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

「​引子」
只听见一声轰鸣,
世界仿佛裂开一道豁口,
而我飞了进去。

「献词」
怀着柔情和敬意
谨以此书献给
清白无辜的女阴

▷文前

我与非洲人总是相处得不错,我也很享受他们的陪伴。可要指挥黑人们在农场上劳作则是不一样的,他们中的许多人可是看着我长大的。有非洲大陆旅行的经验加持,我拓展了阅历,开始理解他们人生中的密码——“出生、交配和死亡”。黑人们顺应天性,他们拥有快乐的秘密,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能抗住施加于他们的苦难和羞耻,存活下来。他们在身体上和情感上都充满朝气,这让他们在生活中很好相处。只是至今为止,我还没有学会该如何应对他们的狡黠,以及他们自我保护的天性和本能。
—— 米雷拉·里恰尔迪《非洲传奇》,1982

孩子们参加了我们在伦敦一家教堂里举行的简单的结婚仪式。
当天夜里,喝过喜酒以后,我们打算上床睡觉的时候,奥莉维亚告诉了我她弟弟的烦恼。他想念塔希。
可他又非常生她的气,她说。我们出来的时候,她正打算文面。
啊呀,那怎么行,我说。太危险了。她要是感染了怎么办?
是啊,奥莉维亚说,我告诉她无论在美国还是在欧洲,没有人会割掉自己身上的皮肉。何况她要这么做的话,也应该在十一岁那年做。现在她年纪太大,不合适了。
唉,有些男人是做割礼的,我说,不过那只是去掉一点点皮。
塔希很高兴欧洲人和美国人不举行成年仪式,奥莉维亚说,这使她更加看重这种仪式。
我明白了,我说。
——《紫颜色》,1982

当有人执斧入林时,林木纷纷说道,斧柄是我们中的一个。
—— 某保险杆贴纸

先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曾意识到,我已经死去了。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年轻美丽的雌性黑豹,她和丈夫,以及丈夫的另一只配偶生活在一起。她名叫拉腊。她过得并不快乐,因为丈夫和他的另一只伴侣才是真心相爱的一对。他们友善地对待她,不过是因为这是黑豹兽群强加于他们的义务。他们甚至原本不愿接纳她介入他们的婚姻,成为妻子中的一位,因为他们俩已经非常幸福了。然而,她是兽群中“多出来”的一只母豹,这种事情又是不容许发生的。她的丈夫有时会用鼻子嗅探她的气息和她散发出来的其他气味。他有时甚至会向她求爱。但每当这种事情发生时,另一只名为拉拉的母豹就会变得烦躁起来。她和她们的丈夫——巴巴,会发生争吵,随后会引发争斗:又是咆哮,又是撕咬,还用尾巴抽打着彼此的眼睛。很快他们就厌倦了这一切冲突。他们会躺下来,一面用爪子紧紧攥住彼此,一面轻轻哭泣着。
巴巴会这样对他的心灵伴侣拉拉说,按道理我应该和她做爱,她和你一样是我的妻子。这种方式非我所愿,这是我违心接受的安排。
拉拉泪眼蒙眬地说道,我明白,最亲爱的。我为此所感受到的痛苦简直刻骨铭心。当然,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对吧?
他们俩坐在森林中的一块石头上,痛苦不堪。而无人理睬的拉腊这时已经身怀六甲,病弱交加,几近崩溃。大家都知道无人爱她,也没有其他母豹愿意和她共侍一夫。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所能听到的唯一声音是她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
不久,她就开始倾听这一声音。
拉腊,声音说道,坐在这儿,这里太阳可以亲吻你。她照做了。
拉腊,声音说道,躺在这儿,这里月亮可以整夜整夜地爱抚你。她照做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温情的亲吻和温柔的怜爱。这时声音又说道,拉腊,坐在这块石头上,看看这条溪流平静的水面下,你自己美丽的倒影。
拉腊在她内心声音的指引下平静下来。她坐在石头上,俯身望向水面。她看到了她光滑的、紫红色的小小口鼻,看到了她纤巧的、尖尖的双耳,也看到了她光滑的、闪亮的黑色皮毛。她非常美丽!更何况,她还得到了太阳温情的亲吻,得到了月亮温柔的爱抚。
整整一天,拉腊都十分满足。当丈夫的另一位妻子带着惧意,问她为什么一直微笑时,拉腊只是张大嘴巴,露出牙齿,笑意更浓了。那可怜的妻子浑身战栗地逃走了。她找来了她们的丈夫,巴巴,把他拽回来看看拉腊的模样。
当巴巴看到拉腊时,她在温情亲吻和温柔爱抚的滋养下,显得笑意盈盈的。很自然地,他迫不及待地将爪子伸向了她!他能看出,她与别人相爱了,这点燃了他的欲望。
当拉拉伤心哭泣的时候,巴巴占有了拉腊,而那时拉腊却从他的肩膀上探过头去,凝视着那一轮月亮。
日复一日地,拉腊渐渐觉得,溪水中的拉腊才是自己应有的唯一模样——她是如此美丽,又得到了如此温情的亲吻和如此温柔的爱抚。她内心的那个声音使她相信,的确如此。
如此,在一个炎炎的白昼,当巴巴和拉拉因为她而相互撕咬,恨不得将对方的耳朵扯下来时,她再也无法忍受他们的尖叫和呻吟。这时拉腊对他们俩已经毫不在意。她俯下身去,亲吻着溪水中自己恬静的倒影,然后怀揣着这个吻,一直沉到了溪底。

她的嘴角处有一道伤疤。哦,小小的,淡淡的,像是一道阴影。伤疤的形状像一根小小的羊角香蕉,或是一轮新月;也像一柄镰刀,尖角指向她的耳朵。当她微笑时,这道小小的阴影似乎滑落回她的面颊,落在她洁白的牙齿之上。当她还是匍匐着爬行的小婴儿时,她曾经捡起一根燃烧着的树枝,树枝从火堆里探出来,而她试图将树枝塞进自己的嘴里。
这是距我出生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过我从人们时常的讲述中了解到了经过:当树枝插到杜拉的嘴唇上时,她看上去完全不知所措。她并没有马上把树枝打掉,而是哀哀地哭泣着,一面伸出手臂,一面四处寻求帮助。不,讲故事的人们大笑着说,她并不是在简单地寻求帮助,她是在寻求拯救。
有人帮助她了吗?

他们总是在说,你不能哭!
这些都是前来和我们一起生活的新朋友,眼泪汪汪地迎接他们会给我们带来厄运。他们会觉得我们殴打欺负了你!不错,我们也理解,你姐姐去世了,不过……是时候摆出一副好脸色,让外国朋友们感到宾至如归了。如果你不能好好表现的话,我们就得让你妈妈把你带到别处待着了。
我怎么能相信,这些女人正是我从小相识的那些女人?怎么能相信,她们正是最熟悉杜拉,也正是杜拉最为亲近的那些女人?她几乎每天都为她们买回火柴和鼻烟,也曾将她们的水罐顶在自己头上。
这真是一场噩梦。突然之间,谈起我的姐姐成了为人所不容的事,就连为她大哭一场也不行。
我终于绝望地说道,让我们离开这里吧,妈妈。我的母亲一脸坚定地牵起了我的手,带着我离开村子,向我们的农场走去。
我们在那里待了七个礼拜。离开时,我们早就已经将庄稼打理好了。此外,农场上还住着一个男孩,如果我们决定回到村里去,他会帮我们看管和照料土地。但妈妈和我还是一直待在农场,直到连落花生都已经采收完毕,放到搁架上——就是那种远看像一顶一顶小帽子的圆形搁架——一一晒干。随后我们将果实从枯黄的植株上剥离下来,背着成堆成堆的果实,回到村子里去。
我觉得自己是那般渺小无助,尤其是杜拉已经不在我身边,与我斗嘴较劲;也不再奚落我说,我可能已经长高了一枚硬币的厚度,但还是不能和她比肩……而我的母亲就在我前面的小径上步履艰难地跋涉着,她背着的落花生几乎将她压折了腰。
我从不曾见过有谁像我的母亲那样辛勤劳作,也不曾见过有谁像她那样怀着乐天知命的高尚品格负重前行。
她会这样说道,塔希,只有拼命工作才能填补心里的空洞。
但我先前没能完全理解她的话。
而现在,我从她身后注视着她的双腿。注意到有些时候,当她努力攀登一段陡峭的山坡时,她的双腿战栗得多么厉害。在我们的农场和村子之间,有许多这样的小山。事实上,农场的气候和村子里的气候截然不同,那里炎热又潮湿,因为有一条河流经那里,农场上也还覆盖着些许植被。而村子里又炎热又干燥,树木很少。我仔细查看母亲脚后跟上的白色皮茧,内心深处感到,杜拉的死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精神上,就像落花生压在了她的后背上一样。她肩负着沉重的负担,趔趔趄趄,步履蹒跚。见她如此,我心里隐隐预感到,当我小心翼翼地循着她的脚印前行时,自己的双脚会浸染上她的血和泪。但母亲从不哭泣。尽管如此,她也和其他女人一样,如果受人召唤,前去向村长及其幕僚们的权威表示敬意,她会发出一声哭喊,那声音在礼赞中夹杂着痛楚,直冲云霄。

我并没有怀你到足月,她告诉我说。因为一天,当我洗浴完归家时,受到了一只花豹的惊吓。她的一举一动都很怪异,向我直扑过来。
我试着想象,在我们的农场和村庄之间的小道上,如果出现一只花豹,会是什么情景。眼下那里会有一些野狗和豺狼出没,但像花豹这样美丽的动物还从未出现过。
是利萨妈妈过来照顾我的。
生我的时候还顺利吗?
然而母亲的视线只是越过我的头顶,停留在了我的耳侧。当然,她喃喃说道,生你时当然很顺利。
随后,我们发现有人枪杀了她的配偶和幼崽,剥下了他们的皮毛。母亲叹息着接着说道。
这就是关于我出生的官方版故事。
如此一来,我的意识再一次从我自己和母亲的苦难中抽离出来,进入花豹的世界。很快我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在洋槐树的斑驳树影中,她正舔舐着她的幼崽,或是与她的配偶交配。紧接着,雷声轰鸣、闪电划过,她的挚爱们全都倒在地上。令她羞愧难当的是,尽管她闻到了血腥的气味,见到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在恐惧心的驱使下,她还是不得不逃走了。这之后,当她返回时,她发现挚爱们的形貌与她离开时并无二致,浑身僵硬,气息全无,且皮毛尽失。
我可以感受到花豹心中的恐惧和愤怒。眼下,我看到小径上出现了一个怀着身孕的人类。我一跃而起,想要扼住她的喉咙。
其他孩子曾经嘲笑我。看看她啊!他们叫喊着。快来看,塔希已经神游出我们的世界了。因为她目光呆滞,从那里你就能看出来!

有这么一种鸟儿,当朋友之间永远别离、不复相见时,它们总是会哀鸣。不过传教士们从不相信有这种鸟儿存在。此鸟名为奥乔玛,又名别离之鸟。当奥莉维亚恳求我留下时,我听到它在鸣唱。我那时很是傲慢自大,母布雷营地还送来了一头驯养的驴子供我骑坐。
我听到奥莉维亚一面紧紧抓住我的缰绳,一面竭力控制着她的呼吸起伏。她一直在哭泣,我忍不住有些看不起她。
她表现得像是个被爱冲昏头脑的人似的。
她说,不管要我做什么事,我都会做。
她还说,不管要我去哪里,我都会去。
只是,请别这样对待你自己,塔希。
外国人总是表现得更夸张、更富戏剧性,非洲人可从来不敢这样。这样会让别人鄙视他们的。
我们从小到大都是朋友,她说道,别辜负我们的友情。
她像个孩子一样哭得一抽一抽的。
别辜负亚当。
我在脑海中勾勒了一个古里古怪又高大伟岸的自我形象。我以一位酋长或一名武士的仪态骑跨在驴背上。我们曾经拥有自己的村庄、成顷的土地,现在却一无所有。我们沦落到乞讨的境地——只是我们身处荒漠中,身边没有可以乞讨求助的对象。
我骑跨在驴背上,居高临下地对她说,有些人说你和你的家人导致了白人之间的不和,他们说得没错。
她停止了哭泣,用手背擦拭着眼睛,几乎大笑起来。
塔希,她说,你疯了吗?
我当时一定是疯了。不然我为什么无法直视她?我顺着她面庞的轮廓,偷偷地瞟来瞟去,眼神掠过她的头顶。她浓密的头发编成两股辫子,在颈后交织成一股,这是她惯常梳的发式。她从来不梳奥林卡女人玉米穗般一绺一绺的传统扇形发式。
我脱下了我格子棉布制成的宽大罩衫,袒露着双乳。剩下的衣物随随便便地缠在腰间。我没有步枪或是长矛,不过我找来了一根长棍,用这根长棍戳戳点点着她双脚附近的地面。
我说,我现在关心的是为我族人民而斗争,除此之外无他。你是外国人,可以择日坐船和你的家人们一道回国。
天哪,她说道,恼怒起来。
我冷笑着,终于和她对视了。我厌恶她编发的方式。
同样,身为一个外国人,你和你的族人们又算老几?你们从不接受我们的本来面貌,也从不效仿我们的生活方式,需要做出改变的总是我们。
我朝地上吐了口口水。这是轻蔑的表示,只有非常年迈的奥林卡人知道该怎样将这种表示用得恰到好处。
奥莉维亚是知道这一动作的含义的。她站在炙热的暑气中,似乎变得萎靡不振起来。
你们想要改变我们,我说道,如此一来,我们就和你们一样了。而你们又像谁呢?你们知道吗?
我又朝尘土中吐了口口水,不过我只能发出吐口水的声音。我的嘴巴和喉咙里都是干涩的。

能谈谈你做的梦吗?某一天医生问我。
我告诉他我从不做梦。
我不敢告诉他,每一天晚上,我都做着令我惊惧不安的噩梦。

我当然不能对旁人泄露我妻子的梦。
但有一瞬间,我仿佛回到我们的床榻上,同妻子一起度过夜晚,抵御恐惧。她坐得笔直,双手紧紧抓住枕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全身因为恐惧而战栗着。
她说,梦里有一座塔,我觉得那是座塔,塔身高高的。不过我被困在塔里面,其实并不知道它从外面看是什么模样。塔里起初很干爽,但随着慢慢往下走,下到我被关押的地方,你会发现塔里逐渐变得阴冷潮湿起来。塔里暗淡无光,可以听见如同婴儿的指甲在纸上刮擦一样的微弱声响,声音持续不断、周而复始。黑暗中有成千上万的东西在我身边游走。我看不见它们,然而它们摧折了我的翅膀!我看见它们交错着躺在一个角落里,如同被丢弃的船桨一般。哦,还有,它们强行往我身体的一头塞进什么东西,又从身体的另一头手忙脚乱地把什么东西拽出来。我的身体畸长而且臃肿,全身都是咀嚼过烟草的口水的颜色。真令人恶心!更别说我连动都不能动了!

如果从飞机窗户向外看去,会发现整个瑞士似乎都在静静地沉睡。万物整洁明净,人们安居乐业,甚至人们在踏上这里的土地之前,就能感受到空气中欣欣向荣的植物气息和忙于耕作的田园氛围。我能看出,一片片的森林都得到了精心的打理和照料,树木被移植出去,树苗被栽种进来。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微缩国家,每一处细微的过失都能毫不费力地得到纠正。
我对亚当评论道,有件事情真是奇怪,显而易见的是,一个民族的特征是镌刻在它的山川水土上的。
他说道,可不是吗,各国各地都是如此。他紧接着说,有些民族,不论他们走到哪里,都会破坏那里的水土。但在这片土地上,人们以此为家、从未迁徙——他边说边指向了恢宏壮阔的阿尔卑斯山——山脉成为这里极佳的屏障。
我们在机场上方盘旋。机场位于一片田野的中间位置,四周可见牛群。随着我们慢慢降落,渐渐贴近地面,还可以看到白色的三叶草和黄色的野花。
我们乘上了一趟开往波林根的列车。它沿着轨道无声地奔驰着。驾驶员是一个红脸颊、乐呵呵的家伙,有着一头泛灰的亚麻色头发。我们看向窗外,看到成片的山地农舍、成顷的葡萄园、成户的玉米地,还有随处可见的花园。
我从未想过,瑞士也会有炎炎夏日。在我的想象中,这里总是雪花纷飞,人们总是踩在滑雪板上出行,大地总是一片白茫茫,巧克力总是散发着热气。无论是感受到太阳散发的炙热暑气,还是看到人们身着夏日的浅色衣衫,再或是瞥见某车站里的冰激凌售卖机,都让我兴趣盎然,十分开心。我自孩提时就在赤道附近的非洲长大,尤其喜欢幻想冰雪掩映下的北国风光。这时我觉得,那个孩童般的自己仿佛正在享受一场视觉盛宴。

老人说道,你的痛苦就好比一个粗心大意的木匠,抡起自己的铁锤,砸中了自己的拇指。

我并不害怕他,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我并不害怕他的房子。这房子从外观上看像是中世纪欧洲的建筑,尤其是房子的角楼和用小片石板铺成的庭院,特征尤为明显。房子中间有一间圆圆的石头小屋,屋内装有大大的壁炉和板石筑成的灶台。清晨和夜晚时,他会跪在那儿,双膝因为年老力衰而咯吱作响,然后点燃炉火,烹制食物。有时,他在我眼中就像是一位年迈的非洲祖母——不知怎的,在这片更为寒冷的异域化身为一位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的巫医。他几乎总是穿着不同质地的围裙。当他劈碎木头,或是在凉廊对面的湖边雕刻立在那里的石柱时,他会穿皮质的围裙;当他烹制那些绝妙的瑞士薄煎饼和香肠,高高兴兴地想要款待我们时,他会穿上一件厚厚的棉质围裙。
他的头发略显稀疏,颜色淡淡的,如同蓟草一般。在我们到访的日子接近尾声时,我有时会悄悄藏在他身后——他正与亚当坐在一起吸烟,眼神掠过湖面,看向彼岸——然后将他的烟吹灭。这一举动逗得他反手伸到背后,抓住我的两只胳膊,把我拉上前来,抵着他宽大的后背和肩膀。他抱住我,我的脑袋像一轮月亮般停靠在他的脑袋上,这时他大笑起来。
我们——亚当和我——曾告诉他,姆泽(老人),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然而他只是从我们中的一人看向另一人——神色非常肃穆——然后他会用口音很重的英语说道,不是的,这样说不对。你们自己是你们最后的希望。

在天气和暖的日子里,老人带着我们乘坐他的船出航。船在苏黎世湖的湖面上起起伏伏、来来回回地转着圈。他红润的面庞在强烈的日光照射下,显得十分热切。他的两只大手灵巧地前后游移,与湖浪和湖风相搏击。忽然间,他的年纪变得无关紧要,不过意味着他头顶长出了一小簇白发而已。我一会儿站得笔直,紧紧抱住船桅;一会儿坐在船上俯下身去,任水沫拍打着我的皮肤,沁凉又清爽。
对我而言,这一片湖水就是一片小小的海域,我能全身心地徜徉其间。姆泽,连同亚当,似乎都被我的神态迷住了。我感觉得到,他们向我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姆泽对亚当说:你的妻子真是容光焕发,是吧?
我暗自思忖道:也许这是一个好兆头,不是吗?

当他们用摄像机拍摄这片区域时,那些人完全僵在原地。孩子们躺在地上,紧挨着彼此,排成小小的一列。大人们就这么僵在仪式的半中间,不仅纹丝不动,而且似乎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他说话时,烟斗中的火苗经常会熄灭,方才火就又熄了。于是他大笑着重新把它点燃,继续说道,不过那里有一只身形硕大的斗鸡(这时我们才看到它气宇轩昂地步入镜头的画面)。它一边无拘无束地四下走动,一边声音嘹亮地打着鸣(这是一段无声影像,不过我们还是可以清楚看到它打鸣时是多么地竭尽全力)。那是我们在那里逗留时听到的唯一声音,也是我们见到的唯一活动着的生物。
胶片还在继续播放着。突然之间,我感到一阵恐惧感扑面而来,将我淹没。我无声地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躺倒在铺在石头地板上的、色彩光鲜的地毯上,晕了过去。这场面活像我被什么物件击中了头部一般,只不过我感觉不到疼痛罢了。
当我恢复知觉时,我正躺在角楼楼上的客房里。亚当和老人正俯身看着我。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他们。我不能说,一幅二十五年前拍摄的斗鸡画面,让我彻头彻尾地陷入了恐惧之中。于是我对自己的状况一笑置之,说什么在高海拔地区乘船出行,太过开心了,才引发了我的反应。
老人看上去对我的话将信将疑。第二天下午,我开始画起斗鸡来,对此老人似乎也并未感到惊奇。这些斗鸡成为一系列旷日持久的画作,画面上的斗鸡体形越来越大,样子越来越凶恶。
这之后的一天,画面的一角出现了一只脚,是我画上去的。我画这只脚时,大汗淋漓,浑身颤抖。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只脚的两只脚趾之间,夹着什么物件,一个小小的物件。这只大公鸡伸长脖子,抖动羽毛,昂首阔步地四下行走,不耐烦地啼鸣,都是为了等候着这个小小的物件。
我画这些画时有多么难受,真是难以言表。当公鸡的体形不断增长,那只赤裸的脚也携着那一小片毫不起眼的物件,稳步走近。我感到危机即将到来,令我难以承受的一刻即将到来。这种感觉令人厌恶至极。我一面作画,一面大汗淋漓,浑身颤抖,轻声呻吟。我感到身体里的每个系统,大脑里的每条回路,都在竭力想要关闭起来,就好像大部分的我企图杀死小部分的我似的。我那时已经直接在卧室的墙面上画画了,因为只有在那儿,我才能将公鸡硕大的身体原原本本地画出来。在它面前,我显得如此矮小——我画啊画啊,我挥舞着画刷,画出一根根硕大无比、霞光闪耀的翠羽,也在它血红、凶狠的巨大眼眸中画上点点不祥的金色斑点。

当夜色深沉时,我不知不觉地开始画一幅名为“疯狂之路”的图样。在我孩提时,村里的女人们会用泥浆在织出来的棉布上皴染出这一纹样,图案上布满了十字和斑点。突然间,我意识到所画图样下方的那只脚是一只女人的脚,而我所画的正是利萨妈妈褴褛的衣衫下摆的褶皱。
我画啊画啊,仿佛揭开了脑中的一只盖子,往事纷至沓来。我记得,那天我藏身在象草间,蹑手蹑脚地爬到那间孤零零的棚屋外,屋内不时传出痛苦的惨叫和恐惧的哀号。棚屋外的一棵大树下,许多小姑娘排成一长列,躺在光秃秃的地面上,看得人眼花缭乱。不过在我看来,她们似乎算不上年幼。她们都比我年长几岁,年纪与杜拉相仿。然而杜拉并不在她们中间。我凭直觉意识到,棚屋内被人牢牢按住、忍受着折磨的正是杜拉。也正是杜拉发出了那些惨绝人寰的尖叫。尖叫声划破空气,让我心里阵阵发凉。
突然间,屋内一片寂静。随后我看到利萨妈妈拖曳着她的那只跛脚,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起先我没有意识到她还夹带着什么东西,因为那东西既不起眼,又不干净,所以她没有用手指捡起它,而是用脚趾夹住它。一只小鸡——一只母鸡,而非公鸡——正在棚屋和大树之间的土地上徒劳地扒来扒去。其他女孩子已经接受了她们严酷的考验,正躺在树下。利萨妈妈抬起脚,将这一小块东西向母鸡抛去。而母鸡仿佛已经等候这一刻多时似的,马上冲着利萨妈妈抬起的脚冲了过来,在空中衔住抛过来的物件,把它扔在地上。随后,只见它快速动了动脖子和喙,把那一小块东西囫囵吞了下去。

第二天清晨,她早早起床,早饭都没吃就开始作画。
她开始画一只小公鸡。画了一遍又一遍,画纸越铺越大。与她脑海中那只怪物般的巨鸟相比,她手中握着的那张画纸似乎在不断缩小,她也随之变得狂热起来。然后她产生了一个疑问,该怎样调和她手中的颜料——这些颜料是你叔叔一片好心给她的——调制出某种她称之为黑铬绿的颜色来呢?她疯狂地想要调制出这种颜色,只有这种颜色,才能画出这只禽鸟的尾羽。她情绪焦躁,很不耐烦,一面将小幅的画作撕成碎片,一面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这时,你叔叔正坐在湖边的一张帆布椅上,读着书,也可能是假装在读书。我之前留意到,壁炉边的角落里扔着一只被摔破的罐子,风格是前哥伦比亚时期的。这时我也小心翼翼地捡起碎片和胶水,心不在焉地修补起它来。她对我们俩却一直视而不见。
突然间,她拿起颜料和画刷,离开了我们。只听见啪的一声,她重重关上了楼上卧室的门。随后就是一片寂静。唯有湖水拍岸声、鸟儿吱喳声和林木间风儿穿行的沙沙声依稀可闻。由于罐子有三分之一的部分都丢失不见了,所以我只能尽我所能地修补好罐子。老人把书搁放在双膝上,已经沉沉睡去了。
当夜幕降临时,我尽量推迟上楼睡觉的时间。楼上似乎静悄悄的,我不想打扰那儿的一切。我希望伊夫琳已经不堪疲惫,陷入沉沉的昏睡,这种昏睡有时会持续数日。但当我终于在不知不觉间爬上楼时,我注意到,卧室的门缝下透出一道光亮来。我一打开门,迎面就看见伊夫琳。时间已经过去不止十二个小时了,她还在忙忙碌碌地作画!她那时正在画一只长满羽毛、硕大无比的动物——这么说是因为这只动物看上去太凶狠、太邪恶了,无法简单称之为小鸡或公鸡——这幅画就直接画在了你叔叔原本洁白无瑕的墙面上。
她四下看了看,像是想要罢手。不过,她一听到我进房间的声音,就转过身来,瞪着我看。她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别的认出我的表示,那神情肯定是对我视而不见的。她只是又转过身去,面朝她绘制的那幅怪物,似乎要扑向它。
我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这并不仅仅是由于她一脸病态、几欲发狂,我已经习惯她的这种表情了,而是因为她毫无顾忌地损坏你叔叔的房子,也因为那幅画本身。当然,我并不知道画对她意味着什么。但即便不知道它的含义,我也从灵魂深处感受到,她所遭逢的是怎样的邪恶力量。
莉塞特,事情就是这样。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夜无眠之后,又早早起床。

这么做了之后,你是不是好些了?他一边摸出烟斗,把它点燃,一边询问道。你感觉自己好点了吗?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道,好太多了。见到姆泽和亚当时强咽下的泪水,此时沉甸甸地顺着下巴滚落。然而,就像并没有哭泣一般,我继续用平稳的声音说,当我画完这幅画时,我记起了我姐姐杜拉的……我姐姐杜拉的……我再也说不下去了,喉咙就像堵上了石块一般。我心潮起伏,满心哀怜。我知道那块石头是什么,那是一个词,词语背后隐匿着我所寻找的最初的情绪。正是这些情绪将我吓得几近疯癫。在石块将我的喉咙封住之前,我一直想要将这个词吐露出来:我姐姐的死,因为之前我常常这样想起杜拉的离世。她就这样死去了。她一直流血,一直流血,一直流血,然后就死去了。没有人为她的死负责,没有人受到责备。而现在,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喷出气流,冲击着封住我喉咙的石块,把它用力冲击开。我说道,我记起我姐姐杜拉是如何被谋杀的了。我感到全身经历了一场痛苦的整合,我知道我的眼泪将回流进我的灵魂。我不会再一直哭泣却又不明所以。我开始在姆泽老迈的臂弯里号啕大哭。良久之后,当我的哭声渐渐平息,他擦干我面颊上的泪水,轻抚着我的头发,像母亲一般,伴随着我的每一声抽泣,轻拍安慰着我。
我说,当时他们不知道我躲在草丛里。他们带她去了“启蒙”的地方。那个地方非常隐秘,与世隔绝,未受“启蒙”的人是不被允许去那儿的。那地方和你播放录像中的地方很相似。
姆泽说,啊!
我忽然间感到难以言状的疲惫,说道,事情发生后,她似乎一直在我耳边尖叫。
老人的烟斗似乎被我的泪水浇灭了。他又重新将它点燃。
我叹息道,只是那时我没有听懂她在求救。
老人说,那时你不敢听懂她的声音。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不知怎的,他的话听起来挺有道理。
他若有所思地轻抚着我的额头,然后静静地站起身来,留我继续我漫长的酣睡。

某一天,我却不知不觉地对她聊起了我们的领袖。我们的领袖(正如纳尔逊·曼德拉,乔莫·肯雅塔以及他们的一些前辈)曾被迫流亡,最终又被白人政府逮捕和监禁。不过,神奇的是,通过口口相传,或是偶尔秘密录制的盒式磁带,我们能够经常接收到他“传达给人民的消息”,传递消息的频繁程度令人惊奇。与纳尔逊·曼德拉或乔莫·肯雅塔不同的是,我们的领袖并未获释。他被囚禁在高度戒备的监狱之中,监狱有重兵把守。在独立的前夜,他在离开监狱时,遭到了暗杀。事实上,许多人认为,正是守卫们暗杀了他。不过这件事从未得到证实。不论真实情况怎样,杀害他的人从未被绳之以法,就连他们的身份也从未得到确认。因此,即便是在奥林卡人欢庆我们所谓的自由时,在我们内部仍然存在着受伤和愤怒的激烈情绪。只有迅速将杀害他的人绳之以法才能平息民愤。我们都有一种迫切的需要,不论我们做什么,都是想要表达对领袖的缅怀和敬爱。
当我向雷伊解释这些时,她说,但那时你已经离开非洲了,不是吗?
是的,我说道。我的身体离开了,我的灵魂却不曾离开。我顿住了。似乎不可能有人能够理解这番话。面前这个衣着光鲜、走路雀跃,有着肉桂般光洁无瑕的褐色皮肤的女人尤其不会理解。
她有时会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时候用一种轻快的语气说话。她现在就使用了这种语气。
她带着一种共谋者的神态说道,你可以和我说心里话。
但我如鲠在喉。我们的领袖为我们而死,为了我们的独立和自由而死。面对这样的现实,我怎能只顾着讲述我微不足道的人生?我能感到有块石头渐渐封住了我的喉咙。这块石头和压制住杜拉被杀真相的那块石头一模一样。我感到一个谎言渐渐形成了。谎言说,堵住喉咙的并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块石形的糖果。随后我想起了姆泽。他说,你们自己是你们最后的希望。我是否信了他的话呢?
我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
你知道吗?对我们而言,他就像耶稣基督。沉默良久之后,我这样说道。
雷伊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如果耶稣基督为你而死,你怎能挑剔他所做的其他事情呢?
雷伊说,有些人责怪他总是宣扬自己为他们而死。不过我们还是搁置这个话题吧。最好宣扬他是完美的,然后结束讨论,她补充道。
但是,如果他要你做的事会把你毁掉,该怎么办呢?如果他要你做一些错误的事呢?
雷伊说道,那是不可能的。记住,他可是完美的。
可是说完这番话后,她就顽皮地微笑了。我发现了这番推理中的逻辑陷阱,也发现了她话中的玩笑意味。然而,我的下颌绷得太紧,怎么也笑不出来。

这是一件布满海蓝色圆点的浅蓝色裙子。它让我想起了大海和眼泪。

她说,我才发现,要你谈这些也太为难你了。也许我们不应该太勉强。
可是,我已经在勉为其难了。那块石头从我的舌头上滚落下来,将我过去讲述这个故事时曾经熟悉又飘忽的声音碾轧得粉碎。那旧时的声音一度仿佛与我毫无干系。
我说,一直到我来美国之后,我才知道那里应该是什么样的。
那里?
是的。对我而言,我自己的身体曾经很神秘。几乎所有我认识的人都觉得女性的身体很神秘,只是对乳房的作用略知道一些。我们的领袖曾从牢狱中传话出来说:从很古老的时候起,我们就必须切除我们身体中不洁的部分,以保持我们身体的干净与纯洁。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一个女人不接受割礼,她身体不洁的部分就会长得过长,会触碰到大腿。于是她就会变得像男人,会唤醒自己的情欲。没有男人能够进入她的身体,因为她自己身体凸起的部分会阻碍他。
你信了这番话?
每个人都相信这番话,尽管没人亲眼见到过这种情况。至少在我们村里没人见过。不过,特别是从长老们的表现来看,好像在并不十分久远之前,所有人都亲眼见证过这种罪恶。
可是,你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你那时不是知道吗?
我说,话虽如此,也可以说发生过一些状况。可以肯定的是,对我所有受过割礼的朋友而言,我未受割礼的阴部被视作一种畸形。她们要么大声嘲笑我,要么揶揄奚落我,说我长了尾巴。我觉得她们指的是我的大阴唇。毕竟,她们都没有阴唇,也都没有阴蒂。她们不知道这些东西长什么样子。对她们而言,我看起来肯定很古怪。还有一些女孩也没有受过割礼。有时,受过割礼的女孩们竟然会躲着我们,就好像我们是恶魔似的。虽说她们是笑嘻嘻的。她们见我总是笑嘻嘻的。

雷伊困惑地说道,可是亚当并不是奥林卡人。
我叹了口气。堵在嗓子眼的石头已经不复存在了,但言语本身突然变得很无力。我注视着她诧异的眼神,坚定地说道,我之前从未想过要嫁给亚当。我嫁给他是因为他忠诚、温柔,是我的至交好友。因为他不远万里寻我而来。也因为我发现自己无力对抗传统带给我的伤痛。我几乎无法行走。
雷伊愈发困惑了,她开口问道,那么你想嫁的到底是……终于,我绷得紧紧的脸上现出了一个淡漠的微笑。我冲着那个年少纯真、无知懵懂的女孩,那个曾经的自己微笑。嗓子眼里的石头现在不仅从我的舌头上滚落了下来,还疾疾地从我身边滚开,向着门口滚去。我说,那时的我就和所有奥林卡少女一样,我爱上了那个已经有了三房妻子的完美情人。他是我们完美的情人、完美的父亲,也是完美的兄长。他被人残忍地从我们身边夺走,但我们在他留给我们的照片里看到他含笑的双眼。夜里,我们从磁带里听到他亲切迷人的声音。可怜的亚当!他怎能和我们的领袖相媲美。对我们而言,我们的领袖才是真正的耶稣基督。

我告诉雷伊,我毕生都有一个习惯,总是遁入幻想和讲故事的世界来逃避现实。
我说,如果没有这个习惯,我就不能从发生在我身边的日常事件中猜到任何真相。
她问道,你指的是什么?
我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发现自己又开始异想天开,想象或讲述着某个离谱的故事,我就能猜出,我身上发生了某件可怕的事,我连想都不敢多想。等一会儿,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想,你觉不觉得讲故事就是这么来的?故事不过是戴着面具的真相?

她说,如果你去美国,和你父亲待在一起,有些事情是你必须知道的。她说话的语气仿佛是经过这么多年的筹划,我仍然可能不去美国似的。
我问道:什么事?
可能只是件无关紧要的事。不过他不会记得这件事,而我记得。
我说,这么神秘。
她说,没什么神秘的。只是和你父亲在一起时,我认识到,男人不愿意记得与他们没有干系的事。

在照片中,利萨妈妈笑容灿烂,新植的牙齿闪闪发光。就连头发也都重新开始生长,她深褐色的头顶仿佛笼罩着一轮白色的光环。
尽管如此,她的外貌看上去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可怖。不过也许我是唯一能看出这一点的人。虽说她的嘴唇做出微笑的样子,她凹陷的双颊和长长的鼻子,她布满皱纹的前额和瘦骨嶙峋的脖子同样摆出微笑时的姿态,但她骨碌碌、亮晶晶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我凝视着这双眼睛,突然感受到彻骨的寒意。我这才意识到,这双眼睛从未微笑过。
先前我怎么能将自己的身体,托付给这个疯女人?

我说,沐芭蒂,为什么这么多人前来这里?
这个问题让她很吃惊。利萨妈妈是民族功臣啊!她说。政府中的各派系都承认她是女英雄,就连民族解放阵线也认可她。她很有名。她一边说,一边耸了耸肩,看着我,好像很困惑,我居然对此毫不知情。
我说,我知道这些。我读过《新闻周刊》上的文章了。
她说,啊,《新闻周刊》。
可是,他们和她聊些什么呢?
聊聊自己的女儿,聊聊古老的生活方式,聊聊传统。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来客绝大多数都是女人。看看刚刚离去的那些人,你可能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了。她们往往都是处在某个年龄段的女人,膝下育有女儿,内心惊恐不安。她安抚了她们。
我说,哦?
没错。她见识广博,谈到了许多奇闻逸事。唔,你知道吗?利萨妈妈声称,曾经有一段时间,女人是不来月经的!哦,她说,可能会有一滴血流下来,但也仅仅是一滴血!她说,这是女人被驯化之前的事。
沐芭蒂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她只是坐在那里,说说话,撑撑场面。至于她说什么倒不重要。她可能已经年近百岁了,所有人都想在她去世之前来见她一面。你是知道的,这里有如此多的东西都已经分崩离析。独立后的生活和殖民地时期的生活一样艰难,并无区别。不过,她叹了口气,补充道,那是因为我们并没有真正赢得独立。
沐芭蒂牵着我的手,引导我缓缓向前走。一边走,一边还在轻声说着话。她说,对我们而言,她是连接着我们和过去的人。对我们女人而言尤其是这样。她是唯一一位被政府如此嘉奖的女性。她是一座圣像。
当沐芭蒂引我走进利萨妈妈金碧辉煌的门厅,推着我走进利萨妈妈的房间,走向一张雪白的床铺时,我思忖道,多么不可思议啊!我母亲经历了生死轮回;姆泽经历了生死轮回;法国女人莉塞特经历了生死轮回;我自己经历了生死轮回——当我往返出入于韦弗利时,他们的身影许多次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又湮没。世界大战爆发了,然后惨淡收场。因为每场战争对抗的都是整个世界,每场对抗世界的战争又都会惨淡收场。不过看哪,利萨妈妈正躺在这里,像女王一样在她雪白的床铺上支撑着身体。床边的窗户敞开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花香四溢的花园。掠过花园,看向远方,隐隐可以看见蓝色的山脉。她容光焕发,她的前额、鼻子、嘴唇、牙齿和面颊都冲我流露出笑意。我俯下身去,亲吻她的头顶,她雪白的头发如同硬毛刷一般扎着我的嘴唇。我牵起她的一只手,感受着那只手羽毛一般的触感;我在她面前站了一刻,低头俯视着她。她整个人都喜气洋洋地表示欢迎,只是她的双眸中却没有一丝笑意。这双眼睛既小心又警觉。我曾以为,当人们年老时,他们的视力会变弱。可不是这样。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她凝视的目光就如同X射线一般。不过话说回来,我此刻的目光又何尝不是这样。这眼眸深处的阴影是怎么回事?这种情绪是忧虑吗?抑或是恐惧?

沐芭蒂正在出庭作证。她没戴首饰,素面朝天,一头短发,看起来十分清新自然。她周身散发出一种简洁明净的气质,令整间庭审室都显得华贵起来。当她陈词时,那平静中透着热情的语气让庭上的人倍感安慰,就连屋顶吊扇愈加刺耳的嘶鸣声都不再那么令人厌烦。我一心想要个像她一样的女儿。要不是我出于恐惧,打掉了那个孩子,也许我本可以有一个像她那样的女儿。
我飘上证人席,像一只巨大的蜻蜓一般扑到她面前。我伸出手去,握住她光洁的手。她睁大双眼,又惊又喜。过来,我微笑着对她说,我是你母亲。如果你在所有这些人面前牵起我的手——所有这些法官、警察、狱卒和伸长脖子的听众面前——你会发现我们两人能够飞翔。真的吗?她一边问道,一边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放在我的手中。我温柔地拉起她,她离开座位,与我并肩飘然而上,越过证人席的扶栏,越过律师的桌子,越过庭审室里拥挤的人群头顶……飞出大门,飞向天空。我们轻如空气,轻似蓟草。我们母女二人一起,向着太阳飞去。
当我结束这番神游,收回思绪,在我律师身边的硬木椅上端正坐好时,她正说道,没有,我一点都没起疑心。

我很同情亚当。他虽然身体健壮,情感上却很脆弱,汗珠一颗一颗从他的上嘴唇冒出来。很难相信,这个花白头发、花白胡子的老人是我现在的丈夫,过去五十多年来的挚友,曾经的爱人。
哪怕只是在人满为患的法庭上露个面,他也自觉罪孽深重。他忧郁地朝上方看去,注视着新近上过油的、缓缓旋转着的吊扇,或是向敞开的窗户外面看去,等待着接受和应对律师尖锐的提问。
我记得,他的身体曾经十分纤细紧致。我还记得,我曾怎样亲吻过他漂亮、光洁、宽阔的胸膛,从一个乳头吻到另一个乳头。
他正在说,我是一个苦难深重的女人,懵懵懂懂地承受了施加于身体的仪式,自此整个人生都被毁掉了。
他一说出“仪式”一词,法庭上的人群就骚动起来。可以听到男人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声音,都在要求亚当安静。闭嘴,闭嘴,你这个可耻的美国人!这些声音叫喊道。你打算公之于众的是我们的内务,我们不能公然谈论这一禁忌。
亚当看上去疲惫不堪,都快要哭出来了。
这些声音嘘声说道,利萨妈妈可是民族功臣!你妻子谋杀了一位民族功臣,谋杀了整个民族的祖母!
我感到复仇女神们,即那些尖叫的声音,在我的脖子上缠绕了重重线匝。可我不会让自己就这样窒息。我成了尖叫声的一部分,声音从我自己的脖颈处升腾而起,仿佛我是一阵风。我在庭审室上空一阵一阵地呼啸,声音渐高,几欲爆炸。
法官们一再要求场内安静。其他那些复仇女神和我本人的声浪都平息下来。最后,庭审室终于恢复了平静。

他们不愿意听到自己孩子遭受的痛苦。他们将讲述痛苦的行为视为禁忌。正如清晰可见的月经痕迹。正如女人的精神力量。正如男人的软弱可欺、犹豫不决。它们都是禁忌。当他们说出“禁忌”一词时,我试图与他们对视。他们的意思是,某件事很神圣,因此不宜公开审视,以免破坏其神秘感?还是这件事太过污秽不堪,不能公之于众,只因害怕荼毒年轻人?又或许他们的意思不过是,他们不能也不愿费事,聆听别人对已是成规的传统说三道四?他们本是传统的一部分。据他们所知,传统一直延续至今,并且还将继续延续下去。
这些都是我父亲教导我去探究的问题。他是这么说的,哎,亚当,什么问题是一个人必须追问的,关于这个世界的最重要的问题?我会想到很多事情,提出很多假设,然而父亲的回复总是一样:为什么那个孩子在哭泣?虽然老托拉比肮脏老迈、疾病缠身,让我十分厌恶,但即便是在他身上,也藏着一个哭泣的孩子。在他去世之前,我看出了这一点。他从未爱过他的大多数妻子,他甚至一点也不恨她们。他将她们视作奴仆,可以随意丢弃,却几乎连她们的名字都记不住。而那位逃走的年轻女人,也就是他那位溺水自杀的妻子,至少他觉得自己是爱她的。不幸的是,对他而言,“爱”和经常性的、强迫性的性交是一回事。于是他最后就这样躺着,满身伤痕,老泪纵横,悲悼自己的人生,却对自己的过失一无所知。他曾不止一次下流地对我说,你知道吗?女人那里是坚不可摧的。它们就像皮革一样,咀嚼得越多,越是柔软。说这话时,他双目放光,眼中盛满了情色和暴力的记忆。
如果这间庭审室里的每个男人都切除了阴茎,事情又当如何?那种情形将会与这个房间里所有女人的处境十分类似,这样一来他们是否更能理解她们?即便只是坐在这里,女人们也会因肌肉不自然的收缩而痛苦不堪,只因她们的身体被部分切除,又被重新缝合。他们又是否对这些情况更了然一些?受害者不仅仅是伊夫琳,还有纸店里的年轻女人,售卖橘子的老妇人,身穿华贵衣袍、鼻子扑着粉、扇着扇子,免得浑身汗津津的中产阶级女士,紧紧挤在后门的贫穷妇人,以及美丽动人、女儿一般的姑娘——沐芭蒂。
想想看,在这间庭审室里,从未有人倾听过她们的声音,这是多么令人生厌啊!我视她们每个人为父亲一贯关注的小孩子,她们正恐惧地冲自己尖叫着,声声入耳,无休无止。

皮埃尔耸了耸肩,恍惚中,我从他双肩流畅的波浪形线条中看到了他母亲的样子。
他说,就连克娄芭特拉也受过割礼。娜菲尔提蒂也不例外。不过有些人认为这本书讲到的民族,也就是多贡人,来自比她们的文明更为古老的一种文明。这种文明向北方扩张,从非洲中部北扩到古埃及和地中海地区。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陷入了沉思。我母亲曾经说过,在所有主流宗教诞生之前,生殖器切除表现为一种缠足的习俗。
随后他离开家,陪着本尼去打篮球。我独自一人守着那本书,思索着他最后的评论留下的谜团。其中一些书页他已经十分体贴地帮我标记过了。突然之间,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莉塞特。她坐在窗边,窗前摆放着一张书桌。当她蹙起她白色的眉毛,仔细研读面前那本厚厚的、褐色的书籍时,她脑子里想着的正是我。她凝视着一幅图画,上面画有一只中国女人的脚,形状纤巧,散发着异味。她所阅读的注释里说,这种异味对男人而言像是一种春药。男人就喜欢在准备占有女人之前,将两只无法挣脱的三寸金莲捧在自己的大手中,把它们举到鼻前,细细来嗅。这时女人是无路可逃的。这种无法行走的感觉最能满足他们的欲望。女人蹒跚着试图挣脱时所经受的痛楚,对男人而言则纯粹是一种刺激,可以增加追逐的情趣。
皮埃尔双肩独特又毫无美国特征的动作,还有他的言谈,都让人联想到他的母亲。我不禁寻思道,为什么我们会认为那些深切关怀我们命运的人会死去呢?
我翻开书本,目光落到了皮埃尔未曾读过的一段文字上:“男人随即与女人交合,而女人在这之后孕育了一连串八个孩子中的头两个,他们日后成为多贡人的祖先。在分娩的时候,分娩的疼痛都集中于女人的阴蒂之上,一只看不见的手将阴蒂切除下来。阴蒂自行剥离,离开了女人的身体,变幻成一只蝎子的形状。蝎子的囊和尖刺象征着生殖器官,蝎子的毒液是阵痛时流出的液体和鲜血。”
我反复阅读这段文字,我的视线总是停留在“一只看不见的手”这几个字上。我想,早在许久以前,上帝就已经抛弃了女人。在她身边徘徊那么久,就是为了向男人证明,切除阴蒂是不可不为之的。但如果这疼痛并不像她分娩时的阵痛那样,又该如何?毕竟,我所感受到的痛才是真实的疼痛。我已经分娩过了,我也没有阴蒂,可以让所有痛感都聚集在那里。
我继续读道:“双性灵魂非常危险。男人就应该阳刚,女人就应该阴柔。只有切除包皮和割去阴蒂才是……救赎之道。”
可是谁又经得起长久地想着这件事呢?

他说,我和我的工作结了婚。
我反驳说,可是你的工作不能生孩子。
他微笑起来。他说,话是没错。不过我的工作也是可以诞下孩子的。这些孩子至少明白他们为什么害怕。如果一个孩子总是在害怕,又怎么能自在地做孩子呢?

我总是觉得,男人之所以摧毁女人外部的性器官,是为了阻止女性之间的性行为。
皮埃尔说,我仍觉得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此外,我与安妮女王的交往经验也证实了这一点。
安妮女王?你的朋友与“安妮女王”恩津加,也就是那位非洲女武士同名吗?
他说,不是的。她与“安妮女王的蕾丝”——一种野花同名。
在接下来的远足途中,当我们在水龙头边停下来,想要喝点水时,皮埃尔仍在沉思。他问道,是不是只有女人可以与万物交合?毕竟,男人也是有外部性器官的。可是男人会与泥土交合,从而与泥土合而为一吗?
你的意思是,安妮女王并不是简单地在手淫?
不是的。她说她从不手淫,除非是与她自己。即便是那种时候,她也是在做爱,性交。只不过她的伴侣恰巧并非人类。
我问道,你是在与安妮女王一起时,发现了自己的双性恋倾向吗?
他说,是的。在遇到她之前,我从未被女人吸引过。我猜想,所有女人在性事中主要是在遭罪。直到遇到她,我才释然了。我总是觉得自己有双性恋的能力,但并没有过双性恋的真实体验。遇到她后,我认识到,即便是双性恋,也仍然和异性恋、男同性恋、女同性恋一样,是非常有限的一种性关系。我的意思是,我身边就有这么一位泛性恋者。你还记得潘神吧?他大笑着问道,唔,安妮女王可以做潘神的祖师奶奶了!
希腊神祇潘恩在森林里欢快地吹着长笛的形象,浮现在我的眼前。他的人类脑袋长在一具由许多不同动物肢干组合而成的躯干上。至少在人们的想象中,很显然,他的先祖们和许多生灵都有过性关系。在他之前,安妮女王的先祖们和大地都发生过性关系。我年纪太大了,没法恰如其分地使用“哇哦”这样的惊叹词。然而我听到自己发出的正是“哇哦”的声音。这让皮埃尔又大笑起来。
但不一会儿他又重拾思绪,用悲悯的语气说道,在情色电影中,女人这种可以通过各种方式获得欢愉的能力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呈现出来。我看过一些电影,在电影中,女人被迫与驴、狗、枪支和其他武器发生关系,还有形状奇怪的蔬菜、水果、扫帚把手和可乐瓶子。这难道不是强奸行为吗?过了一会儿,皮埃尔说道,男人嫉妒女人的欢愉,因为她并不需要通过自己来获得这种欢愉。当她外部的性器官被切割掉,只留下最小的、失去弹性的开口去获得愉悦,这时他才能相信,只有他的阴茎能抵达她身体的内部,给她所渴求的东西。不过,这样大费周章仅仅是为了满足他对她的征服欲。这确实是一场战争,战争双方都血流成河。
我说,啊!这大概是最初的两性战争吧!
他回答道,千真万确。
我说,呃,有些男人转而向动物或是向其他男人寻求安慰。要么就在交合时将女人视作小男孩。
他做了个鬼脸,说道,如果你对他人的痛苦有丝毫的体恤之情,或是能够体察你自己的痛苦,你还能怎么做呢?强迫自己进入某人的身体,而那人的血肉已经凝结成抵御你的屏障,那时的羞耻感更是无须赘言的。

我不能相信母亲就要死去了——而死去就意味着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当人们死去时,他们魂归何处呢?我缠着皮埃尔,追问这个问题。他说,当人们死去时,他们会魂归故里。我问他,故里是哪里?他说,故里是一片虚无。他们会回归一片虚无。他用大大的字母在我的便笺本上写道:虚无=不存在=死亡。不过他随即耸了耸肩——正是他肩膀的奇怪动作让母亲最终喜欢上了他——然后写道:可是所有逝去的都会再次归来。
我问他,这是否意味着母亲会回来?他说,是的,这是当然。但她不是以你母亲的身份回来。
他说,你可以这样看待这件事。在公元九一二年,奥林卡人民被一个愚昧的领袖统治着,他用绞刑对人民实施杀戮,而今天,他们愚昧的领袖用枪弹对他们实施杀戮;今天,他坐在奔驰车里,驱车前往各个地方,而在公元九一二年,他由四名身体强健的奴隶扛在肩膀上,前往各个地方。你明白了吧?
我并不明白。

一天清晨,奥莉维亚带来了几位陶匠,正是她们一直在复制古老的生育娃娃。
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她们长得可不像生育娃娃。我因为在牢狱中久坐,牢饭里又富含淀粉,所以变得十分壮硕。而这些女人中有一人和我一样壮硕,和树干一样结实。她告诉我说,“玩偶(doll)”一词是从“偶像(idol)”一词中演化而来的。这些神像在流传到我们手中并被单纯视作玩偶之前,曾经一度被人奉为造世主、女神和生命力本身。她拿出一沓绘画的照片,这些绘画都是她在国家最干旱地区的岩洞里和岩石间发现的。孩提时,我们总是被人告知,这些地方是女巫和妖精的居所。而后来,当我成年之后,我发现真正居住在那里的是游牧部落的族人。他们拒绝定居下来,生活贫困不堪。政府竭力仿效先前的英国殖民政府,对这些污秽不堪、满身蝇蚁的游牧民深以为耻。陶匠噘起嘴唇,像正吮吸着一颗种子似的,说道,在古代,人们年复一年地更新着这些图画——她轻轻笑起来——可以这么说,他们生活在一间宽广的艺术画廊里。而现在——她做了个鬼脸——这些画作的色彩已经暗淡无光,几乎难以看出。我从她的手中取过其中一张照片。如果仔细辨认,还是可以认出利萨妈妈棚屋中的小小人偶,这人偶笑容灿烂,双目紧闭,抚弄着自己的生殖器。如果“MINE”字样刻写在她的手指上,那么她的意思就再明显不过了。这个人偶形象鲜明、栩栩如生。无独有偶,另一张照片也摄下了一尊人像,人像将手放在身边一尊人像的阴茎旁。她也在微笑着。还有一张照片,上面展示的人像将手指放在另一个女人的阴道中。她同样在微笑着。另一个女人也在微笑。她们的确全部都在微笑。其他照片拍摄的女性人像有的在跳舞,有的舒舒服服地蜷在树荫繁茂的林木下,与动物嬉闹,还有的正在分娩。
另一位陶匠说,我们认为,在某个年代里,孩子们得到这些人偶,把玩这些人偶,视这些人偶为教具,她大笑起来,这在现在可是难以想象的。当女人沦为附庸时,这些人像被原封不动地掩埋进地下,他们的形象被画在了岩洞和岩石围墙的石壁上。当然,这些石像和陶土像中有一些被纳入了博物馆馆藏和私人收藏。其中最著名的一尊是一名男子和一名女子的交合像,男子的生殖器很大,女子似乎被它牢牢钉住。这是一尊十分古老的雕像,也许这解释了为什么白人会臆想所有黑人的生殖器都很大。她停顿了一下。许多雕像都被人损毁了,尤其是那些展示了女人阴道和她满足神情的雕像。她耸了耸肩。当然,现如今,每个小姑娘都会得到一个娃娃,可以拖着四处走。这是一尊作为玩具的小小女人像,人像有着你能想到的最为呆板的表情,完全没有阴道。
奥莉维亚用她特有的俏皮腔调说道,按照这套设计,我们是不应该有阴道的。因为正是通过这一门户,男人遭遇了他最不配知道的秘密。就让男人自己生孩子好啦!

塔希说,当面对行刑队时,她想穿一条红裙子。我提醒她,她的审判决议正在上诉,美国也可能会尊重她的北美公民身份,希望仍然存在。她说,不论发生什么事,反正我想穿红色的衣服。我对黑色和白色厌烦得要死。那些都不是生命之初的颜色。红色是女人鲜血的颜色,它出现在那两种颜色之前。
于是,我们就这么缝制起来。

当一个人已经有了足够多的人生阅历时,就能理解,死亡某种程度上其实是一件好事。

美国人看上去是什么样的?我轻轻地问自己这个问题,随后看着利萨妈妈的眼睛。答案让我们两个人都倍感吃惊。
我叹着气,说出了下面的话,也许这是第一次,我明白了自己为何爱上这个收容我的国度:美国人看上去像是一个受了伤的人,有着不为他人所知的隐秘伤口,有时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伤口的存在。美国人看上去就和我一样。

你不是孤身一人。你不是,你不是。我听到雷伊这样说。她充满自信的声音似乎从另一个时代传来,传到了我的耳中。我想,没有被阉割过的女人声音是不一样的。她们能发出自信的声音,而被阉割过的女人不能。
这个念头是在瞬间一闪而过的。我的意识拼命地想要回避面前屏幕上一根高高的、粗糙的、泥土色的柱子。本尼在一旁俯下身子,冲着镜头羞涩地微笑。我想,他是和我血肉相连的孩子!

皮埃尔继续说道,非洲人的宗教象征学也开始完全仿效白蚁的行为。他们从白蚁那里学到了那么多,因而对白蚁十分感激。
雷伊说,当然,白蚁十分美味。
皮埃尔接着上面的话头说道,白蚁可能是教会了他们制罐的技艺,这就难以避免地导致了一种观念的出现:最早的人类自己也是由陶土制造出来的。是某物或某人这样塑造了他们。
皮埃尔用纤细的褐色手指捋着饱受日光照射的深色卷发,说道,不过,我们还是不要就这个话题一直絮叨下去了吧……约翰逊太太,这就是囚禁你的暗塔。你是失去双翼的蚁后。你躺在一片黑暗中,身边环绕着千百万只工蚁——顺便提一句,它们一直忙忙碌碌,照看蘑菇农场,用产出的植株来喂养你——工蚁们嗡嗡作响,四处忙碌。你身体的一端被塞满了食物——全是些食之无味的蘑菇——而成千上万的蚁卵持续不断地从你身体的另一端被搬运出来。你肥胖、油腻、慵懒,全身如你所言,呈咀嚼过的烟草色。你不过是一代代全无视力的子子孙孙通行的管道。它们从白天到夜晚,忙碌不停。这种从不消停、简单机械的活动也许弥补了它们目不见物的缺陷。你忍受了这一切,最终却会死去,成为你所诞下的那些虫蚁们的腹中口粮。
奥莉维亚说,啊,像基督一样的白蚁!我问我那一脸专注的小小亲友团,可我那时又怎么知道这些?没人告诉我这些。

雷伊说,我们觉得这些事是假托习俗成规来告诉你的。并没有人直接告诉你,作为一个女人,人们期待你像白蚁那样,无助又麻木地反复生育。然而,在每一个单身女性被强制性、系统化阉割的文化环境中,应该会有一些被符码化或被神化的原因对此做出解释。村子里的长者们总是悄悄采用这套解释。否则他们很快就不明白他们之前说的是什么了。即便在今天,仍然存在着一些村子,村里未受割礼的女人是不被允许活下来的。村长们会强制推行这一律令。而另一方面,割礼又是从未被公开讨论过的文化禁忌。那么村长们是怎么知道要去推行它的?人们以何种方式谈论它呢?
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可以肯定的是,除了类似“利萨妈妈对我所行之事展现了我对我族人民的自豪感”,“不做这件事没有哪个男人会娶我”之类的言论外,从未有人告诉过我任何事。
雷伊说,也许你们小时候听过一首童谣。听上去天真无邪的:“彼得,彼得,吃南瓜/娶了个媳妇看不住她/把她关进南瓜壳里/这样他才关住了她。”
本尼一脸困惑地问,讲的是什么?
皮埃尔伸出胳膊,把它们弯成一个南瓜形,说,讲的是让一个女人一直怀孕,这样她就被自己的身体困住了。
本尼被吓住了,说,哦!
从格瑞欧的著作中,我们得知,在多贡人中,正是长老们守卫着人类起源的知识。创世本身是借助生殖器切除和强奸拉开序幕的……我在想,你是否还记得我们那堂小小的课程,学习的是格瑞欧的著作,约翰逊太太。说这些话时,皮埃尔一直注视着我。
我记得很清楚,令我自己都很吃惊。我说,上帝欲与那名女子交合,而女子却反抗他。她的阴蒂是一座白蚁山,它直立起来,挡住了他的来路。

第四位:因为她是蚁后!
第一位:而我们只不过是工蚁!
第二位:我们目不见物,确实如此,但那是上帝的旨意。
第三位:在创世之初,不是他让我们如此的吗?
第四位:是他无疑。
第一位:在创世之初,不是他创造出了蚁后的身体,让我们延续后代吗?
第二位:也为我们提供口粮?
第三位:毋庸置疑。
第四位:当她挺立起来时……
所有人:哈!
第三位:确实挺立起来了。
第四位:像个男人一样。
第一位:她那时并没有看见上帝的斧子。
第二位:没有。那时她和我们一样,目不见物。她并没有看见它。
第三位:上帝动手将她变成了蚁后!
第四位:她变得足够完美,可以供他泄欲。
第一位:上帝喜欢激烈一些!
(大笑)
第二位:上帝喜欢紧一些!
第三位:上帝喜欢记住他所行之事,以及那里变得松垮之前的感觉。
第四位:上帝是睿智的。这就是为什么他创造了“桑戈”。
所有人:她持着尖尖的石头和成袋的荆条。
第一位:她持着针和线。
第二位:因为他喜欢紧一些!
第三位:上帝喜欢感觉到大一些。
第四位:哪个男人不是这样呢?
(大笑)
第一位:让我们享用这些食物,为蚁后祝酒。她很美丽,她的身体已经被赐予了我们,并将永远成为我们的口粮。
(大笑,吧唧吧唧吃东西的声音。)
我那时还是个小孩子,压根没人注意我。他们不过视我为虫蚁罢了。而我也没有特别留意他们。他们总是坐在猴面包树下,胡须花白,老态龙钟,穿着厚厚的深色长袍,逆着阳光。他们充满智慧、盛满阅历的脑袋被包裹了起来,他们的双眼中映照着周围风景永恒的虚无。
而现在,我置身于监狱的小礼拜堂中,死期将至,反而能够笃定地凝望着他们。我能看出,他们是生命已逝的空壳。正是他们一味耽于口腹之欲,却除了些压迫人的污言秽语,其他什么也说不出来。那个孩子经人教导要尊敬长老,对他们毕恭毕敬,她那时是无法认识到这些的。那些老头们讨论的正是她,也是村子里的所有女人。他们并不在意交谈被她听了去。他们知道她猜不出他们谈的是什么。在她蒙昧无知、也无从得知真相的时候,他们谈论她,决定她的人生。然而,那座白蚁山却留在了她的无意识中。她自己深陷其中,成了暗塔中那只身躯笨重、双翼折损又无力行动的蚁后。我坐在小礼拜堂里的座位上,仍然握着亚当的手,目光却掠过身边的一切,向下扫视着那个孩子的双脚。当她离开那些端坐在尘土里、心满意足打着嗝的老头时,她无聊地踢了一块石头。她瞄准石块的动作十分优雅,发力时也毫不迟疑。

她说,即便是把最甘甜的芒果放进我嘴里,我也觉得苦涩。她又讥讽道,不过女人啊,女人太懦弱了,不敢去看看笑脸背后藏着什么。男人微笑着告诉她们,她们哭得梨花带雨时很美丽,她们就忙不迭地寻来了刀子。
我说,她们害怕是有道理的。尤其是你,不能否认这一点。
她生气地说道,她们最大的恐惧是她们将不得不杀死自己的儿子。即使男人第一次强行进入她们的身体时,她们几乎快要活活痛死,还是希望别人告诉她们这是处小伤口,所有女人都要承受这样的伤痛。她们的女儿几乎不会注意到这伤口。假以时日,她们会完全忘记这件事。如果我对她们说出这番话,她们才有可能不至于彻彻底底地嫌弃自己的儿子。
只因他们会对别人施暴。
是的。他们会强行进入别人女儿的身体。正如别的女人的儿子会强行进入她们女儿的身体一样。
我说,但这些儿子们并不知道女人们的遭遇。他们只知道他们应该表现得像个男人,强行进入女人身体即阳刚之气的证明。在尝试的过程中,他们经常会伤到自己。我是从亚当那里知道这些的。他父亲曾为他们治疗瘀伤和撕裂伤。

我问塔希,可是,你为什么要认罪呢?我知道事情不是你做的。你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她露出牙齿,哈哈大笑着说,奥莉维亚,要我再熬几年可太难为我啦。这一生我已无须再经历什么。我所经历的事已经够多啦。她严肃起来,说,此外,也许死去比活着更容易呢,就像怀孕比分娩更容易一样。

我说,奥莉维亚,我确实没杀利萨妈妈,这一点上你是对的。我十分感激你对我的信任。利萨妈妈确实死于自己的狂热。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她还是十分狂热。随着年纪渐长,她的力量似乎有增无减。这种力量是邪恶的,几乎不再流露出任何善意。没有杀死她是我的罪过——这么说是鉴于她所导致的苦难。顺便提一下,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些。
不想让别人知道什么?知道你没杀她?可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女人是懦弱的,我们不需要别人提醒我们这一点。

他仔细审视着我的脸,仿佛觉察到了我脸上的细微变化。然后沉思着说道,猴子的尖叫声和孔雀的尖叫声真的很不一样。你要知道,孔雀的叫声是很像人类的。可是不知怎的,因为黑猩猩和猴子面部特征的原因,它们的尖叫声甚至更像人类。它们的所思所想、所畏所惧、所伤所感都一目了然,仿佛你毕生都与它们熟识,仿佛它们之前和你睡在同一张床铺上一样。
我仍然保持着一定的疏离感,对他温柔地说道,别自寻烦恼。即便是他话里流露出的恐惧感也不能将我从一直置身的麻木状态中唤醒。我想,他毕竟从出生以来就一直接受教化,相信文明是人类的唯一未来。他又怎能预料到文明之恶呢?

对人类而言,没有比人世间更大、更值得恐惧的地狱了。

从沐芭蒂那里,我了解到,非洲人并不称自己的房子为“棚屋”。
她说,“棚屋”在荷兰语中是“小屋”的意思。非洲人又不是荷兰人。
我一定是这孩子的母亲。否则她不会这样鲜活地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就像一朵光彩照人、正在怒放的鲜花一样。
夜晚到来时,她会朗读书里的一些篇章,供我们思索或消遣。今晚她所读的书是一位白人殖民者作家所著的。她毕生都靠非洲人劳作供给,却无法将他们视为人类。她写道:“黑人们顺应天性。他们拥有快乐的秘密。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能扛住施加于他们的苦难和羞耻,存活下来。”
沐芭蒂茫然地瞪着我。我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她。
我问道,可那到底是什么呢?她笔下的快乐的秘密?你是黑人,我也是。那么她所说的正是我们。可是我们不知道这秘密是什么。我一边欣赏着她的美貌,一边说道,不过,也许你是知道答案的。
沐芭蒂大笑起来。她说,好吧,我们都是女人。我们必须找到这一秘密。尤其要提一提的是,她还声称破译了我们人生的密码——“出生、交配和死亡”呢!我说,哦,这些嗜血的殖民者。在窃取我们的土地,挖掘我们的黄金,砍伐我们的森林,污染我们的河流,奴役我们,让我们在他们的农场上劳作,糟蹋我们,生吞我们的血肉之后,他们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他们为什么非要写什么我们拥有多少快乐?
沐芭蒂从未问过我是否杀害了利萨妈妈。她似乎对此浑不在意。
在她离开之前,她向我承诺,她会发现快乐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并且将答案呈现在我眼前。在此之前,她是不会让我死的。当她动身离开时,我对她说,我是个可悲的人,犯了不少错误。

我说,你的话提醒了我。我有礼物要送你。
她说,哦?
我一直保管着小小神像尼安达——当我用双手捧起她时,我选择了脑海中浮现出来的词,为她命名——神像用我最美丽的围巾小心翼翼地包裹着。那是一条深蓝色的、洒满金色星星的围巾,就像非洲女神努特(即夜空)的身体一般。我从口袋中把它掏出来。自我得知我将被处决以来,我一直将它放在那里。我把它放在了沐芭蒂的手中。
我说,这是留给我外孙女的。
她感动地说道,你的小人偶!你知道吗?它看起来和你一模一样。说着她打开了包裹着人偶的围巾。
我说,我可不像它。我永远无法拥有那般自信、骄傲、平和的神情。我们两人都无法拥有这样的神情,因为我们总是无法这般镇定自若。不过也许你的女儿……
她说,我从没打算要生孩子。这个世界充满了太多的尔虞我诈。这尊小小的神像足以抵御这一切。她边说边亲吻着它喜气洋洋的脸。她挥舞着手臂,抵御着监狱的鄙陋,抵御着四周的噪声,抵御着楼下传来的艾滋病病房的恶臭,抵御着不过几小时后、我就要被枪击致死的消息。
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任由我们自己自生自灭,还是我们仍有希望过上健全的人生?
哦,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母亲!我已经待得太久了。你应该休息了。晚安!
我耸了耸肩,说,很快我就会永远沉睡了。不过别担心,我会休息一会儿的。明天我想清醒一点,不要错过什么。我最后说,阿谢姆贝莱(Aché Mbele)!
她重复道,阿谢姆贝莱?
我说,是的。阿谢(Aché)是约鲁巴语,意思是“使事情发生的力量”,即活力。姆贝莱(Mbele)意思是“前进”,是斯瓦希里语。
她调整了两个词的次序,对我鞠了一躬,说道,哦,姆贝莱阿谢。

在我的一生中,我觉得最关心我的人一直是亚当和他的姐姐——奥莉维亚。他娶了我,而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我和亚当渐渐有了心灵隔阂吗?因为我帮助他开始了他在旧金山的改革派牧师生涯——不管怎么说,相较他父亲和大多数有色人种牧师的做法,他都做了更多改革。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我每个礼拜日都坐在我们的教堂里,听亚当宣扬“兄弟之爱”,这一教义是基于上帝对其子耶稣基督的爱的。每次他一提及耶稣受到的苦难,我就会焦虑不安起来。这种焦虑感困扰了我很长时间。我热爱耶稣,一直如此。可我仍然开始感到,一直聚焦于耶稣一人所受的苦难会让一个人无视其他人所受的苦难。在我成为亚当教会会众的第六个年头,我明白了,我希望我自己承受的苦难,女人和小女孩承受的苦难,成为布道的主题。她们在施暴者压倒性的力量和武器面前,仍然畏畏缩缩、躲躲闪闪的。女人自己难道不是一棵生命之树吗?她难道不是被钉在了十字架上吗?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在某个久远得无从记忆的年代,而是当时当下,日复一日,在地球许许多多的土地上真真切切地发生着,不是吗?

你我将在天堂重逢。我坚信这一点。因为你的儿子致力于破解我的苦难留下的谜团。通过他,我们已经在尘世间相逢。
现下,我突然想知道你去世时的情况了。如果先前我能真切地理解你将逝去,不再写信给我,不再生存于世间,我本该在你去世前更关注你一些。然而,过去我无法理解死亡,除非我将它视作一种已有的人生经历。而现在,濒死的体验并不让我害怕。刑场设在政府处决了众多其他犯人的地方,那是个足球场。我会拒绝将眼睛蒙住,因为这样我就能四面环视,看向远方了。我会凝神注视着远方的美景,那是一座蓝色山峰。对我而言,那一刻将成为永恒。

▷致读者

据估计,在今天,有九千万到一亿名居住在非洲、远东及中东国家的成年和未成年女性已经执行了生殖器切除。近期的很多媒体文章纷纷报道了美国和欧洲日益盛行的“女性割礼”。这种情况主要出现在割礼属于母国文化一部分的移民中。
下面是以生殖器切除为主题的两本优秀著作:一是阿斯马·埃尔·达瑞尔所著的《女人你为何哭泣?》(Woman Why Do You Weep?, London: Zed Press, 1982),二是阿尼·莱特富特·克莱因所著的《仪式的囚徒:探索非洲女性阴部切除术的奥德赛远征》(Prisoners of Ritual: An Odyssey into Female Genital Circumcision in Africa, Binghamton N Y: Harrington Park Press, 1989)。如想了解十九世纪美国的生殖器切除术施行情况,可以阅读G. J.巴克—本菲尔德所著的《半为人知生活中的恐惧:十九世纪美国男性对待女性和性的态度》(The Horrors of the Half Known Life: Male Attitudes Toward Women and Sexuality in Nineteenth Century America, New York: Harper &Row, 1976)。
《拥有快乐的秘密》既不是《紫颜色》的续作,也不是《我亲人的圣殿》的续作。尽管如此,这几部作品之间仍存在着显而易见的相互关联。正因为它不是一部续作,所以我动用了讲故事者的特权,重写或微调了前书中有所涉及或做过描述的一些事件,以凸显和升华当下故事的意义。
正如写作《我亲人的圣殿》时那样,我在这本书中重回《紫颜色》里最初的那个世界,只是想重拾那些在我的脑海、我的灵魂中挥之不去的人物和事件。塔希在《紫颜色》中短暂出现过,在《我亲人的圣殿》中又再次出现了。在写作这两本书时,她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桓,深深印在我的心里。她让我最终决定,她需要一个独立成篇的故事,她值得我写作一本属于她自己的书。
对我而言,她似乎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物。

在拍摄电影《紫颜色》时,制作方做出了值得称道的努力,聘请非洲人来扮演作品中的非洲人角色。扮演塔希的年轻女子在银幕上不过出现了一刻。她是来自肯尼亚的非洲人:美丽动人、举止优雅又落落大方。一看见她,我书中的塔希就鲜活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这也让我想起,在肯尼亚,即便有这样的年轻姑娘被飞机接到洛杉矶,在电影中饰演角色,小姑娘们也还是被传统施礼者手中未经清洗的玻璃碎片、锡罐罐顶、生锈的剃刀和钝口小刀所胁迫。我将这些施礼者称为“桑戈”。事实确凿的是,在一九八二年,也就是《紫颜色》出版那一年,肯尼亚有十四名儿童死于生殖器切除引发的后续事故。直到那时,该国总统才出面禁止了割礼。时至今日,在肯尼亚,割礼仍在暗中施行着。而在其他许多非洲国家,割礼仍公开施行着。
“桑戈”一词和我所使用的许多“非洲”词汇一样,是我自创的。也许这个词,以及我所使用的其他词汇,都来自我曾经知晓的一种非洲语言,到今天才从我的无意识中浮现出来。我不知道我的非洲先祖们来自非洲的哪一部分,因此我将整片非洲大陆视作故乡。我想,我创造出了奥林卡,并视它为我所属的村落,视奥林卡人为我古老的祖先所在的部族中的一支。自然,我也将塔希视作自己的姐妹。
本书出版所得的一部分版税将用于教育成年和未成年女性,以及成年和未成年男性,让他们知晓生殖器切除的危险后果。它不仅会危及个人健康和个人幸福,还会危及施行生殖器切除术的社会整体,影响波及全世界。
姆贝莱阿谢。

艾丽斯·沃克
墨西哥,科斯塔·卡热伊斯度假区
加利福尼亚,门多西诺县
1991年1月至12月

登录以加入对话
万象千言

本站话题休闲取向,欢迎使用。以下类型用户请勿注册:激进民运人士、左翼爱国者、网络评论员。

访客查看账户公共页面 (1234.as/@username) 仅显示 10 条最新嘟文,如果需要查看更多,请关注或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