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鲁迅解读《西游记》】
《西游记》,世人多以为是元朝的道士邱长春做的,其实不然。邱长春自己另有《西游记》三卷,是纪行,今尚存《道藏》中:惟因书名一样,人们遂误以为是一种。加以清初刻《西游记》小说者,又取虞集所作的《长春真人西游记序》冠其首,人更信这《西游记》是邱长春所做的了。——实则做这《西游记》者,乃是江苏山阳人吴承恩。此见于明时所修的《淮安府志》;但到清代修志却又把这记载删去了。《西游记》现在所见的,是一百回,先叙孙悟空成道,次叙唐僧取经的由来,后经八十一难,终于回到东土。这部小说,也不是吴承恩所创作,因为《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诗话》——在前边已经提及过——已说过猴行者,深河神,及诸异境。元朝的杂剧也有用唐三藏西天取经做材料的著作。此外明时也别有一种简短的《西游记传》——由此可知玄奘西天取经一事,自唐末以至宋元已渐渐演成神异故事,且多作成简单的小说,而至明吴承恩,便将它们汇集起来,以成大部的《西游记》。承恩本善于滑稽,他讲妖怪的喜、怒、哀、乐,都近于人情,所以人都喜欢看!这是他的本领。而且叫人看了,无所容心,不像《三国演义》,见刘胜则喜,见曹胜则恨;因为《西游记》上所讲的都是妖怪,我们看了,但觉好玩,所谓忘怀得失,独存赏鉴了——这也是他的本领。至于说到这书的宗旨,则有人说是劝学;有人说是谈禅;有人说是讲道;议论很纷纷。但据我看来,实不过出于作者之游戏,只因为他受了三教同源的影响,所以释迦、老君、观音、真性、元神之类,无所不有,使无论什么教徒,皆可随宜附会而已。如果我们一定要问它的大旨,则我觉得明人谢肇所说的“《西游记》……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这几句话,已经很足以说尽了。后来有《后西游记》及《续西游记》等,都脱不了前书窠臼。至董说的《西游补》,则成了讽刺小说,与这类没有大关系了。
—— 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石亭记事续编·书西游记后》)《潜研堂集·跋西游记》云:《长春真人西游记》二卷,其弟子李志常所述,于西域道里风俗,颇足资考证,而世鲜传本,予始于《道藏》钞得之。小说《西游演义》乃明人所作,萧山毛大可据《辍耕录》以为出邱处机之手,真郢书燕说矣。晏案钱氏谓明人作,甚是。记中如祭赛国之锦衣卫;朱紫国之司礼监;灭法国之东城兵马司;唐太宗之大学士、翰林院、中书科,皆明代官制。邱真人乃元初人,安得有此官,其为明人作无疑也。及考吾郡康熙初旧志《艺文书目》,吴承恩下有《西游记》一种。承恩字汝忠,吾乡人,明嘉靖中岁贡生,官长兴县丞。旧志《文苑传》称承恩性慧而多敏,博极群书,复善谐剧,所著杂记几种,名震一时;《西游记》即其一也。今记中多吾乡方言,足征其为淮人作。《西游》虽虞初之流,然脍炙人口,其推衍五行,颇契道家之旨,故特表而出之,以见吾乡之小说家,尚有明金丹奥旨者,岂第秋夫之针鬼,瞽仙之精算哉?且使别于真人之记,各自为书,钱氏之说,得此证而益明矣。
案:《西游记》中多明代官制,故非邱长春作,纪昀已于《如是我闻》卷三假客问乩仙语以发之矣。其说云:吴云岩家扶乩,其仙亦云邱长春。一客问曰:《西游记》果仙师所作,以演金丹奥旨乎?批曰:然。又问:仙师书作于元初,其中祭赛国之锦衣卫;朱紫国之司礼监;灭法国之东城兵马司;唐太宗之大学士、翰林院、中书科,皆同明制,何也?乩忽不动,再问之不复答,知己词穷而遁矣。然则《西游记》为明人依托无疑也。
(《冷庐杂识》四)《西游记》推衍五行之旨,视他演义书为胜。相传出元邱真人处机之手;山阳丁俭卿舍人晏据淮安府康熙初旧志《艺文书目》,谓是其乡嘉靖中岁贡生官长兴县丞吴承恩所作;且谓记中所述大学士、翰林院、中书科、锦衣卫、兵马司、司礼监,皆明代官制;又多淮郡方言,此足以正俗传之讹。(邱氏自有《西游记》,见《道藏》)
「《西游补》(节选自《小说旧闻钞》)」(鲁迅)
(《觚剩续编》二)吴兴董说字若雨,华阀懿孙,才情恬旷,淑配称闺阁之贤,佳儿获芝兰之秀,中年以后,一旦捐弃,独皈净域,自号月涵,所至之地,缁素宗仰,于是海内无不推月涵为禅门尊宿矣。月涵于传钵开堂飞锡住山之辈,视若蔑如,而身心融悟,得之典籍,每一出游,则有书五十担随之,虽僻谷之深,洪涛之险,不暂离也。余幼时曾见其《西游补》一书,俱言孙悟空梦游事,凿天驱山,出入《庄》《老》,而未来世界历日先晦后朔,尤奇。
(乾隆《乌程县志》六引《蓬窝类稿》)董说字若雨,斯张子。少补弟子员,长工古文词,江左名士争相倾倒;未几,罹闯祸,屏迹丰草庵,宗亲莫睹其面,以蹇自名,改氏曰林,精研五经,尤邃于《易》。丙申秋,削发灵岩,时往来浔川,甲子母亡,遂不复至,寓吴之夕香庵,一当事屏舆从访之,闻声避匿,当事叹息而去。
(《明诗综》八十一上)董说字若雨,乌程人。晚为僧,号南潜,字宝云,有《丰草庵》等十八集。若雨腹笥便便,未免有才多之恨,至其硬语涩体,绝不犹人,方诸涪翁不足,比于饶德操有余。《南村秋鬼谣》云:妖狐拜月霜花青,髑髅骑马空中行,秋魂吹作塔铃语,叫断东流一溪水。鬼车晓唤精灵去,绿灯移过江枫树。《春日》云:煮茶烟透绿阴中,遮屋黄茅间瓦松。但遣异书供研北,不妨野语听齐东。香拈细雨招新梦,门闭春风仗短童。秋色今年应更好,小窗移得碧梧桐。《梦华潭口听客话嘉隆间大内旧事》云:月华门外转灵旗,照夜银盘碧藕肥。祠罢天孙桐叶落,君王新赐鹊桥衣。江南风景药王湾,雾单衣绿玉环。经芍药边棋局罢,自裁团扇画秋山。
「《西游记》考证」(胡适)
《西游记》不是元朝的长春真人邱处机作的。元太祖西征时,曾遣使召邱处机赴军中,处机应命前去,经过一万余里,走了四年,始到军前。当时有一个李志常记载邱处机西行的经历,做成《西游记》二卷。此书乃是一部地理学上的重要材料,并非小说。
小说《西游记》与邱处机《西游记》完全无关,但与唐沙门慧立做的《慈恩三藏法师传》(常州天宁寺有刻本)和玄奘自己著的《太唐西域记》(常州天宁寺有刻本)却有点小关系。玄奘是中国史上一个非常伟大的人物。他二十六岁立志往印度去求经,途中经过了无数困难,出游十七年(628—645),经历五十多国,带回佛教经典六百五十七部。归国之后,他着手翻译,于十九年中(645—663),译成重要经论七十三部,凡一千三百三十卷(参看《改造》四卷一号梁任公先生的《千五百年前之留学生》)。慧立为他做的传记——大概是根据于玄奘自己的记载的——写玄奘的事迹最详细,为中国传记中第一部大书。传中记玄奘的家世和求经的动机如下:
玄奘,俗姓陈,缑氏人。兄弟四人,他第四。他的二哥先出家,教他诵习经业。他后来也得出家,与兄同居一寺。他游历各地,访求名师,讲论佛法,后入长安,住大觉寺。他“既遍谒众师,备餐其说;详考其义,各擅宗途;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莫知适从;乃誓游西方,以问所惑;并取《十七地论》,以释众疑”。
这是玄奘求法的目的。他后来途中有谢高昌王的启,中有云:
……远人来译,音训不同;去圣时遥,义类乖舛;遂使双林一味之旨分成当现二常,他化不二之宗析为南北两道。纷纭争论,凡数百年。率土怀疑,莫有匠决。玄奘……负笈从师,年将二纪……未尝不执卷踌躇,捧经傺;望给园而翘足,想鹫岭而载怀,愿一拜临,启伸宿惑;虽知寸管不可窥天,小蠡难为酌海,但不能弃此微诚,是以束装取路。
《太平广记》同卷又说:
初奘将往西域,于灵岩寺见有松一树。奘立于庭,以手摩其枝曰:“吾西去求佛教,汝可西长。若吾归,即却东回,使吾弟子知之。”及去,其枝年年西指:约长数丈。一年,忽东回。门人弟子曰,“教主归矣”。及西迎之。奘果还。至今众谓此松为摩顶松。
这正是《西游记》里玄奘说的“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即回来”(第十二回,又第一百回)的话的来源了。这也可证取经故事的神话化。
欧阳修《于役志》说:
景祐三年丙子七月,甲申,与君玉饮寿宁寺(扬州)。寺本徐知诰故第;李氏建国,以为孝先寺;太平兴国改今名。寺甚宏壮,画壁尤妙。问老僧,云:“周世宗入扬州时,以为行宫,尽圬漫之。惟经藏院画玄奘取经一壁独在,尤为绝笔。”叹息久之。
民国四年,罗振玉先生和王国维先生在日木三浦将军处借得一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影印行世。此书凡三卷,卷末有“中瓦子张家印”六个字。王先生考定中瓦子为宋临安府的街名,乃倡优剧场的所在(参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九,又卷十五),因定为南宋“说话”的一种。书中共分十七章,每章自有题目,颇似后世小说的回目。书中有诗有话,故名“诗话”。今抄十七章的目录如下:
□□□□第一。(全阙)
行程遇猴行者处第二。
入大梵天王宫第三。
入香山寺第四。
过狮子林及树人国第五。
过长坑大蛇岭处第六。
入九龙池处第七。
“遇深沙神”第八。(题阙)
入鬼子母国处第九。
经过女人国处第十。
入王母池之处第十一。
入沉香国处第十二。
入波罗国处第十三。
入优钵罗国处第十四。
天竺国度海之处第十五。
转至香林寺受《心经》第十六。
到陕西王长者妻杀儿处第十七。
我们看这个目录,可以知道在南宋时,民间已有一种《唐三藏取经》的小说,完全是神话的,完全脱离玄奘取经的真故事了。这部书确是《西游记》的祖宗。内中有三点,尤可特别注意:(1)猴行者的加入。(2)深沙神为沙和尚的影子。(3)途中的妖魔灾难。
先说猴行者。《取经诗话》中,猴行者已成了唯一的保驾弟子了。第二节说:
僧行六人,当日起行。法师语曰:“今往西天,程途百万,各人谨慎。”……偶于一日午时,见一白衣秀才,从正东而来,便揖和尚:“万福,万福!和尚今往何处?莫不是再往西天取经否?”法师合掌曰:“贫僧奉敕,为东土众生未有佛教,是取经也。”秀才曰:“和尚生前两回去取经,中路遭难。此回若去,千死万死。”法师曰:“你如何得知?”秀才曰:“我不是别人。我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我今来助和尚取经。此去百万程途,经过三十六国,多有祸难之处。”法师应曰:“果得如此,三世有缘,东土众生获大利益。”当便改呼为“猴行者”。
此中可注意的是:(1)当时有玄奘“生前两回取经,中路遭难”的神话。(2)猴行者现白衣秀才相。(3)花果山是后来小说有的,紫云洞后来改为水帘洞了。(4)“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一句,初读似不通,其实是很重要的;此句当解作“八万四千个猕猴之王”(说详下章)。
我们选录《诗话》中比较有趣味的一段——火类坳头的白虎精:
……只见岭后云愁雾惨,雨细交霏。云雾之中,有一白衣妇人,身挂白罗衣,腰系白褶,手把白牡丹花一朵,面似白莲,十指如玉。……猴行者一见,高声便喝:“想汝是火类坳头白虎精,必定是也!”妇人闻语,张口大叫一声,忽然面皮裂皱,露爪张牙,摆尾摇头,身长丈五。定醒之中,满山都是白虎。被猴行者将金镮杖变作一个夜叉,头点天,脚踏地,手把降魔杵,身如蓝靛青,发似朱砂,口吐百丈火光。当时白虎精哮吼近前相敌,被猴行者战退。半时,遂问虎精甘伏未伏。虎精曰:未伏。猴行者曰:“汝若未伏,看你肚中有一个老猕猴。”虎精闻说,当下未伏,一叫猕猴,猕猴在白虎精肚内应。遂教虎开口吐出一个猕猴,顿在面前,身长丈二,两眼火光。白虎精又云,我未伏。猴行者曰:“汝肚内更有一个。”再令开口,又吐出一个,顿在面前。白虎精又曰未伏。猴行者曰:“你肚中无千无万个老猕猴,今日吐至来日,今月吐至来月,今年吐至来年,今生吐至来生,也不尽。”白虎精闻语,心生忿怒;被猴行者化一团大石,在肚内渐渐会大;教虎精吐出,开口吐之不得,只见肚皮裂破,七孔流血。喝起夜叉,浑门大杀,虎精大小粉骨尘碎,绝灭除踪。
说到这里,我要退回去,追叙取经故事里这个猴王的来历。何以南宋时代的玄奘神话里忽然插入了一个神通广大的猴行者?这个猴子是国货呢?还是进口货呢?
前不多时,周豫才先生指出《纳书楹曲谱补遗》卷一中选的《西游记》四出,中有两出提到“巫枚只”和“无支祁”。《定心》一出说孙行者“是骊山老母亲兄弟,无支祁是他姊妹”。又《女国》一出说:
似摩腾伽把阿难摄在瑶山上,若鬼子母将如来围定在灵山上,巫枝祁把张僧拿在龟山上。不是我魔王苦苦害真僧,如今佳人个个要寻和尚。
周先生指出,作《西游记》的人或亦受这个巫枝祁故事的影响。我依周先生的指点,去寻这个故事的来源;《太平广记》卷四六七李汤条下,引《古岳渎经》第八卷云:
禹理水,三至桐柏山,惊风走雷,石号木鸣,五伯拥川,天老肃兵,不能兴。……禹因鸿蒙氏、章商氏、兜卢氏、犁娄氏,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祁,善应对言语,辨江、淮之浅深,原隰之远近;形若猿猴,缩鼻高额,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颈锁大索,鼻穿金铃,徙淮阴之龟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
这个无支祁是一个“形若猿猴”的淮水神,《词源》引《太平寰宇记》,说略同。周先生又指出朱熹《楚辞辨证·天问》篇下有一条云:
此间之言,特战国时俚俗相传之语,如今世俗僧伽降无之祈,许逊斩蛟蜃精之类,本无稽据,而好事者遂假托撰造以实之。
据此,可见宋代民间又有“僧伽降无之祈”的传说。僧伽为唐代名僧,死于中宗景龙四年(710)。他住泗州最久,淮、泗一带产生许多关于他的神话(《宋高僧传》十八,《神僧传》七)。降无之祈大概也是淮、泗流域的僧伽神话之一,到南宋时还流行民间。
但上文引曲词里的无支祁,明是一个女妖怪,他有“把张僧拿在龟山上”的神话。龟山即是无支祁被锁的所在,大概这个无支祁,无论是古的今的,男性女性,始终不曾脱离淮、泗流域。这是可注意的第一点,因为《西游记》小说的著者吴承恩(见下章)是淮安人。第二,《宋高僧传》十八说,唐中宗问万回师,“彼僧伽者,何人也”?对曰:“观音菩萨化身也。”《僧伽传》说他有弟子三人:慧岸、慧俨、木叉。木叉多显灵异,唐僖宗时,赐谥曰真相大师,塑像侍立于僧伽之左,若配飨焉。传末又说“慧俨侍十一面观音菩萨傍”。这也是可注意的一点,因为在《西游记》里,惠岸和木叉已并作一人,成为观音菩萨的大弟子了。第三,无支祁被禹锁在龟山足下,后来出来作怪,又有被僧伽(观音菩萨化身)降伏的传说;这一层和《取经神话》的猴王,和《西游记》的猴王,都有点相像。或者猴行者的故事确曾从无支祈的神话里得着一点暗示,也未可知。这也是可注意的一点。
以上是猜想猴行者是从中国传说或神话里演化出来的。但我总疑心这个神通广大的猴子不是国货,乃是一件从印度进口的。也许连无支祁的神话也是受了印度影响而仿造的。因为《太平广记》和《太平寰宇记》都根据《古岳渎经》,而《古岳渎经》本身便不是一部可信的古书。宋、元的僧伽神话,更不消说了。因此,我依着钢和泰博士(Paror A.von Sta¨el Holstein)的指引,在印度最古的纪事诗《拉麻传》(Rāmāyana)里寻得一个哈奴曼(Hanumān),大概可以算是齐天大圣的背影了。
《拉麻传》大约是二千五百年前的作品,纪的是阿约爹国王大刹拉达的长子,生有圣德和神力;娶了一个美人西妲为妻。大刹拉达的次妻听信了谗言,离间拉麻父子间的感情,把拉麻驱逐出去,做了十四年的流人。拉麻在客中,遇着女妖苏白;苏白爱上了拉麻,而拉麻不睬他。这一场爱情的风波,引起了一场大斗争。苏白大败之后,奔到楞伽,求救于他的哥哥拉凡纳,把西妲的美貌说给他听,拉凡纳果然动心,驾了云车,用计赚开拉麻,把西妲劫到楞伽去。
拉麻失了他的妻子,决计报仇,遂求救于猴子国王苏格利法。猴子国有一个大将,名叫哈奴曼,是天风的儿子,有绝大神通,能在空中飞行,他一跳就可从印度跳到锡兰(楞伽)。他能把希玛拉耶山拔起背着走。他的身体大如大山,高如高塔,脸放金光,尾长无比。他替拉麻出力,飞到楞伽,寻着西妲,替他们传达信物。他往来空中,侦探敌军的消息。
有一次,哈奴曼飞向楞伽时,途中被一个老母怪(Su⁃rasā)一口吞下去了。哈奴曼在这个老魔的肚子里,心生一计,把身子变的非常之高大;那老魔也就不能不把自己的身子变大,后来越变越大,那妖怪的嘴张开竟有好几百里阔了;哈奴曼趁老魔身子变的极大时,忽然把自己身子缩成拇指一般小,从肚里跳上来,不从嘴里出去,却从老魔的右耳朵孔里出去了。
又有一次,哈奴曼飞到希玛拉耶山(刚大马达山)中去访寻仙草,遇着一个假装隐士的妖怪,名叫喀拉,是拉凡纳的叔父受了密计来害他的。哈奴曼出去洗浴,杀了池子里的一条鳄鱼,从那鳄鱼肚里走出一个受谪的女仙。那女仙教哈奴曼防备喀拉的诡计,哈奴曼便去把喀拉捉住,抓着一条腿,向空一摔,就把喀拉的身体从希玛拉耶山一直摔到锡兰岛,不偏不正,刚刚摔死在他的侄儿拉凡纳的宝座上!
吴玉搢的《山阳志遗》卷四还有许多关于吴承恩的材料,今录于下:
嘉靖中,吴贡生承恩,字汝忠,号射阳山人,吾淮才士也。英敏博洽,凡一时金石碑版嘏祝赠送之词,多出其手。荐绅台阁诸公皆倩为捉刀人。顾数奇,不偶,仅以岁贡官长兴县丞。贫老乏嗣,遗稿多散佚失传。邱司徒正纲收拾残缺,得其友人马清溪、马竹泉所手录,又益之以乡人所藏,分为四卷,刻之,名曰《射阳存稿》(又有《续稿》一卷)。五岳山人陈文烛为之序。其略云:“陈子守淮安时,长兴徐子与过淮。往汝忠丞长兴,与子与善。三人者呼酒韩侯祠内,酒酣论文论诗,不倦也。汝忠谓文自‘六经’后,惟汉、魏为近古。诗自《三百篇》后,惟唐人为近古。近时学者徒谢朝华而不知畜多识,去陈言而不知漱芳润,即欲敷文陈诗,难矣。徐先生与予深韪其言。今观汝忠之作,缘情而绮丽,体物而浏亮,其词微而显,其旨博而深。收百代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沉辞渊深,浮藻云骏,张文潜以后一人而已。”其推许之者,可谓至极。读其遗集,实吾郡有明一代之冠。惜其书刊板不存,予初得一抄本,纸墨已渝敝。后陆续收得刻本四卷,并续集一卷,亦全。尽登其诗入《山阳耆旧集》,择其杰出者各体载一二首于此,以志瓣香之意云。
幸得《山阳志遗》里录有吴承恩的诗十一首,我们转载几首在这里:
平河桥
短篷倦向河桥泊,独对青旗枕臂眠。日落牛蓑归牧笛,潮来鱼米集商船,绕篱野菜平临水,隔岸村炊互起烟。会向此中谋二顷,间搘藜杖听鸣蝉。
堤上
平湖渺渺漾天光,泻入溪桥喷玉凉。一片蝉声万杨柳,荷花香里据胡床。
对月感秋,四之一
湘波卷桃笙,齐纨扇方歇。秋来本无形,潜报梧桐叶。啼蛩代鸣蝉,其声亦何切!繁霜结珠露,忽已如初雪。六龙驱日车,羲和不留辙。群生总如梦,独尔惊豪杰。大笑仰青天,停杯问明月。
二郎搜山图歌
李在惟闻画山水(李在,明宣德时画家),不谓兼能貌神鬼。笔端变幻真骇人,意态如生状奇诡。少年都美清源公,指挥部从扬灵风。星飞电掣各奉命,搜罗要使山林空。名鹰攫拿犬腾啮,大剑长刀莹霜雪。猴老难延欲断魂,狐娘空洒娇啼血。江翻海揽走六丁,纷纷水怪无留踪。青锋一下断狂虺,金锁交缠禽毒龙。神兵猎妖犹猎兽,探穴捣巢无逸寇。平生气焰安在哉?爪牙虽存敢驰骤!我闻古圣开鸿蒙,命官绝地天之通。轩辕铸镜禹铸鼎,四方民物俱昭融。后来群魔出孔窍,白昼搏人繁聚啸。终南进士老钟馗,空向宫闱啖虚耗。民灾翻出衣冠中,不为猿鹤为沙虫。坐观宋室用五鬼,不见虞廷诛四凶。野夫有怀多感激,无事临风三叹息:胸中磨损斩邪刀,欲起平之恨无力。救日有矢救月弓,世间岂谓无英雄?谁能为我致麟凤,长享万年保合清宁功?
这一篇《二郎搜山图歌》很可以表示《西游记》的作者的胸襟和著书的态度了。
第三部分(八十一难)是《西游记》本身。这一部分有四个来源。第一个来源自然是玄奘本传里的记载,我们上文已引了最动人的几段。那些困难,本是事实,夹着一点宗教的心理作用。他们最能给小说家许多暗示。沙漠上光线屈折所成的幻影渐渐地成了真妖怪了,沙漠的风沙渐渐地成了黄风大王的怪风和罗刹女的铁扇风了,沙漠里四日五夜的枯渐渐地成了周围八百里的火焰山了,烈日炎风的沙河渐渐地又成了八百里“鹅毛飘不起”的流沙河了,高昌国王渐渐地成了大唐皇帝了,高昌国的妃嫔也渐渐地成了托塔天王的假公主和天竺国的妖公主了。这种变化乃是一切大故事流传时的自然命运,逃不了的,何况这个故事本是一个宗教的故事呢?
第二个来源是南宋或元初的《唐三藏取经诗话》和金、元戏剧里的《唐三藏西天取经》故事。这些故事的神话的性质,上文已说明了。依元代杂剧的体例看来,吴昌龄的《西游记》虽为元代最长的六本戏,六本至多也不过二十四折;加上楔子,也不过三十折。这里面决不能记叙八十一难的经过。故这个来源至多只能供给一小部分的材料。
第三个来源是最古的,是《华严经》的最后一大部分,名为《入法界品》的(晋译第三十四品,唐译第三十九品)。这一品占《华严经》全书的四分之一,说的只是一个善财童子信心求法,勇猛精进,经历一百一十城,访问一百一十个善知识,毕竟得成正果。这一部《入法界品》便是《西游记》的影子,一百一十城的经过便是八十一难的影子。我们试看《入法界品》的布局:
(1)文殊师利告善财言:“善男子,于此南方,有一国土名曰可乐,其国有山名为和合;于彼山中,有一比丘名功德云。汝诣彼问,云何菩萨学菩萨行,修菩萨道,乃至云何具普贤行。”……
(2)功德云比丘告善财言:“善男子,南方有国名曰海门,彼有比丘名曰海云。汝应诣彼问菩萨行。”……
(3)海云比丘告善财言:“善男子,汝诣南方六十由旬,有一国土名曰海岸,彼有比丘名曰善住。应往问彼云何菩萨修清净行。”
(4)善住比丘言:“善男子,于此南方,有一国土名曰住林,彼有长者名曰解脱。汝诣彼问……”
这样一个转一个的下去,直到一百一十个,直到弥勒佛,又得见文殊师利,遂成就无量大智光明,“不久当与一切佛等,一身充满一切世界”。这一个“信心求法,勇猛精进”的故事,一定给了《西游记》的著者无数的暗示。
《读〈西游记考证〉》(董作宾)
在《考证》里面,适之先生说:“花果山是后来小说有的;紫云洞,后来改为水帘洞了。”在这一点,我们也曾寻出来些踪迹。因为看《淮安志》的时候,偶然看见《艺文》里面有“朱世臣题云台山水帘洞”的标题,想到水帘洞是美猴王的发祥地;也算这部《西游记》的出发点;不无研究的价值。于是就加意探访,果然寻到了水帘洞的去处。
嘉庆《海州志》,卷第十一,《山川》:
姚陶《登云台山记》……夜半,呼仆夫乘月登山,观日出。由殿东石径上一里许,为水帘洞;洞中石泉极浅,冬夏不竭,泉甚甘美。云为三元弟兄修真处。……
云台山,就是郁州。他有许多名字是:“苍梧山”“青峰顶”“青风顶”“覆釜山”“逢山”“郁州”等等。晋、宋之间,南北相争,颇为要地,并曾侨置青、冀二州。云台的名字,是万历年间起的。此山是海边的一个孤岛,周围约有二百余里。《志》又称:
云台,向在海中,禁为界外;康熙十六年,奏请复为内地。
《西游记》的沙和尚的来历(胡适)
日本保存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是小说《西游记》的一个最早的形式,此书分十七章,其第八章说玄奘遇见深沙神的故事,大意说玄奘前身两世取经,中途都被深沙神吃了。此次深沙神化了一道金桥,使玄奘一行七人从金桥上过,过了深沙。
这个深沙的神就是《西游记》里的沙和尚的最早形式。他原来是那大沙漠的大神。
唐朝有崇拜“深沙神王”的风气,见于日本入唐求的的几位大师的目录。
常晓的承和六年(839)请来目录里有:
《深沙神记》并《念诵法》一卷
又有:
深沙神王像一躯
常晓说:
右唐代玄奘三藏远涉五天,感得此神。此是北方多闻天王化身也,今唐国人总重此神救灾成益,其验现前,无有一人不依行者。寺里,人家,皆在(有?)此神,自见灵验,实不思议,具事如记文。请来如件。
圆珍的诸录里(大中八年及大中十一年,854—857)也有:
《深沙神王记》一卷
安然(延喜二年,902)的综合的《真言密教部类总录》也有:
《深沙神记》并《念诵法》一卷(晓)
深沙神王像一躯(晓)
1959.5.9夜
(据《胡适手稿》第八集)
跋《销释真空宝卷》(胡适)
《销释真空宝卷》抄本一卷,和宋元刻的西夏文藏经同在宁夏发现,故当时有人据此定为元抄本。这个证据是不够的。敦煌石室的藏书,有五世纪的写经,也有十世纪的写经;正如我的案头不妨有敦煌唐写本,也不妨同时有民国二十年的日历。
我初见此卷,颇疑心此卷是明朝的写本,也许是晚明的本子。研究的结果更使我相信晚明之说。卷中称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王”。这个称号起于元大德十一年(1307)。到明嘉靖九年(1530)始改称“至圣先师”。但这样的一个封号,绝不是一经公布便会到民众文字里去的,也不是一经政府改号便会消灭的。故这个尊号可以证明此卷不会写在元大德以前,却不足证明此卷不出于明嘉靖以后。
卷中有好几处说到一个真空祖师,如云:
有真空,老祖师,大开方便。
又云:
亏真空,老祖师,提开油面。
劝今人,离四相,识得真空。
又云:
遇着我,真空祖,说与来踪。
又云:
亏我祖,老真空,大开方便。
教贫儿,才识的,去路来踪。
此卷是演唱真空和尚的教理的,故名为《销释真空宝卷》。
《中国人名大辞典》补遗(页一三)有个真空和尚:
号清泉,万历中京师慈仁寺僧,著《篇韵贯珠集》一卷……
所论反切,破碎支离,颇为清代讲音韵家所诟病。
不知道他是不是此卷中的真空。如果真是他,此卷应写在万历以后了。
此卷中写真空的宗派,如下:
把正法,隐藏了,年深日久。
从生下,老古拙,重整莲宗。
南大方,北无际,诸佛出世。
说印宗,和善财,又有真空。
亏我祖,老真空,大开方便,
教贫儿,才识的,去路来宗。
卷中别处又提到:
有古拙,传无济(际?),佛性圆通。
有明期,同清引,亲传祖意,
通僧官,说教典,显望(妄?)明真。
论无相,共无为,亲传三昧,
有无往,坐山林,自己真功。
隆(旁注“雷”字)恩寺,说善财,人缘广大,
宝金山,仿功(公?)案,接引迷人。
有印宗,度徒弟,进求如意。
说陕西,有万逢,烧火寻真。
论大方,老和尚,见闻之觉。
说蕴空,修净业,劝人修行。
这些和尚都不见于史传,无可考证。
吴承恩死在万历八年(1580),他的《西游记》不知作于何年,大概是他早年的作品,出版当在十六世纪的中叶(约1560)。此书流行到西北,至少需要三四十年的传播。所以我的意思以为《真空宝卷》的著作至早不得在万历中期(约1600)以前,也许还要更晚一点。我还有个旁证。我买得一部嘉靖三十四年(1555),北京刻的《清源妙道显圣真君二郎宝卷》,其中也有很多的“三,三,四”的十字句子曲词,文体与《真空宝卷》颇接近;中间夹着许多散曲,有《清江引》,《一封书》等等曲调,又有五言和七言的句子。这里面也有《唐僧取经》的故事,却和吴承恩的《西游记》小说大不相同。他说,行者赴会,把二郎的母亲云花压在太山底下。二郎把母亲救出后:
母子得相逢,坐在宝莲宫。
想起心猿意,要拿孙悟空。
果然
移山倒海拿行者,翻江搅海捉悟空。……
撒下天罗合地网,拿住行者压山中。
悟空若得脱身去,单等东土取经僧。
二郎变化广大神通,因为救母亲,追赶金乌也为自身,收了三光,二意双行,压住行者,单等唐朝取经僧……
唐僧领旨辞圣主,出了长安往西行。
单身独自无护法,步步游行一个人。
登山迈岭多劳苦,沟沟涧涧最难行。……
到了山中无出路,要见活佛难上难。……
正是长老为难处,猛听人语叫连天。
叫声师父救救我,情愿为徒把经担。
唐僧一见忙念咒,太山崩裂在两边。
行者翻身拜师父,担经开路上西天。
〔乐道歌〕
老唐僧,去取经,丹墀领旨拜主公,谢圣主,出朝门,前行来到一山中。收行者,做先行,逢山开路无人阻,遇山叠桥鬼怪惊。老祖一见心欢喜,高叫徒弟孙悟空,望前走,有妖精,师徒俩,各用心。又收八戒猪悟能。两家山,遇白龙,流沙河里收沙僧。望前走,奔雷音,连人带马五众僧。唐僧随着意马走,心猿就是孙悟空。猪八戒,精气神。沙僧血脉遍身通。师徒们,不消停,竟奔雷音取真经。……
《西游记》的演化(郑振铎)
现在且先将朱本和杨本的“回目”对照的列表于下:
这一个目录已足够表现朱本和杨本是什么性质的东西。朱本虽未写明刻于何时,但观其版式确为隆、万间之物。——其出现也许还在世德堂本《西游记》之前。杨本亦未详知其刊刻年月。但杨致和若为余象斗的同辈,则其书也当为万历二十年左右之物。我意,朱、杨二本,当皆出于吴氏《西游记》。而朱本的出现,则似在杨本之前。何以言之?
朱鼎臣之删节吴氏书为《西游释厄传》,当无可疑。其书章次凌杂,到处显出朱氏之草草斧削的痕迹。朱本第一卷到第三卷,叙述孙悟空出身始末者,离吴氏书的本来面目,尚不甚远,亦多录吴氏书中的许多诗词。其第四卷,凡八则,皆写陈光蕊事,则为吴氏书所未有,而由朱氏自行加入者。其所本,当为吴昌龄的《西游记》杂剧。盖二者之间,同点极多。因此卷为朱氏所自写,遂通体无一诗词,与前后文竟若二书,不同一格。其第五卷到第八卷,从“袁守诚妙算无私曲”到“唐三藏被妖捉获”,他的作风又开始与一到三卷相同。吴氏书的诗词也被保存了不少。
从隋、唐间无名氏的《补江总白猿传》起,到宋人话本《陈从善梅岭失妻》止,白猿便总是反串着魔王拉瓦那的。《白猿传》所叙的白猿盗去欧阳纥妻,陈从善话本所叙的申公盗去张如春,都和孙行者盗去金鼎国王女,魔王拉瓦那盗去拉马之妻赛泰(Sita)相类。大有可能,拉马耶那的故事传述到中国的时候,助人者的猴子和盗妻者的魔王便混淆在一处而成为一人的了。《梅岭失妻记》话本云:
且说那梅岭之北,有一洞,名曰申阳洞。洞中有一怪,号曰白申公,乃猢狲精也。弟兄三人,一个是通天大圣,一个是弥天大圣,一个是齐天大圣,小妹便是泗州圣母。这齐天大圣,神通广大,变化多端,能降各洞山魈,管领诸山猛兽,兴妖作法,摄偷可意佳人,啸月吟风,醉饮非凡美酒。与天地齐休,日月同长。
他还能差使山神,幻化山店。后来的孙行者是免不了有些白申公或白猿的影子的。吴昌龄还说他偷盗金鼎国王女为妻。《西游记》小说,却把这重要的情节删去了,只是着力地写闹天宫的事。小说里的孙行者遂与白猿相离得较远了。
闹天宫的来历,于华光天王的故事,二郎神的故事,鬼子母揭钵的故事,大约都有所取材的吧。
《中国小说史》(郭箴一)
《西游记传》就是丘真人所作,借以说金丹之旨的。丘真人即长春真人丘处机。真人是山东的道士(登州、栖霞人)曾应元太祖之聘,西游万里,涉沙漠,行积雪中,千辛万苦的结果,达于雪山的幕营。其事见于《元史》的《释老传》。
岁己卯太祖乃蛮命近臣,持诏求之。处机乃与弟子十有八人,同往见焉。明年宿留山北;又明年趣使再至。乃发抚州,径数十国为地万有余里。盖蹀血战场,避寇叛域,绝粮沙漠,自昆仑历四载而始达雪山。常马行深雪中,马上举策试之,未及积雪之半。既见,太祖大悦。
其弟子李志常为此著《长春真人西游记》二卷。然此自是别本。本书是明代无名氏所作,借唐之名僧玄奘三藏入天竺赍佛经以归的事实,运其绝大的幻想,把佛旨用小说的体裁演述出来。玄奘之传在《旧唐书·方伎传》中,其所著《大唐西域记》即入竺的的纪行,极有名的。
僧玄奘、陈氏,洛州、偃师人,太业末出家。博涉经论,尝谓翻译者多有讹谬,故就西域广求异本,以参验之。贞观初随商人往游西域。玄奘既辨博出群,所在必为讲释论难,蕃人远近咸征服之。在西域十七年,经百余国,悉解其国之语,仍采其山川谣俗,土地所有,撰《西域记》十二卷。贞观十九年,归至京师。太宗见之,与之谈论大悦。于是诏将梵文六百五十七部于宏福寺翻译。(《旧唐书》)
由此看来玄奘入竺的始末很明白了。然唐人的小说在《独异志》里曾加了多少的粉饰,说:
沙门玄奘、唐武德时往西域取经,行至罽宾国,道险虎豹,不可过,奘不知为计,乃锁房门而坐,至夕开门,见一异僧,头面疮痍,身体脓血,床上独坐,莫知来由。奘乃礼拜勤求僧口授《多心经》一卷,令奘诵之,遂得山川平易,道路开辟,虎豹藏形,魔鬼潜迹。至佛国,取经六百余部而归。(《庄岳委谈》)
在俞曲园的《曲园杂纂》中也有关于《西游记》的记事数条,其一就是引欧阳修的《于役志》记扬州、寿宁寺藏经院的壁画上有玄奘取经的图。又在《辍耕录》的院本名目中有所谓《唐三藏》,在《录鬼簿》里也载有吴昌龄的《唐三藏西天取经》之目。这样,玄藏入竺之事,从唐末起已做成了故事,并表现于画中,至金、元之际,且有关于这事实的剧,是很明白的了。小说家本这等的传奇更取《神异经》《十洲记》等神仙谭做材料。逞其绝大的想像力,设种种妖魔的危害与三徒弟的保护等荒诞缪悠之着想,就作成这一部书。全书一百回。以“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始,以“径回东土,五圣成真”终。
原来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的一仙石,含天地这精气,生了一石猴。此石猴旋从群猿在花果山、水帘洞内称为美猴王。后游西牛、贺洲,从须菩提祖师修仙道,命法名孙悟空,学了七十二般变化之术,一个筋斗飞行十万八千里,又因入龙宫取得禹王的遗物金箍棒,所以所向无敌,猴王之威不可当。适被召至天上,怒其授官之小,曾大斗天宫二次,依佛祖如来的法力才镇压住,监押在五行山下。当玄奘三藏入竺之际,孙悟空其厄已释,请为弟子,另外还有猪悟能(即猪八戒,豚之妖精)、沙悟净(即沙和尚,河童之精)二人从之。周流十四年,大小八十一难,备尝辛苦,幸赖三徒弟的法力,征服群妖魔怪,渐达天竺,得了三十五部五千零四十八卷的经,于贞观二十七年返唐京:受太宗皇帝以下的欢迎。再驾香风赴西天,鹫灵峰头霞彩聚集,极乐世界祥云霭霭,各得成道正果为诸佛罗汉;于大众合掌归依之中,十方三世一切佛,诸尊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密的大团圆遂告终结。在《五杂俎》上面说:
《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
吴氏本《西游记》的八十一难,与古本或不尽同。吴氏写作《西游记》的真意,虽不见得像《证书》《新说》《真诠》《原旨》诸家之所云,但其受有当时(嘉靖到万历)思想界三教淆混的影响,却是很明白的事实。其对于佛与仙的并容,同尊,正和屠隆的《昙花》《修文》,汪廷讷的《长生》《同升》相同。其不大明了佛教的真实的教义,也和屠、汪诸人无异。我们观于吴氏《西游记》第九十八回中所开列的不伦不类的三藏目录,便知他对于佛学实在是所知甚浅的。其必以九九八十一难为“数尽”,为“功成行满”者,也全是书生的阴阳数理的观念的表现。陈元之的序道:
旧有序……其序以为孙,狲也,以为心之神。马,马也,以为意之驰。八戒其所戒八也;以为肝气之木。沙,流沙,以为肾气之水。三藏,藏神,藏声,藏气之三藏,以为郛郭之主;魔,魔;以为口耳鼻舌身意恐怖颠倒幻想之障。故魔以心生,亦以心摄。是故摄心以摄魔;摄魔以还理;还理以归之太初。即心无可摄,此其以为道之成耳。
假如所谓“旧序”,确是吴氏所自为,则陈氏所称“此其书直寓言者哉!”或很可信。作者殆是以古本《西游记》为骨架,而用他自己(或他那一个时代)的混淆佛道的思想,讽刺幽默的态度,为其肉与血,灵与魂的了。
总 读《西游记》者,不知作者宗旨,定作戏论。余为一一拈出,庶几不埋没了作者之意。即如第一回有无限妙处;若得其意,胜如罄翻一大藏了也。篇中云《释厄传》,见此书读之,可释厄也。若读了《西游》,厄仍不释,却不辜负了《西游记》么?何以言释厄?只是能解脱便是。又曰: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盖猴言心之动也,石言心之刚也。心不刚,斩世缘不断,不可以入道。入道之初,用得刚字着,故显个石字,心终刚。入道味不深,不可以得道。得道之后,用刚字不着,故隐了石字,大有微意,何可埋没?又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见得人不为圣贤,即为禽兽。今既登王入圣,便不为禽兽了,所以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也。人何可不为圣贤,而甘为禽兽乎?又曰: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了本论,即是庄子为婴儿,孟子不失赤子之心之意。若如佛与仙与神圣三者躲过轮回。又曰: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更无一个为身命者,已是明白说了也。余不必多为注脚,读者须自知之。
《新说西游记》总批(清)张书绅
《西游》一书,古人命为证道书,原是证圣贤儒者之道。至谓证仙佛之道,则误矣。何也?如来对三藏云:“阎浮之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多淫多佞,多欺多诈,此皆拘蔽中事。”彼仙佛门中,何尝有此字样?故前就盂兰会,以及化金蝉,已将作书的题目大旨,一一点明,且不特此也,就如传中黑风山、黄风岭、乌鸡国、火焰山、通天河、朱紫国、凤仙郡,是说道家那一段修仙?是说僧家那一种成佛?又何以见得仙佛同源?金丹大旨,求其注解,恐其不能确然明白指出。真乃强为幻渺,故作支离,不知《西游》者也。长春原念人心不古,身处方外,不能有补,故借此传奇,实寓《春秋》之大义,诛其隐微,引以大道,欲使学业焕然一新。无如学者之不悟也,悲夫!
《西游》又名《释厄传》者何也?诚见夫世人,逐日奔波,徒事无益,竭尽心力,虚度浮生,甚至伤风败俗,灭理犯法,以致身陷罪孽,岂非大厄耶?作者悲悯于此,委曲开明,多方点化,必欲其尽归于正道,不使之复蹈于前愆,非“释厄”而何?
《西游》一书,以言仙佛者,不一而足。初不思佛之一途,清静无为,必至空门寂灭而后成。即仙之一道,虽与不同,然亦不过采炼全真,希徒不死。斯二者,皆远避人世,惟知独善一身,以视斯世斯民之得失,漠不相关。至于仁义礼智之学,三纲五伦之道,更不相涉。此仙佛之事也,今《西游记》是把《大学》诚意正心、克己明德之要,竭力备细,写了一尽,明显易见,确然可据,不过借取经一事,以寓其意耳,亦何有于仙佛之事哉?
《西游记》称为四大奇书之一。观其龙宫海藏、王阙瑶池、幽冥地府、紫竹雷音,皆奇地也;玉皇王母、如来观音、阎罗龙王、行者、八戒、沙僧,皆奇人也;游地府、闹龙宫、进南瓜、斩业龙、乱蟠桃、反天宫、安天会、盂兰会、取经、皆奇事也;西天十万八千里,筋斗云亦十万八千里,往返十四年五千零四十八日,取经即五千零四十八卷,开卷以天地之数起,结尾以经藏之数终,真奇想也;诗词歌赋,学贯天人,文绝地记,左右回环,前伏后应,真奇文也。无一不奇,所以谓之奇书。
《西游》一书,是把一个人从受胎成形起,直写至有生以后,又从有生以后,真写到老,方才罢手。分而言之,有唐僧、行者、八戒、沙僧、白马之疏;合而计之,实即一人之四肢五脏全形耳。五圣成真,是人一生之事业已完。有此功德文章,自可以垂千古而不朽。此即长生之学,此即至善之旨也。
仙佛之事,与人世无涉,且幻渺而不可知。人事之常,日用之所不可离,虽愚夫愚妇,莫不共知。若必以人事之所不可知者解之,何得如以人事之所共易知者解之?与其以世事之无益者而强解之,何得如以人生之有益者而顺释之?
《孟子》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方才作得将相,方才建得功业,方才成得大圣大贤。是正面写而明言之。彼三藏之千魔百怪,备极苦处,历尽艰难,方才到得西天,取得真经,成得正果。是对面写而隐喻之。《孟子》一章,是言纲领旨趣;《西游》一部,正是细论条目功夫。把一部《西游记》,即当做《孟子》读亦可。
八百里黄风岭,八百里流沙河,八百里火焰山,八百里通天河,八百里荆棘岭,八百里稀柿洞,八百里狮驼国。问其名皆八,究其处有七,皆人生之大魔障也。
《西游记》,却从东胜写起,唐僧又在中华,其相隔不知几万千也,如何会合得来?看他一层一层,有经有纬,有理有法,贯串极其神妙,方知第一回落笔之际,全部的大局,早已在其胸中,非是作了一段,又去想出一段也。
或谓孙行者大闹天宫,普天神将尚且不能擒拿。西天路上区区小妖,反又不能取胜,似此荒唐,何乃自相矛盾?初不知断章取义,其中原有至理。即如闹天宫,原是写小人。譬如有一小人,在此横行,即有许多君子实在亦无法可制,此其一也。又如火云洞,原是讲借债,未借之先,就是铁罗汉,亦不能相强;既借之后,就是李老君,亦不能相抗。此原理之不胜,非力之不胜也。故交战处,原写本题之妙意,人情世事之至理。若真认作刀兵,则误矣。
何谓怪?盖乃非常之谓也。心无物欲,神气自然和平,一有所私,举动各别,面貌非常,此其所以为怪也。
钉钯棒杖乃即人心之主杖,故随心变化,任意卷舒。独是八戒之钯,非不利而且美,惟其有勾齿,终不如棒杖之正直,是以贪嘴爱懒,此其所以常想丈人也。
人心物欲多端,则茅柴满腹。钉钯二字,设想绝妙,非是钯地之宝,正是耕心之具,安能尽得八戒之钯,以为人心之一大快也哉?
通人读书,只往通处解,所以愈读愈明,不通人读书,只往不通处解,所以愈读愈不明。即如郑庄公名寤生,此原不过作者下此一字,便好起恶字,以与后爱段叔一句,作一文章关照。在读者,不过看通其文意即了,何必定深究其所生?况此不过一乳名,初无甚紧要关系;在为父母者,原无所不命,而当日亦未必于此,即有心,在后世就生出许多的议论见解。呜呼!郑国远矣,固不得趋而视之;庄公没矣,又不能起而问之,若必如是解,则晋文公名重耳,岂真两重耳朵耶?曹操名阿瞒,岂又瞒其父之所生耶?诚如是,则世更有以鸡犬牛羊命名者,不知又当作何解?在古人未必有此事,在后世则强要作此解,不过徒以文字之相害耳,乌足以读古人之书,乌足以解古人之书也?
《西游》一书,不唯理学渊源,正见其文法井井。看他章有章法,字有字法,句有句法,且更部有部法,处处埋伏,回回照应,不独深于理,实更精于文也。后之批者,非惟不解其理,亦并没注其文,则有负此书也多矣。
天人性命之学,东山泗水之书,已无不道。诗词传赋之文,周秦唐汉之时,已无不作。降而稗官、野史之传奇,多系小说。虽极其精工灵巧,亦觉其千手雷同,万章一法,未为千古擅场之极作也。孔子云:“述而不作。”盖上焉者,不敢作;下焉者,又不肯作。回翔审视,几无可下笔之处矣。长春计及于此,所以合三者而兼用之,本孔、孟之深心,周、汉之笔墨,演出传奇锦绣之文章,其中各极其妙,真文境之开山,笔墨之创见。写一天宫,写一地府,写一海藏,写一西天,皆前代之所阁笔,后世之所绝无,信非学贯天人,文绝地记者,乌足以道其只字也?自古学已远,文尚富丽,或以夸多,或以争幻,此不过一大书店,藏经柜耳。五尺之村童,录之有余,何足以言文,又何足以为奇也?
人生学业不成,皆因物欲多故。外边的魔障,即是内里的私欲,故云:“心生,种种魔生也。”若一直写去,未免腐而无味。看他形容饮食之人,则写出一蝎子精;言非礼之视,则画出一多目怪。写得奇异,状得更奇异。
《西游》自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起,一路编年纪月,历叙寒暑,魔怪本于阴阳,克复顺乎四时。此乃以山岳作砚,云霞作笺,长虹为笔,气化为文。读之如入四时寒暑之中,俯仰其间,而莫识风云之奥妙也。
天地以太极生两仪四象,树木以根本发枝叶花果,人以一心生出仁义礼智,一身行出忠孝廉节。是人生在世,如同天地,如同树木。则学问文章,原本天地之自然。不是长春做出天地自然之文章,正是天地自然有此文章,不过假长春之笔墨以为之耳。夫天地至大,却不遍写。起首落笔第一句,先写一东胜神洲,写一花果山。真是妙想天开,奇绝千古。夫东胜紧对西天,神洲紧对佛天。心之精灵无所不通,故曰神洲;身之德行无所不备,故曰佛天。一东一西,一神一佛,以海比地,以西作天,由花结果,从地升天。自心生海岛,树长神洲,以见根深者叶茂,本固者枝荣。莫不本阴阳之气化,至理之本然。是以有天地,即有风云气化;有树木,即有枝叶花果;有人,即有仁义礼智之心,忠孝廉节之事。是风云气化,乃天地自然之文章;枝叶花果,乃树木自然之文章;仁义礼智,忠孝廉节,乃人生自然之文章,此方是夫子之文章。人若不读《西游》之文章,不知《西游》之文章,而欲以笔墨堆砌,强为文章,又乌睹所谓文章者也?
人心只得一个,道心只有一条,心顾可多耶?然云《密多心经》者何哉?盖密者,静也,闭也,寂寞也,圣人以此洗心涤虑,退藏于密也。多心,即气禀人欲之私也。必须将此种心。条条涤洗,件件寂寞,其德方明,而至善乃可止。此所以为《密多心经》,实克己之全功也。
一部《心经》,原讲君子存理遏遇之要,何以云色不异空?盖色乃像也,即指各利富贵之可见者而言。此原身外之物,毫无益于身心性命,虽有若无,故曰不异空。又何以云空不异色?盖空即指修己为学之事也。人看是个空的,殊不知道明德立之后,禄位名寿无不在其中,与有者无少间,故曰不异色。由是观之,人以为色者,不知却是空,所谓“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者是也。人以为空者,不知却是色,所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者是也。再观齐景公,有马千驷,伯夷叔齐,民到于今称之;孰有孰空,人亦可以概悟矣。玉皇张主,盖言心也;天蓬元帅,实蔽塞此心者也;卷帘大将,开明此心;九齿钉钯,顿开心上之茅塞者也。克己复礼,原是心上的一部功夫。所以降妖捉怪,纯以行者之为首先要务也。
如来何以单要坐莲台?盖莲取其出污泥而不染,以喻学者返本还原,尽性复初,非去其气禀人欲,旧染之污,而不得知其本来也。
夫何以为观音大士?盖士为学者之通称,故曰士。观音乃所以学大人之学者,故称观音大士,此指无位者而言,故又称白衣大士。看他把方外的许多名目,全然附会成一部理学文章,此更觉奇。但不知当原果有此等名号,抑亦后人因作奇书,凭空捏设编造也。
《封神》写的是道士,固奇;《西游》引的是释伽,更奇。细思一部《大学》,其传十章,一字一句,莫非释之之文,却令人读之,再不作此想,方见奇书假借埋藏之妙。
曹溪在广东韶州府东南,内有南华寺,六祖尝演法于此,乃仙境也。
此书不妙在谈天说地,怪异惊人,正妙在循规蹈矩,不背朱注,将一部《大学》,全然借一释字脱化出来,再令人意想不到,真正奇绝。
《西游原旨》读法(清)刘一明
(一)《西游》之书,乃历圣口口相传、心心相印之大道。古人不敢言者,丘祖言之;古人不敢道者,丘祖道之。大露天机,所关最重。是书在处,有天神护守。读者须当净手焚香,诚敬开读。如觉闷倦,即合卷高供,不得亵慢。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二)《西游》立言,与禅机颇同。其用意处,尽在言外。或藏于俗语常言中,或托于山川人物中。或在一笑一戏里,分其邪正;或在一言一字上,别其真假。或借假以发真,或从正以劈邪。千变万化,神出鬼没,最难测度。学者须要极深研几,莫在文字上隔靴搔痒。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三)《西游》神仙之书也,与才子之书不同。才子之书论世道,似真而实假;神仙之书谈天道,似假而实。真才子之书尚其文,词华而理浅;神仙之书尚其意,言淡而理深。如此者,方可读《西游》。
(四)《西游》贯通三教一家之理。在释则为《金刚》《法华》,在儒则为《河洛》《周易》,在道则为《参同》《悟真》。故以西天取经,发《金刚》《法华》之秘;以九九归真,阐《参同》《悟真》之幽;以唐僧师徒,演《河洛》《周易》之义。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五)《西游》,一案有一案之意,一回有一回之意,一句有一句之意,一字有一字之意。真人言不空发,字不虚下。读者须要行行着意,句句留心,一字不可轻放过去。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六)《西游》,世法道法说尽,天时人事说尽。至于学道之法,修行应世之法,无不说尽。乃古今丹经中第一部奇书。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七)《西游》有转生杀之法,窃造化之道,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非一切执心着意,顽空寂灭之事。学者须要不着心猿意马,幻身肉囊,当从无形无象处,辨别出个真实妙理来,才不是枉费功夫。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八)《西游》大道,乃先天虚无之学,非一切后天色相之邪术。先将御女闺丹,炉火烧炼劈开,然后穷究正理,方有着落。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九)《西游》每宗公案,或一二回,或三四回,或五六回,多寡不等。其立言主意,皆在公案冠首,已明明题说出了。若大意过去,未免无头无脑,不特妙义难参,即文辞亦难读看。阅者须要辨清来脉,再看下文,方有着落。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十)《西游》每回妙义,全在提纲二句上。提纲要紧字眼,不过一二字。如首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灵根”即上句字眼,“心性”即下句字眼。可见灵根是灵根,心性是心性,特用心性修灵根,非修心性即修灵根。何等清亮,何等分明!如次回,“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悟彻”即上句字眼,“断魔”即下句字眼。先悟后行,悟以通行,行以验悟,知行相需,可以归本,合元神矣。篇中千言万语,变化离合,总不外此提纲之义。回回如此,须要着眼。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十一)《西游》取真经,即取《西游》之真经。非《西游》之外,别有真经可取。是不过借如来传经,以传《西游》耳。能明《西游》,则如来三藏真经,即在是矣。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十二)《西游》每宗公案,收束处,皆有二句总结,乃全案之骨子。其中无数妙义,皆在此二句上着落,不可轻易放过。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十三)《西游》乃三五合一,贞下起元之理。故唐僧贞观十三年登程,路收三徒,十四年回东,此处最要着眼。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十四)《西游》通关牒文,乃行道者之执照凭信,为全部之大关目。所以有各国宝印,上西而领,回东而交,始终郑重,须臾不离,大要慎思明辨,方能得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十五)《西游》大有破绽处,正是大有口诀处。惟有破绽,然后可以起后人之疑心,不疑不能用心思。此是真人用意深处,下笔妙处。如悟空齐天大圣,曾经八卦炉锻炼,已成金刚不坏之躯,何以又被五行山压住?玄奘生于贞观十三年,经十八年报仇,已是贞观三十一年,何以取经时又是贞观十三年?莲花洞,悟空已将巴山虎、倚海龙打死,老妖已经识破,何以盗葫芦时,又变倚海龙?此等处大要着意。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十六)通关牒文,有各国宝印,乃《西游》之妙旨,为修行人安身立命之处,即他家不死之方。此等处,须要追究出个真正原由来。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十七)《西游》每过一难,则必先编年记月,而后叙事,隐寓攒年至月,攒月至日,攒日至时之意。其与取经回东,交还贞观十三年牒文,同一机关,所谓贞下起元,一时辰内管丹成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十八)《西游》有着紧合尖处,莫如芭蕉洞、通天河、朱紫国三案。芭蕉洞,言火候次序,至矣尽矣。通天河,辨药物斤两,至矣尽矣。朱紫国,写招摄作用,至矣尽矣。学者若于此处参入,则金丹大道可得其大半矣。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十九)《西游》有合说者,有分说者。首七回,合说也。自有为而入无为,由修命而至修性。丹法次序,火候工程,无不俱备。其下九十三回,或言正,或言邪,或言性,或言命,或言性而兼命,或言命而兼性,或言火候之真,或拨火候之差,不过就一事而分晰之,总不出首七回之妙义。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二十)《西游》即孔子穷理尽性至命之学。猴王西牛贺洲学道,穷理也;悟彻菩提妙理,穷理也。断魔归本,尽性也。取金箍棒,全身披挂,销生死簿,作齐天大圣,入八卦炉锻炼,至命也。观音度三徒,访取经人,穷理也。唐僧过双叉岭,至两界山,尽性也。收三徒,过流沙河,至命也。以至群历异邦,千山万水,至凌云渡,无底船,无非穷理尽性至命之学。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二十一)《西游》有劈邪归正,有证正劈邪之笔。如女人国配夫妻,天竺国招驸马,证正中劈邪也。狮驼国降三妖,小西天收黄眉,隐雾山除豹子,劈邪归正也。真人一意双关,费尽多少老婆心。盖欲人人成仙,个个作佛耳。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二十二)《西游》有写正道处,有劈傍门处。诸山洞妖精,劈傍门也。诸国土君王,写正道也。此全部本义。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二十三)《西游》所称妖精,有正道中妖精,有邪道中妖精。如小西天、狮驼洞等妖,傍门邪道妖也。如牛魔王、罗刹女、灵感大王、赛太岁、玉兔儿,乃正道中未化之妖,与别的妖不同。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二十四)《西游》演卦象,有重复者,特因一事而发之,虽卦同而意别,各有所指,故不妨重复出之。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二十五)《西游》有欲示真而先劈假之法。如欲写两界山行者之真虎,而先以双叉岭之凡虎引之。欲写东海龙王之真龙,而先以双叉岭蛇虫引之。欲写行者、八戒之真阴真阳,而先以观音院之假阴假阳引之。欲写蛇盘山之龙马,而先以唐王之凡马引之。欲写沙僧之真土,而先以黄风妖之假土引之。通部多用此意。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二十六)《西游》有最难解而极易解者。如三徒已到长生不老之地,何以悟空又被五行山压住,悟能又有错投胎,悟净又贬流沙河,必须皈依佛教,方得正果乎?盖三徒皈依佛教,是就三徒了命不了性者言;五行山、云栈洞、流沙河,是就唐僧了性未了命者言。一笔双写,示修性者不可不修命,修命者不可不修性之义。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二十七)《西游》有不同而大同者。如《西游记》本为唐僧西天取经而名之,何以将悟空公案,著之于前乎?殊不知悟空生身于东胜神洲,如唐僧生身于东土大唐;悟空学道于西牛贺洲,如唐僧取经于西天雷音;悟空明大道而回山,如唐僧得真经而回国;悟空出炉后而入于佛掌,如唐僧传经后而归于西天。事不同而理同,总一《西游》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二十八)《西游》每到极难处,行者即求救于观音,为《西游》之大关目,即为修行人之最要着。盖以性命之学,全在神明觉察之功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二十九)《西游》前七回,由命以及性,自有为而入无为也;后九十三回,由性以及命,自无为而归有为也。通部大义,不过如是。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三十)《西游》,三藏喻太极之体,三徒喻五行之气。三藏收三徒,太极而统五行也;三徒归三藏,五行而成太极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三十一)《西游》言唐僧师徒处,名讳有二,不可一概而论。如玄奘、悟空、悟能、悟净,言道之体也;三藏、行者、八戒、和尚,言道之用也。体不离用,用不离体,所以一人有二名。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三十二)《西游》写唐僧师徒,有正用,有借用。如称陈玄奘、唐三藏、孙悟空、孙行者、猪八戒、猪悟能、沙悟净、沙和尚,正用也;称唐僧、行者、呆子、和尚,借用也。正用专言性命之实理,借用兼形世间之学人,不得一列混看。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三十三)《西游》以三徒,喻外五行之大药,属于先天,非后天有形有象之五行可比。须要辨明源头,不得在肉皮囊上找寻。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三十四)《西游》写三徒,皆具丑相。丑相者,异相也。异相即妙相。正说着丑,行着妙。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所以三徒到处人多不识,见之惊疑。此等处,须要细心辨别。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三十五)《西游》写三徒本事不一:沙僧不变,八戒三十六变,行者七十二变。虽说七十二变,其实千变万化,不可以数计。何则?行者为水中金,乃他家之真阳,属命,主刚主动,为生物之祖气,统七十二候之要津,无物不包,无物不成,全体大用,一以贯之,所以变化万有,神妙不测。八戒为火中木,乃我家之真阴,属性,主柔主静,为幻身之把柄,只能变化后天气质,不能变化先天真宝,变化不全,所以七十二变之中,仅得三十六变也。至于沙僧者,为真土,镇位中宫,调和阴阳,所以不变。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三十六)《西游》写三徒神兵,大有分晓。八戒、沙僧神兵,随身而带。惟行者金箍棒,变绣花针,藏在耳内,用时方可取出。此何以故?夫钉钯宝杖,虽是法宝,乃以道全形之事,一经师指,自己现成。若金箍棒,乃历圣口口相传,附耳低言之旨,系以术延命之法,自虚无中结就,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纵横天地莫遮栏,所以藏在耳内。这些子机秘妙用,与钉钯、宝杖,天地悬远。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三十七)《西游》以三徒喻五行之体,以三兵喻五行之用。五行攒簇,体用俱备。所以能保唐僧取真经,见真佛。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三十八)《西游》写悟空,每到极难处,拔毫毛变化得胜。但毛不一,变化亦不一。或拔脑后毛,或拔左臂毛,或拔右臂毛,或拔两臂毛,或拔尾上毛,大有分别,不可不细心辨别。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三十九)《西游》写悟空变人物,有自变者,有以棒变者,有以毫毛变者。自变棒变,真变也;毫毛变,假变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四十)《西游》称悟空、称大圣、称行者,大有分别,不可一概而论,须要看来脉如何。来脉真,则为真;来脉假,则为假。万勿以真者作假,假者作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四十一)悟空到处,自称孙外公,又提五百年前公案。孙外公者,内无也。五百年前者,先天也。可知先天之气,自虚无中来,乃他家不死之方,非一己所产之物。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四十二)《西游》,孙悟空成道以后,入水不溺,入火不焚,大闹天宫,诸天神将,皆不能胜。何以保唐僧西天取经,每为妖精所困?读者须将此等处,先辨分明,方能寻得出实义。若糊涂看去,终无会心处。盖行者之名,系唐僧所起之混名也。混名之名,有以悟的必须行的说者,有以一概修行说者。妖精所困之行者,是就修行人说,莫得指鹿为马。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四十三)《西游》,唐僧师徒,每过一国,必要先验过牒文,用过宝印,才肯放行。此是取经第一件要紧大事,须要将这个实义,追究出来。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四十四)《西游》经人注解者,不可胜数。其中佳解,百中无一。虽悟一子《真诠》,为《西游》注解第一家,未免亦有见不到处。读者不可专看注解,而略正文。须要在正文上看注解,庶不至有以讹传讹之差。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四十五)读《西游》,当先在正文上用功夫,翻来覆去,极力参悟,不到尝出滋味实有会心处,不肯休歇。如有所会,再看他人注解,扩充自己识见,则他人所解之臧否可辨,而我所悟之是非亦可知。如此用功,久必深造自得。然亦不可自以为是,尤当求师印证,方能真知灼见,不至有似是而非之差。
以上四十五条,皆读《西游》之要法。谨录卷首,以结知音,愿读者留心焉。
(清·刘一明《西游原旨》卷首,巴蜀书社,《藏外道书》第八册)
《西游证道书》(节录)(清)西陵残梦道人汪澹漪笺评
第一回批语:
澹漪子曰:《西游记》一书,仙佛同源之书也。何以知之?曰即以其书知之。彼一百回中,自取经以至正果,首尾皆佛家之事,而其间心猿意马,木母金公,婴儿姹女,夹脊双关等类,又无一非玄门妙谛,岂非仙佛合一者乎?大抵老释原无二道,世尊曾言过去五百世,作忍辱仙人。而紫阳真人亦言,如能忘机息虑,即与二乘坐禅相同。是言仙不能离佛,言佛不能离仙也。今观书中开卷即言心猿求仙学道,而所拜之仙,乃名须菩提祖师。按,须菩提为如来大弟子,神仙中初无此名号,即此可见仙即是佛,业已显然明白。而仙佛之道,又总不离乎一心,此心果能了悟,则万法归一,亦万法皆空,故未有悟能、悟净,而先有悟空,所谓成佛作祖,皆在乎此。此全部《西游》之大旨也。世人未能参透此旨,请勿浪读《西游》。
又曰:自有天地,便有阴阳五行,此阴阳五行,不但诸人离他不得,即仙佛亦离他不得。然阴阳本无形象,总寄于五行之中。五行有内有外:在外者,凡天地间一切耳闻目见之属皆是;在内者,不可见,不可闻,各藏于人之身中,在各人自修自炼,道家所谓攒族五行,又云颠倒五行。金丹大旨,其妙处止可心悟,而不可言传。然人心妄念纷纷,何从收摄,所以篇中特揭出云:五行山下定心猿。以见心不可定,仍须以五行定之。盖心犹火也,不丽于木,则丽于空,火无一刻而不燃,而猿又世间跳跃好动之物,故以为人心之比。按,此书中师徒四众,并马而五,已明明列为五项矣。若以五项配五行,则心猿主心,行者自应属火无疑。而传中屡以木母、金公,分指能、净,则八戒应属木,沙僧应属金矣。独三藏、龙马,未有专属,而五行中偏少水、土二位,宁免缺陷?愚谓土为万物之母,三藏既称师父,居四众之中央,理应属土;龙马生于海,起于涧,理应属水。如是庶五行和合,不致偏枯乎?若夫心猿应为火,而传中或又指为金,(如三十八回金木参玄,四十七回金木垂慈,八十六回金公施法,是也。)沙僧本配金,而传中或又指为土,(如八十八回心猿木土授门人,八十九回金木土计闹豹头山,是也。)似属矛盾。然五行原大段剖析不得,分之则五,合之则一,且一行中亦自具有五行,如土本生金。而土中何尝无木,何尝无水,无火,推此以论,莫不皆然。由此言之,行者何必不配金,沙僧何必不配土,况此书乃证道借喻,数人姓名原属乌有子虚,是何人真见唐僧取经,实实有八戒挑担,沙僧牵马乎?若必如此看《西游记》,又何异刻舟求剑,胶柱鼓瑟,向痴人前说梦乎?此一部大头脑,聊向第一回拈出发明之。
第二十二回批语:
流沙河畔,收却悟净,则四象和合矣,五行攒聚矣,此一部《西游》之小团圆也。到后来五圣成真,方是大团圆。然设无此廿二回之小团圆,顾安得有一百回之大团圆乎?按,此四众之来,或前或后,初若无意凑合,而其中实有铁板次序,井然不容紊乱。何以言之,取经以三藏为主,则三藏为中意之土无疑矣;土非火不生,故出门即首收心猿,是为南神之火;火无水不能既济,故次收意马,是为北精之水;水旺则能生木,故次收八戒,是为东魂之木;木旺必须金制,故又次收沙僧,是为西魄之金。合而言之,南火北水,东木西金,总以卫此中土,正与水、火、木、金、土之定位相配,此作者一片苦心,千古未经拈出。若非半非居士与余两人今日冷眼觑破,岂不被李卓吾、叶仲子辈瞒杀乎?
《西游原旨叙》(清)杨春和
尝读《庄子》斫轮之说,而不胜慨然也。圣贤《四书》、《六籍》,如日月之经天,江河之行地,其为世所童而习、幼而安者,尽人而皆然也,顾安得尽人而领圣贤之精髓乎?审如是也,则龙门邱真人《西游记》一书,又何以读焉?其事怪诞而不经,其言游戏而无纪,读之此,孰不视为传奇小说乎?虽然,《庄子》抑又有言矣。“筌者,所以得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得兔,得兔而忘蹄”。盖欲得鱼兔,舍筌蹄知无所藉手;既得鱼兔,泥筌蹄知何以自然?数百年来,有悟一子之真诠,而后读之者,始知《西游记》为修炼性命之书矣。然其中有缺焉而未解,解焉而未详者,则尽美而未尽善也。晋邑悟元子,同流杰士也。其于《阴符》、《道德》、《参同》、《悟真》,无不究心矣。间尝三复斯书,二十余年,细玩白文,详味诠注,始也由象以求言,由言以求意,继也得意而忘言,得言而忘象,更著《西游原旨》,并撰读法,缺者补之,略者详之,发悟一子之所未发,明悟一子之所未明,俾后之读《西游记》者,以为入门之筌蹄可也;即由是而心领神会,以驯至于得鱼忘筌,得兔忘蹄焉,亦无不可也。岂必尽如斫轮之说,徒得古人之糟粕已耶?
嘉庆己未仲春二月题于龙山书屋中,皋邑介庵杨春和。
(《西游原旨》卷首)
《西游原旨跋》(清)张阳全
尝思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人得丹而天地其壮乎。我悟元老师,胸罗造化,学贯古今。心如太虚,言犹河汉。阐扬北派,拈金莲之七朵;赞咏西游,标长春之一枝。注明原旨,解翼真诠。揭显数百年埋没之精义,泄露亿万世知音之指南。其源清,其旨远。其注文也,符天人浑化之妙;其解理也,彰天人合发之秘。其发覆也,每于戏谑中而推出天机;其破迷也,专在俗情内而敲开冥枢。至于篇中,屡引诗词,证经典,包卦象,藏图书,化板肉之意旨,为神奇之解悟。或演三教一家,或指性命双修,或寓药物斤两,或示火候爻铢。以及法财秘密,颠倒窍妙,招摄作用,下手真诀。无一不条分缕晰〔析〕,而和盘托出。盖欲后之读《西游》者,顿悟本原,渐修妙旨,始也顺而止,既则顺以动,观象辞而玩天宝,使象罔以得玄珠也。而要非学通海天,道应潮星,固未易一二为蠡管辈言也。仆学类井蛙,道犹醯鸡。念三十载之钻研,本欲逃瓮;输一半句之卢都,翻致羸瓶。肯綮之未尝,精髓何敢望?幸久嚼《原旨》,乃徐悦《西游》。窃愿绽骨为笔,研血为墨,而写此书。
洮阳门人张阳全谨跋。
(《西游原旨》卷末)
《西游原旨跋》(清)冯阳贵
原夫《西游》之作,乃长春真人,开精一心学之宗,阐三教一家之理,渡学者出洪波而登道岸者也。奈何今人去古益远,知识渐隘,未易入门,艰于参奥,更兼讹传盲引之流,遍充寰宇,以致好学志士,往往误入傍门曲径,到老无成。仁人君子,宁不痛惜而悲悯哉?吾师旨穷一贯,派衍龙门,体真人释厄之婆心,垂慈注释。部首先立读法四十五条,提示要领;每回末结七言绝句一首,会通真谛。一百回中,摈斥傍门,彰明正道。下学上达之工程,炯炯如照;升堂入室之阶级,历历可循。约繁于简,裒难于易。虽太极浩渺,直示人回头便见;即真性涵空,实指我肯心现成。乾坤无非刚柔,坎离即是实虚。阴阳不离动静,造化只在逆从。纵然玄奥无穷,究竟总归一气。所谓震雷霆之法鼓,聋俗猛惊;张星月之慈灯,迷途乍亮。俾真人之原旨毕露,实吾侪之大幸获读者也。若夫转天枢,回头柄,和四象,攒五行之神功,智者自能审察,又非余小子末学薄识,所可私议妄参者也。而今而后,尊德乐道之士,孰玩则心中顿悟,诚叩则灵核决开。且也辨大道于歧途,不至入铁围而忘返;显天根于人事,庶几得云路而渐登。志士若果勉力深造,必能自得,不啻吾师觌面授之也。
侍侧愚徒冯阳贵跋。
(《西游原旨》卷末)
《西游记叙言》(清)雨香
《西游记》无句不真,无句不假。假假真真,随手拈来,头头是道。看之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思之如抽茧剥蕉,层出不穷。解之以诠,如珠喷星汉,攀不可阶;如锦织云霞,梭成无缝。虽有游夏才也莫赞,况区区驽末,向来以悟一子诠是遵,好似一做官人官话。夫记也奚借乎诠显,且难尽于诠指,抑敢竟以诠泄。必欲诠之,必亲切有味,始令人观之心领神会。倘不以诠明记,而或以诠障记,诠有何味,更何有益?不但无益于目游人,亦何益于《西游记》?是诠之不如无诠,一任《西游》自在虚灵,玲玲珑珑、活活泼泼之为愈也。盖全记渡世慈航,分明指示,能静中参悟之,原非秘藏不露者。入大海捞针,不得针,另摸一针示人以为即是,不知果是耶否?全记不作一浮谈赘字,怀明记记不全者,略节要旨,方便记半,以私幸坐井观耳。然而捞凡几度,稿凡几易,用心亦太困矣,妄心亦已甚矣。要觅真针是,先须忘妄心,未曾磨铁杵,那得绣花针?是耶否耶?亦只是对月之穿,蹲山之钓,料应上仙翁海量,定不以蛙鸣科罪。
咸丰七年丁巳重阳后三日庚寅力农人雨香盥沐谨志。
(《西游记记》卷首,据清抄本)
《西游记叙言》(清)朱敦毅
《西游记》,性命书也,合三教而其揆一也。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性也,有命也,命也,有性也。天命之谓性,无声无臭,至矣。性本善,乃历劫最初之神。当其寂然不动,未发谓之中,于爻为柔,于神为阴,曰月魄,礼由阴生也。性即情之静以为之经,感而遂通,发皆中节谓之和,于爻为刚,于神为阳,曰日魂,乐由阳作也。情即性之动以为之纬,魂之与魄,互为室宅,情之与性,转而相与,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命以是明,观天命之,则义于是集,智于是立,铅于是白,而为道枢。观天之道,命也,惟精惟一;执天之行,性也,允执厥中。智仁勇,天下之达德也;精神气,丹材之全征也。神,仁也,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道其形而上者,是以养气在配义与道。成性存命,道义之门。义者,宜也。若但养性不养气,事天也,犹落第二层,未超尽心知性以知天。气,勇也。养气就是养勇,持其志而无害焉。气有主帅。气穴中之浩然者,勃如跃如则塞乎天地之间,推情合性,性光圆灵轮月矣。邵子曰:“手探月窟方知物,脚蹑天根始识人。乾遇巽时观月窟,地逢雷处见天根。”养微阳于此,包初阴于此。复姤之交,消息之机,物之终始,得朋丧朋,至诚无息,诚意慎独,名生死始,法相如是,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致,其在斯欤?其在斯欤?《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居其室,出其言,应在千里。是以善养气者能知言,知言者,即养就此物之浩然气,以通万物之客气。所谓口须应心,心心相印,如立竿见影,如呼谷传声。人心道心,惟危惟微,言出乎身,加乎民,君子之枢机也。斯时太阳星西没山根,太阳星东生海峤,浑浑然,灏灏然,空色两忘,有无互包。是故空中无极而太极,是故陈玄奘、悟空、悟能、悟净,声色化民云乎哉?西游者,浮游规中,明心见性,举东以合西,魂魄自相拘,壹是皆以修身为本,顾〔讠是〕天之明命,记之所以符性命圭旨。
戊午中秋前三日甲寅学者达斋朱敦毅赘述。
(《西游记》卷首,据清抄本)
「《西游记》(节选自《小说旧闻钞》)」(鲁迅)
(天启《淮安府志》十六《人物志》二《近代文苑》)吴承恩性敏而多慧,博极群书,为诗文下笔立成,清雅流丽,有秦少游之风。复善谐剧,所著杂记几种,名震一时。数奇,竟以明经授县贰,未久,耻折腰,遂拂袖而归,放浪诗酒。卒。有文集存于家;丘少司徒汇而刻之。
(天启《淮安府志》十九《艺文志》一《淮贤文目》)吴承恩《射阳集》四册□卷,《春秋列传序》,《西游记》。
案:康熙《淮安府志》卷十一《文苑传》及卷十二《艺文志》所载吴承恩事迹及著作,并与天启《淮安府志》同。
(同治《山阳县志》十二《人物》二)吴承恩字汝忠,号射阳山人,工书,嘉靖中岁贡生,官长兴县丞。英敏博洽,为世所推,一时金石之文,多出其手。家贫无子,遗稿多散失;邑人邱正纲收拾残缺,分为四卷,刊布于世,太守陈文烛为之序,名曰《射阳存稿》。又《续稿》一卷,盖存其什一云。
案:同志(治)卷五《职官门》明太守条下云:黄国华,隆厌二年任;陈文烛,字玉叔,沔阳人,进士,隆庆初任;邵元哲,万历初任。
(同治《山阳县志》十八《艺文》)吴承恩《射阳存稿》四卷,《续稿》一卷。
案:《西游记》不著于录自此始,光绪《淮安府志》卷二十八《人物志》卷三十八《艺文志》所载,并与此同。
(《明诗综》四十八)吴承恩字汝忠,淮安山阳人,长兴县丞,有《射阳先生存稿》。汝忠论诗,谓近时学者徒欲谢朝华之已披,而不知漱六艺之芳润,纵诗溢缥囊,难矣。故其所作,习气悉除,一时殆鲜其匹。《杨柳青》云:村旗夸酒莲花白,津鼓开帆杨柳青。壮岁惊心频客路,故乡回道几长亭。春深水涨嘉鱼味,海近风多健鹤翎。谁向高楼横玉笛,落梅愁绝醉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