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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我的目光落在我爱人的性上:
我们对望,
我们讲黑暗话,
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觉如海螺壳里的酒,
如月亮血光里的大海。

——《花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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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冠》

秋天从我手里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我们敲开果壳剥出时间,教它奔跑;
时间又赶快回到壳里。

镜子里是星期天,
梦里可以睡觉,
嘴巴讲真话。

我的目光落在我爱人的性上:
我们对望,
我们讲黑暗话,
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觉如海螺壳里的酒,
如月亮血光里的大海。

我们站在窗前拥抱,人们从街上望我们:
是他们知道的时候了!
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了,
是不安有一颗跳动的心的时候了,
是是时候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

黎明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你
我们中午早晨喝你我们傍晚喝你
我们喝我们喝
一个男人住在屋子里你的金发玛格丽特
你的灰发书拉密他玩蛇

他大喊把死亡演奏得甜蜜些死亡是一个来自德国的大师
他大喊把提琴拉得黑暗些你们就可以化作轻烟飘入空中
你们就会有一个云中坟墓那里躺着不拥挤

黎明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你
我们中午喝你死亡是一个来自德国的大师
我们傍晚喝你早晨喝你我们喝我们喝
死亡是一个来自德国的大师他眼睛是蓝的
他用铅弹打你他枪法又准又狠
一个男人住在屋子里你的金发玛格丽特
他放出他那群狼狗咬我们他给我们一个空中坟墓
他玩蛇做梦死亡是一个来自德国的大师

你的金发玛格丽特
你的灰发书拉密

——《死亡赋格》

《我第一个》

我第一个喝下这片仍在寻找它的眼睛的蓝。
我从你的脚印喝并看见:
珍珠啊,你滚过我的手指,而你生长!
你生长,像所有被遗忘的。
你滚:悲伤的黑冰雹
被一块随着挥手告别而变白的手帕接住。

《大酒杯》

在时间的长桌上
上帝的大酒杯们豪饮着。
它们喝光看见之眼和失明之眼,
统治的影子们的心,
黄昏的凹陷的面颊。
它们是力量最大的豪饮者:
它们喝光那满的也喝光那空的
并且从不像你我那样溢出。

《风景》

你们高耸的白杨树——大地上的人类!
你们幸福的黑池塘——你们向他们映照死亡!

我看见你,姐妹,站在这片辉光中。

《数杏仁》

数杏仁,
数那苦得让你清醒的,
把我也数进去:

我寻找你的眼睛,当你望了望而又没人看见你,
我纺那条秘密的线,
那颗你正在想着的露珠沿着线
滑入由找不到心的词语
看守着的水罐。

只有在那里你才完全进入属于你的名字,
双脚才稳定地走向你自己,
钟锤才在你沉默的钟楼里自由地晃荡,
那无意中听到的你领会了,
那死去的也用手臂环绕你了,
于是你们三个漫步穿过黄昏。

把我变苦。
把我当杏仁来数。

注:这首诗里的你是谁,甚至我是谁,还有“你领会”和“环绕你”指的是谁,有很多说法和评论,但会给人一种知道得越多越迷惑的感觉。这里只提一提费尔斯蒂纳的两点看法。一是他认为(但有人认为他这个提法很“大胆”)诗中的“你”是诗人的母亲,证据是诗人后来与母亲有关的诗里出现过“杏仁眼的影子”和“死者的杏仁眼”,还有她母亲喜欢在面包和蛋糕里放杏仁。二是《旧约·耶利米书》里这段:“耶和华的话临到我,说:‘耶利米,你看见什么?’我说:‘我看见一根杏仁枝。’耶和华对我说:‘你看得不错;因为我要看守我的话,使他实现。’”这里,在希伯来语里,“杏仁”和“看守(留心)”字形相近,读音也相近,被认为是一种双关语(《圣经》对此也有注释)。策兰把杏仁与“保持清醒(警醒)”联系起来,呼应这个双关语。还有下面提到的“词语看守着的水罐”也可能与此有关。另外,耶利米这段话属于小标题“两个异象”所说的异象之一。

《听说》

我听说水里
有一块石头和一个圆圈
而水面上方有一个词
用那个圈圈环绕那块石头。

我看见我的白杨树沉到水里,
我看见它的手臂怎样伸入深处,
我看见它的根向天上祈求夜晚。

我没有紧跟它,
而只是从地里捡起那片
有你眼睛形状和高贵的碎屑,
我从你的脖子拿走那条箴言项圈,
用它来给现在放着碎屑的桌子做镶边。

于是就没再看见我的白杨树。

注:策兰的《风景》曾说“白杨树——大地上的人类!”。德语“白杨树”(pappel),其词源据说就是拉丁文“人民”(populus),发音亦近似。薇薇安·利斯卡认为,在诗中,被连根拔起的“我的白杨树”——“我的人民”——犹太人——不断向上天祈祷。它的根向上伸展,祈求夜晚,祈求平安。但“我没有紧跟它”:拒绝紧跟白杨树的姿势,不是拒绝简单的逆转,因为简单的逆转乃是把习惯性的形象变成其负面:白杨树的根在空中。对策兰来说,这样的相反运动是不够的。白杨树继续做出其宏大的形而上姿势:它呼求水的深度和天的高度。“我没有紧跟它”:相反,诗中的我做出一个小姿势,“只是”——他强调——从地上捡起碎屑——以前的实体的残余,受苦的历史的提醒物——放在桌子(人建造的东西)上保存,拒绝深度和高空。舍弃水中石头,舍弃神圣之词所围绕的原始、永恒的元素,诗歌之词保存桌面上的碎屑,因为它代表人类的领悟,代表毁灭性的历史留下的碎屑,在这种历史的面前,原本传承下来的神圣之词那有意义的圆圈,如今只是一条箴言项圈:先辈的箴言隽语、传承下来的真理,曾经是人类的珠宝,现在已失去其可信性,变成项圈和累赘。

《黑暗到黑暗》

你睁开你的眼睛——我看见我的黑暗活着。
我看透它一直看到底:
在那里它也是我的而且活着。

那是渡轮吗?在过海时醒来?
会是谁的光在我脚跟照耀
迎接一个摆渡人出现?

p.s.策兰在写这首诗前几个月,曾写信给委托他翻译毕加索戏剧《被抓住尾巴的欲望》的苏黎世出版商说:“初稿现已完成。说初稿,是因为毕加索的文本不仅仅只是想要被翻译。它还想要——恕我滥用海德格尔的一个术语——被转化。你知道,有时候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履行摆渡人职责的问题。我是否可以希望在考虑我的报酬时,不仅要计算行数,还要计算划桨数?”所谓海德格尔的术语,是指海德格尔在《通往语言之路》中所使用的“Übersetzen”一词,它同时含有“翻译”和“摆渡”的意思,当然也包含这两者之间的“转化”“迁移”的意思。

詹姆斯·莱昂说,策兰创造的诗人作为摆渡人的隐喻,可以有多种解读,而所有这些解读都符合他开始发展的诗歌理论。首先,诗人摆渡人是一种稀有的个体,他运送未说出的原始语言,跨越沉默之河,进入诗歌语言。诗人摆渡人亦可被视为那个跨越普遍的沉默屏障的人,这沉默屏障把难以说出和未说出的语言与说出的语言隔开。就策兰个人生活而言,这个隐喻可被视为他把他本人作为犹太人的他者身份,运送到当代德语的领域里。还可解读成他努力把大屠杀受害者哑默的声音从沉默运送到说话里。策兰在翻译完瓦莱里《年轻的命运女神》之后致函友人,坚称尽管各种语言有相似之处,但它们不仅是不同的,而且隔着深渊。摆渡人的任务是运载他的语言越过深渊,同时保持对两岸的意识。里昂在这里还援引阿克塞尔·格尔豪斯(Axel Gellhaus)的话说,策兰努力用一种被第三帝国非人化和几乎摧毁的德语写作,乃是试图跨越隔在他内心的诗歌声音与当代德语之间的那个深渊。总之,对这个诗人摆渡人的概念的多重和互叠的解读,可用乔治·斯坦纳的一个论断来概括:“策兰自己的全部诗歌都是被译‘入’德语的。”言外之意是,真实的、未说出的本地语无声地沉潜在德语底下。

《成双成对》

死者成双成对游泳,
他们成双成对在酒中流动。
他们把酒倒在你身上,
死者成双成对游泳。

他们把头发织入席子里,
他们在这里彼此住得很近。
所以现在请投下你的骰子,并且
你必须跃入两人的一只眼睛里。

为弗兰索瓦而作的墓志铭

世界的两扇门
敞开:
在双夜里
被你打开。
我们听见它们砰砰作响
带着那不确定的事物,
带着那绿色的事物进入你的永远。

1953年10月

p.s.策兰的第一个儿子在出生后数日内夭折。费尔斯蒂纳说,这首诗是策兰唯一在出版时注明写作日期的诗,并说新生婴儿的死亡“打开了进出生命的通道”。费尔斯蒂纳在另一处又说:“生之门和死之门可怕地紧挨着。”莱文说,诗人本人似乎悬挂于当前“两重深渊式”的“双夜”,成为“既是一个孤儿又是一个无子之父”(孤儿指策兰很早失去父母)。安妮·卡森说,在诗的结尾,我们无助地望着生命的绿色形容词消失,永远地隐入一个永久的副词——永远。

《今晚也》

就连
这漂着太阳、浸着太阳的大海
也下雪,所以你带进城里的
篮子里的冰也把花
开得更盛。


要求以沙做交换,
因为家中那枝
最后的玫瑰
今晚也要求从滴淌的时辰
获得喂养。

《阿西西》

翁布里亚之夜。
蒙上教堂钟和橄榄叶的银光的翁布里亚之夜。
有你搬到这里的石头的翁布里亚之夜。
有石头的翁布里亚之夜。

  哑默,攀入生命里的哑默。
  来,重新注满每个罐子。

陶罐。
陶工之手在那里牢牢生长的陶罐。
被一只影子之手永远封住的陶罐。
盖着影子之印的陶罐。

  石头,你往哪里望都是石头。
  让那只灰动物进来。

缓缓而行的动物。
在最赤裸的手撒下的雪中缓缓而行的动物。
面对那个砰然关上的词的缓缓而行的动物。
吞吃你手中的睡眠的缓缓而行的动物。

  明亮,没有洒下任何安慰的明亮。
  死者——他们仍然在乞讨,方济各。

p.s.1953年10月,策兰访问意大利翁布里亚地区的阿西西,这里是圣方济各的出生地。方济各曾经为了修复教堂而乞讨石头,他还因喜爱动物而被视为动物的守护神。据阿尔弗雷德·凯勒塔特说,策兰曾在逗留阿西西期间购买英国作家G.K.切斯特顿著的《圣方济各传》(St. Francis of Assisi)。凯勒塔特还说,策兰表示此诗也间接指涉他夭折的儿子弗兰索瓦,弗兰索瓦与方济各的名字弗兰西斯的拼写和读音都相近。

《用一把会变换的钥匙》

用一把会变换的钥匙
你打开那屋子,它里面
飘扬着那未说出的事物的雪。
你选择什么钥匙总是
取决于从你的眼睛或你的嘴巴或你的耳朵
冒出的鲜血。

你变换那钥匙,也就变换那个
可自由地跟雪花一起飘扬的词。
什么雪球将围绕那个词而形成
取决于那拒绝你的风。

《纪念》

被无花果滋养的是这颗心,
心里有一个时辰回想
死者的杏仁眼。
被无花果滋养。

陡峭的是在海风的呼吸里
那船难的
前额,
悬崖姐妹。

而被你的白发增长的是
夏天放牧的云的
羊毛。

《夜间的花朵》

夜间的花朵
噘起唇瓣,
云杉的树干
交叉相连,
苔藓变灰,石头震动,
寒鸦醒来,要在冰川上空
做无穷尽的飞行:

这是那些被我们追上的人
休息的地方。

他们将不会命名时辰,
他们将不会数雪花
也不会跟着溪流去到堰塘。

他们独立在世界上,
紧挨着各自的黑夜,
紧挨着各自的死亡,
暴躁,光着头,染着与远近
所有事物一样的白霜。

他们清偿依附着他们本源的罪债,
他们因为一个词而清偿,
它不公正地存在着,像夏天。

一个词——你知道:
一具尸。

让我们洗净它,
让我们梳理它,
让我们把它的眼睛
转向天空。

《时间之眼》

这是时间之眼:
它从七彩的眉头下
朝外斜视。
它的睑被火涤净,
它的泪是热气。

盲星星飞向它
并熔化在那更灼热的睫毛上:
它在世界上越来越温暖,
而死者
发芽和开花。

《无论你搬起哪块石头》

无论你搬起哪块石头——
你都是在暴露
那些需要石头保护的人:
赤裸,
现在他们又重新开始纠缠。

无论你砍伐哪棵树——
你都是在构造又可以
把灵魂留住的床架,
仿佛这永世也
不颤抖
一下。

无论你说出哪个词——
你都应该感谢
毁灭。

《纪念保尔·艾吕雅》

把那些词放进这死者的墓里,
他是为了活着才说它们。
把他的头搁在它们中间,
让他感到
那些渴望之舌,
那些钳子。

把那个词放在这死者的眼睑上,
他拒绝把它给他,
给那个称他为汝的人,
那个词
他跳跃的心血经过它
当一只赤裸如他自己的手
把那个称他为汝的人
系在未来的树上。

把这个词放在他的眼睑上:
或许
他那依然是蓝的眼睛将呈现
更为陌生的第二种蓝,
而那个称他为汝的人
将与他一起梦见:我们。

注:策兰这首诗写的是艾吕雅不道德的一面。艾吕雅在1950年拒绝参与声援被判死刑的捷克超现实主义诗人、纳粹集中营幸存者扎维斯·卡兰德拉。卡兰德拉被处决,艾吕雅则于两年后去世。策兰以卡兰德拉的名义请求把艾吕雅视为“汝”,但艾吕雅拒绝,从而“把那个称他为汝的人系在未来的树”——绞刑架上。现在艾吕雅的眼睛已经闭上,而策兰要求把那个词,那个缺失的词,那个未说出的词放置在艾吕雅闭上的眼睛上,这既是具体的(因为他已经是一个死去的诗人),也是隐喻的(对那个“汝”字视而不见)。也许那个词将作为救赎的标志,被重新放置在这位被理性化的诗人眼睛前,因为他的眼睛有义务去看见另一个人。

《你也说》

你也说,
作为最后一个,
说你的话。

说——
但不分开是和不。
而且赋予你说的话这个意义:
赋予它阴影。

赋予它足够的阴影,
把你所知道的
在子夜与正午与子夜之间
分配给你的阴影全都赋予它。

四下看看:
看一切怎样活生生——
在死亡中!活生生!
说阴影的人才是说真话的人。

但现在你站立的地方收缩了:
现在,脱掉了阴影,你往哪里去?
向上。向上摸索你的路。
你变得更细,更不可知,更微小。
更微小:一条线,那颗星
想沿着这条线往下降:
往更深处里游,下降到
它看见自己闪光的地方:在游荡的
词语的激浪中。

据安妮·卡森解释,策兰这首诗也许是对自己说话,他推荐一种说话方式,其中包括充盈与虚空、不与是、钟面与阴影。时间安排分配给他的阴影:这里量度的,是变化的单位。变化意味着失去,但诗人可以蔑视它,把时光的两面攥在一起,星期五晚上和星期一早上、不在场与在场分不开。策兰在这样做的时候,句子是精心构筑的:不分开是和不。在是和不之间,策兰赋予诗人取消差异的权利,赋予诗人加深死亡的消极性的资格。策兰谈到世界的收缩,并把自己视为努力攀上世界的制高点,在那里他可以回忆和说话。他描述的不是一个记忆库,而是一个游移的黑色空间,诗人在那黑色空间里储存数据,精确得仿佛他在用一条线把星星缒下来似的。诗结束时,策兰在丰盛与节俭之间,在他自己那系在越往下垂越微小的线上的词语与充满着世界的游荡的词语的激浪之间作出区别。他的词语绝不过量。它被脱去了阴影。它的节俭的机制是简白的:不分开是和不。

策兰不是铭文式的诗人,但他发现他的写作的表面必须加以修改才能好好利用。他与德语之间的困难关系就是那种修改的历史。因为尽管他把德语描述成填满了虚假,“塞满了烧光的意义的余烬”,但是他仍然选择这个表面来从事他的诗歌工作,把它削减成一种个人语型,这是一种如此极端的语型,以致它与标准德语的关系就如同花岗岩的结晶体与山脉的关系。

《来自沉默的论证》
——给勒内·夏尔

在黄金与遗忘之间的
锁链中联结:
黑夜。
两者都抓住它。
两者都各行其是。

联结它,
现在你也把那想破晓的
与每一天联结起来:
飞越星星的词,
溢出大海的词。

每个人都有他的词。
每个人都有向他歌唱的词
当那群猎犬猛咬他的脚后跟——
每个人都有向他歌唱然后凝结的词。

它,黑夜,有
飞越星星溢出大海的词,
它有变成沉默的词,那词血
不会在毒牙刺破音节时
凝结。
黑夜有它那变成沉默的词。

针对其他词,
其他被骗子的耳朵引诱,
很快就要爬在时间和季节上的词,
那词终于挺起作证,
终于,在只有锁链哐当响的时候,
向置身于黄金与遗忘之间
又是两者永久亲人的黑夜
作证——

那么,告诉我,
那词在哪里破晓,如果不是
与躺在泪水河床上的黑夜一起,
那一次又一次向落日展示
播下的种子的黑夜?

注:标题原文为拉丁语“Argumentum E Silentio”,是指试图通过不讨论来证明某人对某事的观点。策兰与夏尔有交往。夏尔有一首诗,叫作《论证》,诗中开头提出:“没有未知在我们面前,我们又怎么可以生活呢?”接着是三段回答,第三段最后说:“诗将几乎无声地(或沉默地)见证在这个反叛而孤独的矛盾世界中,它所包含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在别处真正存在的。”

《葡萄农》

他们收获他们眼睛的葡萄酒,
他们榨出所有的饮泣,还有这个:
如此被黑夜强求,
他们背靠着的黑夜,那墙;
如此被石头强迫,
他们的拐杖在那上面
对着回答的沉默讲话的石头——
他们的拐杖,那仅仅一次,
仅仅一次在秋天,
当一年如葡萄膨胀成死亡的时候,
那仅仅一次透过喑哑
而把话直接讲入想象的矿道的拐杖。

他们收获,他们榨出葡萄酒,
他们挤压时间如同挤压他们的眼睛,
他们把嘬吸和饮泣像藏进酒窖那样
藏进他们用一双双被黑夜坚实了的手
建造起来的太阳墓里:
好让一张口稍晚也许会渴念这个——
一张晚口,像他们自己的,
俯向瞎和瘸——
一张干旱从深处向上朝它冒泡的口,同时
天空垂入融蜡似的大海里,并且
闪烁在远方,像蜡烛头,
当嘴唇终于湿润。

声音,来自方舟内部。

只有
嘴巴
得救。你,
下沉的,也听见
我们。

——《声音》

《在一幅画下》

渡鸦麇集在麦浪上方。
哪个天空的蓝色?较高的?较低的?
从灵魂射出的迟箭。
更响的呼啸。更近的发光。两个世界接触。

注:这是策兰关于凡·高《麦田上的鸦群》(曾被认为是凡·高最后的作品)的“读画诗”。

《花》

石头。
空中的石头,我追随它。
你的眼睛,盲如那石头。

我们是
手,
我们把黑暗掏空,我们找到
那个攀登夏天的词:
花。

花——一个盲人的词。
你和我的眼睛:
它们照看
水。

生长。
一片片心墙
为它添花瓣。

多一个像这样的词,锤子
就会在旷地上挥舞。

注:策兰的小儿子埃里克说出的第一个词是法语“花”(fleur),策兰写这首诗时,最初的标题也是法语,后来再改为德语。这首诗的手稿被完整保留下来,共八稿,历时两个月。相关的文章或讨论有不少,这里根据韩裔学者金水·拉斯穆森的专文,摘录若干提示,然后摘录一段伽达默尔的评论。拉斯穆森说,学者贝恩德·维特在分析该诗手稿的演进之后得出结论,认为这首诗摆脱了关于一个孩子如何学习说话的逸事,变成一种关于通过语言来得到解放的元叙述。拉斯穆森对此提出异议或者说补充,认为这首诗是关于释放各种有待并将继续有待实现的潜能。在主题上,该诗描述一种从石头到眼睛、从黑暗到夏天的运动。第七行强调“寻找”词是一次事件。第九行似乎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因为它标志着这首诗的临界点和中心。之后,诗描述生长的花,以及将来获得更大自由的可能性。拉斯穆森说,第九行根据彼得·松迪和温弗里德·门宁豪斯等学者的分析,乃是该诗的均匀点和视觉中心。这行诗经得起各种解读,视乎读者如何准确理解那个破折号而定。例如把它视为谓语,还是类比,还是替代。如果视为谓语,则主语“花”便与谓语“盲人的词”联系起来。

其结果是一种决定性的判断,也即花被归入词语的一般类别(盲人的词)。如果把破折号视为类比,则花就像盲人的词,它因为我的眼睛和你的眼睛的水而出现。这里语言与自然便建立对等关系,花如词,词如花。如果把破折号视为替代,则盲人的词就是一朵形象化的花,一朵语言之花。由此可见,这个破折号被注入了它本身不具有的意义。破折号在这里不仅联系花与盲人的词,而且刚好是前八行与后八行的分界线,诗文本在这里从过去式转到现在式。伽达默尔说,此诗的草稿的解释价值必须得到定稿的证明。草稿也许具有浓厚的历史意味,但不可用它来为定稿的解释引路。草稿显示这首诗的完成乃是一个不断压缩和省略的过程。这使人想起策兰所敬仰的马拉美,马拉美曾经说:“真诗的主要任务乃是省略,把每一个思想的开始和结束尽可能去掉,以便读者能够享受想办法完成整体的乐趣。”伽达默尔总结说:“我不觉得马拉美这段话能够准确地描述马拉美自己的诗学方法,我也完全不认同诗人的自我解释权。因为明显不过的是,这与其说是省略,不如说是压缩。甚至策兰这首《花》也表明这并非只是简单的省略,而且是强化和浓缩。”

《雪床》

盲视世界,临死裂隙里的眼睛:我来了,
我心中的坚硬生长物。
我来了。

月镜的岩面。向下。
(布满呼吸污斑的矿灯。一条条血痕。
组成云朵的灵魂,再次接近真实形状。
十指之影——夹紧。)

盲视世界的眼睛,
临死裂隙里的眼睛,
眼睛眼睛。

雪床在我俩底下,雪床。
水晶上的水晶,
时间般深深地栅格化,我们坠落,
我们坠落躺在那里又坠落。

又坠落:
我们曾经是。我们现在是。
我们与黑夜是一个肉体。
在通道里,通道。

《科隆,阿姆霍夫街》

心的时间,那些
我们梦见的人站起来维护
午夜的密码。

某种事物说入寂静,某种事物沉默,
某种事物离去。
流放者和消失者
在家里。

你们大教堂。

你们未被看见的大教堂,
你们未被听见的河流,
你们我们深处的时钟。

注:策兰与内莉·萨克斯曾于1957年在科隆见面,策兰入住阿姆霍夫街一家酒店,这条小街位于科隆大教堂与科隆犹太人居住区之间。英译者费尔斯蒂纳把本诗标题后半部分“Am Hof”按字面意思译为“At the Station”(在驿站),策兰研究者杰里·格伦后来在一篇书评中予以纠正,认为知道这个出处也许有助于理解这首诗。另外,曾有一个策兰与萨克斯通信集的版本,书名采用的就是本诗第一个词,叫作《心的时间》(Herzzeit)。

《废料船》

水的时刻,废料船
把我们带进傍晚,像它
我们也不急,船头站着
一个死去的为什么。

……

卸完。那肺,那水母
把自己膨胀成一个钟,一个
褐色的灵魂延长部分抵达
那个明亮地呼吸的不。

《万灵节》

我做了
什么?
给黑夜播种,仿佛
可能还有别的,比这个更
夜间的。

鸟飞,石飞,一千种
描述过的路线。目光,
被窃和被摘。大海,
被尝,喝掉,梦掉。一小时
灵蚀。接下去,一道秋天之光,
奉献给一种盲目的
感觉,它走那条路。别的,很多,
都没有位置,除了它们自己沉重的中心:被瞥见和回避。
弃婴,星星,
黑,充满语言:用一个
被沉默取消的誓言命名。

并且有一次(何时?同样也忘了):
感受那倒钩,
我的脉搏敢于反跳。

《上面,无声》

上面,无声。那些
旅行者:秃鹫和星星。

下面,在经历了一切之后,我们,
总共十个,沙人。时间,
它怎能不呢,时间平分给
我们一个时辰,在这里,
在这沙城。

(说说井,说说
井花环、井轮子,说说
井房间——跟我们说说。

数完又数,手表,
这个手表,也停了。

水:何等的
词。我们理解你,生命。)

这陌生人,未经邀请,从哪里来,
这客人。
他湿漉漉的衣服,
他湿漉漉的眼睛。
(跟我们说说井,说说——
数完又数。
水:何等的
词。)

他的衣服和眼睛,像我们
他充满黑夜,他预示
洞察力,现在他数,
像我们,数到十
就没再数下去。

上面,那些
旅行者
依然
静悄悄。

来,来,
来了一个词,来,
穿过黑夜而来,
想照亮,想照亮。

灰,
灰,灰。
黑夜。
黑夜和黑夜。走
向那眼睛,向那湿润的。


向那眼睛,
向那湿润的——

——《密接和应》

《他们体内有大地》

他们体内有大地,于是
他们挖。

他们挖他们挖,他们的白天
就这样过去,他们的夜晚。而他们并不赞美上帝,
他,他们听说,想要这一切。
他,他们听说,知道这一切。

他们挖可没再听到什么;
他们没长智慧,没发明什么歌,
没为他们自己创造什么语言,
他们挖。

来了一阵寂静,来了一场风暴,
所有的海洋全来了。
我挖,你挖,蠕虫也挖,
而那边的歌声说:他们挖。

啊有人,啊没有,啊没人,啊你:
路通往哪里当它不通往哪里?
啊你挖我挖,而我挖向你,
而指环在我们手指上醒来。

《如此浩瀚的群星》

如此浩瀚的群星
呈现给了我们。当我望着你
——什么时候?——我已经
在外面,
在别的世界。

啊这些道路,银河的,
啊这个时刻,它为我们
而把一个个黑夜掂量,
变成我们名字的负担。我知道,
说我们活过了,
这并不是真的,在
与不在之间,无非是
一呼吸之间,而有时候
我们的眼睛彗星般急驰
飞向深坑里熄灭的事物,
而在它们焚毁的地方
站着乳头生辉的时间,
她身上一切存在或曾经存在
或即将存在的事物
都已经生长和衰微
和消失——
我知道,
我知道你也知道,我们曾经知道,
我们曾经不知道,我们
毕竟曾经在,又不在,
而有时候,只有当
我们之间隔着虚空我们才
畅通无阻地抵达彼此。

《在这或那只手上》

在这或那只手上,都有
星星为我生长,远离
所有天空,接近
所有天空:
在那里醒来
是怎样一番景象!世界
怎样为我们打开,就直接从我们自己中间
穿过!

你在
你眼睛所在之处,你在
上面,在
下面,我
找到我的出路。

啊这漫游的空荡的
热情待客的中间。分开,
我就掉向你,你就
掉向我,远离
彼此,我们就
看穿了:


相同
已经
失去我们,那
相同
已经
忘记我们,那
相同
已经——

十二年

那行
保持真实并
变成真实的诗:……你
在巴黎的房子——变成
你双手的祭坛。

三次彻底呼吸,
三次彻底照亮。

……

它哑了,它聋了,
在我眼睛背后。
我看见那毒药开花。
以各种词语和形状。

去。来。
爱抹掉它的名字:它
把自己归属于你。

赞美诗

无人再用泥土和黏土捏出我们,
无人给我们的尘土驱魔。
无人。

赞美你的名字,无人。
为了你
我们将开花。
朝着
你。

我们曾经是,
现在是,仍将是
什么也不是,开着花:
那什么也不是——,那
无人的玫瑰。

带着
我们那灵魂明亮的雌芯,
我们那天空荒废的雄芯,
我们那被我们
在,啊在
荆棘之上歌唱的深紫色词染红了的
花冠。

……泉水哗啦

来自我的沉默的
祈祷的你们,亵渎的你们,
祈祷般锋利的
尖刀的你们。

跟我一起伤残的
我的词语的你们,我的
刚直者的你们。

还有你:
你,你,你,我的
每天真实然而更真实地破损的
那些玫瑰的
后来者——

多少,啊多少
世界。多少
途径。

拐杖的你,翅膀的你。我们——

我们将会唱童谣,那支,
你听到了吗,那支
有人,有类,有人类的,那支
有灌木丛和有
那双已经泪汪汪的
眼睛
的。

对那个站在门口的人

对那个站在门口的人,在某个
傍晚:

对他
我开口说话——我看见他小跑
朝着甲状腺肿块,朝着
那个
半烤的,生于
一只步兵泥垢靴的兄弟,那个
有着神似的
沾满血的
壮腰的
嘁嘁喳喳的小矮人。

拉比,我咬咬牙,拉比
勒夫:

为了这个人——
割掉包在词上的皮,
为了这个人
把活跳跳的无
刻写在他灵魂上,

为了这个人
伸开你那两根
伤残的手指
作出永健
永全的祝福。
为了这个人。

……

关上傍晚之门,拉比。

……

拉开清晨之门,拉——

注:拉比勒夫,十六世纪布拉格犹太喀巴拉(神秘哲学)拉比,据说曾用黏土塑造了一个有生命的泥人。

曼多拉

杏仁里——杏仁里住着什么?
无。
杏仁里住着无。
它住在,住在那里。

无里——住着什么?国王。
国王,国王住在那里。
他住在,住在那里。

    犹太人的鬈发,你永不会变白。

而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住在什么上?
你的眼睛住在杏仁上。
你的眼睛住在无上。
住在国王上,对他依然忠实、赤诚,
它就这样住着,住着。

    人类的鬈发,你将不会变白。
    空杏仁,国王蓝。

{曼多拉} 指耶稣或马利亚圣像周围的椭圆形(杏仁形)光轮。费尔斯蒂纳认为,“无”变成了一个被消灭的民族和他们的上帝。“犹太人的鬈发,你永不会变白”令人想起欧洲正统派犹太人头侧的鬈发和策兰那位“头发绝不是白色”的母亲。在诗结尾,“犹太人的鬈发”一变而成“人类的鬈发”。由于纳粹宣称犹太人是“次人类”,因此策兰诗中从“犹太人”转向“人类”,就不仅仅是把犹太人的状况普遍化,而是针对那种把犹太人从人类割裂出来的种族主义立场,并使杏仁充满了国王般的威严。

未被书写的事物,硬化
成语言,暴露
一个天空。

——《锐化点》

那些明亮的

那些明亮的
穿过空气的石头,那些明亮
白色的,光的
携带者。

它们将
不会落下,不会掉,
不会砸。它们打
开,
像薄弱的
篱笆野蔷薇那样铺展,
它们朝着你
盘旋,我安静的人,
我真实的人——:

我看见你,你用我这双
崭新的,我这双
人人的手拾起它们,你把它们
放入那不需要有人为之哭泣或为之命名的
再度明亮里。

失去的事物是没有失去的事物,
心是一个被加固的地方。

——《有马戏团和城堡的下午》

凯尔莫尔凡1

你小小的矢车菊星,
你桤木、山毛榉和羊齿草:
有你们这些亲近者我走向远方,——
回我们陷入罗网的家乡。

长胡子的松树躯干旁
悬着黑色的桂樱果实。
“我爱,我希望,我信仰,”——
小鹬嘴贝张开大口。

一句话说——给谁?给它自己:
服侍上帝者统治2,——我能
读懂,我能,它变得更亮,
远离“我听不懂”3。

注:

1 据研究者考证,凯尔莫尔凡(Kermorvan)是指法国布列塔尼地区特雷巴布的凯尔莫尔凡城堡。策兰和家人曾在毗邻城堡的楼房租了一套度假公寓。

2 原文为法语“servir dieu est régner”。该铭言是凯尔莫尔凡家族镶在城堡大门顶上的纹章的铭文的一部分。

3 原文“Kannitverstan”,据称是荷兰语音译。该词(句)是德国作家约翰·彼特·黑贝勒一个著名故事的标题。故事讲一个外国人在阿姆斯特丹向当地人询问几件事,得到的回答都是“Kannitverstan”,但他没有意识到他们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反而以为“Kannitverstan”就是答案。

在不死的词跌落之处

在不死的词跌落,落入
我前额背后天空的深谷,
与唾沫和污物为伍之处,仍有
七扦枝星花和我活着。

夜屋里的音韵,粪肥中的呼吸,
眼睛成了图像的奴仆——
然而:一种直立的沉默,一块石头,
避开恶魔的楼梯。

眼观世界1

在全是歪斜的眼睛里——读那里:

那太阳、那心的轨道,那
嗖嗖而过的,可爱的徒然。
那些死亡,和死亡
催生的一切。那条
埋葬在这里并且
依然悬挂在这里,在苍穹中
在临渊处的
世代之链。所有
被呼啸的词语之沙
钻孔的脸上字迹——微型的永恒,
一个个音节。

一切事物,
哪怕是最沉重的,也都
羽翼丰满,没有什么
能够阻挡。

1 标题原文为法语“Les Globes”,字面意思是球状物,既指星球,也指眼球。这里结合上下文,采取意译——或者这才是直译?

可以放心地

你可以放心地
用雪来款待我:
每当我阔步穿过夏天
与那棵桑树肩并肩,
它最年轻的叶子
就尖叫。

站立

站立,在空气中一道
伤疤的阴影里。

不为谁不为什么而站立。
不被认识,
只为
你。

和一切内部有房间的事物一起,
甚至没有
语言。

棉线太阳

棉线太阳们
在暗灰色荒野上空。
一种
树般高的思想
调节成光之高音:在那
人类的彼岸仍有歌
等待被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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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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