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这首诗里的你是谁,甚至我是谁,还有“你领会”和“环绕你”指的是谁,有很多说法和评论,但会给人一种知道得越多越迷惑的感觉。这里只提一提费尔斯蒂纳的两点看法。一是他认为(但有人认为他这个提法很“大胆”)诗中的“你”是诗人的母亲,证据是诗人后来与母亲有关的诗里出现过“杏仁眼的影子”和“死者的杏仁眼”,还有她母亲喜欢在面包和蛋糕里放杏仁。二是《旧约·耶利米书》里这段:“耶和华的话临到我,说:‘耶利米,你看见什么?’我说:‘我看见一根杏仁枝。’耶和华对我说:‘你看得不错;因为我要看守我的话,使他实现。’”这里,在希伯来语里,“杏仁”和“看守(留心)”字形相近,读音也相近,被认为是一种双关语(《圣经》对此也有注释)。策兰把杏仁与“保持清醒(警醒)”联系起来,呼应这个双关语。还有下面提到的“词语看守着的水罐”也可能与此有关。另外,耶利米这段话属于小标题“两个异象”所说的异象之一。
注:策兰的《风景》曾说“白杨树——大地上的人类!”。德语“白杨树”(pappel),其词源据说就是拉丁文“人民”(populus),发音亦近似。薇薇安·利斯卡认为,在诗中,被连根拔起的“我的白杨树”——“我的人民”——犹太人——不断向上天祈祷。它的根向上伸展,祈求夜晚,祈求平安。但“我没有紧跟它”:拒绝紧跟白杨树的姿势,不是拒绝简单的逆转,因为简单的逆转乃是把习惯性的形象变成其负面:白杨树的根在空中。对策兰来说,这样的相反运动是不够的。白杨树继续做出其宏大的形而上姿势:它呼求水的深度和天的高度。“我没有紧跟它”:相反,诗中的我做出一个小姿势,“只是”——他强调——从地上捡起碎屑——以前的实体的残余,受苦的历史的提醒物——放在桌子(人建造的东西)上保存,拒绝深度和高空。舍弃水中石头,舍弃神圣之词所围绕的原始、永恒的元素,诗歌之词保存桌面上的碎屑,因为它代表人类的领悟,代表毁灭性的历史留下的碎屑,在这种历史的面前,原本传承下来的神圣之词那有意义的圆圈,如今只是一条箴言项圈:先辈的箴言隽语、传承下来的真理,曾经是人类的珠宝,现在已失去其可信性,变成项圈和累赘。
詹姆斯·莱昂说,策兰创造的诗人作为摆渡人的隐喻,可以有多种解读,而所有这些解读都符合他开始发展的诗歌理论。首先,诗人摆渡人是一种稀有的个体,他运送未说出的原始语言,跨越沉默之河,进入诗歌语言。诗人摆渡人亦可被视为那个跨越普遍的沉默屏障的人,这沉默屏障把难以说出和未说出的语言与说出的语言隔开。就策兰个人生活而言,这个隐喻可被视为他把他本人作为犹太人的他者身份,运送到当代德语的领域里。还可解读成他努力把大屠杀受害者哑默的声音从沉默运送到说话里。策兰在翻译完瓦莱里《年轻的命运女神》之后致函友人,坚称尽管各种语言有相似之处,但它们不仅是不同的,而且隔着深渊。摆渡人的任务是运载他的语言越过深渊,同时保持对两岸的意识。里昂在这里还援引阿克塞尔·格尔豪斯(Axel Gellhaus)的话说,策兰努力用一种被第三帝国非人化和几乎摧毁的德语写作,乃是试图跨越隔在他内心的诗歌声音与当代德语之间的那个深渊。总之,对这个诗人摆渡人的概念的多重和互叠的解读,可用乔治·斯坦纳的一个论断来概括:“策兰自己的全部诗歌都是被译‘入’德语的。”言外之意是,真实的、未说出的本地语无声地沉潜在德语底下。
《阿西西》
翁布里亚之夜。
蒙上教堂钟和橄榄叶的银光的翁布里亚之夜。
有你搬到这里的石头的翁布里亚之夜。
有石头的翁布里亚之夜。
哑默,攀入生命里的哑默。
来,重新注满每个罐子。
陶罐。
陶工之手在那里牢牢生长的陶罐。
被一只影子之手永远封住的陶罐。
盖着影子之印的陶罐。
石头,你往哪里望都是石头。
让那只灰动物进来。
缓缓而行的动物。
在最赤裸的手撒下的雪中缓缓而行的动物。
面对那个砰然关上的词的缓缓而行的动物。
吞吃你手中的睡眠的缓缓而行的动物。
明亮,没有洒下任何安慰的明亮。
死者——他们仍然在乞讨,方济各。
p.s.1953年10月,策兰访问意大利翁布里亚地区的阿西西,这里是圣方济各的出生地。方济各曾经为了修复教堂而乞讨石头,他还因喜爱动物而被视为动物的守护神。据阿尔弗雷德·凯勒塔特说,策兰曾在逗留阿西西期间购买英国作家G.K.切斯特顿著的《圣方济各传》(St. Francis of Assisi)。凯勒塔特还说,策兰表示此诗也间接指涉他夭折的儿子弗兰索瓦,弗兰索瓦与方济各的名字弗兰西斯的拼写和读音都相近。
《纪念保尔·艾吕雅》
把那些词放进这死者的墓里,
他是为了活着才说它们。
把他的头搁在它们中间,
让他感到
那些渴望之舌,
那些钳子。
把那个词放在这死者的眼睑上,
他拒绝把它给他,
给那个称他为汝的人,
那个词
他跳跃的心血经过它
当一只赤裸如他自己的手
把那个称他为汝的人
系在未来的树上。
把这个词放在他的眼睑上:
或许
他那依然是蓝的眼睛将呈现
更为陌生的第二种蓝,
而那个称他为汝的人
将与他一起梦见:我们。
注:策兰这首诗写的是艾吕雅不道德的一面。艾吕雅在1950年拒绝参与声援被判死刑的捷克超现实主义诗人、纳粹集中营幸存者扎维斯·卡兰德拉。卡兰德拉被处决,艾吕雅则于两年后去世。策兰以卡兰德拉的名义请求把艾吕雅视为“汝”,但艾吕雅拒绝,从而“把那个称他为汝的人系在未来的树”——绞刑架上。现在艾吕雅的眼睛已经闭上,而策兰要求把那个词,那个缺失的词,那个未说出的词放置在艾吕雅闭上的眼睛上,这既是具体的(因为他已经是一个死去的诗人),也是隐喻的(对那个“汝”字视而不见)。也许那个词将作为救赎的标志,被重新放置在这位被理性化的诗人眼睛前,因为他的眼睛有义务去看见另一个人。
据安妮·卡森解释,策兰这首诗也许是对自己说话,他推荐一种说话方式,其中包括充盈与虚空、不与是、钟面与阴影。时间安排分配给他的阴影:这里量度的,是变化的单位。变化意味着失去,但诗人可以蔑视它,把时光的两面攥在一起,星期五晚上和星期一早上、不在场与在场分不开。策兰在这样做的时候,句子是精心构筑的:不分开是和不。在是和不之间,策兰赋予诗人取消差异的权利,赋予诗人加深死亡的消极性的资格。策兰谈到世界的收缩,并把自己视为努力攀上世界的制高点,在那里他可以回忆和说话。他描述的不是一个记忆库,而是一个游移的黑色空间,诗人在那黑色空间里储存数据,精确得仿佛他在用一条线把星星缒下来似的。诗结束时,策兰在丰盛与节俭之间,在他自己那系在越往下垂越微小的线上的词语与充满着世界的游荡的词语的激浪之间作出区别。他的词语绝不过量。它被脱去了阴影。它的节俭的机制是简白的:不分开是和不。
《来自沉默的论证》
——给勒内·夏尔
在黄金与遗忘之间的
锁链中联结:
黑夜。
两者都抓住它。
两者都各行其是。
联结它,
现在你也把那想破晓的
与每一天联结起来:
飞越星星的词,
溢出大海的词。
每个人都有他的词。
每个人都有向他歌唱的词
当那群猎犬猛咬他的脚后跟——
每个人都有向他歌唱然后凝结的词。
它,黑夜,有
飞越星星溢出大海的词,
它有变成沉默的词,那词血
不会在毒牙刺破音节时
凝结。
黑夜有它那变成沉默的词。
针对其他词,
其他被骗子的耳朵引诱,
很快就要爬在时间和季节上的词,
那词终于挺起作证,
终于,在只有锁链哐当响的时候,
向置身于黄金与遗忘之间
又是两者永久亲人的黑夜
作证——
那么,告诉我,
那词在哪里破晓,如果不是
与躺在泪水河床上的黑夜一起,
那一次又一次向落日展示
播下的种子的黑夜?
《葡萄农》
他们收获他们眼睛的葡萄酒,
他们榨出所有的饮泣,还有这个:
如此被黑夜强求,
他们背靠着的黑夜,那墙;
如此被石头强迫,
他们的拐杖在那上面
对着回答的沉默讲话的石头——
他们的拐杖,那仅仅一次,
仅仅一次在秋天,
当一年如葡萄膨胀成死亡的时候,
那仅仅一次透过喑哑
而把话直接讲入想象的矿道的拐杖。
他们收获,他们榨出葡萄酒,
他们挤压时间如同挤压他们的眼睛,
他们把嘬吸和饮泣像藏进酒窖那样
藏进他们用一双双被黑夜坚实了的手
建造起来的太阳墓里:
好让一张口稍晚也许会渴念这个——
一张晚口,像他们自己的,
俯向瞎和瘸——
一张干旱从深处向上朝它冒泡的口,同时
天空垂入融蜡似的大海里,并且
闪烁在远方,像蜡烛头,
当嘴唇终于湿润。
注:策兰的小儿子埃里克说出的第一个词是法语“花”(fleur),策兰写这首诗时,最初的标题也是法语,后来再改为德语。这首诗的手稿被完整保留下来,共八稿,历时两个月。相关的文章或讨论有不少,这里根据韩裔学者金水·拉斯穆森的专文,摘录若干提示,然后摘录一段伽达默尔的评论。拉斯穆森说,学者贝恩德·维特在分析该诗手稿的演进之后得出结论,认为这首诗摆脱了关于一个孩子如何学习说话的逸事,变成一种关于通过语言来得到解放的元叙述。拉斯穆森对此提出异议或者说补充,认为这首诗是关于释放各种有待并将继续有待实现的潜能。在主题上,该诗描述一种从石头到眼睛、从黑暗到夏天的运动。第七行强调“寻找”词是一次事件。第九行似乎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因为它标志着这首诗的临界点和中心。之后,诗描述生长的花,以及将来获得更大自由的可能性。拉斯穆森说,第九行根据彼得·松迪和温弗里德·门宁豪斯等学者的分析,乃是该诗的均匀点和视觉中心。这行诗经得起各种解读,视乎读者如何准确理解那个破折号而定。例如把它视为谓语,还是类比,还是替代。如果视为谓语,则主语“花”便与谓语“盲人的词”联系起来。
其结果是一种决定性的判断,也即花被归入词语的一般类别(盲人的词)。如果把破折号视为类比,则花就像盲人的词,它因为我的眼睛和你的眼睛的水而出现。这里语言与自然便建立对等关系,花如词,词如花。如果把破折号视为替代,则盲人的词就是一朵形象化的花,一朵语言之花。由此可见,这个破折号被注入了它本身不具有的意义。破折号在这里不仅联系花与盲人的词,而且刚好是前八行与后八行的分界线,诗文本在这里从过去式转到现在式。伽达默尔说,此诗的草稿的解释价值必须得到定稿的证明。草稿也许具有浓厚的历史意味,但不可用它来为定稿的解释引路。草稿显示这首诗的完成乃是一个不断压缩和省略的过程。这使人想起策兰所敬仰的马拉美,马拉美曾经说:“真诗的主要任务乃是省略,把每一个思想的开始和结束尽可能去掉,以便读者能够享受想办法完成整体的乐趣。”伽达默尔总结说:“我不觉得马拉美这段话能够准确地描述马拉美自己的诗学方法,我也完全不认同诗人的自我解释权。因为明显不过的是,这与其说是省略,不如说是压缩。甚至策兰这首《花》也表明这并非只是简单的省略,而且是强化和浓缩。”
《科隆,阿姆霍夫街》
心的时间,那些
我们梦见的人站起来维护
午夜的密码。
某种事物说入寂静,某种事物沉默,
某种事物离去。
流放者和消失者
在家里。
你们大教堂。
你们未被看见的大教堂,
你们未被听见的河流,
你们我们深处的时钟。
注:策兰与内莉·萨克斯曾于1957年在科隆见面,策兰入住阿姆霍夫街一家酒店,这条小街位于科隆大教堂与科隆犹太人居住区之间。英译者费尔斯蒂纳把本诗标题后半部分“Am Hof”按字面意思译为“At the Station”(在驿站),策兰研究者杰里·格伦后来在一篇书评中予以纠正,认为知道这个出处也许有助于理解这首诗。另外,曾有一个策兰与萨克斯通信集的版本,书名采用的就是本诗第一个词,叫作《心的时间》(Herzzeit)。
《花冠》
秋天从我手里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我们敲开果壳剥出时间,教它奔跑;
时间又赶快回到壳里。
镜子里是星期天,
梦里可以睡觉,
嘴巴讲真话。
我的目光落在我爱人的性上:
我们对望,
我们讲黑暗话,
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觉如海螺壳里的酒,
如月亮血光里的大海。
我们站在窗前拥抱,人们从街上望我们:
是他们知道的时候了!
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了,
是不安有一颗跳动的心的时候了,
是是时候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