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你的造物
【墨】埃莱娜·波尼亚托夫斯卡
「献给
我的长孙托马斯·哈罗·雷夫维尔」
在那栋哥特式建筑里,住着卡林顿一家。父亲哈罗德、母亲莫瑞,跟在莉奥诺拉之后出生的、她的玩伴杰拉德,还有帕特里克和亚瑟。但帕特里克太大,亚瑟太小,他们都不和她玩儿。两只苏格兰梗——拉珀和托比——也和他们一起生活。莉奥诺拉总是蹲在拉珀面前看它的眼睛,再用自己的鼻子蹭蹭它的鼻子。
“怎么四脚着地啊?”母亲问她。
莉奥诺拉朝拉珀的脸吹了口气,它轻咬了她一下。
“你干吗呀?它会给你咬出疤来的。”母亲吓坏了。
成年人问孩子为什么要做这个做那个,是因为他们进入不了孩子和动物创造的神秘世界。
“您是说我不是只动物吗?”莉奥诺拉惊讶地问母亲。
“也不是,你确实是个小动物人。”
“我知道,我是匹马,妈妈,我在内心深处是匹马。”
“那不管怎么说,你都是匹小马驹,一样冲动、有劲儿,喜欢跳过障碍。不过,我怎么看眼前都是一个穿着白裙子、脖子上挂着圣物吊坠的小姑娘。”
“妈妈,您弄错了,我是一匹化装成小姑娘的马。”
鞑靼是匹小木马,从很小的时候起,她每天都要骑上去摇几次。“驾,驾,鞑靼。”她的黑眼睛闪着光,面庞紧绷,发丝仿佛骏马的鬃毛,缰绳在她伸长的脖颈旁疯狂地甩动。
“普瑞姆,快下来吧,”乳母请求她道,“已经骑了好一会儿了。再不下来,小心你父亲来把马嚼子塞进你嘴里。”
厨娘已经老了,面色发黄,在火炉旁弓着腰,等着肉汤沸腾。她的女儿在那儿帮她打杂,对她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如果不舒服,就去躺着吧,自己完全可以替她把活儿做好。
“你一整天都在抱怨,妈妈。”
“蠢驴!”厨娘吼道,“我就是疼烂了身子也不要你可怜我。”
“你怎么不去把自己吊死?外面树多着呢,绳子也便宜。”
“当初你生下来就该把你给掐死。”老妇人气得脸上堆起了深深的皱褶。
人竟可以这样对待彼此?莉奥诺拉进入了一个与儿童房截然不同的世界。马厩的世界也很不同,她自己跑过去,直接骑上小马,没人会阻止她。抱一抱它,它就会立起耳朵,喘着粗气表示欢迎。厨房里弥漫着羊肉的香味。沸腾的汤里滚着牲口圈、草垛、粪肥、冒险、风中马鬃——要抓紧它,以免摔下去——和探索发现的滋味,因为,抽屉里除了刀具,还藏着来自美索不达米亚的香气。
儿童房里,莉奥诺拉反复琢磨着玛丽·卡瓦诺和外祖母玛丽·莫妮卡在韦斯特米斯郡讲给她听的故事。
“地球身上盖着一条大毛毯,爱尔兰就是毯子上面那块祖母绿。”乳母说。
“地球睡着了,是谁给它盖毯子呀?”
“是太阳。太阳是穷人的被褥。在爱尔兰,雾霭也是。”
卡林顿一家每天都会在韦斯特米斯郡的路上散步。总有阴影在雾霭中显现,它们随后便渐渐有了形体:小鸟、羊羔、几只狐狸,还有莉奥诺拉热爱的马和召唤着自己的畜群的牧人。四个孩子下雨时也出门,乳母说:“那是洗礼的圣水。”于是他们纷纷收起伞:如果雨水能滋养生菜和其他蔬菜,那么一定也会把孩子们浇灌成好果实。青草睡在地上,是大地的床单,莉奥诺拉尤其喜欢看它们在风中弯腰的样子,风轻轻一吹,它们的脸颊便俯下去贴上枕头。这土地实在温柔和顺。树也在风中微微弯腰,任凭枝叶向山丘伸展过去。孩子们在喝茶时回去,明媚的脸红通通的,头发上覆着微小的水滴。莉奥诺拉浑身都散发着小马的精气神。“你可真像匹小马。”外祖母这么对她说。甚至问她脚上穿的是不是蹄子,走起路来那么响:“你的每条腿里都带着几匹小马驹呀?”在贝尔维德尔散步是最棒的,那儿有一座公园和好几片花园,它们像真正的地毯,朝下方的湖面铺过去。
奥康纳神父来家里不仅是为了主持礼拜日的弥撒,另一个理由是,卡林顿家唯一一个女儿让他觉得很有趣。
“满月的时候我总是睡不好。”
“为什么呢?”
“因为她是匹狼。”杰拉德插了话,“您没听过她冲着月亮嗥叫吗?”
“有一天晚上,我看见地毯上有一片污渍。我不记得自己打翻过东西,就抬头去看,这时候,月亮的光斑就爬到了我的脚上。月亮真的藏着一万四千个厄运吗?有一次,我看见它淹死在湖里了。月亮上有水吗,奥康纳神父?”
“有水的话就有生命。”
“但是有水吗?”
“好像科学家还没有找到。”
这个女孩令他吃惊。对他来说,好奇心是最重要的美德,所有欲望的终点都是智慧。谁都不知道她这迷幻的个性会把她带到何处去。
“月亮是有许多火山口的沙漠。”帕特说。
似乎没有什么道路可以通往小莉奥诺拉的内心。认识她、和她有过接触的人都不知她将来会怎样。她很少笑,所以奥康纳神父很喜欢看她笑,听她的笑声。当她说人作为物种并不高于马时,他被说服了。
“我刚看见了一只狮身鹰头兽。”
“这儿没有狮身鹰头兽。”修女有些生气。
“有的,在礼拜堂的一角……可能是卡朋特神父吧,他一半是狮子,一半是鹰。”
修女们总是把身体缩在黑色的修女服中,在莉奥诺拉看来,像野猪的脊背。
上课讲到摩西分海、若苏厄令日头停留的故事时,她想:“我也能做到同样的事。”宇宙法则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我们得把你的头发剪掉。”
“不行。”
“你的虚荣都在头发里。”
乌檀木色的鬈发落在地面,画出一个个圆圈,莉奥诺拉的眼泪掉下来,她还想像从前一样抓一绺头发来擦,可现在发丝的长度已经够不到眼泪了。修女也有些心疼:
“你剪成这样很漂亮。”
“我看起来糟透了。”
温德米尔湖,你在哪儿?乳母,你在哪儿?
礼拜堂里,圣人和殉道者都是在墩座间飞来飞去的奇幻造物。一座古罗马斗兽场中,一头雄狮正要吞下一位基督教先驱,却被她目光中的力量震慑住了,非但没有吃掉她,反而在她面前拜倒,流下了悔过的泪水。圣帕特里克的雕像向她张开双臂,圣乌苏拉流下了海水做成的泪珠。修道院的圈子里有传言,说有一位修女,只有主教才能看望。她有几道圣痕,每年圣周,她手脚上铁钉的伤口都会裂开,肋下的伤口会流出鲜血,乌黑、黏稠的血。
莉奥诺拉心里燃烧着对圣徒的爱,她会长时间待在礼拜堂,在祭坛前合上双眼,深信自己的双脚已经离开地面,整个人在向上飘升。
她紧闭双眼对院长嬷嬷说:“我刚才升到空中去了。”她还告诉对方,自己在夜里能听到植物生长的声响,还在圣水池里看见了一只划木筏的微型老虎。
“我进了修道院,向神发了誓,之后有可能变成圣人吗?”
“像你这样满脑子幻想又不听话的姑娘是不可能成为圣人的!”
“圣女贞德给了我很多灵感,我和她一样在燃烧。”
莉奥诺拉让威严的嬷嬷害怕,因为这个女孩的行为在自己平静的心绪表面掀起了波澜。她不像其他女孩,她听命令比别人都慢,好像心根本不在这里。有时回过神来,用低沉的声音念起祷词,也比别人慢半拍,最后的“阿门”总是孤独地回荡在彩色玻璃窗间。她究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总在别人不经意间打破沉默,说一些难懂的话。“有九十九匹打扮成羊的马刚刚进入了礼拜堂,”一次她说道,“咱们都来当牧羊女吧……”
院长嬷嬷不愿碰见莉奥诺拉:偷偷摸摸,难以捉摸,轻得像个鬼魂,不知不觉地,她就来到了身边。特蕾莎嬷嬷看见她在花园里跑、在礼拜堂跪着,只想让她消失。修女在食堂里高声给女孩子们朗读基督故事时,莉奥诺拉总是只顾盯着她看,饭菜一口也不吃,有时也会打断她,问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基督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十字?”或者“苦行有什么用?”。
“赶快走人吧!她父母把她送来修道院,想让她改头换面。但是偏路走了这么远,还怎么改?”
她的同学也不喜欢她。她是个不入流的人,不明白属于上流社会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在这家只培养贵族女孩的英国修道院里接受教育意味着什么。莉奥诺拉不愿完成集体任务,也不愿在课间休息时玩耍。还有人坚称曾看见她自己和自己说话。因为她的性子很烈,和她相处很困难。她的一双眼睛像随时要发起进攻的两头黑色公山羊或两只黑猫或两头黑公牛。她总是说奇怪的话,藏起来,在本子上画长人脸的动物。她的马和野猪都有发红的眼睛,是她用自制的血色墨水画出的。她还曾说过,自己并不怕女巫或幽灵。“莉奥诺拉和魔鬼做了交易。”在修道院里,人们更常说起的是魔鬼而不是耶稣基督。
“为什么你一定要这么与众不同?”院长嬷嬷责问她。
“我就是与众不同。”
老师抱怨道:“她什么都会忘记,什么都能让她分心,无论是做游戏还是学习,都是一样。总是突然就陷入自己的世界,没有什么能把她拉回到这里。”
“是她的爱尔兰血统造成的。爱尔兰就是盛产傻子和疯子的土地。”院长嬷嬷答道。
帕特里夏·帕特森是莉奥诺拉的表姐妹,虽然也是圣玛利亚的学生,却不愿和她做朋友。“我反对所有戒律。”莉奥诺拉对她说。“你就是不想融入,如果你能像我这样服从,事情就容易多了。”莉奥诺拉听音乐时,面容便会和缓下来,礼拜堂的管风琴声包裹着她,可以让她忘记周遭。她的钢琴弹得很好,修女们本想引她往音乐方向发展,做合唱团的一员,但莉奥诺拉却找来了一把锯子,不停用它发出令人难忍的噪音。“这是我的小提琴。”她对合唱团的指挥说道。对方显然不会允许她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演奏。“我感觉自己是音乐的一部分,给我颜料,给我笔,不要管我。”她捍卫着自己,一双黑眼睛射出尖利如刀的光芒。“你着魔了。”老师说。
莉奥诺拉不服从命令,依然用左手写字,依然倒着写。
“该和鞑靼告别了,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和它玩了,那是给孩子玩儿的马。”管家建议她说。
莉奥诺拉大叫起来。
“我之前就和你说过,这是为你好。这匹摇摇马现在唯一的用处就是给壁炉添点儿柴火,它的油水早都叫你给榨光了。”
“不要!爸爸,不要,不要这样!不要这么对鞑靼,你要什么都可以,就鞑靼不行!”
“鞑靼是给小孩子玩儿的。我会亲自把它烧掉,烧到精光。你得成熟点儿,你对这个玩具来说实在太大了。”
“它不是个玩具。鞑靼就是我。”
莉奥诺拉号叫起来,牙齿咬得咯吱响,哈罗德·卡林顿捂住耳朵,让人把木马烧掉了。
“给她拿杯茶来。”卡林顿一边下令,一边低头走了出去。这样的女儿是哪儿来的?该怎么叫她明白?怎样才能驯服一匹野马?这样一匹木马就会让一个小女孩崩溃?“你简直让人害臊,莉奥诺拉。”她于是开始嘶叫、蹬踹、尥蹶子、口吐白沫。
夜里,干瘦的她被寒冷刺透了身子,于是跑去找杰拉德。
“我听见了悲惨的嘶鸣,那肯定是鞑靼,他们在肢解它。”
莉奥诺拉每发现一位新画家,都十分激动:“我就想这样画,我就想当这样的人。”
把她请出博物馆是很难的事。一天下午,她走丢了,最后彭罗斯小姐在西蒙尼·马尔蒂尼的《天使报喜》前找到了她。
“圣母不太高兴,她不想做上帝的母亲。”
“您的女儿完全不受控,”彭罗斯小姐又给莫瑞写了信,“没人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会有什么反应。”
帕多瓦、威尼斯和罗马让她疯狂,佛罗伦萨则让她迷恋。在乌菲齐美术馆,莉奥诺拉发现了乌切洛,更接触到了阿尔钦博托。那些用蔬菜拼成的面庞让她回到了她对耶稣会奥康纳神父所说的、现实与想象之间的那条细微的分界线上。那些用根茎、水果、蔬菜拼成的奇怪头颅是幻象吗?阿尔钦博托的思维功能和常人一样吗?她喜欢那些由蘑菇、草莓和樱桃组成的嘴。有时,眼睛也是樱桃,红红的。“这位画家是个病人。”充当导游角色的彭罗斯小姐评论道。莉奥诺拉感到一股怒浪涌上喉头。
“这位画家的想象力没有边际。他是个天才。”
“他不正常。”
“那我想和他一样不正常。”
“弗洛伊德会在咱们蜕变时指引咱们。”厄苏拉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你觉得这想法怎么样?我在《通灵者书信》里读到的。兰波说,诗人需经历漫长、庞大、有意识的感官错乱才能发现潜隐的奥秘。他说,必须寻找各种形式的情爱、痛苦和疯狂,必须饮尽毒药,才能得其精髓。这一过程是他口中难以言喻的折磨,需要超人的力量才可实现。在他人面前,你会变成伟大的病人、伟大的罪人、伟大的恶棍和极致博学的人,你也将进入未知。只有灵魂已然丰饶、勤于耕作它且不惧疯癫的人才能达到。”
“我听着很害怕。”
“只有很少人才能到达‘未知’,大部分人都害怕自己变痴狂,在路上暴亡。波德莱尔也说,我们需要追逐那点燃我们大脑的火,才能逃离深渊之底。”
厄苏拉比她年长,领她阅读诺瓦利斯,为她讲解阿波利奈尔,给她背诵《米拉波桥》。她说布勒东的《磁场》开超现实主义写作之先河,莉奥诺拉该读一读。在此之前,莉奥诺拉的世界是刘易斯·卡罗尔、威廉·布莱克和前拉斐尔派的世界。厄苏拉为她打开了大门,直通洛特雷阿蒙——他生来就有些像胡狼、兀鹫、猎豹——《马尔多罗之歌》的狂怒。
“洛特雷阿蒙所形容的,被恩斯特视为了信仰:‘美得像解剖台上一台缝纫机与一把雨伞的偶然相遇。’或许你可以做他的缝纫机,莉奥诺拉。”
“或他的雨伞。”
第一次世界大战促使超现实主义者——他们先前是达达主义者——获得了让艺术为他们的想象力服务的能力。目睹过军队的愚蠢与罪行,布勒东和弗洛伊德的追随者们去除了理性,为无意识的高级世界敞开了大门。他们将洛特雷阿蒙从遗忘中拯救出来,因为后者赞颂凶杀、暴力、施虐受虐、渎神与黑暗。超现实主义的确可以被认为是一场永恒的革命,从一个人自身开始的革命。诗歌如艾吕雅希冀的那样有了血与肉,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婴儿都将体验感官极限,摧毁军队、监狱、妓院以及——最重要的是——教会。现在,答案在画家、作家、体验者、科学家、有灵感的人、浪漫的人、引领创作者的缪斯、不惧展露裸体的人以及举着雨伞飞向空无的孩子们手中。
啊!火车上悲伤的年轻人!
在布吕尔和巴黎之间走失的一条腊肠狗。
奥朗什小姐越来越失控,她来敲门争取自己的权利:“我是你的妻子。”她哭喊着,不断踹门。马克斯终于劝她离开了,但当他要和莉奥诺拉出门时,她又出现在门口,抓住他的手臂。“你还记得吗?你说过咱们要一起去普蕾亚音乐厅的。”马克斯不知该如何摆脱她。这个前额留着娃娃头帘卷的美丽女人打动了莉奥诺拉。在花神咖啡馆,莉奥诺拉不觉得她柔弱易碎,但现在,她的衣着、双手乃至发型里都漫溢出了脆弱。
三个人一起听了《勃兰登堡协奏曲》六首中的第一首,马克斯说,乐器是太空中的身体。“就像上帝?”玛丽·贝尔特问道,对她来说,一切都可以追溯到神的意志。恩斯特回答说,它们是更美的东西,在上帝被发明出来之前,就已经在平流层旋转了:音符、圆、彗星、流星、天体。她抗议道:
“你骗人,教义里不是这么说的,我想尖叫。”
马克斯挑衅道:
“那就叫吧。”
莉奥诺拉心头一紧。她并不那么介意音乐会上的尖叫,只是很不喜欢玛丽·贝尔特凡事都要用威胁的手段。
“马克斯,医生说你任何事情都不能拒绝我,因为我生病了。而且,没有人照顾我,我是孤儿。我妈妈是不是在天堂?”
“我不这么认为。”
“在地狱?”
“或许你母亲是一张在无垠太空中旋转的乘法表,或者一把绕着宇宙转圈的未被发现的小提琴。”
“我有时候觉得你是魔鬼。”
“太好了,还好你没觉得我是天使!”
超现实主义者活在一阵打破所有障碍的旋风中。这就是自由吗?从数年前开始,毕加索的私人生活就已经骇人听闻,他只要出现在街上、咖啡馆、画廊,就会有闹剧发生。他画的女人在他身旁逐渐膨胀,而后又不断泄气,如果她们不能及时逃脱,就会像被扎破的气球,在轰响中被掏空。那些曾充满女王气质的,今天已然凋零。波德莱尔称她们为崇高的虎、冷漠的魔,以此咒骂她们,诅咒她们登上殉难者名册。兰波也是众人的偶像之一,他在三十七岁时死去:一位逃兵、魏尔伦的情人、军火贩子、苦艾酒的拥趸和沉迷哈希什的瘾君子。
布勒东重写了他的宣言,并要求众人签署。有些人不愿意,就被赶到了大街上。对他来说,超现实主义是一种生活方式。任何超现实主义诗人都不可以从事报业,染污自身。如果日子过不下去,那是他自己的悲剧,要体验它,直至尝到其最终后果。布勒东因菲利普·苏波的散文和诗歌而开除他,因认为社会学家皮埃尔·纳维尔太循规蹈矩而排挤他。他完全不在乎自己赶走了马塞尔·杜尚;赶走了被自己形容为“粪便”的哲学家乔治·巴塔耶;赶走了安德烈·马松——这位萨德的追随者认为只需将笔放在纸上便可让其自动生成最好的图像;赶走了弗朗西斯·皮卡维亚,因为他与立体主义过从甚密;赶走了雷蒙·格诺,因为他实在太过“新法国主义”。乔治·萨杜尔和路易·阿拉贡被排挤,因为他们犯下了选择共产主义的罪行。刚被踢出团体,诗人阿拉贡和他的鹰钩鼻就变成了人类最下流的形象。
莉奥诺拉和马克斯找到了一个16世纪的农庄。他们在石头地板上、石床上、石墙上休息,任阳光烫着他们的小腹。马克斯之前说过:“挑战与冒险让我幸福”,但现在,他的幸福是平淡的。恩斯特的私密情感是猫科动物式的,他像一只猫一样爱着莉奥诺拉,熟识她身体的每一毫米,抓挠她,舔舐她,区分她的不同气味,头发的、皮肤的、上腭的、舌头的、眼泪的气味。
“我太幸福了,甚至感觉有些可怕的事要发生。”莉奥诺拉说。
“要是咱们永远待在这儿呢?”马克斯提出了建议。
莉奥诺拉收留了一只狗和一只怀孕的猫。后来猫生出了七只小猫,她对猫宝宝们视如己出。马克斯决定把它们雕刻出来,放在一个抱着鱼的女人的雕像旁。
“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和莉奥诺拉生活在一起,如果世界允许的话。”他在写给儿子吉米的信中说。
世界就是玛丽·贝尔特·奥朗什、超现实主义者以及有关战争的不祥传言。
“你看,莉奥诺拉,你拿起笔,也会长出一片森林。”
“森林是什么?”莉奥诺拉问。
“是超自然的昆虫。”
“森林都做什么?”
“它们从不早睡。”
“对森林来说,夏天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要将它们的叶子变成言语。”
两人一起创造了新的植物学,创造了一个绿色的微型宇宙——一个令人不安的、智识的同时也是植物性的宇宙。他画出了《一丝平静》,又创造了《迷人的丝柏》的几个不同版本。这些树令他着迷。它们将天空与大地连在一起,它们的根挖得那样深,直抵灵魂思想的源头。原先莉奥诺拉觉得它们“属于墓园”,现在马克斯将它们分为了孤单型、矿物型和伴侣型。一棵丝柏可以拥抱另一棵:
“如果你把丝柏的树脂涂在后脚跟,就可以在水面上行走,这是一个中国传说说的。”
他还告诉她,战时,他曾想象,一片森林就是一座市镇,被轰炸的森林就是被摧毁的市镇:
“你无法想象那景象有多悲伤,莉奥诺拉:树干还站着,受了伤,浓雾都裹不住它们。一棵倒下的树就是一位因为人类的愚蠢而死去的战士。”
莉奥诺拉不禁觉得,他们一起画的荒凉景象与她之前所见过的一切都是断裂开的。
丝柏跟随着她,同她一起前进,将她拥入怀中,她那样消瘦、挺拔,因而可以钻进它们的身体。甚至当莉奥诺拉跑起来时,身旁的丝柏也会拔地而起追随她。如果她停下,那丝柏也会,它的枝叶震颤,仿佛喘不上气。
“我所做的一切都自动变成了一座森林。”马克斯说。
一种新型的自然史在他们的布面上诞生:苔藓、地衣、攀缘植物不断冒出,它们具有预防功能,看到它们便可以缓解灵魂的病痛,因为它们的花叶会在人心中开放。天鹅绒般的苔藓覆盖住了空间,是温柔而固执的侵略者,但说到底,它是种灾祸。
莉奥诺拉希望自己能站起来,到外面走走,但当她想爬上旅馆后面的山坡时,就像凯瑟琳的菲亚特一样再也走不动了。身体一弯,瘫倒在那里。
“你别给我们来这套。站起来。”凯瑟琳拽起她。
“我起不来。”
“我叫你站起来!”
“我发誓我真的站不起来!”
“什么理由站不起来?”
“公路上看到的凄惨景象让我没力气再站起来。”
愤懑痛苦令她的身体和头脑无法统一。没有任何想法能奏效,焦虑让她窒息,她右手没有一根指头能动,左手也没有。她本可以同时用左脑和右脑写作与画画的。她的嘴歪了,不好意思再说话。她想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不再能接受指令,最后认定它背叛了自己。因为她的意志不再有力量,所以身体首先要寻求与自然协调一致,与那座她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的林木繁茂的小山丘协调一致。
“山啊,请帮帮我,不要拒绝我,让我走起来,如果走起来我就有救了。
踉跄几步后她摔倒了。
“他们掏空了我,唯一还留有印记的画面是骑着摩托的德国人和他们黑色太阳镜上的阳光!”
一阵狗的吠叫将她叫回了现实,她拖着步子回到了旅馆。
“我有很多超能力,”莉奥诺拉手舞足蹈地说,“很多种超能力。在马德里的大街上,我一看见商业广告,就能猜出是什么产品,也能知道罐头里装的都是什么。如果是亚马逊公司或者帝国化学工业的产品,我甚至能看到他们的农田,控制它们的质量。电话响了,我接起来说句‘喂’,对方哪怕不出声音,我都知道是谁。在马德里,在任何一个咖啡馆或在罗马饭店的大堂,我通过人们喉音的震动就能猜出每一个人的意图。背对着门,我也能知道是谁进了餐厅,能认出凯瑟琳、米切尔、范·根特和他的儿子。”
“请继续。”医生引导她。
“所有语言我都听得懂,甚至冰岛语我都会。在那些时候,我很爱自己,很崇拜自己。我无所不能,包容着一切。我很高兴,因为我的眼睛变成了太阳系,我的动作变成了辽阔而自由的舞蹈,还有我,我是它的一部分,我要拯救整座城市。我在马德里听到《绿眼睛》,就知道那是一个宇宙讯号,因为杰拉德、阿尔贝托是绿眼睛,把我从圣马丹—达尔代什带出来的米切尔·卢卡斯也是绿眼睛,那个在火车上友善地看着我的阿根廷年轻人也是绿眼睛。”
“您可以为您从圣马丹—达尔代什到这里的旅程画幅地图吗?”莫拉莱斯问她。他想让她把从法国到西班牙的路画下来。
莉奥诺拉表示无法满足他的要求。堂·路易斯抢过她的铅笔,草草画出了路线图。在图中央,写了一个M来代表马德里。就在那一刻,莉奥诺拉脑中第一次闪过了明澈的光点:M指的是她,而不是世界。如果能重建那条路,或许她的头脑和身体就可以相互交流了。
莫拉莱斯父子是宇宙之主,他们正用自己的权力播撒恐惧。她会战胜他们,把自由还给她的同伴们。
莉奥诺拉有个表兄弟,莫海德家的,是医生,在马德里一间公立疗养院工作。他在英国使馆听说莉奥诺拉在桑坦德,于是称“我第二天就去看她!”。马里亚诺·莫拉莱斯禁止外人探访病患,但对方自己就是医生,坚持要来。
莉奥诺拉看见一个年轻人穿过花园,朝她走来。
“我是英格兰人,主修精神病学。”
“我对动物有超能力。”莉奥诺拉向他坦白。
“像您这样敏感的人,有这样的能力很自然。”
一阵狂喜涌上她心头。这个男人把她当回事。就在这一刻,她的大脑似乎开窍了,明白了卡地阿唑是注射药物,堂·路易斯并不是男巫,而是一个不要脸的家伙,科瓦东加、阿玛楚和所谓“下边儿”并不是埃及、中国和耶路撒冷,而是疯癫病人的住处。英格兰精神病医生戳穿了神秘的神话,范·根特的催眠术瞬间被瓦解,莫拉莱斯父子不再是上帝父子。
莉奥诺拉在高楼间旋转,这崭新、有力、快速、令她晕眩的生活让她陶醉。在那样不幸之后竟能这般幸福。一早醒来时,莉奥诺拉感觉自己轻盈如羽毛。超现实主义者都在谈论她的幽默感和她的绝对自由意志。有过科瓦东加楼的经历,她的改变十分惊人。莉奥诺拉对这些很感激。“莫拉莱斯父子永远想象不到,她竟能变成人们竞相追随的明星。”有时,在喧嚷人群中,她会感觉有把匕首插在了她的肩胛骨间。“是我就要长出的翅膀。”她想,“是我用来逃离马克斯的翅膀。”“亲爱的,很高兴见到你”“祝你一天愉快”“好好享受”,一成不变的问候和道别刺激着她想逃离的欲望。
“明天我想一个人待待,马克斯。”
“明天我不能见你,马克斯。”
“明天我得写作,马克斯。”
“明天我有一个推不掉的约,马克斯。”
她洗头的日子,马克斯便见不到她。莉奥诺拉会算好她的“仪式”:“星期四我洗头。”把头发冲洗干净后,她坐到窗边,让太阳晒干它。她拨开落在脸上的乌黑的帷帘,去看那些被烟油舔舐的黑色高楼。或许她的楼也和它们很像。
远远被马克斯爱着是种休息。
在与马克斯、杜尚和马塔好好庆祝了一番在鲁宾斯泰恩那里获得的成功后,莉奥诺拉终于在一天晚上回到了家。她发现雷纳托并不在。他的缺席瞬间击溃了她。她用勒杜克的奥利维蒂便携式打字机拼命打着:
“你见我不回来,出门找我了是吗?我是回来晚了吗?我以为你在家里,但现在这儿的一切都那么凄惨。我进楼时,门房那样看了我一眼,你和他说了些关于我的事,对吗?
“我迫切地想见到你。我感觉自己在慢慢地、痛苦地爆炸,快点回来吧。只有你回来,我才敢掀开床单:我不敢一个人睡在这床上,不敢睡在这会吞食云雨情人的装置上。我怕落入深渊。我汹涌地爱着你,没有你,这儿简直太可怕了,哪怕平时你总是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我恨纽约。我爱你,我想和你做爱,想亲你、舔你。天要黑了,你还不回来。以上帝之爱或撒旦之爱为名——可能撒旦更重要些——我什么都不怕。快回来吧,快回来吧,雷纳托。没有你我已经要疯了,因为我需要你。我很痛苦,我太需要你了。你知道我有多需要你吗?你不回来我就不会停笔,这样的话,你的缺席也就不再那么恐怖。你有过这类情绪吗?真的很可怕。明天我会和你一起去领事馆,这样就不会没有你了。这样迷失的夜晚实在太糟糕了——我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了。你在惩罚我,所以不回来,是吗?——我不认为你能这样做。很幸运,你不像我。为了让你回来,我可以把猫,把我的头发,还有我的左手都送给别人。我要摆脱掉这些暴力的情绪,这样你回来时我就不会发脾气了。跟你生气真是太糟糕了。我爱你。我有时会静下来听听有没有你上楼梯的脚步声。如果你不赶快回来,我就得再写一页,用整个晚上再写一页。没有什么比这种让我窒息的感觉更暴烈。猫和我一样,孤独时很难受,他们应该给它打一针卡地阿唑,然后再把它塞到海边的精神病院里。
“(你看哪,我又得拿新的一页纸了。)现在我真的开始害怕了。你在做什么?人在哪儿?没有我,你此时此刻是快乐的吗?雷纳托,看在魔鬼的分儿上,快回来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出门去找你。但无论怎样,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你……这真瘆人啊。我觉得自己离疯癫已经很近很近了:为了旁人毫不在乎的事,我不停发汗、颤抖。
“我该出门吗?很难决定。我想,我已经开始写很蠢的东西了。雷纳托,雷纳托,雷纳托,你应该听听我的声音,我的内心在疯狂呐喊。你听不到吗?
“如果你已经厌倦了这份爱,你就该知道,不该爱上疯女人。我们都这样。
“雷纳托。
“雷纳托。
“雷纳托。
“我听见楼梯上有动静,但那不是你。
“不是。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你回来时一定无法想象我经历的这一切,这恐惧与悲伤的狂风暴雨。你回来时一定很平静。
“我在折磨自己,死去活来。我愤怒不已,也知道自己太过夸张。雷——纳——托——,如果我写完接下来四行时你还没回来,我就去喝个烂醉。悲伤地、完全地、庄重地孤身一人。我的拼写实在糟糕。你快回来吧,我要出门了。没有你,我太害怕了。或许没有我,你反而可以休息。雷纳托,等你读完这封信,我想要你和我多说几遍你爱我,好让我相信。要温柔地亲吻我至少上百遍,因为做一个像我这样歇斯底里的女人太不幸了。你不该把我一个人扔下。该死的暴怒和地狱的火焰。
“雷纳托,我太害怕没有你的生活了。
“我要下楼了,爱你。”
雷纳托一直在讲墨西哥有多好:
“那是一片处女地,莉奥诺拉,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探索。欧洲是一锅大杂烩,一份牛肉蔬菜锅,都已经熟烂了。现在在纽约,人们是对超现实主义者有兴趣,但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美国人一夜之间说变就变。墨西哥人可没有这种赶时髦的癖好,也没有那种成熟老到的感觉。我们在各个方面都是饥饿的。纽约就是一场永不休止的竞赛,你必须挤破头才能占有一席之地。在我的国家,这种竞赛游戏还没开始呢。我们更单纯,也因此更残忍。”
“那我干吗要去面对残忍呢?”
对莉奥诺拉来说,精神病院的经历就像把她的脸按在地上拖着走,直到她满脸是血。在圣马丹—达尔代什,她因为马克斯而痛苦不堪,后来甚至因此被送到桑坦德受罪。马克斯不介意利用佩姬,他觉得自己什么都配得到。忽然之间,莉奥诺拉听见了玛丽·贝尔特·奥朗什在雅各布街的尖叫,看见了露易丝·施特劳斯的命运——被纳粹逮捕,看见了吉米眼中的惊愕。于是她坚定了自己的决定。墨西哥会是什么样子的呢?雷纳托·勒杜克在墨西哥又会是怎样的呢?她会扑进一片空白中吗?超现实主义者是她的自然环境、她的朋友、她的同谋、她的仰慕者。但莉奥诺拉已经是另一个女人。桑坦德改变了她,每一日都陪伴她,每一天都叫醒她,它永远在,在她手边,在她枕上。当然了,纽约是“艺术麦加”,充满了画廊、文化活动、战后的新生活、各种机会。关于自己,莉奥诺拉还有些糊涂,但有一点她很明白:要离开马克斯。他留不住她,因为她已经看透了疯癫这回事,它不是被安德烈·布勒东理想化的那个,也不是那些天才所宣称的那样,而是日复一日可以触碰到的东西,因为它就在那儿,在她的五种感官间回荡。
莉奥诺拉对马克斯说起了《爱丽丝漫游仙境》中的一段:
“‘从这里出发,我该往哪里走?你可以告诉我吗?’爱丽丝问道。
“‘这取决于你想去哪儿。’柴郡猫回答。
“‘我并不太在乎要去哪儿。’
“‘那去哪儿都差不多啊。’
“‘只要能到达某个地方就可以。’爱丽丝嘟囔道。
“‘哦!只要走得足够多,你就一定能到达某个地方。’”
雷纳托不回家,莉奥诺拉就睡觉。“如果做梦,我就可以摆脱孤独。”她回到了克鲁基庄园的暖房,那里整年都湿润、温暖。12月,落着雪,她离开房子,跑到暖房里,泥土潮湿的味道——对她来说就是童年的味道——就这样突然袭来。每个花盆中都生长着一个绿色奇迹。在大片的藤蔓植物间,莉奥诺拉化成了烟。一夜之间舒展开的叶片让一些绿色的、丝般柔滑的东西在她内心嗡嗡作响。
童年的记忆在帮她度过白日。快些吧,时间过得快些吧,夜晚早些来,就可以忘记马克斯、佩姬、莫拉莱斯父子、阿瑟古拉多太太,甚至可以忘记乳母,没有人知道她后来是怎么回英格兰的。
自从到了墨西哥,她就感觉自己十分渺小,一直被忽视。她讨厌这样。她梦见自己钻进了一只熊,但无论怎样努力,那头动物都无法获得实在的身躯。“雷纳托,我现在很看不起自己,这让我无法忍受。我想感觉到自己的高大、强有力和美丽。”她对缺席的雷纳托说。
“你知道决定伊姆雷·埃梅里克·维茨人生的日子是哪一天吗?”奇基问她。
“不知道,是哪天呀?”莉奥诺拉带着调情的口吻问道,想着或许对方会说:“认识你的这一天。”没想到他忧伤地说道:“是我母亲把我送到孤儿院的那天。”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四岁的时候。我们是三兄弟,得选一个。选中了我。”
莉奥诺拉想象出一个困倦的孩子。妈妈把他抱出小床,给他穿上衣服,带到一栋房子前,那儿还有许多其他带着自己孩子的母亲在排队。奇基消失在铁栏杆后面。他们给他剃了头发,一个看管为这个最小的孩子穿上带条纹的裤子和一件胸口绣着“105号”的外套。
“出去把你妈妈给你带来的衣服还给她。”
妈妈在他面前跪倒,对他说他在那儿会学到很多有用的东西。
奇基哭了。妈妈帮他擤了擤鼻子。
“以后你得自己擤鼻子了。”
“为什么把我带来?”
“因为你被选中了。就像以撒被亚伯拉罕选中,你应该感到骄傲。你是犹太人,永远都不要忘记这一点。”
她转过身去。奇基追在她后面。新鞋子不合脚,他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他不在乎一百五十个小孩子都在看他哭。
从那一刻起,奇基每天夜里都会狂叫,把别人吵醒:“又是105号!”别人都接着睡过去了。奇基睡不着。
莉奥诺拉理解不了为什么要把一个人变成一个数字。
奇基告诉她:“月亮在寝室地板的油布上亮着,我把那亮光想成多瑙河的水光,我的床就是一条驶向布达佩斯的小船。”
仆人们从莉奥诺拉眼前走过,她觉得他们像气流一样,从不和她讲话,或者说几乎不和她讲话。只有她的法国女家庭教师瓦拉内小姐、乳母和兄弟们的老师——他也给她上教义课——会和她说上几句。
是的,大人们会问她:“功课怎么样了?可以大声朗读给我听吗?”在这栋大宅里,甚至连墙壁、巨大的镜面、高凳、喝茶时必须端平到嘴边的茶杯、与孩子们没有丝毫默契的祖先画像,都在要求人们严格遵守良好的行为准则。这里的一切都轻脆易碎,置身其中,要轻声慢步,时刻保持警觉。
“莉奥诺拉,可以告诉我你在课上有什么进步吗?”哈罗德·卡林顿慈祥地看着她。他欣赏她的聪慧。莉奥诺拉常对大人的话持保留态度,这点令他吃惊。他的目光常跟随她穿过克鲁基大宅的走廊:他很喜欢她,在她身上绝不会吝惜精力和财富。
一堂堂课像念珠般绵延不绝。胖胖的理查德森先生每星期都会用两节钢琴课来折磨莉奥诺拉。她纤长的手指可以跨过八度,老师因此向莫瑞表示,她女儿一定可以成为出色的钢琴家。每次理查德森把脸往键盘一垂,他的小眼镜都会掉落,莉奥诺拉总是迅速把它藏起来,要他哀求才肯归还。之后是击剑和芭蕾,它们很相似:都需要前后跳跃,并要跳得恰到好处。比起缝纫刺绣课,她更想在花园中和兄弟们跑来跑去。但他们不准她出去,气得她手指直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