。在这样的关键处,若没有心根与风情的相应,就不会有趣。
在《姨舍》中,有“看到月亮也觉羞”一句。演唱时,就像在路上捡到了金钱一样,给人以得来全不费工夫之感,舞姿之美自然会呈现出来。一般说来,能乐就是要用舞姿给观众以丰富辽远的想象,唱到“看到月亮也觉羞”时,身边的配角打开扇子,遮住半边脸,可给人以羞于见月的风情。若不是这样,而是弯腰低头,那姿态看上去就不美了。唱到“看到月亮”时,将扇子高高举起来,表示羞于对月,以此为创意,对身边的配角也偷看一眼,表示羞于对人,这种含蓄委婉的表演,自然会有风情万种之美。
在《高野》中,有“何时得见找寻的人”之句,演唱宜使用轻松快速的腔调。在这样表现兴高采烈的情绪时,节奏太慢就显得松弛拖沓。
在《丹后物狂》中,有“日有思,夜有想,不知能否见到,与谢之海洋”。像这样的唱腔,节奏宜缓慢,表现一种情思悠长。倘若唱得急促,表演就失去了风情。无论如何,音曲节奏的把握十分重要。
《右近马场》中,有一句“等待着,看到晨曦黎明”这句唱词,唱起来节奏要快。但是太快也不行,给人以急促之感,那就过犹不及了。
《恋重荷》中,有“惜别之情如云烟,就此两相分”,唱起来应保持节奏的沉稳起伏,但不可过度。这出能乐,风格如同美丽盛开的樱花旁衬托着纷乱的青柳。《船桥》等的风格,与此有所不同,至少要表现出清风吹老松的那种风情。
有一种舞姿,叫作“不见舞之舞”,所谓“见舞”,就是自己舞蹈的时候,注视自己伸出的手指;与此相反的,是在舞蹈时不看手指,亦即“不见舞之舞”。就是将右手高高举起,头颈做睡眠状,右肩和头颈的右侧之间要拉开距离,再将手指伸开去。
此外,五指伸开的时候,再将手指慢慢收拢;与此相反的,将手伸向前方时,手指要迅速收拢。身体异常急速舞动的时候,停下来时也要慢;身体比平常运动还要缓慢的时候,手的动作也要及时收束。(此段是幼时所听,记忆不确。)
批评者所说的“赝品之能”,指的是一味模仿那些名人名角的曲目乐舞。
舞蹈给人太冗长之感,是因为舞蹈本身技艺不精而无趣,观众本来期待优美亮眼的舞蹈,结果却索然无味,就显得冗长了。
此外,在室内演出时,上衣和裤裙要设计一些漂亮整洁的花纹,可以为演出增彩。若在忽然立起身来的时候显得有欠优雅、没有风情,也是因为衣物花纹所致。盲目地模仿一些衣纹,就会显得不够自然,有碍观瞻。
音曲的标准中,包括吐字的不标准和曲调不标准两种情况。文字上的发音,诸如“て、に、は”的发音之类。
“松风音羽山”一句,“松风”常有发音不准的情况;“为秋天野风所诱”中的“野风”,也同样有发音不准的情况。当然,发音不准的情况不能一概而论地予以否定,有些方音听上去反而很有意思。那些没有意外效果的方音,还是避免为好。据说,在和歌中,即便犯了所谓的“歌病”也是无关紧要的。
“小野的小町哇”中的“哇”字,径直发出来不好听,吟唱时应该注意发音要轻。“只好找人家借住了”,唱到此处末尾时声调降下来,听上去不美。当然,有时候就这样唱也未尝不可,但效果往往不好,要唱到“借”时就开始降调为好。
关于四季祝言,在夏季祝言中唱到“继承国祚”,“继承”二字若是抑扬唐突,就不好听了,还是不加修饰地吟唱为好;“三笠之森”中的“之”字,发音不要太重;“一念弥陀佛”中的“念”字,唱得太质直的话就不动听,要特别注意合着节拍,虽说“念”只是一个吐字问题,但与曲调节奏也有很大关系。
曲调高低的问题,在“神风呀……初次拜奉”,“拜”字太着力,效果不佳,应该唱得素直一些。“施惠已久”的“久”字,节奏高度控制不好就不动听。“每逢春来,必给君来送祝福”,其中的“祝”字不能唱为上音。“为黄昏的风所诱”一句中的黄昏的“昏”字,应该唱为低调。“老翁他尚未……”中的“尚未”要唱得质朴些。“人啊!皆迷于六尘之中”中的“啊”字要唱得短促些,以便很快就接续“六尘”。“六尘”不要唱为下音。“名唤光源氏”一句,“唤”字宜唱为细腻柔婉的女声,不能像前一句那样高亢。对这句唱腔,南阿弥陀佛曾称赞过。“误认款冬草”一句,唱时主要发音要准。但此句喜阿弥也经常发音不准。不能因为喜阿弥是音曲上手,就模仿他的失误。“有一位人士名唤光公”中的“人士”,要唱得轻,一带而过为宜。
拍子的抑扬顿挫,就好比建筑物中的一间、二间、三间的间隔。在这个“间”与下一个“间”的间隔中,各自的距离都是一定的。当文字不足的时候,就把某些字音拉长,文字较多的时候,就予以缩短。明白这些道理后,具体还需要口对口地传授。
例如有一段唱词:“在此所采,乃生田小野嫩菜,妨碍了行人走道。请问您有何事,需要打听?”在这里,“请问您何事,需要打听”两句连着吟唱就不好听,前后应该有间隔。又如:“虽说是不知风情的打鱼人,却也有些情趣。”其中“情”字要拉长,相应地“趣”字应缩短。同样地,“吟咏山野,却不知时节”,“山野”要唱得紧凑。这些情形在任何曲目中都会涉及,这些细微之处的节拍,都需要适当拉长些。
“可怕也!”这一句,是从“吕”调滑到“中曲”,最近有演员演唱时喜欢拖成长腔,是不可取的。这里比起音节间隔,更应注意音节的接续流畅,应该严格合着拍子吟唱。还有“请不要说他是疯子”一句,也不能拘泥于音节,唱到“请不要”的“要”字时,要刹住气。
“人间忧烦逢花盛,无常急雨添骚音”,其中“无常”不妨把音拉长,给人以沉思之感。“无常”的“无”可以不出声而以气息代之,“常”的音要发得响亮。
“寂寞的深山峡谷”,宜用上音吟唱。《八幡》中,有“七日七夜”,还有“百王万岁”两处,声腔要到位丰满。
上一句末尾的助词与下一句开头的字词,也是连在一起吟唱。例如《昭君》中“昭君的眼眉,像春天树上的,一片柳叶”,每句之间都可以连绵而成一句。
在《鹈鹕》中,有“真如的月亮出来了,真如的月亮出来了”,这句的节拍很难掌握。如今在将军的御所马场演出的时候,因这一部分伴唱节奏过快,导致主角在这一节点上发挥不够。这里的“月亮”要严格合乎节拍,唱到“出来了”的时候,要把腿脚抬起,保持片刻,然后踏足落地。像这一部分,伴唱才是主体核心。但其他剧座在演出时,因演员来自不同的剧座,也出现了配合不佳的情况。
拍子具有怎样的重要性,只要想想人们是如何合力抬起重物的就明白了。人们齐喊一声“嗨!”合着拍子便能搬起重物来。拍子如何重要,由是可见一斑。
在谣曲的演唱中,要把吕(横声)和律(竖声)两种声腔结合起来,唱得富有变化。例如《丹后物狂》中的一句:“本想能相见,找遍四方,却原来是一场幻梦。”其中的“幻梦”最好要用“律”声唱出,假如继续像前一部分那样使用“吕”声来唱,效果则不佳。
倘若心里一直想着唱得华丽,就会在应该戛然而止的地方拖泥带水。所谓“机”就是当止即止,属于“急”的阶段;否则,停止的时候就不是“序、破、急”三个阶段,而变成了“破、破”。
要把谣曲唱得优美动听,常常并不都是一一合拍,而是比拍子稍慢,显得字正腔圆,一些人为追求这种字正腔圆之感,只是流于表面的模仿,于是就拖了节拍。表面上看来顺水漂游的水鸟,实际在水下是努力划水的,同样地,真正成熟的演唱者会一边注意着合拍,一边唱得自然流畅、不露痕迹。而一些人只是模仿皮毛,例如有人羡慕那些上手“啕卡呀”的“啕”唱得好,刻意模仿而将“啕”音拉长。
在《经盛》中,有一段表现来人向经盛夫妇讲述敦盛死前的场面,虽然同样是讲述武士的事迹,却不能像讲述弁庆那样豪放。这是主角在回答敦盛的母亲含泪询问儿子下落的一段戏,所以应该使用沉痛的调子,但另一方面,也应该让人感受到武士在战斗中的英勇悲壮。
在《布留》中,有一段唱词:“终于看到了前人吟咏的布留野三轮山上的神杉,不亦乐乎!”其中“布留野三轮山上的神杉”要唱得郑重,而“终于看到……不亦乐乎”则要唱得轻快。
《班女》中的“月光倏忽照闺阁,却不长留在枕畔,不得已我且独眠”一段,是能够表现这出戏特点的一段唱腔。其中最可听者,是“我且独眠”。《班女》是如此,其他曲目也是如此,都有一段堪称眼目的唱腔,所以演唱时需要特别注意。《班女》中有“远方的天空哟!”“哟”字要轻盈跳跃,唱出少女的纯真可爱来;又有“我等待的那人就要来访”,“那”字的音一定要轻,若有若无。“纵然想念……”的“想”,要把音拉长。一直到最后的“班女闺房”,吟唱得太纤细不行,而感情表达不到位也不行。
在《右近马场》中,“花车”的“车”字,字音要拉长,因为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字眼儿。
在《松风》中有一句唱词是“渔女的家,远离村庄的通路”,“渔女的家”要唱得有力高亢,而“通路”则要唱得委婉低沉。
在《重衡》中,有“撞见了鬼,可怕也!”“撞见”要唱得突兀惊异,“可怕也”要唱得收束压抑。“撞见”要表现得突如其来,“可怕”的“怕”先要收至内心,然后再吐气而出。
关于音曲之“位”的问题,《风曲集》中有云:“‘无文音感’,在品位上超越了‘有文音感’,是位列第一的;而‘有文音感’,还没有到达最高的‘无’的境界,所以位居第二。”又云:“无文音感的所谓‘位’,是先学习四声,然后学习发声的另外两个方法‘律’与‘吕’,最后进一步掌握‘句移’和‘文字移’。学完一切技巧,就成就了‘安位’。将以上各种技巧融会贯通于心,演唱时让人听不出任何技巧,却有说不出的‘无曲音感’之美感,这才是至高无上的艺术境界。”这是不自觉的无文,没有比这更高的境界了。听这样的音曲就如同醍醐灌顶,流畅自然,唯让人觉得美,这才成就了“上果”。
所谓音曲,就是这样的“无”,是至高之位,是自由自在之境,是音曲的自然流出,是像影子一样的东西,却让人感受到音曲之美。那种以“音曲”为本体来学习音曲者,是一种本末倒置的肤浅做法。
《松风》中有一段唱词:“波浪涌来,复又退潮,唯有芦苇荡旁,那群鹤在嬉闹喧嚣,四方风雨潇潇,寒夜如何熬。”这是很有意趣的唱腔,但它本身却很难说是“无文音感”,而只属于第二位的“有文音感”。其中“四方风雨潇潇”一句,应该唱得如临其境,给人以风声刺耳之感,要从高音唱到低音。喜阿弥就是这样唱的。如今,喜欢按照喜阿弥的风格来演唱的人似乎不少。下面的“如何熬”的唱法,按照细川右京兆的建议修改了。记得是我在伏见稻荷演出的时候修改的。
《松风》中那段“论议”是从过去的《藤荣》中借用过来的。音曲唱法各有不同,艺人也各有自己的习惯,但不同的习惯却造成了生动多样性,反而会增添意趣美感。
没有音曲的科白部分,叫作“白声”,这需要很高的艺位,也不是光靠学习就可以习得的。就连喜阿弥在念“白声”时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例如“欣赏难波的芦苇,要多去几次才好”就是如此。“白声”的根本是要模仿真实的人物,演员心中不能有杂念。例如,在我创作的《实盛》中有一段“白声”:“我不妨,来将名字相告。”我的科白就没有模仿古今任何人。其中的“相告”我用的是“素声”,颇得好评。细川右京兆就曾予以激赏,他说:“世阿弥哪里都演得很好,特别是这句科白,真是他的拿手好戏呀!”
在《天女之舞》中,犬王的舞姿行云流水,如同天上展翅的飞鸟,把泥金的经卷交给配角的时候,便开始带着配角起舞。在这段舞蹈的前半部分,犬王左手持扇,这一拿手动作或许并不引人注意,但到了唱一声“奈之若何”的时候,左手持扇,转动身体,以扇子画了一个大圆圈,这种舞法颇令人感到不解,乍看上去似乎不符合舞蹈的规则。正因为是在艺术上臻于至境的犬王所为,因而看上去成了随心所欲不逾矩。然而有的演员却故意模仿犬王的这一点,其结果是只知道解开衣带,却不知如何系上。
在《念佛》的能乐演出中,犬王登场时,身穿两重丝绸上衣,将衣服前襟对齐扣好,上面再加一层墨色的绢衣,带着一个高高的花帽,这种装束颇有情趣。舞台上下很多人都在齐吟“南无阿弥陀佛”,那声音仿佛从后台传出的声音一般。钲鼓不合拍子,咚咚敲响两三声,犬王继续前行,双手合十,做膜拜状,开口说“南无阿弥陀佛”,样子安闲自若,跟平常的念佛完全一样。他在舞台上悠然而行的样子,至今仍觉得历历在目。
在演出《盛方》时,犬王所扮演的角色端坐读经,这时妻子与母亲走过来,两人问:“你好吗?”犬王端详着母亲,又轻轻地从母亲身上将眼光移开,悄悄地看妻子一眼,这种眼神所表达的微妙心情,博得了人们的高度赞赏。在名为《不是我孩子》的曲目中,犬王的一声“快快去也!”以眼神表现心情,同样获得了观众的好评。
总之,犬王所代表的近江风格,并不在观众意想不到之处引起观众的惊异,而是追求丰富细致的情趣表现。在终场时,演员站在舞台上齐唱,然后利索地退场。不过,这是已经在艺术上到达崇高境界的犬王之所为,这样的艺术表现能够让观众感受到丰富的情趣。而如今近江的演员们都没有达到犬王的境界,只是模仿犬王,因而无论是音曲还是表演都显得拖泥带水,形成了现在的近江艺风。
在犬王时代的配角演员中,有一个人叫阿丰,他是一个勤奋正直的人,深得配角表演的要领。另一个与主角密切配合的配角是岩松,他经常和牛熊做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